《太子妃她姝色无双》
第1章
[穿越重生] 《太子妃她姝色无双》作者:客舟听雨声【完结】
文案一:
虞行烟穿成了清远侯家的嫡长女。
身份高贵,父母疼爱,又生得美艳无双,张张都是好牌。
可一场落水后,她便时常陷入一古怪梦境。在梦中,侯府倾颓,她也成了一陌生男子“外室”,下场悲惨。
虞行烟下决心避开这个男人,她忖度着梦中男人的喜好,反其道而行之。
他喜不施脂粉,洁净天然之美,她便描眉画唇,以盛妆示人;他偏爱温柔内敛,性情沉静,她便高调张扬,恣意帝京;他钟情才华横溢的女子,她便故意藏拙,面上只做驽钝之态。
……
原以为这样能惹了对方的厌恶,不想对方步步紧逼,比梦中偏执更甚。甚至在她大婚之日,浴血前来抢亲。
虞行烟见他盯着自己的阴鸷目光,不由心下颤颤: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文案二:
太子陆霁生得清风朗月,言行气度高贵典雅,如巍巍玉山,不可亵玩。众人皆以为这样的人物,须得配一个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方才圆满。
却不料,有人夜探东宫时,竟看到那素来清心寡欲的太子,正专心描摹一盛妆丽人的画像,眼神痴迷。
人设:娇艳牡丹x清冷太子
作者说:
1,女主梦中所见自己沦为“外室”,是她自己的理解。【真相并非如此,后续情节会揭开她这样想的原因。大家千万别误会--男主不会让女主受委屈的!!!】
2,男女主1v1,sc。
3 ,v前随榜更,v后日更。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朝堂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行烟,陆霁 ┃ 配角:沈黛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娇艳牡丹和清冷太子的恋爱二三事
立意:自强不息,生命可歌
第1章
天气渐热,暑气蒸腾,屋外的日头毒辣无比,晒得人脸颊都脱层皮。转过抄手游廊,行上百余步,便是抱月轩。
绿翘端着盘新鲜瓜果,快步进门,甫一进去,便觉一片沁凉。
外头屋里,海棠正缝着一双青白色的袜子。见她进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篓子,接过托盘。
角落里,一缕缕的冷气从花梨木做的冰鉴中徐徐溢出,冲散了几分热意。海棠提起两侧提环,将瓜果轻轻放了进去。新荔、蜜筒甜瓜、紫菱、碧芡、金橘水团堆叠成一座小山,果香四溢,卖相诱人。
“小姐起了么?”灌下一大杯凉茶后,绿翘开口问道。她探头朝里屋瞧去。
只见帷幔低垂,隐约间一曼妙身影侧卧于床。
“半个时辰前起了一次,方又睡下了。”海棠压低声音,轻轻回道。
绿翘微叹一声。
小姐自一月前落水后,就得了个怪病。每次入睡,必会陷入梦境。这梦极为消耗心神,人醒后常神思不属,浑身酸痛。
夫人崔氏觉得女儿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特意请了慈恩寺的数十位佛僧上门做法,又花大笔银子诵经祝祷,情况方逐渐好转。
前些日子夫人和二小姐回了娘家,带走了不少丫鬟婆子,府上一下子空了不少。国公爷是个心粗的,加上小姐有心隐瞒,以至阖府上下皆以为小姐早摆脱梦魇。
唯近身伺候的二人知道,那不过小姐刻意营造出的假象罢了。
海棠垂下头,半晌后,开口道:“小姐能遮掩一时,瞒不了一世。这几日,她醒得越来越晚,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她带着些许忐忑提议:“要不,我们把这事告诉公爷?”
绿翘敲敲她的额,不赞同道:“你忘了小姐的话了?谁敢把这事捅出来,她先把人撵出府。”
她看着这个比她晚出生一刻钟,脑袋却如榆木疙瘩一样的双胎妹妹,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想在府里干,可以和咱爹娘说。你看他们愿不愿意让你回家。”
海棠不说话了。
她本是个沉默内敛的性子,绿翘的话让她不敢多言。
二人沉默间,里屋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原是绿砂窗没关紧,漏了几缕清风进来。
水晶帘动,吹起帷幔一角。
绿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欲将粉帐拉紧时,却发现榻上之人星眸微睁,略带几分茫然地盯着她。
绿翘静默了一瞬。
即使贴身服侍多年,她仍会被榻上之人的美貌所惊艳。
眉若远山,眸似秋水,睫如鸦羽,肌肤玲珑剔透,仿佛白玉雕成的美人。目光流转间,顾盼生辉,打眼一瞧,屋内都亮了几分。
许是刚醒的缘故,少女玉颜酡红,香腮凝赤,艳光逼人。
虞行烟看了眼日头,知道自己又起晚了,黛眉微蹙。
见绿翘面上呆呆的,像只被定住身子的鹌鹑,扑哧一笑:“绿翘,回神了。快吩咐小厨房备些水来,我要沐浴。”做了一场梦,她身上黏腻得紧。
……
抱月轩的人手脚麻利,几息之内,热水就已备好,海棠拿来了澡豆、毛巾、香膏、浴盐等物,搁在光可鉴人的玉石上。
作为虞家的嫡长女,虞行烟颇受宠爱。不仅院落雅静幽深,占地极广,连净室都小巧精美。整块太湖石中间挖空,凿成花瓣状,四周砌出几节玉阶,供人斜依。细细的竹管从四角探出,流出汩汩热泉。
第2章
海棠旋开一个碧绿色瓷瓶,往浴池内倒了半瓶花露,又撒了些今早刚采摘的鲜花。
那花露和普通脂粉店卖的不同,醇厚晶莹,质地清透,留香持久。抹一点在手上,数日后味道方能消散。用久了,肌肤白皙光洁,行走时暗香浮动。
到底是百年的世家,底蕴深厚,这样好的花露只用来香身。其他的,如擦脸的精油、润唇的口脂、养发的膏子,各个都不是市面上能见到的常物。海棠心下腹诽,虽肉痛,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不一会儿,净室内便芳香氤氲,雾气濛濛。
虞行烟双眸微闭,宽衣入池,浑身的疲惫经热水一泡,消除殆尽。
她努力将自己放空,可不知怎地,梦中细节却如蛛丝缠绕,挥之不去。
—
明月高悬,照亮了汀兰小筑。幽暗的宫灯发出滢滢的光辉,烛火细细,不时发出“哔剥”的声响。
红香软榻上,一对年轻男女正如交颈鸳鸯,亲密地依在一起。男子面目虽看不清,但从身量来看,却是个猿臂蜂腰,肌肉紧实的年轻男子,此刻,那双充满力量感的手臂轻抚着怀中女子如瀑般顺滑的黑发。
帐内脂粉香、熏香、女子体香混合,让人意动。
如果女主不是她的话,虞行烟定能细细欣赏一番。
说来也怪,自那日被人救醒后,她便时常做这样的梦。虽是梦,她的意识却无比清醒。
最初几日,她并没有看清二人的面容,以为是个偶然。直到梦中的事越来越来具体,女子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时,她方觉察出不对。
这梦未免太真了些!
她不露声色地排查了院里伺候的下人,没发现马脚。而后隐藏细节,和母亲崔氏说自己近来常被一梦境所困,多日不得安寝。
崔氏自然极为上心。
很一番折腾,却没起多大效果。
眼看崔氏愁容满面,形容憔悴,虞行烟心下不忍,做出一副自己已康好的模样。
崔氏不信。
她女儿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有什么委屈,往往自己受了,从不和家人说。四岁时发高烧,人烧得满脸通红,却愣是一声不吭。若不是伺候的丫鬟细心,怕是凶多吉少。
这件事令崔氏后怕不已。此后,对女儿更是如珠如宝。但凡虞行烟有一点不舒服,便如临大敌。
要是虞行烟知她内心所想,必会苦笑出声。
幼童无知,有什么不舒服的,并不会像成年人一样准确说出来。正因为四岁时的那场高烧,这副身体的芯子才换了人。
时光荏苒,弹指间,她已在这个世界呆了十二个年头。
这十余年,虞行烟的日子过得顺遂不已。
她所在的余姚虞氏是江南一带最为显赫的世家大族。历经几朝,仍实力不减,巍峨如山。老夫人生有三子一女,除女儿虞姮入宫为妃外,其他儿子都在府上居住。
父亲虞伯延,官至礼部尚书,性情温和,和母亲崔氏青梅竹马,二人感情极深。视膝下的两个娇女为掌上明珠。
身世高贵,父母疼爱,自己又生得极为貌美,虞行烟很是满足。她唯独在意的,是那困扰了她一月之久的梦。
寻常人做梦,梦境内容往往千奇百怪,没有逻辑可言。可她做的梦,香艳不说,每次的内容都还能连接得上。
虞行烟敛目深思,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梦中之人的关切之语:“这回出行,约莫要花上两个月。你安心在此处等我,莫要担心。”
男人的声音如玉石轻扣,极为悦耳。
梦中的她每回听了,都挺直身子,向他看去。可那人的脸隐在明明暗暗的光线处,面容似是被蒙上一层黑雾,任凭自己百般努力,始终看不清男子面容。
谁要挂念你?我自己一个人过不知多舒坦。虞行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许是梦中自己也露出了相同表情,男人沉默了会儿,抱着她上了软榻,用行动宣泄自己的不满。
大雪压青松的时候,他回来了。
上好的雪狐皮送到她跟前,无一丝杂色,摸上去,厚实细密。
“天冷,这皮子你先收起来,做几件斗篷。等后山桃花开了,我带你去瞧瞧。”男人的话饱含情意。
虞行烟照旧沉默着,在梦中她口不能言,只能冷眼旁观。
从春到冬,屋外的树叶掉了又长,长了又掉,循环往复。梦境中的时间不停流逝,唯独小院里的人似是被定住了般。
相处的时间久了,她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像是被人圈养在庄子上的外室。除了近身伺候的一个瞎眼老婆,一个哑巴婢女外,庄子上平日再无活人。
男人很忙,来的时间不固定。每当车马“嘶鸣”声响起,她便知,他来了。
之后便是瑞兽吐香,一室暖意。
幻梦太过真实,她醒后常常怅然若失,有时甚至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她没法把它当作一个简单的梦,毕竟连穿越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虞行烟脑海中思绪万千,但时间却不到一盏茶。
她觉得,她有必要做些什么了。
“绿翘,找于妈妈要下库房钥匙,我今儿想穿那件百褶金蝶裙了。”
绿翘舀水的动作一顿,心下有些奇怪:小姐不是之前还嫌弃衣裙太过繁复华丽,怎地突然转性了?
第3章
不过主子的心思向来多变,她也没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
应了声,手脚麻利地出了门去。
……
半个时辰后,安康坊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金粉朱漆装点的马车,得律律的声音在靠近“冰肌坞”后停了下来。
有路人好奇去看,见车身以金线,银线绣成,前头的四匹骏马皮毛光亮,昂首而立,惊呼出声:“这是谁家的马车,怎如此豪横!”
他眼尖,一眼瞧见驱车的骏马乃龟兹所产,迅疾如风,耐力极足,可日行千里,上月在牙市上拍出了百两高价。
家乡临安城的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五六两银子,这一匹马顶的上二十多户人家的花销了。
早知长安城富人多如牛毛,但豪奢至如此地步,着实令人心惊肉跳。一时之间,男子不由生出几丝悔意:在家乡讨生活足以温饱,哪里用得着来京城求机会?怕是租金都付不起。
旁边一青衣女子听见他的外地口音,知道这又是个刚进城的。指指车身上的徽记,说道:“这是显国公家的女眷。”
显国公府,余姚虞氏,屹立三百年的世家。历经宋,齐,周,晋四个短命王朝,不见颓势。本朝时,先国公虞庭又在动乱中得识英主,立下从龙之功,虞氏由此跃升为最为煊赫的大族。
男子虽远在江南之地,但一下子就明白了车主的身份。
他不料自己刚来长安,就有幸得见这般身份高贵的人物,一时间激动得脸皮涨红,连忙踮起脚朝车内看去。
只见一只白嫩的手轻轻掀起了车帘,随后一穿碧色的娇俏少女弯腰出现。
柳叶眉,水灵灵的一双杏眼,檀口微张,细腰窄窄,观之温柔可亲。还不等男子感慨女子貌美,一粉色丽人也俯身出来。
竟是一对漂亮的双生儿。
面容有九分相像,但身量一个略高胖,一个矮瘦些。
没听说虞家有两个双胎女儿啊。
男子心下纳罕,抬头望去,见一对少女转身,又从轿里扶起一盛装女子。
栖霞锦制的衣裙溢彩流辉,金乌照射下,金辉点点,璀璨华美。裙角的彩蝶绘得栩栩如生,翩翩欲飞,从外摆往内铺陈,恰如众星拱月。
再看那女子,眉不画而黛,唇不描而朱,肌映流霞,美艳绝伦。
容貌之盛,世所罕见。
男子胸腔震动,呆在原地,一瞬间耳朵似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2章
虞行烟目光掠过街上被她容貌所摄的行人,抬步上阶。她注视着“冰肌坊”金色的牌匾,视线一寸寸移动,细细观察这家新开业的脂粉店。
三面开阔的房间打通,紫檀木展柜上陈列着女儿家爱用的各色胭脂水粉。
从西到东,依次为“香脂”、“香粉”、“香泽”、“香奁”四个区。香脂区陈列着日常护肤用的面脂口脂,香泽展示着澡豆、浴盐等沐浴之露,而眉黛、妆粉、胭脂等彩妆归于“香粉”之下。
最东边,是各式各样的梳妆奁,点漆的,红木的,小叶紫檀的,应有尽有,用来盛放梳刷篦和胭脂油粉。
尽管才开业三月,但冰肌坊在京城女眷中已小有名气。卖的东西虽贵,质量却不一般。
澡豆、衣香、面脂、口脂均是以鲜花为原料,晒干磨粉后制成,肤感细腻,自然生香。
店里的女客并不算多,但衣着装束,言行谈吐,皆不同于市井小民。有三俩相识的,聚在一块,讨论店里新出的口脂。
万金红、樱桃粉、杏花娇、石榴艳等各色唇脂鲜艳诱人,寻常女子只能在纠结中忍痛选其一,她们却没这样的苦恼,各买了一盒回家。
左右家资颇丰,这点小钱也算不得什么。
小叶紫檀式的柜台处,何管事正兴致盎然地讲解店里的几款新品。
“若肌肤微微泛黄,用“紫雪”修饰恰能中和。肤色发红,用“绿雪”扑面可使肌肤白皙。要是面色天然发青,店里的“红雪”是最对症的。咱们都羡慕那玉骨冰肌的绝代佳人,可真正有好皮肤的女子又有多少。既然天然难得,那么后天粉饰也未尝不可。用了咱店里的水粉,能将面上瑕疵都能遮掩了去。”
她摇摇手中巴掌大的粉饼盒,一脸真诚。
何秋莲今年三十许,面容清秀,穿着件绿色的襦裙。左手持盒装粉,右手拿着管细细的羊毫小刷。乍一眼看上去,和后世的美妆顾问别无二致。
她身边,正围着几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乖巧地坐在胡凳上,微仰着头。左颊上了些彩粉,衬得肤色白净,干净细腻。脂粉未施的右颊则显得黑糙、干涩。
女眷们暗自点头。
她们瞧得真真的。
上妆前,丫头们的肤色都不大好。两颊有红丝的,眼底发青发暗的,面容枯槁透着黄气的,各个都带着股衰颓气。可经管事涂抹一番,肌肤竟莹润亮白许多。不说判若两人,但相较之前,已是强上不少。
有个细心的小娘子,还注意到了那粉的质地。入手即化,触脸即溶,一涂上去,便与肌肤融为一体,丝毫看不出敷粉痕迹。
不少贵女意动了。她们虽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小锦衣玉食,可皮肤这事,天生就注定了八九分,后天的滋补只能锦上添花,哪能有改头换面的奇效?再好的容颜,配张黑糙的皮相,美貌都要大打折扣。眼见粉底效果如此之好,都摒弃了羞涩内敛的性子,争相购买。
第4章
“我要盒红雪。”
“来盒绿雪。”
“紫雪不多了。店家,再多拿几盒出来吧。”
何管事见生意这般兴旺,笑得见眉不见眼,头上簪的青玉簪子也微微晃动。她扎在一群女眷中,耐心安抚,眼角余光却迅速捕捉到了正走进店里的一抹身影。
非她眼力过人,而是那女子的姿容太甚,一时间竟让屋子有了“蓬荜生辉”之感。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清后,方才热闹的屋子诡异地静了一瞬。
虞行烟素以美貌闻名帝京,对这样的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只问道:“你家掌柜在吗?”
“在的,在的。”
何管事愣了一下,才认出眼前之人是谁。
也不怪她眼拙,实是虞行烟的装扮与往日太过迥异。
这位虞国公的小姐她见过几次,是个清水芙蓉,冰清玉洁的绝代佳人。哪料今日一见,浓妆竟也惊艳撩人。心下叹服:原来这世上的极品美人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这般艳色,怪不得时常引得那些轻裘少年大打出手。
何秋莲的目光在虞行烟的脸上一掠而过,再看自己手里的几盒粉饼时,不由面上讪讪。
方才还说冰肌难求,可这位虞姑娘一来,倒显得肌肤胜雪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难以企及。
虞家是店里的大客户,掌柜的早就吩咐,虞家小姐若来,要引她去后院。
何秋莲,撇下一众女客,留了几个伶俐的丫头看店,领着虞行烟一行人出了后门。
……
青石巷子里,甬道尽头的一户人家,是冰肌坊掌柜沈黛的住所。
三进的小院载种了众多奇藤异草,果树鲜葩。几架葡萄藤纵横在棚架上,蜿蜒出一片苍翠绿意。棚底放着几把竹椅,上面却不见人,只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耳房边开垦出了一笼小小的花蒲,上面种着芍药、玫瑰、百合、海棠等诸色花卉。
虞行烟进来时,沈黛正包着块头巾,弯腰侍弄她的花草。
许是劳作久了,她两颊发红,面上微有汗意。
“姑娘今天怎打扮得这般华美?我竟是不敢认了。”听见脚步声,沈黛回头一望,只觉眼前一亮。
正欲迎上来,先一步注意到了手上沾的泥土,去铜盆里濯洗一番,又换身粉紫色的纱裙,才来见她。
虞行烟微微一晒,并不回答。
还不是那梦的缘故。
这一个月的梦做下来,她对梦中男人的喜好大抵明白了几分。知他喜欢洁净天然,对脂粉很是抗拒,便反其道而行。
若真是个幻梦,她不损失什么,若这梦能昭示未来,她也能避开男人的偏好。
按照她前世看小说的经验,此类强取豪夺的故事往往发生在男女主初见之际。男主被倔强、孤傲,不同于世上寻常女子的女主所吸引,起初是好奇,然后便慢慢沦陷进去,从而展开了一系列你追我逃的虐心剧情。
她不愿沦为他人笼中雀,就只能反向行之。可惜梦的场景固定在床榻之中,她没法得出更多信息,暂且从妆容着手,再徐徐图之。
只是这般隐秘之事,却不能告诉好友。
虞行烟提起紫砂壶,给二人斟了一杯茶,莞尔一笑:“我来的时候,见店里的生意很是不错。这几月,你累坏了罢?”
沈黛动作一顿,摆摆手道,“要不是有姑娘的指点,我这店做起来怕是不易。现在虽然累些,日子却比之前顺心不少。我心里很欢喜呢。”她的眼神透着愉悦,面上笃定。
她桃李年华,换身衣裳后,出众的容貌充分显现出来。单论外表,倒是比京城贵女还要胜出许多。
“也是你冰雪聪明,才能一点就透。论聪慧程度,我手下的管事远不如你。”虞行烟摇摇头。
要不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呢,母亲崔氏身边的几个管事也是有多年经验的老人了,可虞行烟和他们交流,非得把话掰开了,揉碎了,他们方能听懂。
当初救下沈黛时,她没预料到沈黛日后会给自己如此大的惊喜。思路极快,往往她说一句,她便能完全领会自己的意思,有时还能举一反三。
她不过是说了些后世常用的美容理念,沈黛便能成功应用在冰肌坊的日常管理上。今日何管事的表现便是出自沈黛的教导。
“莫要取笑我了。我自幼学的便是胭脂水粉,装扮自个。这算不得什么。”沈黛微微一笑,道:“倒是姑娘让我很是佩服。脑子里有如此多的奇特想法,时常令我大开眼界。”
眼看两人开启了互相吹捧模式,虞行烟赶紧转移话题,从袖里掏出张纸,放在桌上。
沈黛一愣。
“这是……”她捧起纸,樱唇微动。
澄心堂的纸细腻柔白,上面书写的簪花小楷流畅瘦洁,婉若清风。沈黛一字一字地读过去,面上疑惑越发浓了。
“姑娘,这上头的“合同”二字为何意?”
沈黛忍不住问出声。
虞行烟给她解释:“合同就是契约的意思。”她手指划到某处,说道:“合同上约定,冰肌坊是你我共有,我出本金,你出人力,每日所得抛去成本,五五分成。你看如何?”
沈黛明白了。可这分成比例,她不能接受。
“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借我千金,让我开起了这脂粉铺子。姑娘恩情,沈黛结草衔环也不能报,怎能再占姑娘便宜?”
第5章
沈黛摇头。
对虞行烟,她是极感激的。
不仅仅是她收留了自己,更因为她让沈黛有了种真实活着的感觉。
扬州瘦马当了十余年,沈黛每日所见不过一僻静小院。同院的姑娘们为赢得妈妈喜爱,苦学琴棋书画,钻研风月之事,盼着能被哪个年轻的富商看中,赎身出院。
她只觉可悲。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仰人鼻息,卖弄颜色,如同玩物,她不愿意。
她要逃!
出逃远比她想象的容易。
她素来温和顺从,柔得似一兜水。伺候的几个嬷嬷知她脾性,对她的看管并不严格。她下药迷晕她们后,又拿玉枕狠狠砸向后门的看门婆子,从腰间摸出钥匙,惫夜出逃。
扬州城里内河众多,沈黛深谙水性,一头扎了进去。
再次睁眼时,已在城外荒野深处。
彼时明月高悬,银光四泄,天地万物笼罩在雾一般的清辉中。
二月的天,并不暖和。沾水的衣服经风一吹,冷得刺骨。
沈黛冻得浑身直打哆嗦,但心里却快活无比。只觉天高水阔,再无什么能困住自己。
一路跋山涉水,其中艰辛,自不必说。
却不料刚进京城,随身携带的盘缠便被贼人偷走,连带路引也一并丢失。
长安城对流动人口管控得很是严格,暂住的店家见她身份可疑,竟偷偷去报了官。幸亏她及时发现不对,偷偷溜走,不然此刻她呆的地方就应是大狱了。
“你又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自是自由的。我救你是顺手为之,莫要这般见外。”虞行烟拍拍她的手,继续道:“这冰肌坊,你劳心劳力数月,事事亲力亲为,我岂能坐享其成。这份契约,你还是好好考虑一番罢。”
虞行烟今日的目的,便是和沈黛商量冰肌坊之后的经营问题。
那梦暗示了一个潜在的可怕事实:当自己这个侯府嫡女尚且处境艰难,那府上众人的际遇想必也不会好到哪去,虞家的家产很可能也会佚失。若梦境不可改变,她果真沦为她人外室,有银两傍身毕竟会容易不少。
如若冰肌坊在自己名下,免不了会受牵连。干股分成,风险就少了很多。这样,在世人眼中,冰肌坊名义上的掌柜还是沈黛,她隐身幕后,做事也方便。
见沈黛还有话说,虞行烟连忙止住了她。问起了另一件事:“你父母消息打听得如何了?可需我帮忙?”
沈黛双手缓缓交握,长睫微阖:“倒是有了些眉目,但还没确定下来。等定下来后我再和姑娘说。时间久了,我也不知他们是否会认下我。毕竟,我……”
她喉中一窒,说不下去了。
拐子拐走沈黛时,她不过三岁,只记得是长安城的一户人家。父母容貌,家宅住址,身份俱忘得一干二净。好不容易逃回家乡,沈黛却多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她在那烟花地浸淫十年,纵然不与污泥为伍,也算不得清白了。好似白纸上沾了墨点,拼命擦拭,却也无法使它回归最初的洁白之态。
这样的她,她父母愿意认她么?
虞行烟看着桌上的一支青瓷瓶,轻声道:“这世上,有些人出身高贵,为人却脏污不堪,有些人出于淤泥,却本质洁白。周濂溪独爱莲,喜的便是那能于污浊中洁净自清的操行。你莫要自污了去。”
沈黛彻底僵住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之前院里的丫鬟、婆子也是伺候人的奴婢,却打心眼里瞧不起瘦马。言行上恭敬,背地里只啐道:“不过出卖皮相的勾栏窑姐罢了,拿乔出一副冰清玉洁之态给谁看。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
声音不高不低,内院的她正好能听到。
显然不在意她如何想。
出淤泥而不染?
沈黛细细体味着这番话,心神一震,品了又品,忽然掉下泪来。虽不知周濂溪是谁,但虞行烟的话却妥帖得很,她听后,只觉心头的暗伤都被抹平了些。
沈黛拿帕子擦擦眼泪,缓了缓心神。想起上月做的甜食,转身去了厨房,从橱柜中抱出一只小坛,道:“上月你没来,我按照你说的法子酿了些果露。你尝尝。”她水洗过的眸子明亮澄澈,干净照人。
虞行烟开了黑坛上的红封,将十来个玉白小瓶拿出来。放在手上细看。
瓶身上都贴着泥金签子,写着樱桃醺,葡萄酿,杏仁露,蔷薇酿,海棠酿的字样。
凑近闻了,清香宜人。
很有一番巧思。
虞行烟正欲夸她蕙质兰心,木门却被人重重扣响,门外传来了绿翘急迫的声音:“小姐,沈掌柜,不好了,出事了!”
第3章
虞行烟一行人赶来时,冰肌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腰身粗壮的婆子在地上爬滚,哭嚎道:“天杀的黑心店,把我家女儿好端端的脸祸害成这样。自用了这家店的摸脸膏子,我女儿的脸就长了浓疮,再也好不了了!她还没有许配人家,你们这是害了她的下半生啊!”
旁边的黑脸汉子提着个破锣“当当当”地大敲,扯开嗓门大喊:“这家黑店售出的水粉里有铅,我女儿不过用了一次,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边说,边把身旁少女佩戴的帷帽一把扯下,让她的脸露于人前。
第6章
有胆大的路人上前仔细一瞧,看清后,顿时被吓得“蹬蹬”后退几步。
大块的黑斑盘绕在原先白色的肌肤上,如蛛网般细铺排,将脸分为阴阳两面。
店里购买的女眷们心下一跳,瞧见少女渗人的样子,再看手中的口脂、面脂、香衣膏,就一点不可爱了。
这家店的水粉之所以效果好,竟是掺了铅粉的缘故!
以铅粉敷面,虽可使皮肤白皙,但使用久了,贻害无穷。这姑娘的脸成了这样,想来除了铅粉,还添加了其他的毒物。店里的东西,她们可不敢继续用下去了。
闹事的三人动静颇大,很快将半条街的人吸引了去。周遭的路人哗啦啦地围了一圈,半信半疑地看着热闹。
一脸长的妇人应和道:“我嫂子买过这家的香身膏,第二天背上起了大片红疹,求医问药花了不少钱。本以为是自个身子不争气,不成想是香膏的问题。女儿家的容貌最为重要,也不知还有多少女儿家受害了!”
“是啊是啊,我家那婆娘也中招了。用了后,脸上起了好大的浓疮呢”一瘦小汉子振臂高呼,从后排挤到人前,唾沫横飞地讲着浓疮如何可憎云云,嘴边硕大的痦子因他夸张的言语更显扭曲。
旁人听见他们的话,吓得赶紧摸摸自己的面皮,确认没有浓疮,也没有黑血流下,才松了口气。
“我弟妹也是!”
“我婶子……”
“我街坊……”
虽然冰肌坊的东西定价昂贵,她们根本买不起。但添把柴火,仗义执言总是能做得到的。
瘦脸汉子见场面效果很好,信心倍增,挥舞着拳头,叫嚣道:“黑店!这是家黑店!砸了这家黑店!砸了!”
旁边的人被气氛感染,也大声和道:“砸了,砸了!”
“砸了,砸了!”
虞行烟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张芙蓉面冰冷凝霜。
原是一群小人正狺狺狂吠,攀扯说冰肌坊的东西有问题,毁了她们的容貌,引导一波路人也神色癫狂,为他们摇旗呐喊。
-
不远处,一中年男子正捻须轻笑,显然对当下场面满意的很。
自冰肌坊开业后,他店里的水粉就卖不动了。女客们嫌他家的脂粉甲煎香味道太重,质地又不够白,渐渐地不来了,转去了他店。
眼看自家店门口罗雀,看店的掌事亦整日眯着眼打瞌睡,他心煎如焚。琢磨几日后,决定再冒一次险。他用这样的法子搞臭了许多脂粉店,早就轻车熟路。闹事的几人俱是用惯的熟人,各个演技极佳。
掌柜沈黛,他调查过,一外地女子,并无靠山依偎。他摁死她,就如碾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贪婪地逡巡着冰肌坊里的油粉水黛,心头一片火热。
何管事见情况不好,给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自己则站在门前,开口解释,“有话好好说,你们不要……”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原先躺在地上哭喊的婆子竟一下子窜了起来,两记肥厚的巴掌一下子扇了过来,直把她扇得委顿在地,眼冒金星。
黑脸汉子见女人成功得手,捋起袖子,缓缓走向地上半昏迷的管事。
胳膊上的腱子肉一跳一跳。
他力气极大,如拎小鸡仔般一把她从地上揪起,拳头如风,狠狠砸向对方下颌。
千钧一发之际,附近巡逻的几个金吾卫闻讯赶来,跨步上前,制住了他。
“哪来的无赖,竟不分缘由,暴起伤人?”
为首的年轻男子长眉微敛,高声斥道。
黑脸汉子双手被缚,仍不甘心:“我女儿的脸因这家店的假粉毁了,我要讨个说法。我一市井小民,无权无势,可也不能让家人白白受苦。”他顿了顿,环视四周一圈,又道:“这儿是天子脚下,定有那青天老爷,为我主持公道。”
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不卑不亢。
有那不明事理,又心肠软的妇人,依言附和:“是啊。之前以为这店是个好的,东西贵倒罢了,竟以次充好。官爷们赶紧把店家逮了去,了结这桩案子。”
围观的路人纷纷点头,显然已被说动。
沈黛气得眼眶通红。
店里卖的脂粉花露,耗费了她无数的心血。
单说抹脸的粉饼,普通的脂粉店嫌耗费人力,研磨时敷衍,淘洗用的水也浑浊无比,更不愿刮去粉饼粗糙的四角,以至上妆后极易脱妆。她精益求精,先用小磨将米细细碾磨,又漂洗数回,发酵、研磨成浆,晒干成形方满意。做出样品后,她又听取了虞行烟的意见进一步改进。
果然,添加了玫瑰精油、纯露后的粉饼不仅细腻洁白,还不易脱妆。质量上层,慢慢赢得了女眷的追捧。
被人空口白牙污蔑一顿,沈黛郁气在胸,质问道:“店里的东西都是天然润肤的,铅粉于皮肤有害,我们怎会自砸招牌,往里添加这种毒物?”她双眸喷火,怒斥:“你莫要讹诈好人!”
黑脸汉子双眸一眯,正等着她说这句话呢。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狞笑道:“你看这瓶子眼熟不眼熟,是不是你家的桃花粉。”
葫芦状的瓷白瓶现于人前,疏斜红梅点点晕开,枯瘦指条掩映,瓶底凹凸,造型别致,确实是冰肌坊的特色。
沈黛微怔,愣在当场。
第7章
虞行烟见这伙人气势汹汹,显然有备而来,并不慌乱。
她先令绿翘扶起地上已人事不醒的何管事,见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后,放下心来。又走到少女面前,盯着她的脸看了几息,忽然问道:“你是何日在店里买的桃花粉?花了几银?”
少女被她容光所摄,一开始并没听见她在问什么。醒过神后,嗫嚅道“是前日下午买的。花了三两银。”
虞行烟点点头,对绿翘道:“把账本找来。咱们对一对,是不是诬陷了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4章
沈黛一惊。
这账本是她每日经手的,上头只有入账和出账的总数,看账本能看出什么?
她有心想问,但见虞行烟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不安散去一些,侥幸想着:说不定上头真有什么玄妙。
绿翘应了一声,急急行至店内,取了本蓝色册子。
围观众人皆一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面露困惑。见绿衣婢女捧了账本回来,都踮着脚往前凑。
视线火热得像是要把账本燎出个洞来。
处在视线中心的虞行烟云淡风轻,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账本,一页页地翻找了起来。
动作极其优雅,速度却不慢。
翻到某一页时,她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三人一眼,盯着上面的字念道:
“丙申七年五月初九:
辰时二刻,卖出粉盒一份;买者为一女性,穿桃红短襦:
巳时三刻,卖出小红春口脂五盒;买者为一妇人,梳飞仙髻;
未时整,卖出透肌香剔体丸三瓶,买者是一三十岁的妇人;
……
申时一刻,卖出玉容膏三盒,买者唇角有一黑色小痣。”
虞行烟的声音如黄鹂出谷,清脆中又带着些柔媚,本是极为悦耳的。可听在那毁了面容的少女耳里,却如恶鬼佛陀。
在她刚出声的刹那,她便明白了虞行烟的意图。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佯装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旁边的“爹娘”也连忙搭话:“你说这些有何用?快些赔偿罢!”
“就是,莫要在这里拖延时间了。”
“好端端地说什么账本,赶紧解决正事!”
……
虞行烟轻嗤了声,慢声说道:“你说你三日前在店里买了桃花膏,可我瞧了一遍,账本上可没对应的记录。”她白皙如玉的手指点了点蓝皮册子,语气微讽:“莫不是在其他家店买东西后,前来讹诈吧!”
那婆子和汉子一听,暗道一声不好。
当初给他们这瓶桃花膏的人可没说账会记得这般详细。
寻常脂粉店一天来往客人极多,掌事大多只录所出货品数和盈利所得,可冰肌坊竟连何时购买,何人购买都载于账册。
两相印证,登时让他们的话站不住脚。
见周围人看他们的目光已带上了怀疑,二人追悔万分,不复之前的咄咄逼人。
不远处,正暗中窥视的中年男子也是浑身一震。
他万万想不到竟会生出这样的变数,一时间又气又恨,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只觉自己倒霉:常年打雁,一朝不慎,倒却让雀啄了眼。
眼看局面顷刻翻转,原本正哭泣的少女突然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了个似喜还悲的表情,泣道:“你们店日日迎来送往,顾客不知反几,漏了我们也是可能的。且账本在你们这,你们怎么说都行。哪怕是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们也只好认栽。”
在质疑账本的真实性后,她环顾四周,委屈道:“我和爹娘出身寒微,遇到冤屈,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像旁人,总有贵人给她们撑腰。”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沁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如果不是顶着一张可怖的脸的话,定会赢得更多人的怜惜。
世人大多同情弱者,恨的便是那等仗势欺人,有靠山相护的“强者”。谁更弱,更可怜,受到的关注就更多,至于真相于否,其实并没那么重要。
她一番示弱,将矛头直指虞行烟,暗示自己是受了冤屈的普通百姓,相应地,“冰肌坊”的人便成了反派,是恶人。
风向又是一变。
虞行烟的双眸轻轻眯了起来。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有这般的演技,来碰瓷真是可惜!
眼见沈黛的脸涨红,虞行烟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又继续问几人:“你们确定东西是三天前买的?”
见几人目光闪烁,似有话要说,虞行烟打断他们:“你们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何染愣了一下,本能地感到不妙。
她本打算含糊其辞,可忆起前方才斩钉截铁的模样,却是不好改口,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记得真真的。确定是三日前的下午。”
“既然这样,那问题可就大了。”虞行烟单刀直入:“五天前,冰肌坊所出的瓷瓶都换了新的标识。桃花膏瓶底多了凹凸状的印痕。可我瞧着,你们手里的。可和店里卖的不一样。”
虞行烟的话一出,何柒的背立刻起了一层细汗。
她没料到冰肌坊的脂粉瓶子还有标识,一时间乱了心神,慌乱辩解道:“不,不,我记错了,不是三天前,是五天前。”
“对,是五天前!”
她语调尖锐,神情急迫,目光在周围人身上扫来扫去,渴望他们能相信自己。
第8章
她数变其词,吞吐犹豫,神情慌张,再愚钝的人瞧见这一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再听她的诡辩,如鸟兽般纷纷散去。
从头到尾不表态的,觉得今日看了场好戏,颇感满足;中间曾仗义执言的,羞红了脸,只觉自己一片善心被人利用,暗暗发誓以后万不可冲动;站在店家一方的,庆幸自己眼光不错,能辨曲直,自得意满……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角落里的中年男子捻断了十数根长须,狠狠跺脚,转身离去。
虞行烟站在台阶高处,自然将众人表情收于眼底。余光扫到拐角处一片褐色的衣角,心神一动,吩咐身手好的两个护卫跟了上去。
在旁侍立的几个金吾卫交换了下眼神,为首的年轻男子抱拳道:“西市管理有疏,惊了贵人。这几个贼人交给我司后,定严惩不贷。”边说,边将瘫软在地的几人拘了,押回了指挥司。
虞行烟见门口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松了口气,一回头,却对上了沈黛茫然的眼神:“咱们什么时候换瓶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绿翘也翻出了虞行烟的账本,表情困惑:“是我看岔了吗?这上面确实没写每日的卖货明细呀。”
虞行烟摇摇头,并不回答。欲转身进店时,忽心有所感地往对面酒楼投去一瞥。
只见槅窗半开,雅阁内人影绰绰。
大概是看热闹的吧。
她粲然一笑,提起裙摆,回了店内。
—
云贤楼的二楼雅间,窗户半开,往下眺望,正好能将整条街的景况收入眼中。
雕花窗柩前,一年轻男子临窗而立。他长相极为俊美,鬓若刀裁,目似寒星,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黑色的劲装勾勒出他的腰身,猿臂蜂腰,肩宽体阔,渊峙如青松翠柏。
在旁观了整场“闹剧”后,他整个人冷凝了几分,薄唇轻抿,目光闪烁不定。
魏栖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见一绝代佳人回眸一笑,不禁心神摇动,喃喃道:“这等丽人,我之前竟从未见过。可见那士子们排的美人榜很不准,竟将最大的明珠漏了去。”
他目光痴痴地盯着虞行烟的背影,显然兴趣不小。
陆霁闻言,诧异地看他几眼。
身为东宫太子,陆霁对京城年轻士子们的交游活动,算是略知一二。他们平日苦读,闲时在茶楼吟诗作画,排遣科考苦闷。
少年慕艾,一日吃醉酒后,举子们共同撰出了一本《帝京美人录》。从身、形、言、容、声五个方面选出了长安城的众多美人。
其中,被推为榜首的便是虞行烟。
册子虽未公开发行,但群芳争艳的名录却广为流传。
魏栖是宁国公世子,与虞行烟见过数次。陆霁没料到他眼拙至此,竟没把人认出来。
不过,他也没提醒,只略过此事,问他道:“方才的事,你有何感?”
魏栖自然将方才的热闹看了个全,展扇一笑:“这脂粉店的账做得颇为细致,倒是可以好好学习一番。”
账目理顺,做清了,就不怕出问题。宁国公府名下有诸多产业,每至年关,便有各大管事来府核报。
他母亲负责执掌府上中馈,每回见完管事后,总要大病一场。
大夫说,她操劳太过,须得静养。
若是能把账做实,他母亲也能省不少心力。
陆霁不搭话,只背手道:“你可知这家水粉店每日有多少人登门?又有多少人空手而出?”
魏栖一呆,估摸了下,斟酌道:“怕是有数百人进店。至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这百人的总数不是他信口胡诌,而是根据半个时辰内的进店人数估算出的。
陆霁沉吟了一番,又继续问:“若你是店里的管事,能在招呼来客的同时,还能把账记得那么详细么?”
“能来得及记录旁人的穿着和体貌特征么?”
魏栖摇了摇头。
他虽是帝京有名的才子,记性远超常人,可让他一心几用,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迟疑了下,脑海中闪过几道疑惑,可思绪转得太快,没抓住,只好出声问道“太子殿下是何意?难道里面有什么门道不成?”
陆霁眼里泛起丝极浅的笑意,随后似是意识到什么,又很快把它压了下去。
“她在诈那三人。”
他语气平静,可听在魏栖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这!”
魏栖惊了一声。
他也是个聪明人物,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而后抚掌大笑。
是了,店里日日来那么多人,哪会有人记得清呢!
那女子料定这三人故意寻事,使计行诈!那账本和旁人的没有区别。只是这三人心虚,下意识地中计了!
想通这茬后,魏栖又细细回想方才场景,眉头越皱越紧。
讹诈,标识,三天,五天……难道……
魏栖心神转动,想到那女子所说的“新的标识”,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既然能诈第一次,难道不能诈第二次么?
“莫非那新标识也是她诓人的言辞?”他越想越吃惊,一不留神竟将内心所想宣出于口。
见陆霁点头,肯定他的猜测后,魏栖极为诧异:“她怎的如此大胆?不怕有人戳破她的谎言?”
陆霁凉凉地看他一眼:“她既然敢这样做,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我猜这几日,那桃花膏应该没卖出去多少。就算有较真的上门求证,寻个理由,便能含混过去。这危机,她化解得倒是巧妙。”
第9章
常人行诈,若一击不中,必方寸大乱。哪会像她这般,连续使诈两次。三人中的“女儿”反应很快,几句话甩脱了第一个“坑”,只是她没料到,所谓的桃花标识也是假的。
三人本就受人指派,心虚得很,只以为店里的账记得细,底气不足,在遇到第二个计谋时,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一下子散了,立即溃败下来。
魏栖从陆霁的话中听到了欣赏之意。
这在素以“端方自持”、“庄重内敛”闻名的太子身上并不多见。
他从头到脚地看了眼前人一眼,忽然福至心头:“殿下似乎对那女子颇为满意。既然那女子尚未出阁,您又未婚配,何不登门求娶?”
魏栖越想越觉得可行。
观那女子发髻,是云英未嫁的少女常梳的式样。她生得如此貌美,又聪明机智,和殿下倒是相配。
正当他要继续鼓吹时,房间内,一直如个隐形人般侍立在门处的韩光忍不住了,提醒他道:“世子爷,她是虞贵妃的侄女。”
韩光只觉无奈。
作为陆霁的贴身侍卫,他向来少言寡语,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见魏栖越说越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脸色有变后,韩光不得不主动提醒。
“啪嗒”一声,魏栖手中的扇子坠地了。
“怎么会!”他惊呼出声。
心道:这样一来,情况就难办了啊!
朝中无人不知,自贵妃虞姮进宫后,先皇后便郁郁寡欢,不久后便溘然长逝,徒留一双十岁的儿女在深宫挣扎。
先皇后所出的儿子,便是太子陆霁。
他幼时曾听家中长辈说过,先皇后的死因似与虞姮有莫大关系。可惜的是,知道当年秘辛的老人或病逝,或离宫,慢慢地,这也就成了桩无头悬案。
单看殿下的反应,传言似不是空穴来风。
他暗恨自己失言,又怪自己眼拙,叫苦不迭。
果然,陆慎微讽道:“不过一美丽皮囊而已。你要是喜欢,可择日上门求娶。想来虞伯延会很满意这桩婚事。”
陆霁的眼角眉梢俱是讥谯,些许好感恰似春天的薄雪,经日光一晒,便骤然消逝了。
雅阁内一时再无人言语。
第5章
那厢,虞行烟正被沈黛和店里的几个丫鬟追问事情始末。
简单解释了番后,她叮嘱店里的几个管事尽快在门口张贴布告。
方才围观的众人甚多,正是“冰肌坊”拓宽名气的好时候。料想经过今日之事。短时间内是无需担心有人寻衅了。
“得尽快定制店内的专属标识,防止有人再来生事。”沈黛提议道。
方才一幕令她心有戚戚。
京城的脂粉铺子大多有贵人庇佑,常人不敢滋事。冰肌坊的生意越做越好,眼红的人日后怕是层出不穷,她一介女流,想要在京城做生意,得多想些法子。
倚仗虞氏是一个路子,可诚如虞行烟所言,这样一来,冰肌坊与她的联系就会薄弱许多。若是能定制些不容易被仿制的标识,麻烦会少上许多。
虞行烟点点头,和沈黛细细讨论了一番。待日头西斜,方起身回府。
--
出府时,天还晴着,回来时,铅灰色的云便铺满整片天,抬眼望去,阴沉沉地。
无端地有些压抑。
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
细雨濛濛,潮湿的水汽蒸腾,打湿了院内芭蕉。风起,吹得廊下的角灯四处摇晃。
虞行烟刚走上石桥,一婆子便撑伞迎了上来,急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老爷方才没见到人,正准备派人来找呢。”
枯瘦的脸上布满焦急。
虞行烟脚步一顿。
阿耶今日休沐,按惯例应是在书房默字,读书,怎地突然想起她了?还这般着急。
她直犯嘀咕,快速回抱月轩换了身衣服,疾步出了院门。
--
三省阁内。
清远侯虞伯延正摹着一幅大字,神情专注。
虽已近四十,但他容貌俊秀,身形挺拔,举头投足间仍是一股温润的气息。
“吱扭”的关门声后,来人轻巧的脚步声在书房内响起。
他耳力过人,第一声后便辨出了来人。
他慢悠悠地放下狼毫细管,又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才抬头说道:“你今日跑到哪里去了?出门也该和门房知会一声。方才派人去唤你,院子里竟只有几个扫地的小丫鬟。”
虞行烟笑了笑,快步走到书桌前,一双手轻轻地在他肩上锤了起来:“阿耶,自上次落水后,我就再没出府了。时间一长,着实憋闷得紧。”
见男人面露不悦,她又连忙补充道:“李大夫都说了,病人要保持心情愉悦。我整日呆在府里,任是再好的景色,看多了,也厌了。你没发现,我今日回府后,人都精神不少呢!”
虞伯延闻言,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见她面色红润,双眸有神,确实比之前好了后,怒气散了许多。
也罢,她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身体既已好转,出去散散心也并无不妥。
他摇摇头,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她:“前些日子,你母亲从青州来信,说给你相看了一户人家。是陈群谢氏的子弟,家世和你颇为匹配,人也极有才华。你要是有心,我便给你母亲回信,让她打探打探。”
第10章
虞行烟一呆,锤肩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
她这副身体的年龄才十六岁,年纪尚小,她不想这么早出阁。
“我只想长伴您和母亲左右,不愿出嫁。”虞行烟换上一副幽怨的表情。
“为父也舍不得烟儿离家。”虞伯延长叹一声:“只是于女子而言,婚姻乃是大事,耽误不得。你现在年纪小,还能多在家呆些时日。我和你母亲也能给你把把关,帮你物色个如意郎君。再拖几年,就不好说了。”
虞行烟心头一沉。
大魏朝虽民风开放,但寻常男女的嫁娶年龄大多在十八岁。除去定亲、纳吉、下聘等流程,留给她调查的时间不到一年。
那梦征兆不详,又极为细腻,仿佛是她前世经历般,让她每每想起便心惊肉跳。
只是这等怪力乱神的事却不好和父亲张口,她试探说道:“阿耶,前些时间周夫子在课堂上,无意间说到一件事:吏部尚书换人了。陛下拔擢的似乎是个姓姚的寒门士人。”虞行烟故作不在意地提了一句。
“姚江么,他倒确实是个人才。”虞伯延赞了一句。
见女儿面露好奇,他解释道:“他是通过科考和吏部铨选一步步爬上来的士人。能言擅断,明察秋毫,陛下提拔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虞行烟犹豫半晌,缓缓将心头的疑惑吐出:“可是阿耶不觉得,这几年,陛下重用了许多寒门出身的臣子么。”
“户部侍郎杜慎言,大理寺卿何堤,京兆尹李适岑,都是寒门子弟。虽说他们现在官职不显,可占据的都是要职。这些人在朝堂经略抱团,假以时日,必会形成一股势力。”
“女儿总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
虞行烟眉间微蹙。
当今陛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位十九年,开疆拓土,励精图治,颁布的政令亦是宽猛相济。前年,户部统计在籍百姓,发现户数相较先帝时期竟增长了三倍有余,公私仓廪丰实。
俨然一副政通人和,春风化雨的盛世景象。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圣上都是位杰出的英主。
按常理而言,这样的雄主,是最忌讳手底下的臣子权势炽烈的。
她们虞府是百年的世家,祖上人才辈出。无数雨打风吹,颍川虞氏仍未堕了那赫赫威名。至父亲一代,他官任一品宰执,又因妹妹身居贵妃之位而深受皇帝宠渥。
这样的家族,难道皇帝不会忌惮么?
虞伯延读懂了她的未竟之意,只是和虞行烟想得不一样,男人的面色极为平静。
他负手而立,不发一言。
许久后,他忽然转过身,指着背后墙上的一副画,问她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作此画?”
虞行烟踮脚去瞧。
只见杏林之中,宴席正酣。近处,七八个士子衣衫微敞,举杯痛饮;边角处,一酒醉的中年男子横倚树干,脚旁,是一个空了的玉碗。
这画的笔法细腻,墨迹深浅交错,枝干的纹理、走向,席上众人的表情,皆绘得栩栩如生。
画作右下角,书着几行小字:“景元三年,九月初三,虞伯延小记。”。
字上,盖着一枚钤印。
景元三年,九月。
虞行烟仔细品着,觉着这日子说不出的熟悉,脑海中忽灵光一闪,“这是阿耶当年进士及第的年份。”
母亲崔氏曾多次提起,阿耶是探花郎出身。
大魏入仕方式多样,世家子弟大多以门荫入仕,凭借冢中枯骨担任一官半职。他却不愿凭郡望入仕,自幼研读经义,苦练书法,终凭考场上所撰策论—《均节赋税八论》闻名天下。
母亲曾说,阿耶应授状元,可先帝金銮殿上见他后,赞他面容俊美,风姿极佳。特点他为探花郎。
曲江宴饮,雁塔提名,打马长安,阿耶也曾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虞行烟记得母亲谈及往事时的愉悦,以及些许隐秘的满足。
所以,在看到这个日期后,她很快便记了起来。
只是,她仍是不懂父亲提问的用意。
虞伯延笑了一下。
那笑和往常不太一样,带着些怀念,又有少见的自得。
“烟儿,为父我十九岁进士及第,先在翰林院侍奉笔墨,又外派青州任了四年知府。三十岁进吏部,担侍郎一职,五年前方升为礼部尚书。”
“多年宦海沉浮,我对圣上还是有了解的。他乃当世明君,绝不会做出残害忠良,亲近佞臣的事情。你切莫担忧。”
他很轻地拍了虞行烟的头一下,神情温和。
虞行烟的双手慢慢蜷了起来,舌尖变得苦涩。
思忖道:父亲倒是想谱写明君贤相,君臣和谐的佳话,可帝心难测,一朝不慎,或许就船覆人翻了。
她对父亲超出常理的自信颇感无力。
见女儿仍是怏怏不乐,虞伯延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正声道:“你是不是又看话本了,生出这么多感慨?”
他面容仍是和煦的,然虞行烟知他甚深,早察出了他的不悦,扯扯他的衣袖,撒娇道
:“女儿是见史书所陈,功臣勋贵往往会成为上位者的磨刀石,担心咱们家族也会倾覆,所以才多想了些。”
她边磨墨,边释然道:“圣上既是明君,定然明辨是非。阿耶和二伯为人清正,料来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第11章
虞伯延点点头,又过问了她一番功课,见她对答还算妥帖,方挥手放她离去。
—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虞伯延端坐于椅上,摹起了大字,表情平静,沉稳如山。
一张又一张,待油灯亮起时,他才停笔。
他把纸一张张地叠好,亲抚着边角细小的褶皱,待墨迹全干后,又将它们全部扔进了废纸篓里。
而后仰靠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盯着烛台上的一蓬烛火微微愣神。
他在想虞行烟所说的话。
自病愈后,她便多有此感。每回见他,都会提及诸如“兔死狗烹”、“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之类的词句,浑然不像未出阁的少女。
和她这般年纪的少女,挂心的无非是妆容是否完美,长安又时兴什么衣裳。偶有大胆的,最多小声议论着京城的几位风流才俊,幻想着婚后琴瑟和鸣。
哪会像她一般,时常关注着朝堂的动静,唯恐家族式微。
他疑心,女儿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非那稚嫩小儿,深知激流勇退的道理,只是很多事,哪怕是他,也不能如愿。
在察觉到圣上对他的忌惮之意后,虞伯延婉拒了欲提他为吏部尚书的旨意,于朝官们不解的眼神中,乐呵呵地去了礼部。
礼部非权力核心,他以为这样可以让陛下放心,可圣心难料,那位高居庙堂的帝王是否放下了对他的戒备,他其实没有把握。
想到这,他的头隐隐痛了起来。
他和夫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不畏惧哀荣。可两个女儿年岁不长,又生就一副好相貌,怕是易生祸端。
想到这儿,虞伯延撑起身子,提笔写了一封信,让手下尽快寄出。
而后,他靠在椅上,侧耳听着檐角水流的“嘀嗒”声,静默地似座雕塑。
希望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吧。
昏暗的室内,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
第6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三日后,到了和冰肌坊对账的日子。
沈黛穿过院门,一抬眼,便看见水榭外围了一圈淡蓝的薄纱。
亭内,一身着清凉的美人正倚在朱栏上,轻嗅着湖面上潮湿的水汽。她身前的长几上放着解暑的瓜果茶水,婢女们正手执团扇,为她扇风。
“怎么这么早便来了?也不避着些日头。”虞行烟远远地瞧见了她,一张芙蓉面上笑意盈盈。
见来人鬓发微湿,两颊泛红,她吩咐身边的奴婢拿了张凉席,又把上好的澄水帛挂在了廊柱两侧。
微风拂来,带来了令人舒畅的爽意。
沈黛擦擦额上轻微的汗意,回道:“早上忙,现在才有空来找姑娘。”走得急了,她鼻尖沁出了米粒大的汗珠。
“店里的事忙完了?”虞行烟问道。
“差不多了。”沈黛浅笑了下:“姑娘近日可安好?”她语气亲昵。
相较于第一次来时的拘谨,沈黛的举止自然了许多。瞧见伺候的奴婢力有不逮,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对方手中的墨绿团扇,一下下地扇着风。
“再好不过了。”虞行烟眉目舒展。
两人寒暄几句后,沈黛方说起了几日前闹事的后续。
“那三人都被金吾卫抓走,下了大狱。背后指使的人也查清了,目前被羁押在大理寺中。只是,主事人似有些背景,我思来想去,心头总是不安稳。所以来府叨扰姑娘。”
沈黛秀眉微蹙,将内心的疑虑吐了出来。
她昨日打理花草的时候,见几株牡丹花堆蹙的花瓣上挂着封信。展开一瞧,竟是段威胁的话。大意是她惹了不该惹的人,下场会极其悲惨。
沈黛一向谨言慎行,活动范围不出这小院,哪会惹上事端?排除了几个可能后,便只剩下三日前的的那件事了。
虞行烟沉吟了会。
她知道能在京城开胭粉铺子的一定会有靠山,但下狱后还如此嚣张的并不多见,一时之间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大理寺……
虞行烟舌尖默念着这三个字,越品,越察出点异样来。
“你莫担心,我替你你会会那幕后之人。”虞行烟莞尔一笑。
“姑娘!”
一旁绿翘听见了,急声道:“公爷只允您在城内才走动,可没同意您去那种地方。”
大理寺里关着的,俱是些罪犯。姑娘去了,岂不是自入险境。
虞行烟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当然不会一个人进。这几个婆子会随我一同前往。”
她指指台阶下立着的几人,各个腰臂粗壮,单看面容,凶悍无比。
-
大理寺,牢狱内。
几个轮值的狱卒正围聚在一块吃酒,猜拳,面皮在昏暗的油灯下有些狰狞。
“你小子,这把又输了,今晚轮不上你了啊。”一高壮男子咧嘴一笑,胳膊捅了捅身边人。黑脸上满是油光。
“陈二,你这话就不对了。轮得轮不上对小四来说有区别吗?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呀。”吴老三猥琐一笑。
他将碟子里的花生一粒粒仔细捡起,抛至空中后,又伸头用舌卷住,吧唧一声,吃得酣爽。
他的目光在小四身上一点即去,眼神中满是嘲弄。
被二人奚落的小四其实是个皮肤白净的少年,个子不高,身形瘦弱得和豆芽菜般。听见陈二和吴三的奚落,他乐呵呵地装作无事,只是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恨不得将二人砸成肉泥。
第12章
这份差事是他母亲托人求来的,花掉了他家数年的积蓄。
他之前觉得狱卒大小也是个官差,能赢得街坊邻居的追捧。结果,上值的第一天,他就失望了。监狱里脏污臭乱,大大小小的刑具上是陈年的血迹,有时还能看到上面挂着的碎肉。
他的活主要就是清理刑具,包括鞭子,铁钳,老虎凳,木制架,有时也兼职给犯人浇筑水泥。
做了几天,他也麻木了,对囚犯们的哭嚎充耳不闻。有时,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以至于涕泪横流的丑态,他心里还有些隐秘的得意。
任那些人在外头如何威风,进了这监狱,不都如臭虫般弱小么。
他很快将自己融了进去。
陈二,何三见他上道,和他分享了件快乐秘事。
“那些女眷进了这门,就和妓子般,可随意欺凌。你想要哪个,把她拉出来享用便是。左右有咱们兄弟给你看着,出不了问题。”陈二的脸上是浑浊的□□,仿佛匍匐在他脚下正跪地求饶的,不是人,而是柔弱的羊羔。
小四入乡随俗地尝试了番,发现自己不行。
陈二和吴三狠狠嘲笑了他,此后对他便冷淡了许多,呼他喝他,如同贱奴。
他心里愤恨,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忍受,暗自在心里给他们挂上了账。
指挥使李榆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三人酒气熏熏,衣服微敞的丑态。
“快把衣服整理干净,有贵客要来!”他一脚将桌凳踢飞,看几人的眼神如同死物。
三人连忙将东西收了,又整理了番衣袍,方跟着李榆去了牢门口。
……
“您也瞧见了,这几位便是当日下大狱的贼人,我们图方便,就把他们锁一块去了。”李榆指着角落里的那几个人说道。
昏暗的囚室内,草垛上歪躺着三人。身上血迹斑斑,脚面上有几只硕大的老鼠快速爬过。
他们似陷入了昏迷中,一动不动地沉睡着。
李榆叫人把门开了,从桶中勺起一瓢水,往面上扑了上去。
三人被水的凉意激起,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连番求饶。
“那幕后主使怎不在这?”虞行烟视线在三人身上快速扫过,只看到当日闹事的三人。
“这个……”李榆沉默了下,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人和宋国舅有些关系,倒是不好将他直接下到牢里。我们另寻了个地方,关在……”在虞行烟冰冷的眸光中,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喉头的话再也吐不出来。
李榆口中的宋国舅是太子的舅父,惯是个护短的人。
“带我去!”虞行烟语气冰冷。
李榆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又怕得罪其他贵人,面上苦作一团。
他往身后比了个手势,食指向下,朝向西侧。
吴老三是个人精,注意到了他的暗示,在二人离去后,一路小跑去了宋国舅府上。
大理寺屋舍布局极为整齐,李榆领着虞行烟,一路左拐右拐,进了小院。
还未走进,二人便听见屋内传来了一道斥声:“再给我寻几个舞女来,这几人跳得太木了,扫了我的好兴致。”
虞行烟的脸沉了下来。
她没料到,这人不仅没受一点皮肉之苦,反而被众人视作了座上宾。观舞刷乐,倒是比外头的人更会享受。
李榆额上的汗登时下来了。
他是有说过让不要苛待屋里的那位,可不代表着是要这么好吃好喝地招待啊。
虞行烟压着火气推开房门,冷冰冰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上好的波斯毯胡乱地堆在地上,几个艳美的西域舞姬正缩成一团,身子微微颤抖着。
张全打了个酒嗝,眯着一双猩红的眼瞧着来人。
瞧清是谁后,他朝地上狠啐了一口,骂道:“小娼妇,就是你使人抓我的吧。你和那沈黛是同伙,故意做局陷害小爷。”
李榆知道这人是真喝醉了,急忙掩了他的口:“这是虞国公府上的嫡小姐。”
可不是你我能冒犯的人物。
李榆又急又气。怕这个混不吝的再闹出事来。
“我呸!”张全摇晃着身子,指着二人道“我还是国舅爷的小舅子呢。快把我放了,不然等我出去,一定饶不了你们。”
虞行烟也不生气,径自把地上的凳子扶正,又将铜盆中的水往他脸上一洒,冷笑道“这回清醒了嘛!”
张全浑身一激灵,醉意去了几分。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迹,怪笑出声:“世家小姐又如何?你父虞伯延不过一清流文人,既不掌实权,又没能简在帝心,谁会敬你?”
“要是不想之后惹麻烦,便趁早将我放了去。你长得这般美,合该配我才是”
“沈黛院里的那封信,是你放的?”虞行烟的声音不辨喜怒。
“是又怎么了。”张全混不吝地应了声,语气挑衅。
“讹诈的事,你不是第一次做了吧”
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张全忽地捂肚大笑。
他贪婪的眼神在虞行烟瓷白的脸上和纤秾合度的身子上来回扫视,极为淫邪。
虞行烟轻笑出声:“承认就好。”她扭头朝李榆说道:“按大魏律法:诈伪他人者,多次相因,需罚银百两,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李大人,动手吧。”
第13章
李榆为难地搓了搓手,苦笑道:“虞小姐,不是我们不想做,只是”他舔了一下嘴唇,道:“他的身份不一般,我们也动他不得。我区区一个小指挥使,难敢得罪贵人。”
“还望您体谅一下小的,不要让小的为难了。”
李榆抱拳,做了个极标准的揖。
张全自然听到了李榆的话,得意地撑坐起来,笑道:“李指挥使,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识相,待我出去,一定会我姐夫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我记得,大理寺卿的副职还空着呢。”
他打了个响响的嗝,夸口道:“我姐夫是太子的嫡亲舅舅,算下来,我和太子也是姻亲,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不可能。”
“你要替何人谋职?”
一道浸着冰寒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虞行烟回头一瞧,只见一年轻男子步入院内,一脸肃杀。
第7章
长身玉立,容颜俊秀,不是那太子陆霁又是谁?
张全的酒彻底醒了。
他呵了一口气,赔笑道:“殿下,我是说着玩呢。胡言之语,当不得真。”
随后赶来的宋霆也听到了小舅子的狂言,脸一下子黑了。
这小子,乱叫什么呢?
要不是妻子张氏连连哭求,说她这个弟弟在大理寺内过得如何如何悲惨,他也不至于刻意来跑这一趟。
只是看这一地的酒瓶,和明显喝多了的男人,都说明他在这过得很滋润。
他生起了几丝被欺瞒的怒意,可想到现在还有外人在场,却是不好多说什么。装模作样的呵斥了几声,朝着外甥道:“他这是吃醉酒了。说胡话呢,殿下莫与他计较。”
陆霁的眼神在张全身上定了一瞬。
“舅父,你说他是被人冤枉的,所以央我过来放人。可我观他的情形,和您说得却不大一样。”
他眼眸不动声色地在虞行烟身上扫了几眼,如蜻蜓点水,令人难以察觉。
一旁,在陆霁出声的刹那,虞行烟便捏紧了袖口。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强压住心头涌起的讶异:这声音听起来,怎和那梦中男子如此相似!
宋国舅暗道声不好,遮掩一番,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了一番。
听到“冰肌坊”这几字时,陆霁微滞了一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原来这人便是当日之事的幕后主使。
宋霆还不知陆霁早已目睹当日始末,依旧大夸言辞:“当日之事那冰肌坊的沈黛故意设计,他一时不察,中了歹计。”整个人义愤填膺:“我是看他长大的,知他甚深。当日的事是个误会。”
陆霁“嗯”了声,也不拆穿他,只道:既然是误会,那就把相关的几人都提上来,正好公开会审。”
“韩光,你去把武德舆请来,让他做个见证。”
一面带伤疤的男子应了声,和吴老四一块出了门去。
-
那厢,武德舆正浮在桌案上休息,听到下人来禀,睡意跑了大半。整理了朱色衣袍,疾步而来。
刚跨进小院,便看见前日下了大狱的三人被人如狗般拖着,进了大厅。
他敛了神色,适时挤出一抹笑来,向陆霁和宋霆问安。眼角余光瞥到屋内的那抹丽色后,面露疑惑:“这是?—”
他常年耽于公务,对世家女眷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眼前这貌美女郎倒是眼生的很。
“这是虞国公府家的大小姐。”李榆贴心介绍。
武德舆点点头,心道:倒是比当年的贵妃娘娘还要貌美几分,不愧是艳绝京城的美人。
虞行烟可不管旁人如何想她,见人都到齐了,对陆霁展颜一笑,问道:“殿下,可以开始了吗?”
陆霁被她明艳如阳的笑灼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平稳了呼吸,示意众人陈词。
最先开口说的是何姿。
在狱中呆了几日,她囚服上已是斑斑血迹,脸上青紫交织。
为赚五两银子,她特意服了一种西域药草,可使脸变黑数十日。外人瞧见,只觉可怖。以前她还嫌弃这药草污她容貌,可在监狱里呆了几日后,她却分外庆幸。
那些狱卒都是些滚刀肉似的惯犯,各个粗声恶气,每日吃醉酒后,便从牢内拖出去一年轻女子,肆意凌虐。她因貌丑躲过一劫,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人,你可认得?”陆霁指指地上的张全。
“认得,认得。”何姿点头称是,说道:“他十多天前派人来联系我,说是有桩大生意要做,问我是否有空。我昏了头,便应了他。”
她拖着双腿在地上跪行,请求道:“各位大人,民女鬼迷心窍,被财迷了心智,才犯下这般过错。希望大人能开恩。”
她不敢在这这狱中久呆。再过一段时日,她的容貌便会恢复,那时面临的风险便大了。
张全气急,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你这贱妇,空口污我。看我不打死你。”他几个健步窜至何姿跟前,双手掐住她脖颈,竟是要将她原地打杀。
陆霁随手捏起书案上的翠绿笔筒,朝他腿部扔了过去。
势头极准,直中他腿窝。
张全膝盖一软,差点跪下,一抬头看见案台上那端坐的几人,胸腔激烈鼓动。
宋霆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沉不住气,出手狠辣,一时冷汗淋漓。
第14章
那对夫妇见张全行径这般大胆,俱吓得面无人色。害怕他再伤人,连忙将事情原委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三人的证词相互印证,拼出了真相。
“我想,此事真貌是再清晰不过了。”虞行烟环视几人一圈,说道。
“讹诈他人,罪一,于公廷咆哮,罪二,累犯多次,罪三。按《大魏律法》,判张全流放岭南,非逢大赦,不得回京。”
陆霁的话一出,张全身子软了大半。
岭南瘴气横生,只有犯官才会被驱至此地,当地教化不通,地势险恶,时人去至此地,十不存一。
让他去这儿,和让他死有什么区别。
他是真的慌了,连忙爬到宋霆身旁,乞求道:“姐夫,我可不能去那儿,去了我就真回不来了。你快帮我和殿下求求情,罚银,廷杖都行,就是千万别让我去。”
宋霆抚须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眼泪糊成一团的小舅子,心下不忍。
方才他对陆霁说的话,有一点是真的。
他的确是从小看着张全长大。当时他刚娶了张氏,感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见了她的家人,也是温言软语。
那时张全不过五岁儿,还未开蒙,识的字有限,却每回见他,都极热情地喊他姐夫。
哪怕后来他和张氏的情分淡了,这小舅子见他却依旧殷勤。
那日,张氏来找他,他一听,便急匆匆地赶来。到了大理寺,武德舆却不放人,说他干系甚大,须得再审方能定夺。
他疏通了一番关系,方才让他从监牢里出了,暂安置在别院里。
只是,他的外甥却和他想得不一样,是个冷清薄面的,一丝情面不讲,要将张全捉了去。
“殿下,我看他已经知道对错了。您可否网开一面,饶他一次呢?”
迎着陆霁几可冻伤人的视线,他开口求情。
“舅父!”陆霁动了怒“他违矩在先,又屡教不改。如此判罚,无可指摘。”
见他还有话要说,他摆摆手:“此事至此已然终了,舅父切莫多言。”
说完,便挥挥手,示意李榆把他带走。
张全听了,心内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无了,委顿在地,神色衰败。
虞行烟见事情已经解决,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望了陆霁一眼。
她原以为对方可能会因宋国舅的关系,减免张全的罪名。不料他竟秉公处理,无怪乎朝臣对他信服,称赞他为光风霁雨的君子。
这般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强取豪夺的事来?
世上声线相似的人多矣,那梦中男人不可能是他。
虞行烟否定了之前的猜测。
几人本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纷纷起身离席。
却不料,地上的张全忽一个猛冲,朝几人扑了过来。
“殿下小心!”他反应极快,利刃出鞘,护在陆霁身前。
武德舆身形一闪,身子往后一弯,成功闪避。
不料,他的目标却非几人,而是走在最后的虞行烟。
有他的及时提醒,虞行烟成功躲过了张全的殊死一扑,身体却失去了重心,歪倒在地。
眼看一击不中,张全牙关紧咬,从袖中掏出一枚小箭,朝前方掷了过去。
那箭头上沾了毒药,一入体内,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他恨毒了这女子,若非她,他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便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誓要拉个垫背的。
虞行烟试图躲闪,可胀痛的脚踝却滞了她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那泛着幽蓝光芒的小箭朝自己而来。
我命休矣!
见躲闪不及,她绝望地闭住了眼睛。
第8章
“扑通”一声,东西坠地的声音响起。
虞行烟抬眼一看,见那小箭已掉在地上,旁边是一块已碎成两半的玉佩。
韩光、李榆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一人将张全牢牢束住,另一人跑至她身旁,关切地问道:“虞姑娘,没事吧?”
虞行烟摇摇头,不愿麻烦他人,只依靠着墙壁,忍着痛,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你的奴婢呢?”冷着脸的男人开口问道。
“她们在外头等我。”陆霁质问般的语气让虞行烟心头不悦,皱着眉答了。
自那日书房谈话后,虞伯延便给她拨了两个丫鬟,明面上是贴身伺候,实际上是约束她,让她不要在外头多跑。
虞行烟只觉自己像是笼中的雀,不得自由。
这次出来,两人也跟她一并来了。到了府衙门外,虞行烟快走两步,瞅准金吾卫轮值的间隙,几步闪了进去。
二人也想跟着进来,不料在门口被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虞行烟如一抹滑不留手的小鱼般,进了大理寺。
是以,此刻,她身边并无一人服侍。
陆霁的眸色更深了。他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将话咽了下去。
虞行烟愣神间,腰上忽多了一双强有力的手,男人的虎口直直地掐着她极细的腰身,环得极紧。
虞行烟的腰上忽然窜起一道痒意,酥酥麻麻,热烫无比。她抬眼一瞧,看见了男人刀削般的下颌。
陆霁以一种不容她拒绝的强势力道将她困在怀里,而后将她横抱,一路出了府府衙。
“送她回虞府。”
第15章
男子的话透着不容忍质疑的味道,马夫听了,连忙点头称是。
四角绣有金龙徽记的马车最终停在了大门前,引来了府上众人的旁观。
一穿蓝色丫鬟服饰的婢女远远瞧见了,沉默了片刻,回了碧荷院。
虞芷烟听完春香的话,抚琴的手一顿。
“你可看清楚了?确定太子送她回府的么”虞芷烟追问道。
太子陆霁一惯冷心冷面,对京城贵女向来不假辞色,怎会好心送虞行烟回府?
忆起长姐那张娇媚惑人的脸,她心上慢慢浮起了个猜测:难道陆霁也被她的皮囊蛊惑了不成?
“奴婢看得明白。确实是殿下送她回府的。”
忆起方才男子的俊美面容,春香羞红了脸。
府上的几位老爷虽然都容颜俊秀,但大爷和二爷毕竟上了年纪,缺了年轻人的鲜嫩劲儿。三爷倒是年轻,可惜是个瞎子。她偶尔瞧见了,只觉美玉有瑕,痛惜万分。
京城的勋贵子弟多矣,可论起姿容气度,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太子,更遑论他还有尊贵无比的身份。
若是每日都能看见他的话,就好了。
春香暗暗道。
虞芷烟可不知贴身丫鬟在想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母亲和自己说过的一件旧事。
十年前,她姑姑虞姮还是虞府的嫡出小姐,姿容冠绝帝京。
当今圣上在花朝节的灯会上,对虞姮一见倾心,回朝后便下了旨意,纳她入宫。
虞姮不愿意。她天性喜好自由,想游历天下,进宫为妃,当笼中鸟,是她最厌恶不过的事。
起初她表现得颇为抗拒,可不知怎地,有一天她竟想通了,乖觉地梳好发,换了新衣,在京城众女不解的目光中入了宫墙。
那时,宫中人员不丰,除宋皇后外,便是几个低位的妃嫔。她甫一进宫,便独得当今圣上恩宠。圣上不仅连续几个月宿在她的摘星楼中,还赐给了侯府众多赏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虞姮圣眷在握,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逢迎之辈自不在少数,连宋皇后这位潜邸时的旧人也受了冷落。
贵妃和皇后间的争斗至虞姮怀上龙胎后到了白热化。
宋皇后有陆霁和陆伶傍身,本不应担心许多。可前朝暗中滋生了流言:陛下有另立储君的打算。
虞姮当时怀胎五月,太医把脉诊出是男胎。陛下龙颜大悦,竟解了京城的宵禁,让京城百姓大肆庆祝七日。
要知道,哪怕当年宋皇后诞下嫡子,陛下也没这般喜形于色。
因着这件事,朝中言官纷纷上谏,有那顽固不通情理的老夫子,在谏书中云:“贵妃虞姮妖魅货主,蛊惑圣心,以至朝纲不振,天下共愤。”,又将其比作褒姒、妲己之流,将其视作危害大魏江山的祸水红颜。
圣上怒极,将那迂腐的臣子贬至西南,以示惩戒。朝中无人敢触霉头。
宋皇后将一切看作眼里,再也无法稳坐钓鱼台了。
她本以为皇帝只图虞姮的容色,不料他竟似动了真情。一个以色侍人的新鲜玩意和能够威胁到儿子储君之位的高位妃嫔,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她开始游走于前朝,积极地联系兄长,做好了长久的准备。
山雨越来风满楼之际,虞姮忽然落了胎。且太医诊断出因下红不止,日后恐难有孕。
戏台刚搭建好,唱戏的人却来不了了。
此事刚休,不久后宋皇后竟自缢了。
当时陆霁十岁,也是第一个发现宋皇后自缢的人。那之后,他便飞速地成长起来。文治武功,骑射书术,无一不精,赢得了满朝大臣的赞誉。
在朝堂上,对虞伯延一家,也从无过激言辞,甚至比旁人还要尊敬几分。
旁人都以为他能放下旧事,可虞芷烟却有种预感,他是在等待一个极好的时机,以求一击必中。
虞芷烟想不明白,去了李氏的菡萏院。
李氏听了女儿的一番分析,放下了正在绣的棚子。
清秀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视线越过她,看向雕花窗户。
“大姑娘容止出色,太子毕竟年少,被女色所迷也是正常。你该精进女红,那才是我们女子安身立命的资本。”李氏提点她。
她是陇右家的豪门出身,接受的是最传统的贵女教育,以《女诫》为行事准则,将德、言、容、功视作女子安身立命的资本。做高门主母,容貌是其次,能否将家族打理好才是正事。
虞家一家人都容貌甚美,她刚嫁进时并不习惯,还有些小小的自卑。可呆的时间久了,心境磨平了许多,见到容貌出色些的,也不觉有什么要紧。
就说她那小姑子,当年不也是美艳动帝京的绝顶佳人?嫁给帝王家,有落着什么好处么?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引了一众和她毫无干系的大臣对她口诛笔伐,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为妻当贤,为母当以诞下嫡子为重任,虞姮纵然貌美,也无子嗣傍身。待日后年老色衰,遭了皇帝的厌弃,下场不会好到哪里。
再看大嫂吴氏,虽身份高贵,自己又生得美,可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也没诞下男丁,侯府的爵位还不是要落到她的远儿身上。
想到这儿,李氏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
“养身汤还喝着吧?你天性体寒,在子嗣方面是要比常人要艰难一些。现在你还未嫁,母亲还能帮你调理调理身体,要是嫁了人,因子嗣一事被夫家休弃,那就得不偿失了。”
第16章
李氏对子嗣一事极其上心。
她深知,对女子而言,子嗣是最要紧的事。没有子嗣,等日后容颜老去,便无枝可依,只能一日日看着日头西斜,孤寂的滋味最是难熬。
她当年若不是先后诞下一双儿女,这虞府二夫人的身份做得也不会稳当。
对于女儿虞芷烟,她也记挂着,吩咐了小厨房,每天给她做些汤药,让她慢慢调理身体。
“女儿省得的。"
谈起这件事,虞芷烟有点不好意思。
她面皮轻,听到这些隐秘的事,羞得低头不语,埋在母亲怀里,如小女儿情态。
李氏摸了摸女儿的发,看着女儿出落得和花骨朵一样,心里很自豪。
她的芷烟容貌俊秀,又心灵手巧,该配天下最尊贵的男子才是。
她之前也见过陆霁几次,对他很满意。觉得他配自己女儿,算得上男才女貌。
那虞行烟不过是颜色比她女儿艳丽几分,但论品行,学识,却是万万比不上的。须知娶妻娶贤,纳妾方重美色,生得好不见得能过得好。
只要费心谋划,芷烟一定能觅得佳婿。
第9章
陆霁自然不知道他被人视作东床快婿,从大理寺离开后,他先是回了东宫,快速处理了各地送上来的邸报,而后估摸着时间,在金乌西沉时进了宫门。
往常这个时间点,是当今天子处理政务的时间。可今日,等到了御书房门口时,太监拦住了他:“贵妃娘娘头痛,陛下去了她的雪晴宫。”
雪晴宫是贵妃虞姮的主殿,位置毗邻天子的养心殿,正好方便圣上下朝后前去探望。
陆霁点点头,朝碧瓦朱寰的雪晴宫投去一瞥,神情冷淡。
那太监本以为这位主子会和二公主般,在听到圣上偏宠贵妃后,不可避免地产生些情绪波动。可逡巡了他脸色半天,只瞧见了平淡、冷静、和克制。仿佛对父亲宠爱后妃浑不在意。
他一时面色讪讪,看戏的心思淡了许多。
--
从主殿出来,陆霁沿着红色的朱墙行走,转过几个殿门,他一眼看到了太傅赵师寒。
见到他,赵师寒面上一喜,疾步上前,道:“太子殿下,不知二公主这几日是否有好好温习功课。自上次请假后,她便说自己头疾犯了,不来学堂。我身份不便,进内殿不易。殿下若是有空,可否替我查看一番。也好让我放心。”
赵师寒是当世的儒学大师,教导学生严格。年逾花甲,仍精神矍铄。眼瞧着公主数日未曾上学,他心急如焚,疑心她是装病,又不好求证。正苦恼的时候,他见到了太子殿下。
好比人瞌睡时送来了枕头,赵师寒心放下一半。
陆霁自然答应下来,主动提出日后会多对妹妹多加教导,促其上学。
全程态度温和,使观者春风拂面。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陆霁态度上好,赵师寒的不满去了几分,暗忖道:长兄如父,有殿下劝导,二公主应会乖巧许多。
和他闲聊了几句,赵师寒便说自己还有日讲在身,率先告别。
陆霁从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想了想,抬脚拐进了右手边的一个宫殿。
--
香玉殿环水抱山,重重阁
宇交辉,装饰得极为典雅。
陆霁进来的时候,二公主陆伶正踮着脚,逗着廊下的鹦鹉。
鹦鹉生得小巧,羽毛五彩缤纷,看见有人来了,便张开嗓子,喊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陆伶回头一看,正看到兄长向自己走来,顾不得逗弄鹦鹉,面上绽出一抹笑来:“阿兄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自太子府修好后,陆霁便不在宫中常住,他事情忙,陆伶见他的次数并不算多。是以,每次见到兄长,她都有种意外之喜。
前些日子,江州生乱,他领兵平叛,一走便是三月有余。仔细算下来,兄妹俩竟有数月未见了。
“赵太傅说你有多日不曾上学了,因为何事?”
过问彼此近况后,陆霁开口问道。
陆伶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身边伺候的彩瑛见了,低头不语,唯怕太子殿下点到自己。
公主殿下不好说,她是不能说。
“生病了么?”陆霁疑惑。
只是见面前少女面色红润,双眸有神,倒不像是有病容的样子。
“不是。”陆伶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
“如果我说实话,阿兄是否会怪我?”犹豫了半晌,陆伶终是开口问道。
她脖颈低垂,长睫在眼下投浓密的影。
陆霁沉默了下。
他意识到,妹妹所说的话,应该是他所厌恶的那一类。可见到与母亲有七分相似的脸庞,他又有些不忍。
按她秉性,想来又是背后说人酸话让人逮住了,不值当生气。
陆霁安慰自己,向她露出个宽和的笑。
在兄长鼓励的目光中,陆伶慢吞吞地将事情吐了个干净。
-
半月前,她应邀去镇国公府赴宴,参加好友李枝枝的及笄之席。
一同前去的,还有几个京城贵女和她一直看不惯的死对头-虞行烟。
李枝枝交友广泛,并非只有她这一个好友,在席上和众多女眷谈笑风生,有些冷落她。
她倍感无聊,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虞行烟身上,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第17章
在宴席举办至中场时,虞行烟似是觉得无趣,起身离席。
她远远地跟着,见她一路走到水边,坐在杨柳摇曳之处的一块石墩处,静心休息。
五月的风极柔媚,吹得人身心舒畅。那人的容颜浸在光里,莹莹如美玉。
陆伶瞧着,心里泛起酸气。
正准备转身回席时,变故陡生。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黑猫,竟直直地扑向闭眼休憩的虞行烟。
她身子猛地后退,一时不察,跌进水中。
当时她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陆伶一人得见。
她本想喊人过来,可想到这人的姑母分了父皇的宠爱,以至母亲在不甘中报恨离世。硬了心肠,眼睁睁地看着她缓缓沉下去。
等水面上只有几个水泡时,陆伶才如大梦初醒,叫了几个奴仆过来。
亏得虞行烟命大,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可这几日,陆伶却时常心惊,被自己当时的心狠吓到了。
她连着做了几日的噩梦。梦中,虞行烟浑身湿透,惨败着唇,向她哭嚎。
陆伶常大汗淋漓地醒来,只觉自己成了刽子手,残酷,冷情。
上课也上得漫不经心,太傅说什么也听不太懂,每天昏昏沉沉,索性告了病假,回宫休息。
见到兄长,她本是开心的,兄长问她,她便据实相告。
以期减轻些心头的不安。
陆霁听了,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认真打量着她。
不解,疑惑,还是失望。
陆伶只读出几种,其余的太多太杂,无法分辨。
就当她以为兄长会对她大加斥责时,陆霁长叹口气,只劝她以后莫再如此,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陆伶眼神微闪,她有心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嗫嚅了几句,一个词也没能吐出。
说到底,她当时确实抱有害人的心思,若不是及时醒悟,怕是早已铸成大错。
她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事情发生后,也曾饱受内心煎熬,内心凄惶自不必说。
见兄长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她的痛苦比之前更甚。
“皇妹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傻事。皇妹知道错了,阿兄不要生我的气。"
陆伶抖缩着唇,神情迷茫中带着悲伤。
陆霁静静地看着她。
忆起她小时天真烂漫,勾着自己一角,巴巴问自己的乖巧样,终是心头一软。
放软了声调,宽慰道:
“你莫要多想。皇兄希望你日后不可再动这样的念头。有时候,一步行差踏错,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伶儿知道的。”陆伶破涕为笑,心头巨石落地,拉着陆霁的衣角,给他看自己最近练的大字。
香玉殿恢复了往常的欢声笑语。
---
待陆霁回到东宫,却发现书房里多了位不速之客。
魏栖喝了四盏茶,才等到陆霁归来。不过他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也不心急。想起今天下午的传闻,打趣道:“殿下对虞小姐倒是善心,竟亲自送她回府。”
魏栖心里泛酸:他和殿下相识多年,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事出反常便有妖,他觉得,殿下许是对那女子有意。
当日在云贤楼,陆霁便对她颇为关注,嘴上不说,眼珠子可一直盯着人家。再结合今天的事,他觉得事情真相大差不差。
“殿下,那虞氏女确实貌美。您若有几分喜欢,讨她进府,封个侧妃也不是不行。我看你府上也没个伺候的人,怪冷清的。”
魏栖很是贴心地提议道。
他府上已有数名通房,知晓闺房之乐。可太子贵为一朝储君,日子却过得极为清心寡欲,直如个和尚般。
女色一途,可以尝试,但不可沉溺,这一向是魏栖的行事准则。
陆霁并不搭话,绕过魏栖,从书案上拿出一摞密信,拆了红漆,就着灯火,细细地看。
魏栖探身去瞧,见几张纸上写着“江州、丁展、匪盗等字,”不由奇怪,好奇道:“江州的事竟还未解决么?”
约在三年前,江州忽地兴起了一伙匪盗。为首的是贼子便叫丁展。他们啸聚山林,慢慢地发展成一股势力。
前些日子,陆霁亲领朝廷的一千羽林军,前去围剿。陆霁用兵如神,交手不久,丁展便败下阵来。
半月前,陆霁回京,便是亲捧丁展的头颅而归。
“那人不是丁展。是他替身。”
陆霁双眸沉沉。
魏栖惊了声,急道:“这怎么可能?他手下心腹竟也认不出他?还是他们又反叛了?”
这回围剿,陆霁于战前离间了丁展的两个亲信,让二人里应外合,方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寨来。
魏栖疑心这两人对朝廷撒谎,好让丁展成功出逃。
陆霁摇头,解释道:“丁展半年前生了场重病,病愈后他便深居简出。他属下见他次数极少。替身或许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魏栖啐骂道:“好个贪生怕死的贼子,竟和朝廷玩起了狡兔三窟的把戏。”他胸口鼓胀,追问:“殿下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么?”
陆霁不言,将信递给魏栖。
魏栖一目十行地看,看完后,长长叹口气。
各地的探子日夜搜索,愣是没发现丁展的半点踪迹。他竟如人间蒸发了般。
“且看来日吧。”陆霁对之后的结果并不灰心。
第18章
送走魏栖,陆霁挥退下人,一人沉在黑夜里,默默地想着事。
从江南匪患,到妹妹陆伶带泪的双眸,心神浮动,思绪万千。到最后,浮在眼前的,竟是虞行烟那明媚的眼。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温热的触感,敏感地让他双手微缩。
就当他极力忽视异样感的时候,房门忽被人叩响,一道娇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10章
门口,侍婢春滢正和韩光争论。
“让我进去吧,韩统领。殿下他回来这么久,一口热乎饭没吃上。定是饿得紧了。”
她掀起食盒的盖子,给他看自己亲手做的几味菜,秀脸微红。
“殿下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进去。”韩光表情冷酷。
“哎-你这个呆子”
春滢竖起一根玉指,恨恨地指着他,正欲再说几句。
“吱扭”一声,门开了。
陆霁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
安静的书房内,站了一堆娇弱的侍婢。
她们都是各地小官送来的。如花骨朵一样娇美,卑顺地立在那里,望着他的眼神含羞带怯。
一穿紫色衣裙的少女比常人要大胆几分,不避讳他的目光,和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正是春滢。
她颊飞红晕,看陆霁的时候,杏眼似能泻出光来。
她是江州刺史孙怀度的人,擅长歌舞,性格跳脱,颇有几分伶俐。
和她一起来府上的人半年不得殿下召见,各个垂头丧气,唯她自侍貌美聪慧,心气极足。每日早起练舞,傍晚抚琴,从不懈怠。
见其他人妆容粗陋,衣着简单,春滢很是自得:只觉自己一枝独秀,将众人衬成了野草杂芜。
虽疑惑殿下为何见到她后,又将院子里的其他女婢也唤了进来。只暗忖道:殿下夜晚将她们寻来,应是起了性致想从中挑一个当暖床丫鬟。
单论外貌,她赢面比其他人大了不少。
陆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忽略她面上的春意,单论气韵,和虞行烟倒是有几分相似。
一样的大胆,一样的无所畏惧。
在远赴边境之前,陆霁是个玉山般的人儿,清洌洌的。可几年的沙场历练到底改变了他。
犹记得回京述职时,东宫的几个幕僚乍见到他后面上的震惊。大抵是没有料到,他能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边塞的黄沙令他蜕变成了一名气质悍然,英挺峻拔的男子,犹如屹立的峭壁,沉默、坚定。
相应地,也更令人难以接近。
寻常女子见他,常被他威严所摄,纷纷羞红了脸,低头不言。唯虞行烟目光极为坦然,仿佛他和她身边的仆妇、丫鬟没什么不同。
这名叫春滢的女子瞧他的时候,并不避缩,双眸迥迥,才让他多看了几分。
陆霁心头一转,有了主意。
一旁,韩光的眼神在陆霁和紫衣面前游移,犹豫着开口:“殿下是想今晚召她侍寝么?”
他有点把握不住殿下的意图。
想了想,殿下也到了适龄年纪,对年轻女子有所渴求再正常不过。偌大的东宫连个通房、侍婢也无,着实奇怪。
该进点新人了。
春滢闻言,面上一喜,正准备行礼时,头顶冰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有一得力部下,唤刘之横。他目前尚未婚配,有娶亲之意。你可愿意?”
春滢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没想到殿下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心里的火苗忽地扑灭了。
和她站在一排的其他人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斜眼看她时满是讥讽。
春滢捏紧了袖口,回道:“奴婢只想侍奉殿下左右,哪怕是做个打扫丫鬟也行。求殿下不要把奴许了人去。”她目露希冀,补充道:“刘长史为人正直,又得殿下看重,奴婢身份卑微,实难匹配。”
她话说得漂亮,可对陆霁乱点鸳鸯谱的行为并不满意。
刘之横是府上的长史,她见过几次,是个面容普通,满脸方正的汉子。
年纪大,官职不显,人也木讷。莫说她,便是和她一同来的几人想来也瞧不上。
春滢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皙幼嫩的脖颈,摆出一副柔弱、堪怜的姿态。
“殿下,奴婢心悦刘长史,求殿下给个恩典。”
声如蚊鋭,一道细细的嗓音从春滢左侧传来。
春滢猛地转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着她从未放在眼里的人。
那是个身姿单薄,面庞秀丽的少女。抬眼望人时,总是飞快瞥一眼便惊慌地垂下眸,仿佛生怕别人注意到她。连说话的吐息也短促急平,透着中气不足。
一个不安、敏感、瑟缩的人。这是春滢对秋棠的印象。
她没料到,这样一个人,竟在自己拒绝了殿下的提议后,主动提出要配给刘之横。只以为她是在打自己的脸,一时间面皮上火辣辣的。
秋棠没想那么多。
鼓足勇气说了那句话后,她的勇气一下泄了不少,又恢复了卑怯,将身子缩成一团。
“你心悦刘之横?”
韩光的震惊难以言表。
他素来稳重,在陆霁身边待久了,更是练出了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养气功夫。只是,这女子说的话,着实令他吃惊。
他与刘之横共事多年,对他知之甚多。知道他最古板清正,见到府上女婢也目不斜视,不与她们交谈。
第19章
他竟不知,好友还有这样一段姻缘。
秋棠缓缓点头,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说了一些封在心底的甜蜜之事。
来府七日后,便到了她母亲的忌日。
秋棠成日被束在府里,没有殿下的吩咐,不能轻易走动。
居住的园子人多眼杂,她也不敢私自祭拜。
想起母亲面容,深觉自己不孝,只能躲在假山石内暗自垂泣。
就当她哭得双眼肿如烂桃时,斜刺里忽出现一方洁白的锦帕。
锦帕的主人安慰她道:“别哭,擦擦泪。这里人多,让人瞧见了不好。”他指指不远处走动的奴婢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秋棠抬头望去,见他面容温和,语气温柔,放下心防。
抽抽噎噎地将事情述了一遍。
他凝眉想了会,避开下人们轮值的时机,将她带到了一僻静的梅园,让她在这里祭拜。
“殿下宅心仁厚,你祭奠母亲,他不会怪你。”他顿了一下,“只是东宫向来是众人目光聚焦之处,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恐惹人非议。”
他的话极熨帖,落在秋棠耳里,让她心头泛起暖流。
说完这番话后,男子便转身离去,徒留秋棠在原地痴痴地瞧着他的背影。
他身量并不算高大,可在她看来,却不知胜过其他男子不知多少。
之后,秋棠心里就有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得逢殿下召见,其他人均欣喜若狂,以为能飞上枝头,唯她极不情愿。
听到殿下欲图将春滢许给他,秋棠的呼吸都弱了许多,幸亏春滢坚决拒绝,才让她的心落在实地。她小心谨慎地过了十多年,奉行万事不出挑,莫惹人注意。只是到了那人身上,她却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他倒是好福气。”
知悉事情原委,陆霁很轻地笑了一下,又吩咐韩光把刘之横引进来。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到了书房。
秋棠悄悄抬头看了男子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心头浮起失望。
刘之横头戴方巾,一头雾水地拜见了殿下,迟疑地瞧着屋子里的莺莺燕燕,朝韩光投了个求救的眼神。
韩光撇撇嘴。
路上的时候,这小子就央求自己告诉他。他怎么可能愿意。
说实话,他是有点嫉妒刘之横的。
论相貌,他比刘之横出众,年纪还比他小。韩光自诩是枚英武男儿,在姻缘上,却落于他后。
眼瞧这人将抱得美人归,他吃味还来不及,哪愿他提前得知好消息。
“之横,这女子心悦你。你要是中意她,我可做主,让你们成就鸳盟。”
陆霁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干脆地解了他的惑。
刘之横顺着他眼神望过去,见之前见过的女子一脸憧憬的望着他,心头一动。
是她。
刘之横知她或是因为自己当日的举动有了期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吟了会,正欲开口拒绝时,却听见陆霁微凉的声音:“你可想好了。你若是不愿,我就把她配给别人。”
“殿下。”
刘之横急急开口。
“我愿意的。只是我年纪又大,家境也贫,她跟了我怕是要受委屈。”刘之横叹口气,“我实在不愿让人跟我一起吃苦。”
“我不怕的。”秋棠高声回道。
见众人视线都被自己吸引而来,她心跳如擂鼓,屏息数次,颤抖着声音重申道:“奴婢不怕。”
神情真诚,显然对他有情。
春滢越听越气,恨其不争。
跟着太子爷,不比跟着这穷酸长史强。看他身上的袍子,洗得都发白了,一眼能预见之后吃苦糠菜的悲惨日子。
秋棠自闭内敛,哪里见过什么好男人。别人给他露点好处,就把一颗心系在对方身上,着实愚蠢。
宁为富人妾,莫当穷□□啊。
这般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懂。
陆霁将众人神情收于眼底,食指轻扣书案,缓缓道:“既然你们彼此有意,那我便允了你们的婚事。”
两人俯身跪谢时,又听见个好消息:“长史这次和我去江州办事,清查田产,梳理户数,立的功劳不小。我城外有个庄子,目前还空着,你明日和我一同去看看。若是满意,就当是我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刘之横喜出望外。
殿下说的庄子他有印象,风景秀美,占地又广,内有数亩良田,是个再好不过的避暑胜地。
殿下政事繁忙,极少前去,平日只派几人打理。
他没想到殿下对他如此大方,忍痛割爱,大为感动,只暗自在心底发誓:日后一定要为眼前之人肝脑涂地,竭尽所能。
第11章
秋水别院位于京郊三十里外,时值仲夏,宅院内树木森森,瓜果飘香。
别院的人在接到太子殿下要来的消息后,可谓是人仰马翻。连夜收整,裁剪花枝,清扫石路,擦洗门窗,忙得焦头烂额。
庄子上的火把亮了一夜,至晨光熹微才灭。
众人都累得肩痛腰酸,直不起身,强打起精神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皂衣,立在门前耐心等待。
至巳时,远方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列车队。
队伍最前方,是一辆宽阔的马车。车厢顶部,四爪金龙巍然而立,气势惊人。
第20章
赵德擦擦头上的汗意,眯着眼打量。
他是庄园里的管事,心宽体胖,身子滚圆。日头下站了会儿,后背的衣衫便全部浸湿了,贴在肉皮上,湿漉漉的难受。
养尊处优惯了,耐力不比从前。
等马车到达门前,他腆着个笑脸迎上去,正欲问安时,从轿内忽地跳出一娇俏女子,唬他一跳。
定睛一瞧,竟是二公主陆伶。
“公主,您怎么到这了?”
赵德又惊又喜。
说起来,他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情谊远超一般主仆。
陆伶浅笑几声,也不顾及尊卑有别,扯了扯赵德的衣袖,撒娇道:“我想赵叔了。听皇兄说他今日要来庄子上,我便蹭一蹭他的马车。”她转身从车厢内拿出一件澄水帛做的夏衣,笑道:“天气热,我担心赵叔您犯暑热,让尚衣局赶了件衣服出来。您看看是否合身。”
赵德一听,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难为你还记挂奴才,公主费心了。”他面白的脸上泛起真心实意的笑容。
赵德原是宋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宋皇后骤然薨逝后,他本想追随而去,可想到主子膝下还有一双稚龄儿女,怕他们在深宫中难以生存,便擦干眼泪,振作起精神。
等陆霁出宫开府,陆伶长成清丽少女后,他自觉功德圆满,便准备告老还乡。
陆霁自然极力挽留。
赵德原就不舍,陆霁的劝导之言说进了他的心坎里,几番挣扎后,放弃了回乡的决定。
正巧秋水别院缺个管事的人,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
庄园时光轻慢,他一日日地待着,人慢慢地白胖起来。
外人瞧见,只以为他是个忠厚的中年男子,无法想象他曾经的酷戾和凶残。
“太子殿下没和您一同前来么?”
下人们有条不紊地从车上搬下箱笼,赵德不时投去一瞥,始终没能看见自己挂念的那道身影。
陆伶顿了下,目光穿过眼前的别院,望向远处的密林,笑道:皇兄他去后山游猎,一会归家。您呀,等开席就好。
—
密林。
高大的树木将天遮得严实,热风阵阵袭来,让人汗流浃背。
陆霁端坐在马上,腰背笔直,一手拉弦,撑开巨弓,瞄准了百步远处的一只花虎。
“咻”的一声,箭出,直直扎进猎物脖颈。花虎身子摇晃几下,跪倒在地,俨然气绝。
不远处,韩光见主子得手,长松口气,一夹马背,快步跟了上来。
“殿下身手了得,属下佩服。”
韩光的话实心实意。
圣上子嗣不丰,膝下唯有三儿一女。其余两位王爷虽文墨出众,但于武艺骑射一道,远逊于太子殿下。陆霁本就根骨灵秀,领兵三年,马上功夫更是精进许多。百步穿杨对他来说,实属易事。
“堪能入眼罢了。”陆霁神色平静,拉紧缰绳,打马前行,很快到了花虎身陨之处。
他翻身下马,仔细翻查花虎的尸体,见到后腿上一寸长的伤口后,陆霁眼神一缩。
“这—”
韩光自然也瞧见了那道狰狞的伤口,足有两寸深,一直往外渗着血迹。
原来是只受伤的虎,怪不得方才行动速度那般慢。
“后腿上的箭伤很新,看来附近还有其他人。”陆霁环视四周,凝眉深思。
他来这里游猎,是打算选个猎物,将它当作贺生礼物献给父皇。
十余天后,是他生日。
在林里穿行半个时辰,陆霁方才选中满意的目标。这虎威风凛凛,皮毛光润,行动极快,他追了一路,才瞅准间隙,一箭毙命。
谁知这虎并非是因力竭而行动缓慢,而是腿受伤所致。
“殿下,那咱们现在?”
韩光面露犹豫。
夏日炎炎,群兽匿迹,他们二人在树林里穿梭许久,才有所获。且不说再次狩猎成功的可能性,便是说这中间的坎坷,就让他头大如斗。
“去周围找找吧。等和对方见面后再说。”陆霁摆摆手,观察了下地形,顺着缓坡一路而上。
另一边,虞沉很是疑惑,明明他刚刚射中了猎物,怎么一转眼便看不见了。
他沿着血迹一路疾奔,至古树下与二人相遇。
“这是?”
虞沉疑惑地看着两人,又指指马背上已经死透的花虎,出声询问。
他是虞家的家生子,平日里只在庄子周围活动,射射野兔,下水捉鱼,上树掏掏鸟蛋,日子逍遥快活。
今天他如往常一样出来游猎,带上了自己最轻巧的小弓。运气不错,连续逮了几只鸟雀,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发现几步远的山泉处,忽地出现了只花虎。
他屏息一射,箭偏了寸,正中猎物后腿。还不等他高兴,它便拖着伤腿,几个奔跃,消失在树林中。
“后腿的箭是你射的么?”那个面目方正的男子开口问他。
虞沉点头,摘下背上的箭篓,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箭,给二人仔细看了。
宽度,长度吻合,眼前之人没说假话。
韩光扭头看了下主子,见他眉色深深,忖度着应是默认的意思,自觉地开始交涉。
他只说他们是京城富户家的人,想为府上的老爷庆生,希望他能忍痛割爱。至于补偿,只多不少。
第21章
虞沉神情微滞。
如果今日射中的是其他动物,白给也无妨,就当是结个善缘。
他观这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那穿黑色锦袍的男子,俊美无?,举止肃杀,虽从头到尾没说话,但从举止来看,绝非商户所出。
可能是京城某家王侯家的公子,虞沉认真思考。
样貌上佳,身份高贵,若是还未娶亲,倒和他家小姐颇为般配。
想到昨日从江州送来的书信,他忽地有了主意。
“这事我得回别院请示一下我家主子,二位若是方便的话,可一同前往。”虞沉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霁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满意,仔细辨认,似乎透出了一股慈爱?
想着天色尚早,重新猎虎的难度也大,便同意了虞沉的建议,下了山去。
日影西斜,风荷院内,虞行烟正捧着话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自那日从大理寺回来后,她便被送到了庄子上。
单是不听劝告,私自外出,并不算是大事。可那两个婆子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后,虞伯延的面色就难看许多了。
他觉得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行事仍无法度。与京城其他贵女相比,更是算不得稳重。
暗自检讨一番后,他认为可能是府里对她太过娇纵的缘故。长辈呵护,下人又极力讨好,让她养成了混不吝的性子。
为此,虞伯延特意延请了宫中几个素以严厉闻名的嬷嬷,许以重金,请求她们约束长女。
那几个嬷嬷都是深宫里的老人,一见虞行烟,便皱起眉头,直言道:“姑娘的性子不是一时半会能掰正的。唯有到了一个新环境,对她严加管束,她的性子或许才能掰正回来。”
虞伯延抚了一把美髯,沉吟良久,想到自家母亲对长女的疼爱,妻子的纵容,终是狠下了心,把虞行烟送到了京郊别院。
这三日,几位嬷嬷牟足了劲儿,把调教人的功夫都使了出来。
从坐卧立走的仪态,吃食喝饮的细节,到与人说话的神态,挨个纠偏。
虞行烟不愿,只是瞥见对方手里的戒尺后,含恨当了识时务者的俊杰。日讲结束,她浑身酸痛,连晚饭也不愿多吃。
绿翘机敏,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解暑的凉菜,又找来了书店新出的话本,给她解闷。
歇了好一会,虞行烟感觉自己的精力恢复了些,才能分出心神去关注别院的动静。
“怎地今日院里这么静?倒是有点不习惯了。”
虞行烟心上憋闷。
若是往日,虞沉肯定会把今天的事说给自己听。他每日在后山上打猎,时不时打点野食回来。
新鲜的鱼虾,一篓子青蟹,外加一兜红艳酸甜的果子。嬷嬷们本想说些什么,可尝到味道后,也自觉地停了口,彼此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奴婢也觉得有些无聊。”绿翘对主子的话很是赞同。
庄子千好万好,就是不自由。
在国公府的时候,绿翘和其他相好的姐妹一起做针线,吃甜点,闲聊趣事,日子过得滋润。
可到了风荷院,有拉着容长脸的嬷嬷管束着,她不能随意走动。海棠留在了府上,她更是缺了伴,乏味得紧。
“虞沉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绿翘看了眼窗外,面露难色。
天快黑了,后山的危险性大大加重,她担心虞沉在林里迷了路,走不出来。
虞行烟美目微眯,正准备叫护院进山去寻的时候,听见院门处传来一道愉悦的声音:
“大姑娘,我回来了!”
第12章
绿翘松了一口气,出门去迎。见他双手空空,不由奇怪:“怎地今日连个鸟蛋也无?”
虞沉爽朗一笑,微黑的面皮上露出点不好意思:“也不算毫无所获。此事说来话长。”
绿翘剜他一眼,嗔道:“那就长话短说。你迟迟未归,我们正准备出门寻你呢。”
几日相处下来,绿翘和虞沉熟稔了不少,说话也没有了顾忌。
虞沉挠了挠头皮,讨饶道:“绿翘妹妹莫怪,我是真遇到事了。”他不再墨迹,简单讲了讲今日的遭遇。
绿翘听着,美目倒竖,面上浮起一层薄怒,叱道:“你这呆头蠢鹅,莫不是忘了姑娘来这的目的了?竟引了外男来庄子上,要是让那几个嬷嬷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她狠推了虞沉一把,催促道:“快些把他们轰走。不要让姑娘看见!”
虞沉呆了下。
他没预料到绿翘竟是这个反应,怔了会,连忙解释道:“绿翘妹妹莫气,我把他们安置在偏厅了。嬷嬷们见不到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那公子长相极俊,和咱姑娘很般配。我前两天听见李嬷嬷和院里的丫鬟闲聊,说姑娘到了适婚的年纪,只是性格乖张,难以成为高门长媳,所以公爷才请了她们,让她们多加管束。”
虞沉长叹口气:“公爷的话总是没错的。可我冷眼瞧着,姑娘这几日并不开心。人的脾性,生来便有万般不同,又不是那枝杈,不满意了可肆意修剪。”他顿了下,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与其委屈自己,不如找个愿意接纳真实自我的。我觉得,姑娘现在这样就挺好。”
绿翘檀口微张,很是意外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见他神色坦荡,并无自己所想的暧昧情思后,一颗心慢慢落回原处。
第22章
“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这事还需要我仔细想想。”绿翘很是纠结。
虞沉见她有几分意动,也不催她,想起两位贵客,疾步出了院门。
偏厅内。
在喝光了两盏茶水,还是没能见到主人后,韩光坐不住了。
他瞥了一眼仍旧四平八稳的主子,忍不住道:“公子,咱都坐了许久了,也不见主人出来见面。想来是个粗陋不知礼数的。再等下去,只怕白费功夫。咱们不如早点回去,还能赶上顿晚饭。”
在外奔波许久,他腹中犹如雷鸣。灌了几杯茶水,吃了一小碟点心,仍是难以止饥。
对庄园主人的不满越来越大。
陆霁不搭话,用茶匙撇撇浮沫,只问他:“你觉得这茶水如何?”
韩光一介粗人,哪懂欣赏茶水好坏。牛嚼牡丹般灌下肚,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
他咂咂嘴,陈恳道:“感觉一般。不如绿豆汤解渴。”
天气热起来后,殿□□恤东宫伺候的下人辛苦,每日给他们分发几碗冰镇的甜汤,美滋滋地喝一碗,乏困顿消。
韩光舔舔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甜味,眼神满是怀念。
陆霁轻笑出声。
时人饮茶成风,他自己更是品茶的个中好手,茶一沾唇,便能辨出好坏。
茶汤清绿明净,滋味鲜嫩回甜,入了喉舌,又带出一点点的苦意。
要达到这般好的效果,不单茶的品质好,更需要烹茶的人对茶道一途颇有研究才行。
虽未曾谋面,但陆霁已然把庄园主人想成了一衣袍舒展,神情舒朗的清瘦文人。
偏厅拐角,翠影看着两人喝下香茶,暗自着急。她怕被里面的人发现,缩在盆栽后头,问矮她一头的小丫鬟:“你怎地把姑娘下午煮的茶斟给他们喝了?也不回禀我一声。”
小丫鬟不解,回道:“是虞大哥让我好生招待他们的啊。姑娘煮的茶可是让三位嬷嬷赞不绝口。我自己煮,不会有这么好的味道。”
她振振有词,偏偏面上无辜的紧,让人想撒火也没个正当理由。
翠影急得跺脚,又没法将实情托出,面色涨红。
小丫鬟隐约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好奇道:“这茶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翠影暗恨了声。
怎么事情就这般巧呢?
她摸摸腕上的玉镯,想起男人吩咐自己的话,面上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她挥挥手,吩咐道:“你先在这里伺候着,我去一趟风荷院。”
小丫鬟傻笑了声,倚在门柱上,痴痴地看着那年轻男子。
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翠影从偏厅出来,并没有往主院行去,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个荒僻的院落。
院落里杂草丛生,草长得有半人高。她提起裙裾,快步行至一落锁的门前,解下腰间钥匙,推开木门。
屋里,酒气微醺的男子见她进来,忙从草垛上一跃而起,急声道:“计成了么?”
翠影离他近,一下子闻到了他身上熏人的酒臭和汗臭味。又见他一脸淫相,丑陋可憎,忍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弯腰吐了起来。
等午饭进食的东西都吐个干净,她才拍拍胸口,回道:“出了点意外,今儿怕是不成了。”
吴江一听,登时不满起来,嚷嚷道:“我在这儿已蹲守两日,浑身都嗖了。实在是等不及了。”
他后悔自己鬼迷心窍,竟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他原是长安城近郊的一个赌鬼,闲来干些偷鸡摸狗的行当,兜里有几个小钱便拿去赌,有一天没一天的瞎混日子。
几天前,他把兜里最后的几个铜板输光后,走在洒满月光的青石小路上,忽意识到自己已近而立,生活却仍一塌糊涂,不禁悲从中来。想到故友亲朋皆离他而去,更觉灰心,一时萌发了死意。
正准备投河时,一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忽地从暗处出现,拦住他,告诉他说眼下有个赚钱的门路,能让他迅速翻身。
吴江本能地觉得不对。
他想拒绝,可见到对方手里拿出的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后,贪念又慢慢地滋生起来。
“是个绝顶的美人,便宜你小子了。”
中年男人猥琐地淫、笑道。见吴江心动,他放下心来,将计划缓缓道出。
他欲让吴江污了一女子的清白,事成之后,给他百两黄金。
吴江还是犹豫,中年男子从袖口掏出一幅女子的小像,指给他看。
雪肤花貌,艳若牡丹。
吴江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人,目光痴痴,狠狠地吞咽了下口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他还不一定会死。
吴江下定了决心。
前天晚上,他从一半人高的狗洞里钻出,奔向了计划中约定的柴房,藏身此处。除翠影每日给他送饭、送水外,没能见到其他活人。
干草硌人,夜里蚊虫又多,他入睡艰难。唯有对女子的欲念支撑着他,让他不至崩溃。
“我比你更急。只是目前我也想不出办法。”
翠影的脸沉得似能滴出水来。
今儿本是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虞行烟有个小习惯,至亥时,会吃盏香茶才睡。
为保证今晚能成,翠影在她的茶壶里下了足量的药,足以让她今晚陷入昏睡。到时候,她寻个理由,引走虞沉和伺候的绿翘,放吴江进门,便能达成目的。
第23章
只是斜刺来杀出来两个陌生男子,小丫鬟也不知底细,将茶水斟给他们喝,一下子打乱了她的全部安排。
翠影气怒交加。
若不是家中老母生了重病,她没钱医治,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干出这等背主的丑事。
她估量了一下时辰,再过两刻钟,药效便要起了。不能等下去了。
一抹狠色在翠影眼里闪过。
她狠掐了一把,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自己的谋划向吴江全盘托出。
吴江越听越心惊。
只觉自己掉入了深坑中,可箭已离弦,他没有拒绝的余地,暗啐一口自个,乖乖地准备去了。
—
那边,绿翘经过一番思量,觉得虞沉的提议很是可行。
她家姑娘,她最了解。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姑娘必是不愿意的。
在公爷书房轮值的窦义和她说,夫人已经给姑娘相看了一户谢家的子弟,且言语间对这人颇为满意。他估摸着,等夫人归来,姑娘的婚事就正式定下了。
绿翘觉得仓促成婚,对姑娘而言,风险很大。尤其小姐还这般貌美,若是婚后不幸,岂不是自缚其身?
还是该多相看几个男子才好。
既然虞沉说那位公子有天人之姿,那她带姑娘过去看看倒也无妨。
庄子上人多,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绿翘神色坚定起来。
她端起一个铜盆,进了屋内。
擦身,换衣,挽发,待虞行烟卸下钗环后,绿翘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你说这二人目前还在府上?”
虞行烟扭头问道。时辰可不早了,他们该等得着急了吧。
“姑娘莫担心,有虞沉在招待他们呢。”
绿翘宽慰道。
虞行烟摇摇头,这样做过于失礼,万没有让客人等这般久的道理。
她起身,披了件雪白的长袍,和绿翘赶到了偏厅。
第13章
“是你!?”
韩光见到来人,惊呼出声。他猛地从椅上站起,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之前,虞沉有说过自己家主人姓虞,只是他们并没有把庄园主人和虞行烟联系起来。
陆霁亦难掩面上惊讶,神情微滞。
他见她行动自如,知道她已休养好,心头不知怎的,微松口气。
虞行烟也极意外在此处遇见陆霁,愣了愣神,敛了心神,向他问安。
旁边的绿翘被这场变故震得呆在原地,她没想到这男子竟是太子殿下。
一边暗恨自己先前态度犹豫,一边急急退出厅去,吩咐小厨房多做些吃食来。
“你是这庄园的主人?”
陆霁目光炯炯。
虞行烟点头,说道:“这庄园是虞家私产。我不知贵客是您,招待不周,望殿下见谅。”
“不妨。”陆霁表情淡漠,垂下眸,继续品了口茶。
这次见她,这女子脸上没涂什么脂粉,看起来倒是比之前要顺眼很多。
穿得也素净,娉婷地立在那里,有股洁净天然的美态。
“庄子上的茶水不错,煮茶师傅费心了。”
陆霁夸了一句。
虞行烟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问道:“敢问殿下说的煮茶师傅是哪位?”
她怎么不记得府上有这样的人。
陆霁放下茶盏,疑惑道:“我以为这般好的茶水应是出自行家。”他看了一眼侍立在花瓶处的丫鬟。
红烛颤着身子走了上来,嗫嚅道:“虞护卫说要给客人奉上最好的茶。奴婢想着,小姐煮的茶便最好,便将茶温了一遍,呈了上去。”,她咬唇,恳求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虞行烟脸上一晒。
她于茶艺一道颇有些天分,这一世又经父亲指点,煮茶功夫早已修炼地炉火纯青。只是她性喜平淡,不恃张扬,并未以此扬名。
坊间对她的传闻也大多停在美色上,极少知道她有这般才艺。
误打误撞地,陆霁竟成为了第一个喝上她茶的男子。
“这茶,味道甚好。长安城内,没有能和你比肩的茶师。”
陆霁真心实意地夸赞。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佳人,对她的印象有了些改观。只觉她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浮华浅薄。
虞行烟眉尖一挑,有些意外。
教导她的几个嬷嬷算是懂茶之人,褒奖了她一番,说日后可凭此技艺,讨夫婿欢心。
她当时听后,面色平静,袖下手指却已攥紧。
于她而言,煮茶是怡情养性的爱好,而非向男人摇尾乞怜的工具。
她知道这位殿下懂茶,爱茶,并不轻易夸人,能说出此般话来,想来是很满意的。陆霁的话很平淡,可在虞行烟耳里,算是颇有分量的肯定。
一旁的韩光不以为意,小声嘟囔道:“我怎么感觉普—”话没说完,余光瞥见男子投来的一记眼刀,乖乖住了嘴。
“殿下谬誉了。”虞行烟微微一笑,“主要是茶好。我的茶艺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藏拙,藏拙!
虞行烟警示自己。梦中人的身份还没确定,她得保证自己不被任何年轻男人看上。
陆霁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一抬眼,虞沉领着几个丫鬟正往这处赶来。
一碟碟的喷香菜肴依次端了上来,色泽鲜艳,令人胃口大动。
第24章
韩光仅是闻到味道,便觉胃口大动,狠狠吞咽了几下口水。
陆霁知他饿得紧了,拿起竹筷,先夹了一筷凉菜。
动作说不出的好看。
韩光见状,也拾筷去尝。果然如自己想象中一般美味。
他龙卷残风般地吃了几碗米饭,胃中烧心般的痛感方减轻了许多。
虞沉从绿翘那里得知二人身份,再面对时,对他们的态度比之前恭敬许多。见韩光的碗空了,热情问他是否需要再添一碗。
韩光摆摆手:“饭做得很香,多谢兄弟款待。”。
陆霁也停下碗筷,切回正题,问道:“关于那只花虎,不知虞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酒足饭饱,也是时候谈正事了。
虞行烟胃口不佳,晚饭只吃了几口。听到他的话,神情一松,笑道:“殿下之前对行烟有恩,行烟正愁没有机会报答。殿下想要这只虎,拿去便是。毕竟我要它也无甚用处。”
陆霁摇头:“当日之事,举手之劳而已。你莫将它挂在心上。”
韩光也搭话道:“虞姑娘别见外。殿下他—”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感觉头晕沉起来,挣扎一番,竟直直从凳子上滑落了下去。
厅内几人都被这一幕唬了一跳。
陆霁霍地站起身,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盯着虞行烟,右手不自觉地扶在了腰间佩戴的刀上。
虞行烟也被这一幕惊了一把,她想说什么,可刚起身,便觉眼前似乎起了白雾,世界也似在翻转,头一歪,也晕在桌上。
绿翘伸手去扶,刚走两步,便觉双腿绵软,如行云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再看其他人,各个如被抽了脊髓般,萎顿在地。
一时之间,场上竟只剩下陆霁一人清醒站立。
第14章
翠影进来时,见厅内之人或昏迷不醒,或筋骨酸软,不良于行,失去反抗能力,终放下心来。
绿翘见她行走无虞,又惊又喜,锤锤自己的大腿,急声道:“翠影,快把我扶起来。庄子里出事了!”
翠影不吱声,只摆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绿翘心里一惊。
脑海中电光火石,将事情串了起来。
方才,她去小厨房催菜,见虞沉和翠影也在那里。
见她额上因行走急而有了些微汗意,翠影主动关心道:“绿翘姐姐,我做了些糕点,你先垫垫肚子。离咱们用饭还早着呢。”
他们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每回都得等到主子们用完餐,才能将就着吃些冷菜。
为避免侍立时因腹饿生出丑态,惹主子不喜,他们多会选择在上菜前吃点菜肴。翠影的提议算是日常惯例。
虞沉手里捧着块冰镇凉糕,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劝她:“这糕点又甜又糯,入口即化,比起云馐坊也不差多少。你要不也来一块?”
云馐馆是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子,因口感好,颇受百姓追捧。
虞沉这样说,看来味道确实是极好的。
绿翘到喉头的拒绝就这样被咽了下去。在翠影期待的目光中,她连夹了两块凉糕,待腹中鼓胀方才停下。
一定是凉糕的问题。
绿翘咬唇,挣扎着想要站起,可腿上依旧使不上力气,反而让自己更显狼狈。
她焦急地环视四周,见除了试图起身的虞沉外,其余人都失去意识。
四下安静。
“庄子上的护卫呢?”
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会没有惊动一个人。
绿翘惊怒交加。
“你说他们呀。”翠影脸上露出了个嘲讽的笑容,“一群酒囊饭袋,只能给主人家看家护院。别指望他们了。”
话音刚落,十来个面蒙黑布的年轻男子抬脚走了进来,腋下各夹着两个陷入昏迷的护卫。
他们把护卫往地上一放,堆叠成小丘,便恭敬地立在两侧。
紧随他们进来的,便是吴江。
见翠影已经得手,他抚掌大笑:“还是你聪明。不然今天就要出纰漏了。”
-
半个时辰前,翠影思忖着眼前困境,灵机一动,重新拟定了计划。
她回了自己的屋里,从包袱里翻出了线人留给自己的一封药,把药下在了糕点上,又拿去给小厨房的众人分食。
也是老天助她,虞沉和绿翘竟也来了此处。在诱导他们吃下软糕后,翠影的心放下一半。
另一边,吴江得了她的吩咐,贴着墙根来到了后院的院墙处,拾起一摞荒草,悄悄点燃。
这是几人原先定下的暗号。
如若今晚不能一举成功,便以燃烟为信,到时自会有帮手出现。
在庄上巡逻的护院自然也注意到了小院里起了浓烟,疾奔而来。
刚进院子,便发现在院墙的一块塌陷处,几个身着劲达的男子正匍匐而出。
两队人马短兵交接,杀作一团。
庄上的护卫一交手,便知自己不是这些人对手,且战且退,包围圈越缩越小。
力乏之际,为首的黑衣首领忽从怀中掏出一把白沫,撒向空中。
护卫们躲闪不及,纷纷中招。不过片刻,便都瘫在原地,失去反应。
见平日里的兄弟都如烂肉般被扔在地上,虞沉心里一紧,额上青筋暴出,质问道:“翠影,当年若不是姑娘大发善心,你早被你父亲发卖到娼馆里了。姑娘如此待你,你便是这般恩当仇报的么?”
第25章
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般,翠影竟捂住肚子狂笑起来。
等笑够了,她才擦擦眼角的泪,讽道:“她对我好?她对我好,就不会让我这么多年一直呆在这个荒僻的庄子上。”
“是啊,我确实是感激她把救下。”翠影的目光里透出点罕见的感激,仅仅一瞬,又如冰雪般消逝了:“可她救下我后,何曾关心过我。我母亲多年来一直身体欠佳,需要大笔银子救治。我只能从自己少得可怜的俸禄里拿出大半,给她治病。”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几天前,我母亲突发重疾,我去求她,她却连面也不愿让我见。这样刻薄寡恩的主子,值得我为她死心塌地么?”
她的眼里竟是深入骨髓般的仇恨。
“不是这样的!你弄错了!”绿翘再也忍不住了,道出当日真相:“那日你来的时候,姑娘刚午休。我问你有何事,你支支吾吾,犹豫不已。我正准备问下去,几个嬷嬷便过来了,催我进屋。经他们一打岔,我就把这事忘了。”
绿翘双眸含泪:“是误会!”
翠影很轻地“哦”了一声,也没看地上两人,只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总之,是你们对我不住。”
“打晕他们!”她吩咐道。
两个黑衣人上前,在二人脖颈上一劈,他们的身子就如面条般瘫软下去。
吴江听着,只觉心惊。
升米恩,斗米仇,虞家主子可能没想到,自己当时发的一点善心,日后竟会给自己惹出这般大的祸端。
他摇摇头,想着她对其他人倒是手段温和,不由眼神古怪地问她:“你竟生了个菩萨心肠,还留了他们性命。”
翠影以一种看蠢物的眼神盯着他,“我要是把庄子上的人全弄死,目标未免太大。夏日天干,易起火灾。伪装成意外,也能躲过事后的追查。”她抬手,看着自己修长都是手指,笑道:“我可不愿以后都被官府通缉。”
吴江点头,为自己刚才的想法羞惭。
他竟以为这人心眼可能没那么坏,果然不能把她想太好啊。
方才她说得情真意切,他差点以为这人是真有苦衷,不成想,她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庄子里的人她多年来朝夕相处,情分不比其他,她竟也能下得了手。
这般看来,她之前所说的话,可能也掺了许多水分,不能相信。
吴江暗自提高了警惕,开始处理现场。他指指地上衣着华贵、俊美非凡的男子,问她道:“这人如何处置?”
翠影思考了番,道:“他长相俊俏,卖去扬州的青楼楚馆正合适。你一会把他毒哑,免得他中途醒来,坏了咱们的大事。”
吴江有点犹豫,嗫嚅道:“我瞧这男子品貌不凡,可能出身大家。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风险?”
翠影柳眉倒竖,叱道:“事情都到这般地步了,你还在乎这些?甭说他是什么王侯家的公子,哪怕是当今的太子,中了我的药,也只能如案上鱼肉,任我宰割。”
她轻嗤了声,“这些人不过是身份比我们高贵些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咱不过是没能投成个好胎,才穷困至此。”她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事成后,你我都能分得一大笔钱,加上府上值钱的东西带走,这辈子生活无虞了。”
吴江放下心来,指指锦衣男子身旁的壮年男人,问她道:“这人呢?”
边说着话,边踢了他一脚,又不死心地摸他全身,在腰间搜出了两张银票,顿时乐得眉开眼笑。
翠影啐他一句,“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她弯腰打量韩光,半晌后,说道:“他长相粗笨,年纪看来也不小了,也卖不出什么价钱。嗯,一会直接打死得了。”
吴江“哦”了声,也不理地上的男人。快步走至桌旁,将陷入昏迷的虞行烟搀了起来。
“乖乖,果真这般貌美。”
他缓缓吐气,嘴角的笑越来越大。
他狠狠在虞行烟的颈边猛嗅了一大口,眼神无比陶醉。又摸摸他白皙如玉,柔弱无骨的玉手,咽了咽口水:“自体生香,皮肤比我吃得豆腐还嫩。美人,当真是美人。”
“来,让我香一口,---”
吴江凑近身子,正准备将厚唇印上虞行烟娇嫩的双颊时,眼角忽然一道亮光闪来。
他也算反应极快,身子迅速后撤,闪出一个身位。可不等他欣喜,右手竟传来一阵剧痛。
他低头去看,手腕处一道红线,手掌不见了。
再往地上一看,那只断掌不是他的又是谁?
后知后觉的痛楚袭来,吴江疼得眼前一片模糊,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
“你不是说他睡死了吗?”吴江双眸充血,话虽朝着翠影说,眼睛却直直地瞪着眼前面色冰寒的男人。
陆霁右手持剑,剑尖直指对面几人。左手半抱着虞行烟。
他身姿如竹,浓黑的眼里冷寂一片。
他站得极稳,持剑的手亦纹丝不动。在别人眼里,像是从未中计。
唯他自己知道,贴身锦衣下,他的背上全是冷汗。昏迷的前一刻,陆霁快速调整内息,将药逼至丹田,保持着一丝清明的意识。
方才几人所说的话,他模糊中听到了些。潜意识挣扎了几次,始终未能彻底醒来。直到那奸人欲对虞行烟动手,他才冲破阻碍,睁开双眼。
第26章
起身,挥剑,转身回旋。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眨眼功夫,虞行烟便被他揽至怀中。
第15章
翠影紧咬下唇,不可置信道:“药下得那么重,他怎么能醒来?”
“一定是在强撑。”她指挥着黑衣人,“你们一起上!”
话音刚落,队伍最前端的男子便挽着剑花,第一个冲了上去。
陆霁侧身一挡,右脚挑起一个圆凳,直直踢向前方。又一把抽出墨绿桌布,卷成一团,扔向后方持刀砍来的几人。
杯盘碗碟,连带着残汤汁水,齐齐袭来。
黑衣杀手躲闪不及,被淋个正着。又因惯性,连续后撤几步,撞翻了拐角处的绿植,偏巧把眼见不对,正要逃跑的吴江压在身下。
“啊-”
一声腿骨碎裂的声音响起,吴江痛得哀嚎。他厮打着压他身上的男人,面容癫狂。
那黑衣男子嫌他聒噪,竟抽出长刀,将他捅了个对穿。其余黑衣人见状,对视几眼,纷纷止住脚步,围在了首领身旁。
翠影惊叫出声,转身欲逃,却被裙摆绊倒,摔在地上,晕死过去。
吴江面带犹疑地看着面前如嗜血杀罗的男子,胸膛重重起伏。鲜血从他口中流出,眼神也逐渐涣散。
他微阖着唇,气息微弱:“咱们,咱们不是一伙的么?”他出气多,进气少,宛如濒死的鱼。
那黑衣男子冷笑了声,把面罩往下一拉,狞笑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长长的刀疤从眉毛处横亘嘴角,鬓下续着黑糙的髯须,一双利眼里是浓浓的煞气。
刀疤!?
吴江忽地想起来一张画像,浑身一震。
他见过他!在京城的通缉榜上。
“原来是你!”
吴江苦笑出声,也不知是嘲笑命运还是嘲笑自己。头一歪,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很快没了气息。
为首的黑衣男站起,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太子殿下,真是别来无恙啊!”
陆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嘴角微扯:“你竟追到这儿来了。”
丁展大笑,道:“江洲一别,已过数月。这些日子,我日夜祈盼,终于等到今日。”
他踢踢地上死透的吴江,满是鄙夷:“若没有这几个蠢货作内应,我也不会这么容易进来。说起来,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耸耸肩膀,“不过这不重要了。”
“---你还是当一个糊涂鬼比较好。”
丁展笑容一敛,往前一窜,如只灵敏的猴般,“噔噔”几步上了圆桌。
陆伶左手抱人,行动不便,只凭借着灵敏的身子快速躲避。
“还愣着干什么?快一起上。事成后,我重重有赏!”丁展回头高喝,目眦欲裂。
几个属下这才回神,拿起长刀,朝着陆霁劈砍起来。然几人战力不高,又畏惧着陆霁身手,不敢使出全力,只顾自保。
刀剑交错,几息间,丁展这边的人已倒了大半。
在又被对方躲过一波围刺后,丁展眼角已是猩红一片,他重重的喘着气,双眼微眯。
见对方迟迟不肯放下怀中女子,丁展脑海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杀了那个女的。”余下几人脚步一顿,转换攻势,朝着昏迷的虞行烟方向而去。
陆霁双眼微眯,提气往前跳跃,眼前却花了一瞬。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几人瞅准机会,欺身上前。
眼看刀尖即将没入那女子胸腹,陆霁眉头一皱,侧身躲闪,肩膀却不可避免地遭了殃。他闷哼一声,身子猛地晃了一下,似是力不可支。
见成功在望,众人面露惊喜,往前横跨了几步,将他包围在圈中,刀刃朝内,一步步往前腾挪。
“陆霁,不要负隅顽抗了。你若是早点投降,我或许还能饶这女子一命。”丁展用剑指着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语气玩味,“难得见你如此上心,想必是个绝代佳人吧。”
他一双眼睛在虞行烟的胸腹上打转,动了些许欲念。
陆霁不答,眸色一片冰凉,双臂酸胀得几乎拿不住剑。
落在几人眼里,却是个极好的信号。交换了眼神后,不约不同地猛冲上去。
陆霁身形不动。
待剑尖离他只剩几寸远时,他猛喝一声,腰部弯折到一个与地近乎平行的角度,躲过众人第一波袭击。而后迅速转身,挥刀横劈。
如切菜剁瓜般,众人腰腹部被划开了一个极大的口子,血雾喷出。
一切发生在几息间,丁展回神时,身边之人大半倒下。
也正是此刻,丁展才真正意识到,大魏第一战□□号并非吹捧。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心上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或许他根本没有中药!之前可能是他布的疑阵。
全盛时期陆霁的实力他早在江州便领会过,也不恋战,回身欲逃。
陆霁哪肯给他逃跑的机会,长剑从手中脱出,直直插入丁展胸膛!
丁展神情扭曲了一瞬,低头看着没出的银白色的剑尖,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却涌出一口鲜血,将他的未竟之言彻底堵住。
“砰”的一声,他身躯倒地,没了气息。
丁展一死,场面顿时混乱一团,黑衣人战力大减。
陆霁调动全身内力,与他们缠斗,又斩落数人。
眼见要命丧此处,仅余的两人一时竟生出些破釜沉舟的勇气,攻势比之前更为猛烈。
第27章
陆霁本就因中药而实力大减,还得分出心神看顾虞行烟,渐渐现出颓势。场中两人越战越勇,瞅准空子,窜出偏厅,向着院墙奔去。
二人施展腿脚功夫,足尖轻点,几步上了矮墙。正当他们要翻身而出时,眼角余光忽地瞥到一巴掌大的黑褐色物什向他们袭来。
速度极快,只看到一尾虚影。
两人躲闪不及,被这陌生东西击中腿窝,膝盖一软,从矮墙上掉了下来。
陆霁长剑在地上划过,一步步逼近他们,黑发、俊脸上满是浓浓的鲜血。
在二人眼里,恐怖如嗜血的修罗。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最后时刻,两人咬牙,从袖中掏出一节引信,点燃后用力往上一抛。
蓝黑色的焰火在空中升起,辉映了半边天空。
是枚信号弹。
陆霁沉沉呼出口气,不再犹豫,迅速结果了二人的性命,又极快地返回厅内,先唤醒了绿翘、虞沉两人,又将趴在门槛处的翠影弄醒,逼问她道:
“解药在哪?”
翠影悠悠醒转,一瞬间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神色怔松。疼训君羊四贰儿尔雾九一似柒,每天更新柔柔文,吃肉来可看到满地的尸体和如杀神在世的男人后,她身子一抖,记忆立即回笼。
“没有解药。”
翠影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了真话。
那些人给她药的时候,完全没提过有解药的事,所以中药的几人,除了等药效过去没有其他办法。
陆霁眸里现出浓重的煞气,见她惨白着唇,神情不似作伪,心上一沉。
他使出一记手刀,将翠影劈晕,急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撤!”
绿翘、虞沉的药力减了些,慢慢能挣扎站起,从地上拉起昏迷的韩光,彼此搀着,紧跟在陆霁身后,往马厩走去。
陆霁脚力过人,环抱虞行烟,疾步来到马房。
一辆金粉妆点的马车于视野中赫然出现。四匹宝马毛发油亮,正“吭哧”地喘着粗气,长长的尾巴在晚风中轻轻摇动。
陆霁先将虞行烟送至车内,又依次将众人扶上车,一跃身,立在车头。
他撩袍而坐,一拉缰绳,挥舞马鞭,从后门驶了出去。
—
夕阳西下,郊外的良田披上金黄,透着股浓浓的暖意。
车厢内,绿翘掀起轿帘,看着车前正挥鞭的男人,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到现在,她也没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翠影勾结了外人来害人么?可她瞧着,似乎没那么简单。府上护院的身手不说一流,但寻常盗匪是不用畏惧的。那些黑衣人出现得突武功奇高,哪是翠影这个普通丫鬟可以搭上的?
只是这背后真相,也不是现在便要探个明白。
绿翘摇摇头,从轿内拿起一个牛皮水囊,拔下口塞,一点点地喂给依然昏迷的虞行烟。一旁的虞沉也有样学样,拾起水壶,慢慢地给韩光灌下去。
许是喂得急了,韩光被水呛到,猛咳几声,睫毛微颤。
虞沉一喜,用手拍拍他的脸,\"快醒醒!”
韩光昏迷中听见有人喊他,只觉吵闹,正欲睡去,脸上传来痛意,一阵胜过一阵。
他暴喝一声,挺身坐起,见刚记过没几面的陌生人正一脸兴奋地盯着他,面色凝重起来。
“殿下呢!”
绿翘隔着轿帘,指指前方。
韩光身子往前一探,见陆霁正心无旁骛地驾车,心头一松,方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力气犹如暴雨冲刷般,飞速流逝。
“这是怎么回事?”韩光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用餐上,并不清楚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绿翘和虞沉对视一眼,把知道的事讲于他听。
韩光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等心情平复,他撑着厢壁,慢慢地挪出车厢。
“殿下,发生什么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陆霁目光并不看他,微哑着声,补充了绿翘、虞沉不知道的一些细节。
丁展竟然没死!还追到了这来!
韩光听到这个消息,瞳孔一缩。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丁展和他的爪牙有多么难除。
他们盘踞江州,拥山自守,见到来往的商队、富户便纵马下山,抢夺财物,屠戮虐杀众人,逐渐成了气候。
匪患难消。之前朝廷不是没有派兵马出兵围剿,可对方熟悉地形,善于躲避。几场交锋,非但没有占了便宜,反而带兵的几个将领被生擒了去,好一顿羞辱。
陛下龙颜震怒。
刚从漠北军营回来的陆霁体察圣意,主动领兵。不过半月,便将盗匪除得一干二净。
仅余丁展和麾下的数百亲信,弃寨而逃。
韩光以为他们会修养生息,以俟中山再起。不料对方大胆至此,竟追他们至了京城,还今日布下杀招,誓要复仇。
想到这儿,韩光额上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第16章
细想而来,他们今日的出行并无规律可言。虽事先约定好了去秋水别院,但殿下却临时把东宫府兵留给二公主,只带着几个贴身的金吾卫,进密林狩猎。
而后遇见虞沉,应他之邀,去虞家庄园做客。此时,陆霁的金吾卫已与他们失联。
韩光眉尖皱出个“川”字。
如此突然的行程,丁展如何能提前预判,守株待兔?甚至串联了内应?
第28章
他凝眉深思。
陆霁亦有同样困惑,只是他面色不显,只是专心赶车。
车厢内三人,车头处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静默无言。
绿翘将虞行烟扶至软榻上,给她腰下垫了个枕头,拿着锦帕小心地擦拭她鬓角的汗。
一旁的虞沉瞧见,不觉疑惑:“姑娘怎么还没醒来?”
一路颠簸,杀机重重,就连中药最早的韩光都逐渐康复,唯独她始终面容安详,静若海棠。
许是今日发生的事惊着了她,绿翘双睫微颤,苍白着唇将虞行烟的身体状况据实相告。
话音刚落,帘外便传来男人声音:“请大夫了么?”
绿翘乖巧回道:“请了。只是京城名手们也束手无策,说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病症。”
想到这儿,绿翘心里一痛。
姑娘待下人宽厚,院里的丫鬟犯了点小错,也温和以待。不仅逢年过节时的赏赐厚实,还时不时地关心底下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的久了,两人的情谊早超越了一般主仆。绿翘的挂念实出自真心。
“宫内的太医有过诊断么?”陆霁的声音不辨喜怒。
“倒是请了孙太医过来。可他说他也瞧不出来。”绿翘斟酌着回道。
孙太医资历极老,行医二十余年。医术奇高,虽没到活死人、肉白骨的那般地步,可当世的疑难杂症也能瞧个七七八八,他都这样说,看来虞行烟的嗜睡之症着实不大好治。
虞沉默叹一声。
若非绿翘直言,他竟不知姑娘患上如此离奇的病,且遮掩地这般好。想到那几个老婆子卯时不到便催她起床,让她学习女工女红,神色不由沉郁下去。
“我之前在江州,结识了位名医。请他出山,或许有治。”
众人丧闷时,车外的陆霁说出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韩光眼睛一亮!是啊,请他来,虞姑娘的病一定有救!
绿翘陡然一震,正欲出口道谢时,眼睛却先一步瞧到了不远处飞扬的尘土。
那是什么?!
她怔松时,身旁的陆霁却早已反应过来。
百米处,一队轻骑正勒马以待。骏马撅蹄,在官道上扬起阵阵沙尘。
因距离甚远,并不能辨清来人面容。绿翘以为是太子殿下的侍从,兴奋转身,还没等她和其他人分享好消息,便惊讶发现陆霁竟转了方向,驾驶马车逃向了密林。
“不是我们的人!”陆霁声音冰凉,“他们追上来了!”
韩光掀帘查看,见对方既无标旗,也不派人来探,只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不由心头焦急。
他的力气恢复了些,类似坐起,喝水,吃饭没问题,可让他拿起刀剑,与训练有素的匪寇交手,怕是不能了。
余下三人,虞沉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绿翘一介女流,自保尚且困难,谈何助力?更不论一直昏迷的虞家小姐。殿下携他们而逃,不知有多少困难。
韩光的心如浸了冰,寒冷一片。
陆霁虽未回头,可几人心思,大概也能猜个明白,平静道:“林里地形复杂,他们人马众多,只能分散进入。我们未必没有出逃之机。”
“坐稳了!”
他一抽马鞭,提醒几人坐好,头也不回地冲进墨绿的林中。
--
身后跟着的轻骑果然赶超了上来。
至密林口处,一高壮的男子猛勒缰绳,止住前行态势,下了命令:“分散兵马,依次进入。”
他的声音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望向丛林深处双眸饱含嗜血的残忍。
想到兄长死不瞑目的惨像,丁元的胸腔便燃起怒火。
他们啸聚山林,何等快活!陆霁一来江州,他们没了落脚之地!如丧家之犬,惶惶度日。剿匪已让他们元气大伤,丁元欲劝兄长丁展韬光养晦,徐徐图谋起复大业。
丁展却不愿。
他恨陆霁把他多年经营毁于一旦,领了残队,暗中北上。
怕被官道上的卫兵发现,他们昼伏夜出,只在林中过夜,不燃篝火,惟吃冷食。费心图谋,终在半月前抵达京郊附近的月明山。
他们低估了进城的难度。城门口的兵士见他们操着外地口音,身强力壮,又人数众多,怎么也不愿放他们进去。
丁展一行人只能隐匿踪迹,以五人为一组,就地休整。
这段时日,他们探遍了明月山的大半地区,发现在山麓西侧、东侧有不少庄园。偶尔会有朝内重臣、皇戚贵亲过来居住。
想着弟兄们跟着自己风餐露宿,一个个饿得眼冒绿光,丁展、丁元兄弟俩动了念头,预备着劫掠一番。
只是这些庄园大多有护院把守,巡逻严密,如铁铜一般,很难潜入。
正当他们无计可施时,有手下回禀:一户虞姓庄园看守松散,或有机会。
他们暗中踩点,果然发现在后院院墙处,有一个可容人爬进去的狗洞。
丁展一马当先地爬了进去。刚站起,便发现一年轻女子朝他打招呼,神情极为自然。
他惊疑不定,强自镇定着从女子口中套话,发现她把自己认成了同伙。他将错就错,逐渐复原了事情真相:原来这个名叫翠影的婢女竟勾结另一拨人,引狼入室,试图侮了主人的清白。
翠影将计划和盘托出,完全没注意到眼前之人的不对劲,言毕,见眼前人目光闪烁,不满地用胳膊捅捅他:“听清楚了么?若是当日出了意外,你和你的属下们就从这儿爬进来”她指指半人高的洞口,“见机行事。”
第29章
丁展状似恭顺地点头,决定按翠影计划行事。能兵不血刃地达成目的,不惊动任何人,最好不过了。
二人分别后,丁展在外墙边巡逻,果然发现了另一人的踪迹。捉住后拷打了一番,从他嘴里套出实情。
回去后,丁展向丁元说出了自己的规划。丁元觉得可行,嘱咐了属下,定于今日成事。孰料竟在这里发现了和令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陆霁!
想到这些事,丁元手上青筋迸出,高声下令:“往前追!”
---
驶入密林后,原先紧跟着的敌人慢慢地落后他们许多。等完全看不见对方身影后,车内众人长松口气。
绿翘往窗外望去。
皓月当空,黑蓝的天澄净得似块美玉。风声不知从何处吹来,穿过窗,带来透骨的凉意。
虞行烟便是在此刻醒来。
“我这是怎么了?”她环视几人,神情迷茫。
绿翘激动欲泣,抽抽搭搭地将今日之事说了遍。
虞行烟一时没出声。
她慢慢消化着绿翘的话,“翠影反叛”,“黑衣人劫掠”,“驾车出逃”,只觉今日所经历的,比过往十数年还要精彩。
宽慰了众人一会,虞行烟出了车厢,坐在正沉默赶车的陆霁身旁,认真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这一路的波折,她光是听,便觉艰辛。陆霁也中了药,可他竟和没事人似的,一路奔行,带他们逃了出来。
好似个铁人。
虞行烟内心酸涩,从前对他的一些偏见经风一吹,骤然消逝。
陆霁自然也注意到了身旁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虽面色如常,可握着缰绳的手却慢慢攥紧了。
“多谢殿下出手搭救!算下来,这是殿下第二次救我了。”虞行烟莞尔一笑,在月色中幽静如昙。
第一次在大理寺,陆霁帮他躲了张全的暗箭,这一次,他又将自己从庄子上救出。
虞行烟深知,若不是今天有陆霁想帮,她就算没中了翠影的奸计,也会在另一波人手中丧命。
这般恩情,要想偿还,怕是不易。思及这儿,虞行烟压力大了起来。
她素来不喜欢亏欠别人,别人于她有恩,她定会十倍报之;眼前的情况让她倍觉棘手。
陆霁不搭话,想起她的古怪病症,问她:“你梦中是否有见到什么不寻常之物?”
他疑心虞行烟许是被人下了蛊毒。
数年前,陆霁曾到访过西南一带,那里民风和京城有很大不同。他听闻,曾有年轻苗族女子为笼络情郎,暗中给他下蛊。
梦境便是她们施展蛊术的手段。
虞行烟如此貌美,暗中窥伺的京城男子不在少数。有那龌龊不堪的,动了歪念,也未可知。
单看今日所见,这虞家的奴仆便有不忠心的。很难不怀疑,虞行烟今日并非第一次中药。
听到陆霁的问题,虞行烟脸色微红。幸亏有月色遮掩,并不十分明显。
那梦的细节,怎能和眼前这人详讲。她咬咬唇,含糊道:“那梦就是普通的梦。我见自己常被困于一小院中,不能外出。府上还有几个伺候的下人,不过都眼瞎耳聋,无法沟通。”
陆霁眉头一紧,欲要细问,转头却瞧见了女子绯红的耳垂和泛粉的脖颈,一时僵住了。
第17章
陆霁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喉中。
凉风迎面吹来,拂过低枝,传来“簌簌”的声音。
清冷的月辉中,二人沉默地坐在车前。
虞行烟双手抱膝,觉察到气氛有些怪异,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不由笑道:“我听父亲说,圣上有意为殿下指婚威远侯家的姑娘。我之前倒是有幸见过她几次。容貌端庄,举止娴雅,和殿下很是般配。”
皇族正妃,首先得出自世家大族。除此外,还得考虑品貌、才情。种种限制中,容貌占的比重反而是最低的。
虞行烟身份虽高,可她容貌极盛,又有一个被朝臣视为“祸水”的姑母,是以,她从未想过和这些天潢贵胄们有什么纠缠。
李令月性情温和,又饱读诗书,才女之名显赫帝京。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前些日子,端午佳节,圣上还把侯御膳房做的江米粽赏给了威远侯。
这可是独一份的待遇。
陆霁心里一沉。
那人确实有和他提过,欲为他物色正妃。可他当时已冷脸回绝,道自己并无此意。
陆霁以为此事就此结束,没成想消息传到了她的耳里。
以往,面对这些流言,他向来安然处之,可这回许是有她在身边的缘故,他竟生出些不适来。
“我并无此意。”男人冷冽的话在虞行烟耳边响起。
她回首看去,见他眼如深潭,面容冷峻,不禁纳闷:方才还好端端的,怎忽然生起气来!
虞行烟挑眉,正欲打趣他一番,不料肚腹中传来“鸣声”,让她瞬间呆在原地。
虞行烟有些苦夏,往常的这个时节,虞府的小厨房总会为她准备解暑的羹粥,让她不至于闹了“饥荒”。可到庄子后,她吃得便不如在府上那般精细,再加上每日还要聆听嬷嬷们的训导,体力比以往消耗得大,便更易感到饥饿。
今日她吃得极少,又一路跟着逃荒,心神劳糜,一个不注意,竟闹出糗事来。
第30章
莫说此世她的身份是教养得当的贵女,便是上一世,她也没如此失仪过。
陆霁就这样看着红晕慢慢爬上了她的脸颊,直至整个人泛起了海棠色。
他觉得有些好笑,没忍住,闷笑起来。
他身上笼罩着的寒冷的气息,也因这场意外,消弥了不少
两人的相处印在车内三人眼里,却是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虞沉是最没心没肺的,捅捅二人胳膊,笑道:“殿下和我家姑娘聊得很开怀呢。”
韩光和绿翘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瞧见了凝重。
__
驶了半个钟头,马车行到了一弯山泉下。
泉从山上而下,蜿蜒折叠,至山腰处收束,显出几分含蓄。
陆霁翻身下车,把空了的牛皮水袋重新灌满,又查探了四周一番。
见地形平稳开阔,灌木丛低矮,他微不可见地点头:还算安全,哪怕有什么危险,也能第一时间逃走。
他心下安定,回去唤了几人,道:“我们先在此处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出发。”
虞行烟松口气。
她原以为陆霁打算日夜疾行,没想到竟原地休息了。她扶扶腰,依旧酸软无力。既是因为药效没过,也因为坐马车坐得时间太久,以至浑身僵直。
再看绿翘等人,亦是一脸欣喜,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
韩光解开缰绳,牵马来到泉边,让它低头饮水,用手轻轻地理着它长长的毛发,动作很是温柔:要不是这几皮马脚力强劲,今日怕是没那么容易从那些人手中逃出。
虞沉则一眼相中了泉边的大石,一个箭步窜了上去。
经过白日的炙烤,大石温度并不很低。他折下两节树枝,将石上的灰尘轻扫了去,和绿翘一起,将几件衣服铺在石上,觉得满意了,才唤姑娘过来。
虞行烟摇摇头。
好不容易下了马车,她还是多想走动走动。她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回神时,发现陆霁已不见了。
“你们殿下呢。”她弯腰,询问又继续给几匹马喂草的韩光。
韩光一愣,往四周瞧去,喃喃道:“方才还在这儿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姑娘,我刚刚看见太子殿下往那边走了。人有三急么,他许是解急了吧。”
忙着在泉里逮鱼的虞沉听见了,直起身子,回了她一句。
这地少有人烟,鱼各个呆头呆脑,个头又大,捉起来容易许多呢。
---
比起白日来,夜晚的林危险了很多。穿梭其中,时不时便能听到鸟雀“扑哧”展翅的声音。远处,隐隐地传来野兽低沉的吼声。
陆霁隐在古树粗壮的树干上,身形与夜色融为一体,如屹立的山。
等灌木丛中出现了一道跳跃的灰色身影时,他倏地松开了手里的弦。
“咻—!”
箭出,正中猎物脊背。
那东西挣扎了一番,便不动了。
陆霁轻轻地跳下树去,快步走到猎物跟前,捉住它长长的耳,拿在手里细看。
一只肥美的兔。
陆霁点头,在四周摘了些能吃的果子,方带着东西回去了。
巨石边的几人见他回来,皆欣喜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他。
知道他去捕猎,韩光不满地嘟囔道:“殿下,这地方如此危险,您怎能独自一人身犯险境呢?您要是去,好歹知会我一声。您迟迟未归,虞姑娘等得都着急了!”
虞沉烟:……
她只是顺嘴提了句,并没有表现得很迫切。
不要乱说!
陆霁闻言,淡淡地看她一眼,眼里的温度又暖了些。
“我若是同你们说了,你们要么阻止我,要么希望一同前去。你们药效未过,跟着我不能起多大作用。不若在原地等侯。”陆霁罕见地解释了番。
他伸手一指,表示自己方才藏身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意思很明显:距离近,有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到。
“殿下是要在此处生火么”
虞行烟笼了两弯新月似的眉,不解问道。
他们还没逃出密林,后头追兵可能会随时追上来,燃起篝火,目标不是太大了么!
陆霁摇头,在几人困惑的表情中,将胸中谋算娓娓道出。
—
半个时辰后,丁元一行人终于赶到泉边。
见一块巨石上有未熄灭的木炭灰,旁边的荒草处还扔着吃剩的鱼骨,他的眉渐渐隆了起来。
“寨主,树根处有新鲜的马粪,他们刚走不久!”
中年汉子回禀道。
丁元“嗯”了声,两指捻起一抹灰,细细观察。
带着烫意。
他沉吟了声,道:“陈方呢?”
“我在!”
一个瘦小的汉子站了出来,鼠眼中精光毕露。
“陈方,你看看附近有没有车辙印。”
丁元不太放心,心头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是!”陈方领了吩咐,仔细地查探起四周。
他是个驾车的好手,尤善于辨迹跟踪,眼力亦远超常人,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蛛丝马迹。
丁元立在石上,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正仔细逡巡的陈方,面如滴墨。
半刻钟后。
“首领,在这儿!”
陈方指着地上新鲜的车辙印,欣喜回道。
第31章
丁元跳下石,几步奔至陈方跟前,只见微湿的土地上,车轱辘印清晰无比。
杂乱的马蹄印斑驳交错,一路延伸至西侧的窄林处。
“能判断车上有几人么?”
丁元开口问道。
陈方将长指深入浅坑中,估摸了下,心里有了数:“寨主,车上约莫载了五人。少于五人的话,痕迹会更浅些。”
丁元点头,心道:他们应没跑多远,此时去追尚来得及!
“追!”
他高喝一声,领着几个健仆,沿着车痕,策马疾行。
余下的几人也挥挥马鞭,跟了上去。
刚驶出不远,队伍最末尾的一年轻男子忽地止住缰绳,朝身边的同伴道:“我肚子有些舒服,你们先走吧。”
“就你事多!”
同伴埋怨他一声,催他尽快赶上,撇下他赶了上去。
那年轻男子呵呵一笑,待同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远处后,方敛了笑,回到了山泉附近。
在大石处呆了会后,他来到了一棵巨树下。
树极茂密,其冠直插云端,粗壮的枝干遒结,有双臂粗细。
他静静地望了会,然后慢慢地往上爬。
这棵树,他们方才派人搜寻过,爬至顶端,仍没见什么痕迹。
可他不死心,总觉得有古怪。借口腹痛,特意回来查看。
他爬得速度很快,一会功夫,便至了树的顶端。从顶上望去,四周一览无余。
怎地会没有人呢?莫非真的是我多想了!
原地观察几炷香,待夜色转身,他才长叹口气,接受了自己弄错的事实。
解下树根处的缰绳,男子翻身上马,正准备走时,又从怀里摸出了火信子,看也不看地往身后扔去。
好巧不巧地,那火信子落在了一处低矮的灌木丛中,很快燃了起来。
火舌越燃越大,连续吞没了四周的几棵树,烧到了一处缓坡,自上而下地往坑底烧去。
—
坑底,绿翘等人见火越来越大,面露焦急:“殿下,怎么办?火快烧过来了。”
他们面上都能感觉到蓬勃的热意,浓呛的烟直往鼻子里钻。
陆霁眼如深潭,安抚他们道:“耐心等会!他们还未走远!”
几人按下心中焦急,维持身体不动。
忽然,一个小火星顺风飘来,落到了陆霁的衣服上。
陆霁迅速扯下外衣,以土覆上。
还未等几人松口气,一截燃得正旺的树枝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砸中了虞行烟!
第18章
陆霁伸手去挡,迅速将它扫落,又抱着虞行烟的腰,提气跃步,跳出五米远处。
几人反应过来时,两人已脱离危险。
“吓死我了,幸亏你们……”
绿翘拍拍胸口,还未将心中担忧吐出。
不远处,那名男子却已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什么人?”
他警觉回头,双瞳一眯,悄悄翻身下马,提着刀,一步步往缓坡走去。
陆霁屏息,右手紧紧握着刀鞘,双眸冷似寒星。一旁的虞行烟以双手捂唇,呼吸调得极轻。
空气中只余枝叶燃烧的“噼咔”声。
待一双黑靴现于眼前,陆霁身影一动。
他如鬼魅般出现在男子身后,横起长刀,剑锋从他喉上轻轻一滑,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男子喉管便被轻轻切开。
男子下意识捂喉,两手急切地捂住喷血的伤口,等发现来不及时,又急忙将右手探入怀中。
那儿装着联络弹。
陆霁已在这上头吃过一回亏,见他动作,哪能不明白男子意图?
先他一步弯下身,从他怀中掏出了男子渴慕之物,然后在他晦暗的脸色中,几下把它劈成两半。
男子见东西被毁,闷哼一声,呕出血来,片刻后无了生机。
绿翘三人见危机解决,快速从坑底爬出,几步跑到二人面前。
“殿下,咱们再往哪儿去?"
韩光开口问道。
他们坐的马车已载着几块巨石,跑进了密林深处。
几人若要再跑,便只能依靠人力。眼看火势越来越大,他们再不出林,怕是今天要命丧此地!
陆霁微微点头,观察了地形,沉声道:“沿着这泉水,一路向下。山脚下,或有出路!”
他目光如炬,英俊的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中醒目无比。
—
另一边,丁元率盗匪奔出几里地后,慢慢地觉察到了不对劲。
蹄印越来越杂乱,起先还能看出是四匹马的行迹,可走着走着,蹄印竟越来越少。
直至现在,不用陈方回禀,丁元也能轻易发现:地上只剩下了一匹马的踪迹!
他心思电转,还未说话,队伍后头,一长眉汉子打马追了上来,恭敬道:“寨主,方才邹民那小子说他腹痛,落在了队伍后头。可半天了,他竟还没跟上来,是不是出事了?”
汉子一脸担忧。
都一盏茶的时间了,也该好了吧。
丁元狠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是浓浓的煞气,叱道:“混账玩意,怎么不早说?平白耽误老子这么久的时间!”
他一脚将男子从马上踹下,心头怒意难消,不顾他的哀嚎,扬起马蹄,从他的身上踏了过去。
红白的脑浆流了一地,男子骤然气绝。
第32章
余者皆被眼前一幕震住,懦懦不敢言,彼此交换了个畏惧的眼神,方挥鞭急追前头那人。
刚驱出百米远,便见前方火光冲天,将整片林子烧得如同火海。
_
秋水别院。
一轮弯月在枝头挂起,结出一片霜色。
本是宁静的夜,院里却人声鼎沸。身披明光甲的卫兵、腰系绯鱼袋的低阶武官,都一脸肃穆地聚在此处,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他们畏惧地围成一圈,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人群中央,身着便衣的陆玄璟双手负于背后,从面上看,并不见一点焦急。
许久后,他方低唤了一人的名字:“赵德!”
赵德轻拂衣袖,俯身出列:“奴才在!”
“那些侍卫是如何说的?”
他嗓音带着几许干哑。
赵德擦擦头上的汗,不记得是第几次回道:“侍卫说他们在西麓与殿下失去联系。之后他们便顺着山脚,追寻了半个时辰。目前仍未发现殿下踪迹。”
陆玄璟睁开眼,将胸中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沉声道:“再去找!哪怕把明月山翻遍,也要找到太子!“
赵德点头称是,心头默叹:到底血脉连心,圣上毕竟还是在乎殿下的。
他起身正欲离去,一抬眼,却见一提灯女子踏月而来。
朦胧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柔风吹动披帛,显出几分飘逸之态。单看身姿,便是一柔弱佳人。待走近了,回眸一
瞧,果然不曾令人失望:杏眼含水,肌肤莹白,身姿袅袅,细质纤纤。
赵德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暗自喟叹一声:时光倒真是对她仁慈。十年过去了,她容颜竟半点没变。
陆玄璟见女子来了,一改先前淡定,将身上的披风递给她,捉了她的手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好让你在屋里等么?晚上冷,你身子不好,就别在外头多呆了。”
虞姮露出个浅浅的笑,也不顾他人眼光,乖巧地将头倚在他肩上,柔声道:“臣妾怕陛下着急,特意过来安慰陛下。谁想到陛下竟一点不领情的样子。”
她不满地抱怨两句,娇颜上划过一丝委屈。
这样的动作,若由其他妇人做来,未免显得矫揉造作。可虞姮生得一副云鬓花颜的绝美姿容,嗓音也软,听在人耳里,便让人的心微微一颤,脑海中只余一念:便是那天上的月,若美人想要,他们也愿费劲周折,眼巴巴地送至她眼前。
果然,虞姮的话一出,陆玄璟的脸便阴了下去,道:"朕明明是关心你。”
又揽住女子柔肩,长叹一声:“霁儿不见,我心里很担心。”
他长叹一声。
夜风渐渐起了,让人身心也似冰冷了些。
院里的众人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四周唯有蝉鸣。
在这个晚上,这位年富力强,威严赫赫威的大魏天子脸上罕见地流出些脆弱来。
虞姮抬眼瞧着,心头忽然涌起些感慨。
自登上皇位后,他便极少情绪外露。多年的帝王生涯,他自熏陶出了极佳的养气功夫。细细算来,似这般的情绪外放她只见过三次。
一次是这回的太子失踪案,一次是先皇后薨逝,最后一次……
虞姮敛眉,将脑海中浮絮般的想法抛掉,柔声宽慰道:“殿下他吉人天象,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陆玄璟沉沉地看她几眼,并未回她,只是握着她肩的手越来越紧。
又过半个时辰,没等到陆霁的消息,等来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臣虞伯延拜见陛下和贵妃娘娘。”。
“伯延你竟也来了!”陆玄璟颇感意外,将正欲弓腰行礼的虞伯延一把扶住。
“储君失踪,身为臣子,我哪能坐得住呢?”虞伯延抚了把美髯,和妹妹虞姮交换了一下眼神。得到对方的肯定后,他面上浮起几丝犹豫。
陆玄璟果然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主动开口:“在朕面前,伯延可畅言。”
虞伯延心上微定,说道:“陛下,臣的女儿也在今日失踪。臣疑心,殿下和臣女可能遇见了同一伙歹人。”
他凝眉,将虞家庄园上发生的事全盘说出。
虞伯延虽然试图约束虞行烟的性情,面上亦做出一副绝情样。可毕竟当了多年的慈父,角色一时转换不来。今日下朝后,他挂念庄子上受训的女儿,心思一动,吩咐车夫驱车前往城郊。
到得门前的狮子口处,他惊讶发现门房不见了踪影。
虞伯延心上登时涌起浓浓的不安。
疾步进门,一路行来,只觉府上静悄悄地。行至偏厅,才发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一群奴仆。
“姑娘呢。”
他以水泼面,将他们唤醒。声音阴寒如冰。
奴仆们呆了一呆,七嘴八舌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虞伯延几句话就将事情原委讲得明白,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臣以为,他们口中的年轻男子和身旁侍卫应当便是太子殿下和韩统领了。”
虽是推断,可心上已有了七八分肯定。
“从形貌特征来看,大抵便是他了。”虞姮赞同道。
除了那位龙章凤姿,英武不凡的太子,再无人能符合他们的形容。
陆玄璟点头,默认她的猜测,吩咐禁卫军尽力搜寻二人下落。
而后目光幽深地仰望着那轮圆月,许久后,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声。
第33章
—
大门处,陆伶红着眼,焦急地询问急色匆匆的禁卫。
“还没找到么!”她随手抓住路过的一年轻侍卫,开口问道。
赵德见了,轻声上前,从婢女手里拿了件银灰色的披风,缓缓盖在她肩上:“公主切勿担忧过甚,仔细您的身子。”
“殿下他武功盖世,可以一敌百。这世间没几人能是他的对手。”
他们已得知最新的消息,知陆霁与虞家小姐一同消失,也知他们或与江南悍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暗地里虽对二人关系好奇不已,可没人敢在这时将内心疑惑提出,只待找到二人后再细细盘问。
陆伶点头,因他的话,面上的惶惶减轻了许多。
她紧握住手中的嫣紫色荷包,长长的指甲陷了进去。
赵德清楚,里面放着的不是他物,而是一枚小小的香囊。
那香囊是昔年先皇后随身佩戴之物,据说是寻高僧做过法的,能避凶佑吉,灵验得很。先皇后去世后,这香囊便到了陆伶手中。
陆伶对它视若珍宝,除沐浴外,从不离身。
公主如此行状,应是心头极不安吧。
赵德微不可见地摇头,垂下身、子,和她一同等待最新的消息。
众人愣神间,却见遥远的山头一侧,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将天光映入白昼。
第19章
到了后半夜,忽然下起雨来。
天好似个巨大的漏斗,暴雨倾盆而下,伴着电闪雷鸣,呼啸着席卷着大地。
猛烈的山火因着这场雨,渐渐熄灭了。
林间的地变得湿滑落不堪,人一个不注意,双腿便陷入了泥地里。
陆霁一行人,迎着雨艰难前行。
狂风吹面,耳边唯有“隆隆”雷声以及枝叶颤动的声音。离得远了,便听不清身边人说话的声音。
从天上看,几人渺小地似是团墨点,经雨一浇,便能糊成一团。
虞行烟擦擦脸上的雨水,努力睁大眼辨认前路,长睫湿漉漉地贴在眼下。
身下,是男子宽厚有力的脊背。因只隔着一层衣服的缘故,虞行烟双手能清晰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热意。
耳侧传来男子清浅的呼吸声。
虽背上负了一人,但陆霁行动却仍比后头的三人快了许多。他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几人,以免他们走失,而后沉眸,双手紧握女子膝上,将背上之人往上托了一托。
明知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自己掉下来,可虞行烟的脸色仍是不合时宜地红了。
她胸前的柔软紧帖男子的脊背,随着他的走动,不可避免地和陆霁有了近距离接触。
她直起身,正欲拉开些距离时,耳边传来男子不满的斥声:“别动!”
虞行烟乖觉地俯身趴好,不再动弹。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走,可这副身子娇养惯了,走上会便气喘吁吁。
雨天泥土软烂,在虞行烟第三次将镶着粉珠的绣鞋陷入土里后,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不顾她的意愿,强硬地将她背在肩上。
虞行烟挣扎无果,只能由他去了。
“殿下,还要多久才能到呀?奴婢真的走不动了。”
绿翘气喘吁吁地问道。她抹了一把脸,停在原地。
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脸上的汗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形容狼狈。
虽才认识不久,但同行一路后,她对陆霁的态度亲昵了许多,隐隐有把他当主心骨的架势。
陆霁动作一顿,抬眸往前方瞧去。
到处是浓郁的、墨绿色的树,隐在雨夜中,令人难以分清方向。
脚下,雨水已从靴上漫了上来,一寸寸地往上爬。河边的水变得浑浊,往水中望去,不时便能发现里面飘着的动物尸体,偶尔能见到双人合抱方能举起的巨石。
不能再往下走了。从水面看,半个时辰后,大量泥土便会被洪流卷走,朝山脚奔涌而下。
陆霁在西北领兵时,曾亲历过几次。
其时地动山摇,土崩水出,浊流携势而来,巍巍然惊起滔天巨浪,淹没了沿途的村庄、农田,将参天巨树连根拔起。
见者无不肝胆欲裂,两股颤颤。
若这雨一直下下去,他们结果难料。
陆霁凝眉远眺,沉吟几息,方指着一处小径道:“从这儿走。先寻个避雨处。”
—
顺着陡坡而下,行了百米,众人便到了一处低矮的山洞旁。
洞口直径恰巧可容一人通过。陆霁放下虞行烟,微弯着腰,将身子探进洞内。
山洞口小腹大,视线内,除了一些杂草外,别无一物。
脚下青苔湿软,陆霁小心缓行,见没有危险,挥手让他们跟上。
几人依次进入,等进得洞内,方长舒口气,瘫软在干草上。
连续赶路,又时刻处于担惊受怕中,众人的神经早已崩到极限。好不容易可以歇脚,俱无力躺倒。也是到了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肌体酸痛。
“哎呦,我可许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了。”虞沉脱下靴,将其中的水倒出,而后揉着酸软的臂膀,低声呼痛。
他龇牙咧唇,神情夸张。
绿翘瞟他一眼,双手拧着衣侧下摆,待它不再往下滴水后,慢慢地走到石室中间。
那里,韩光刚用打火石燃起了一堆篝火。
虞行烟接过陆霁从外头捡回来的长树枝,搭出了个简单的落地晾衣架,吩咐众人将外套脱下。
第34章
带着湿衣入睡,于身体不利。
考虑到女子体弱,且晾衣不便,陆霁、虞沉、韩光三人在虞行烟、绿翘换衣时默契地走到了洞内的另一侧,面对墙壁,默默等待着二人将衣服烘干。
虞行烟的外衣以丝绸制成,质地细柔,经火苗一烤,很快便干了。绿翘的材质差一些,费了些时间。
见几人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绿翘慢慢地挪至虞行烟身旁,低声道:“姑娘,太子殿下倒真是个极好的人呢。”
虞行烟双眉一挑,听着绿翘对陆霁大加赞赏:“……殿下他长相俊美,有勇有谋。满京城也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了。夫人之前说的谢氏子弟,定比不上他。”
虞行烟烤火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她。
有些好笑:满打满算下来,绿翘见陆霁的时辰不足七个时辰,竟成了他的拥趸。不知道的,还以为陆霁才是她主子呢。
心里虽这样想,虞行烟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伸出根手指立于红唇前,低声道:“别胡说,圣上早就为殿下定好正妃了。”边说,边往陆霁的方向投去一眼。
男子身形微动,似乎没有听见。
绿翘啊了一声,失望地撇撇嘴,沮丧了不少。
两人自以为隐秘,可墙壁处的三人各个都是习武出身,耳力比常人要好很多。便是虞沉这个手脚功夫一般的,也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虞沉听着,看陆霁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怎么形容呢,感觉像是一副极好的画,方方面面合适到了你的心坎里,可当你掏出腰包欲高价买下时,却遗憾抱发现:原来这画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韩光眼角余光瞧见他的神情,忽起了些兴致,很大胆地、极没有眼力见儿地、转头去看自家主子。
果不出意外地看到男人俊脸凝霜,连带着四周的空气都阴沉了几分。
半晌无话。
_
等陆霁三人烘干自己的衣物时,夜已过了大半,几人各找了个地儿,沉沉地睡去了。
不大的洞穴内,响起虞沉、韩光二人如雷的鼾声。
陆霁倚靠在洞穴处的一块石上,双目微阖,竖起耳朵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就当他以为今晚会这样平稳结束时,洞穴上方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一人压抑着怒火问:“这附近查看过了么?”
陆霁双眼一睁,他听出来:这是丁元的声音!
他悄悄地握紧手中剑柄,呼吸放得极微弱。
——
上头,丁元猩红着眼,正叱骂着一瘦小的男子。
一夜未睡,又没找到人,他气怒交加,整个人变得极为暴虐。早已湿透的衣物“滴滴哒哒”地落着水。
犹如一头困兽。
他的属下也好不到那里去。
雨夜路滑,不少人在路上都跌了几跤,浑似泥潭里滚过的猴子。
众人面色惨白,两颊透着红色,显然是生病的前兆。
丁元胸膛剧烈起伏,见瘦小的男子低头不敢言,一时恨急,踹在他的腿窝处,狰狞道:“问你话呢?哑巴了?这附近还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力道大,男子一下被他踹得趴下地去,脸埋进了水坑里。
男人的视线四处乱转,而后越过洞穴口围着的巨石,与陆霁隔空相望。
他定定地看了陆霁一眼,害怕道:“寨主,没有的。小的之前来过这里几次,除了树什么也没发现。”
陆霁动作一顿。
“又是个没用的东西。快点给我滚上来,继续找!”
“天不亮,别想休息!”
男人微松口气,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往洞穴方向投去一瞥。
好巧不巧地,丁元正好回头看了一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心思电转,身体先头脑一步反应过来,几步跳下坡来,很快发现了这一处的凹陷。
然后挑起长剑,身形如箭般蹿至洞口。
一道寒芒,乘着雨雾,携着怒火,向陆霁面上而来。
陆霁的反应却比丁元的刀速度更快,侧身避开锋芒,右手双指夹住刀尖,朝里面吼道:
“走!”
绿翘、虞行烟从梦中惊醒,见丁元等人已追了上来,困意即刻消逝,飞快地收拾好东西,缩在了洞穴深处。
她们二人不懂功夫,还是莫添麻烦了。
韩光、虞沉经过一晚的休整,精力已完全恢复,拿起身侧立着的剑,加入战局。
二人一来,陆霁压力大减,先将他逼出洞口,后又将他合围住,形成包抄之势。
丁元双拳难敌六手,逐渐力有不逮,脚下的步伐也迟滞起来。
暴雨如注,浇得天地间都是迷蒙的水汽。四人在雨中交战,激起一阵泥水。
上头,十几个属下静静地看着丁元显现颓势,沉默地如同雕塑。
谁也没有跳下来支援丁元。
这一晚疾奔波,他们已累到了极点。况且一个对下属狠辣的寨主,也不值得他们为其出生入死。
面对三人合攻,丁元狼狈不堪。一个错眼,露出空档来。
陆霁瞅准机会,快步上前,手中刀快得只余残影,眨眼间便没入他胸腹中。
一剑毙命!
陆霁速度太快,丁元还未感觉过来,便睁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双目不甘地望着天空,是和他弟弟一样的姿势。
第35章
坡上众人见寨主已毙命,也不做抵抗,纷纷放下手中刀具,依次走了下来。
陆霁正欲搭话,耳边却传来一道极为可怕的水声,他回头一看,目光猛地一缩!
第20章
天公发怒,山崩地摧。
铺天盖地的水席卷着浑浊的泥,从山头狂奔而下,巨声轰鸣。
水势极快,以摧枯拉朽之势涌现,黄浪滔天,誓要荡平一切。
明月山上的土,土质松软,每至秋冬的多雨月份,便会时不时地地发生几场小范围的崩塌。擅长治理山泽的屯田郎上书请示圣上,获准许后便亲自领着京郊的百姓上山种树。
二十年时间过去,方将大片的、赭色的土地变成了绿意苍翠的密林。
昨夜,丁元属下为逼他们现身,放火烧林,数百亩树林须臾间毁于一旦,只余下焦黑的树根。
一场数年难遇的暴雨,一片失去树林庇佑的土地,便在这样的时候相逢,席卷成一场足以吞没一切的大啸。
“快跑!”
陆霁高声喝道。
他健步如飞,身形如电,转眼便跃至虞行烟身旁,将她一把捞起,置于背上,拼尽全力向山底奔去。
韩光、虞沉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后,也调整内息,紧跟其后。
绿翘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身子便扭然一转,被韩光眼疾手快地放在背后。
这一切不过发生于瞬息之间,丁元属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五人已跑出三丈远去。
他们下意识回头,不期然看到那黄色的泥流正往山脚袭来。大惊失色,忙乱之下,动作便比虞行烟等人慢了不少。
天地间一片晦暗,云压得极低,持续灌下充沛的暴雨,冲刷着大地,似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幸、怨恨、阴暗全部毁去。
后方,是逐渐逼近的洪流;
前方,是瓢泼而下的雨水;
众人奔行于天地间,渺小如沧海一粟。
“啊--”
啊--”
男人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
虞行烟回头去看,只见百米处,丁元的两个手下一时不察,跌入洪流中,他们挥舞着双手,在黄波里拼命挣扎。
一个浪头打来,瞬间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几个同伴见状,回身去拉,没能成功,也被卷入水中。
眨眼之间,十数个黑衣人便消失不见。
像是水融进了水中,没留下一丝痕迹。
很快,地上便只剩下了陆霁五人。
无人说话,奔跑时,只能听到自己从胸腔内侧传来的,急促的喘息声。
队伍最末尾的虞沉最先撑不住了,他的耳膜剧烈充血,心跳如鼓。他没回头,可后背已感觉到洪水张开了巨口,正欲择他吞噬。
他张口,本欲在这世间留下最后一段话。
队伍的前方陆霁恰在此刻回头,看到了三丈高的水墙。
浪潮距他们不过十数米,浩浩荡荡犹如千万匹战马踏着踏浪并进,其声天崩地裂,仿佛间似能听到大地的嗡鸣。
他高声道:“来不及了。你们落水后,一定要尽快抓住浮--。”
话还未说尽,身后的黄浪便袭了上来,将五人全部淹没。
入目是黄色的浊流,夹杂着泥沙,碎石,直往虞行烟的鼻尖、喉间、眼中灌去,她一时不察,灌进几大口污水。
繁复的衣裳进水后沉甸甸的,带动着她的身子不断下沉。
虞行烟前世学过游泳,且技术颇为不错,所以,最初的惊慌过后,她很快便镇定下来。调整呼吸,辨别了一下水流方向,双脚一蹬,往上游去。
等她露出水面,却发现四周黄澄澄的一片。
其余几人皆不见了踪影。
她按下心中慌乱,随手抱住一块浮板,往周围游去。
她出水速度快,幸运的话,还能碰到陆霁他们。时间尚短,应当有机会。
虞行烟咬紧下唇,自我安慰道。
污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拍打着她的身躯。浑浊的江面上,唯她拼命扑腾着。
虞行烟到底低估了水上的凶险。
慌忙寻找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一块礁石正顺水漂下,速度快如离弦的箭,在她还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狠撞到了她的额。
虞行烟登时昏死了过去,身子也从木板上落了下来。
水面上再无活物,天地间一片浑浊。
---
浅滩处,鹅卵石上,躺着一名女子。
温暖的阳光肆意倾泻在她的额上,让她的脸泛起了釉色的玉质。
“唔-”地一声,女子猛地将污水吐出,长睫微动,慢慢醒了过来。
虞行烟支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她打量着四周,只觉一片陌生。
既不是先前所在的莽莽林海,也非晕倒之前所见的苍茫洪流,竟是片宽阔的平原。
视线一览无余。
这是什么地方?陆霁他们呢?
虞行烟念及众人,眸光一闪,试图站起,身子却一软,倒伏到了地上。
直到此刻,虞行烟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上血迹斑斑。身上的素袴也被水中尖锐之物划得破破烂烂,几不能蔽体。
掀开破衣,膝盖上,大腿处,腰处俱是大片的青紫。
没看到这些伤痕还好,看见了,虞行烟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脸色也陡然苍白。
第36章
远处,鸟雀的“啾鸣声”响起,惊起了正于硕大树冠下倒伏的乌鸦,“扑棱”的声音簌簌响起。
虞行烟咬紧下唇,往自己腿上狠掐一把,待痛感越来越强后,她抽着冷气,哆嗦着唇,终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疼痛给予了虞行烟极大的动力,她依仗着痛感,在河滩四周仔细搜寻。
大雨过后,浅滩上被冲上来不少杂物。
虞行烟提着裙摆,小心避让着动物的尸体,湿漉漉的黑枝,以及软烂的泥土。
滩泥软烂,很容易将人陷进去。
走出几十米后,虞行烟已累得气喘微微。她从地上拾起一节笔直的树枝,充当拐杖,缓慢前行。
行了一刻钟后,虞行烟眼睛一亮。
目光尽头,一个人正面朝下,躺在河岸上。她离得远,只能看见他着身黑衣。
虞行烟双腿似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她拄着杖,快速朝他赶去。
第21章
到得身边,她才发现地上躺着的是个男子。虞行烟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他翻身,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修眉冷目,鼻若悬胆,却是陆霁。
虞行烟心头微松,双手轻拍他的脸,没有反应。
虞行烟心下微沉,鼓足勇气将食指伸至他鼻下,探他气息。一会儿,指下才传来极微弱的呼吸声。
还有救!
虞行烟心中大定,忖度着他应是呛了水,才昏迷不醒,开始在周围寻找起来。
很快,她便找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将它垫到陆霁身下,快速拍打他的背部。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传统的人工呼吸,可她力气小,双臂乏力,难以长时间坚持。而且人工呼吸对施救者的专业素养要求较高,若施救者用力不当,极有可能会积压他的胸腹,使得溺水者肋骨刺穿肺叶,引发严重后果。
这个法子应当比人工呼吸更安全。
虞行烟垂下眸子,双臂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等虞行烟渐渐力竭时,手下的男子忽然一动。
虞行烟只见眼前男人似要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什么东西,待摸了个空时,才猛一睁眼,与一脸欣喜的虞行烟对上了眼。
“你终于醒了!”
虞行烟几乎要喜极而泣。
天知道她刚才心里有多害怕。一路惊变,醒来后又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心里的惊惶难以述说,只能忍着恐惧,一遍遍地给自己加油鼓励。见到陆霁,她极为惊喜,以为自己有伴了。不料他昏迷不醒,她只能按照记忆笨拙地给他施救。
幸好,幸好!
虞行烟眼里几乎要泛起一层水雾,劫后余生的喜悦令她难以自持。
陆霁只见眼前女子花着脸,满脸都是激动。刚醒来,他神色还有些怔松,可见到虞行烟后,记忆瞬间回笼。
庄上惊变,密林出逃,洞穴避雨,洪流爆发……
明明只过去了一天,却发生了这么多事。
看到女子如此挂心自己,甚至兴奋地掉了眼泪时,陆霁心里蒸腾起阵阵暖意。
他已许久没有体会到这般纯粹的关心了,不是因为他尊贵的储君身份,也不带任何目的,仅仅是因为他自己,陆霁这个人。
危险其实还未完全度过,可陆霁的心却放晴了。
虞行烟见男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然后在某一瞬间,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笑了。
如朗月开怀,金乌出云,万丈霞光撒下,光艳夺目。
她的心也随之猛地几下。
男色惑人啊。
虞行烟本欲问他在笑什么,一对上他的眼,便被他瞳中极强的愉悦感染,一下子没忍住,也跟着轻笑起来。
浅滩上两人的笑声传出很远。
-
二人在原地呆了会,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七八成后,方起身向前。
日头渐高,两人沿着浅滩,来来回回走了两遍,也没发现其余三人的踪影。
温度升高后,空气中的腐臭味越来越浓,虞行烟屏息,努力按下喉间涌起的不适。
陆霁神色凝重。
他目光远眺,思索片刻,转身对虞行烟说道:“他们三人许是被冲到别处了。”
身边的河,细细窄窄的一条,从遥远的西侧蜿蜒而来,是大江的支流。陆霁大概能想象出二人的行迹:落入洪流后,他们二人先是随水浮沉,飘进河里。又被水浪拍打。待潮汐褪去,方浮至河滩。
虞沉、绿翘、韩光想来是被冲到了某处,所以才遍寻不见。
虞行烟点头,犹抱着微弱的希望,暗道:她和陆霁能死里逃生,那三人说不定也行。
莫要提前泄了气。
她一边给自己信心,一边露出个苍白的笑:“咱们接下来去哪?”
陆霁垂眸看她。
她的发髻早已散开,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也蹭上了不少黑泥,看起来比往常狼狈许多。
因着衣服破损,陆霁便把自己的外衣脱给虞行烟,让她遮身。
黑衣宽长,极不合身,虞行烟的身子缩在里面,小小的一团。
明明形容如此狼狈,她却丝毫不在意似的,还能挤出个笑来,强自镇定。
陆霁看她几眼,沉声道:“往上走。方才我看见下游附近有两个木屋。”
虞行烟点头,跟在男人身后。刚走没几步,陆霁忽然停了下来,问她“你的鞋还能穿吗?”
第37章
虞行烟一怔。
她低头往脚上看去。
湿漉漉的两只绣鞋上沾满了泥,鞋头缀的粉色珍珠也掉了几颗,因着遇水的缘故,变得残破不堪。
但总体而言,并不影响她走路。
于是,她放心道:“能走路的,不会拖累咱们赶路进度的。”
她以为男人嫌弃她走得慢。
陆霁看她几眼,有心想说些什么,又想到现在并非逃难的时候,她体力尚好,怕是不需要自己。便把话咽了回去。
他独自一人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看落他几步远的虞行烟。
一路无话。
等木屋终于出现在视线中央时,虞行烟长舒一口气,加快速度,赶上陆霁。
翠竹做的木屋板型方正,分为上下两层。许是为了防潮的缘故,屋子建得比寻常房子要高出不少。
虞行烟的视线从堆着镰刀,绳索,木墩,柴火等杂物的一层,慢慢移到楼梯上。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敲门而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粗噶的声音:
“什么人,在我家门前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他语气不善。
虞行烟回头去看,只见一容貌普通的男人正满脸阴沉地看着他们。
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和陆霁。
第22章
两人的视线从她和陆霁身上划去,在他们的褴褛的衣上停顿几瞬,眼神莫名。
陆霁迎了上去,向他解释道:他和身边的女子乃长安人士,进山后突遇山洪,被冲至此处。见中年男子面有难色,他适时补充:若让他们借宿一晚,他将以重金酬谢。
说着,边从袖口拽下一粒金扣来,充作抵押。
听到会有重金酬谢,男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犹豫半晌,同意了陆霁的请求。
—
二层共有三个房间,陆霁和虞行烟各一间,男子和他孩子共住一间。
虞行烟走到最左边的屋内,推门而入。
室内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梁上布满了蛛丝,便连桌上也蒙着一指厚厚的灰。
里面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两把藤椅,缺了一条腿的圆桌堆在墙角。四面墙上却是光秃秃的。
家徒四壁。
虞行烟在屋里转悠了一圈,惊讶发现角落的地上竟还放着个极精致的梳妆镜。
雕花镶金,泛着古朴的铜色。
她放在手里细看,入神时,背后忽传来一男子声音。
“那是我媳妇的东西。”
屋主悄无生息地出现在虞行烟身后,见她拿起镜子认真端详,枯木样的脸变得暗淡。嗓音适时透出几许怀念:“她去世后,我就把屋子锁起来了。”
他边说,边将镜子从虞行烟手中抢走,似是怕虞行烟污了心爱之人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虞行烟先是被他无声的出场方式吓到,还未说话,又听到他的伤怀之语。
无措时,男子似察觉到了自己行为有些过激,说明来意:“姑娘不嫌弃,可换上我媳妇的旧衣。我经常淘洗,晾晒,很干净的。“
虞行烟垂眸打量他手里紧攥的东西。
灰扑扑的衫裙,上头缀着几个补丁。叠得方方正正。
她身上此刻还穿着陆霁那件极不合身的外衣,空荡荡的,将她整个人包了进去。
这屋主注意到了不便,真是好心。
她也不忸怩,道声谢后乖觉接过,计划着一会便将它换上。
只是,令她颇感意外的是,男人竟似没察觉似的,一直和她呆在屋内。
虞行烟心头冰凌凌地闪过几丝寒意。她摸了摸胳膊上窜起的鸡皮疙瘩,正欲开口说话,换了一身粗布短打的陆霁及时推门而入。
手里还拿着扫帚、木桶、抹布等清扫之物。
“一会可用此物打扫。”陆霁淡淡说道。
他的眼神在中年男子身上一掠而过,目光幽深。
“木桶中有昨天刚打回来的清水,两位可以随意取用。”男子似乎察觉到了陆霁的情绪,没多呆,指了指院中间的几个圆木桶,示意他们可自由安排后,便飞快地从房间退了出去。
昨天的一场暴雨,溪水浑浊不堪。虞行烟身上早已黏腻无比,她顾忌不便,并没有表现出来。
听到屋主说可以随意取用清水后,虞行烟面露惊喜。
最起码能稍微擦拭一下脸和脖子了,上面糊着的泥都干了。
陆霁没说话,自顾自地清扫起来。
—
金乌西沉,忙完清扫,几人在篱笆院的石桌上享用起了晚饭。
一碟干炸小鱼干,一盘竹笋炖肉,伴着新鲜挖来的蘑菇,令人食指大动。
夏季雨后,山上总会冒出许多嫩笋和各色蘑菇。男子回来时,背上便负着一篓子的新鲜山食。
令虞行烟意外的是,菜的味道比她想象中要好吃不少。
鱼干用辣油炸过,巴掌大,酥脆爽辣,不输京城的知名酒楼。竹笋、蘑菇最鲜,一口下去,味道鲜甜。
尽管虞行烟不是注重口腹之欲之人,但佳肴在前,到底还是多用了两碗。
陆霁埋首用饭,半晌后,开口问道:“那户人家去了何处?”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座木屋。
他晌午的时候便已注意到了河滩下游的两座木屋,走进一看,却发现另一户屋门紧闭,木墩上的劈柴刀也生了绣,户主不知失踪。
第38章
洪天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他起了疑惑,忙解释道:“这户的主人和我一个村,叫胡拂。前些年他去城里学了一手木匠手艺,便搬到镇子上。附近只剩下我和我儿子两人。”
“村落?”陆霁适时出声。
四周杳无人烟,哪里像是有人群居住的样子。
洪天点头,长叹口气:“这儿原来是个大村子,最多的时候有两千多户呢。”他眼里露出点骄傲来,“后来锦江改道,我们这儿地势低洼,容易被淹,村里人陆陆续续搬出去住了。”
“我本想搬,可孩子不同意:说搬走后,家里就真的没有他母亲的痕迹了。我想想也是,就留了下来。”
“一晃眼,竟过了三年了。”
他环视着四周,神色落寞。
竹林潇潇,松涛阵阵,若不是太过潮湿,倒是个能怡情养性的好地方。
陆霁微不可见地点头,面色如常。
众人安静用餐,碗筷碰撞的声音不时响起。捧碗吃饭的洪小宝坐不住了,吐出了早已想说出口的话:“大姐姐,你长得比天上的仙女还美,以后能不能做我媳妇啊。”
虞行烟净脸后,容貌显现出来。肌肤虽被石粒划过,有些细小的伤痕,衣服也粗劣,逼人的美貌却灼人眼目。
粗服乱头,不掩天姿国色。
洪天和洪小宝第一次看清她的脸时,怔了一会。
陆霁持箸的手微微一滞。
第一个搭腔的是洪天。
“你这混小子说什么呢,没看见人家是一对么。别在这里瞎掺和。”
洪天将碗放下,轻声呵斥。
他看出来了,这俊俏青年对身旁女子极为在意。女子一咳嗽,他便止住动作,密切观察。
他觉得两人可能是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而不是什么表哥表妹。
夏季多雨,林中又潮湿,哪会有表哥表妹结伴同游这种鬼地方。怕是双方父母不同意,所以偷跑出来了吧。
虞行烟红唇微抿,心道:外人竟是这样看她和陆霁的。想到对方还有个未婚妻,止住念头,解释道:“二位误会了,我表哥近日婚事就将定下,那女子和他很般配呢。”
洪小宝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道:“那你答应做我媳妇不?”他嘴唇一撅:“之前来过几个和你一样大的姐姐,她们明明说好要做我媳妇,可我第二天醒来,她们竟偷偷跑了。”
“都是骗子,把我当小孩哄。”
思及旧事,洪小宝生了气,扔下碗筷,兀自从院墙内跑了出去。
“这小子!”洪天眼嘴一张,正准备教育他,可洪小宝已如一尾滑溜的鱼,跑进了密林。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两位客人莫怪!”
他敟着脸,朝虞行烟、陆霁抱拳。
虞行烟垂下眼眸,不经意问他:“小宝说有几个姐姐不告而别,她们是哪里人士,怎如此失礼?您好心招待,她们竟连个招呼也不打,委实无状。”
洪天见这女子满脸鄙夷,目光一闪,憨厚的面上露出个朴实的笑:“年轻女子出门在外,多点戒心总是没错的。她们如何待我,我并不在乎。\"
“问心无愧便好。”
\"您倒是洒脱。”
陆霁觑他一眼,出口道。
洪天呵呵一笑,摆摆手示意自己所为,并不值当夸奖。
谦虚极了。
—
掌灯时分,四下寂静。
木屋里,油灯下,一貌美女子拧湿毛巾,细致地擦洗胳膊、脸额。
晃动的烛火中,她的侧脸温润,好似美玉。
臻首,娥眉,挺鼻,花唇。
她细腰窄窄,但胸前却饱满有致,身段极玲珑。
潋滟的身姿在白墙上投下细密的影,惹得月亮也羞惭了脸,躲进云去。
虞行烟擦洗完,将床铺好,正准备吹灯时,一转身,洪天又出现在屋内。
再一看,木门大开。
原是阵阵风声,将门吹开了去。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虞行烟淡定许多,主动开口道:“您这回是送什么来了?”
洪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晚上蚊虫多。点点艾草,能防蚊虫叮咬。”边说,边自顾自地走到油灯处。
艾草叶沾火即燃,浓郁的馨香味直直往虞行烟扑来,她呛了几声,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呛到你了吧。“洪天面带歉意,“刚点燃时是这样,一会便好。”
“您忙,我先出去了。“
不待虞行烟说话,他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虞行烟眸色一冷,先把门窗关紧,又拿了条湿毛巾,捂住口鼻。
也不解衣,穿着鞋躺了下去。
至子时,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一管细细的青烟顺着门缝轻轻飘了进来,甜中带香的气味慢慢充盈于室。
虞行烟静卧于床,耐心等待。
她双目微阖,余光看着门缝处的那道黑影。
那人估摸了会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从缝里伸出把匕首,往上顶了几次,门栓便“吧嗒”一声垂直下落。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将门缝推开两指间隙,右手快速探入,掌心向上,及时接住了离地尚有两寸的门栓。
见床上之人身形未动,他舒口气,蹑手蹑脚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而后站直了身子,近乎无声地进了屋子。
第39章
一道长长的瘦长影子投在墙上,他支起身子,手中寒刀泛起了阵阵冷光。
他步步逼进,至床榻前,加快了步伐!
正当他要往虞行烟细嫩的脖颈上刺去时,“轰隆”一声,木顶上忽塌了个洞,干草、横梁“哗啦”一声全部落下,将他整个人埋在里面。
随后,一个男子从屋顶跃下,立于废墟之上。
第23章
洪天从废墟钻出头来,见陆霁满脸寒意,腿脚一软。
习惯了这人的温和面容,猛一见到他冷冽如冰的一面,洪天极为震惊。他连滚带爬地往前,还没跑到门前,肩上一重,匍匐在地:
“你想死吗?”
头顶男人的声音如淬了刀般,令人生惧。
洪天一改原先的憨厚老实,讨饶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求贵人留小人一命。”他边颤抖着声音回头告饶,边趁陆霁不注意,从袖中掏出匕首,直直往他腿上刺去。
陆霁早有防备,顺势一跳,避过锋芒。又提气纵跃,双腿横扫,将男子踢翻在地。
洪天面朝地,被陆霁再度踩于脚下,因着疼痛,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虞行烟自床上翻身而下,走到陆霁跟前,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虽未言语,但陆霁已明了她的意思。
是想让他留这厮一命。
他猛哼一声,拎起洪天脖颈,把他从地上拽起,又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绳索,将他牢牢实实地缚在椅子上。
洪天挣脱了下,绳结却越来越紧,只能咬牙放弃,面上流露出不甘来。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们是何时发现有问题的?”
陆霁右手把玩着匕首,神情微讽。
只消一眼,陆霁便知洪天内心惶惑,主动开口问道。
洪天没应,神情却是默认。
陆霁微微一笑,给出了一个令洪天极为意外的回答,\"自踏进来,我们便察觉到不对了。”
细细想来,洪天露出来的破绽委实多了些。
首先是屋子出现在河谷一侧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
木屋毗邻锦江支流,遇到雨季,河水上涨,房屋进水潮湿,难以住人。洪天虽找了个思念亡妻的借口,可除了口头凭吊外,这人于细处却做得粗陋。
一边时常手洗亡妻衣物,一边将妻子遗物随意掷在角落,言行极为矛盾。
其次,洪小宝的话也足以令虞行烟、陆霁心生警惕。
在他们来之前,便时常有陌生女子来借宿,可一晚过后,她们大多不辞而别。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便是有那乖张无礼的,也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父子全部二人碰上的可能。
最令虞行烟在意的,其实是她一开始便发现的那面铜镜。她母亲崔氏房中刚好有一块,一模一样。
精雕细琢,穷夺天工,唯独不见原先应镶嵌在上单独的十二颗掐丝金珠。
如此寒酸的家境哪能买得起这般贵重的镜子?
虞行烟当时便起了疑。她和陆霁两人今日虽不曾单独说话,但眼神交换间,彼此想法皆已洞悉。
两人默契配合,装作若无其事,将这场戏唱到了现在。
洪天听着陆霁轻飘飘的话,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仿佛他的那些算计,在二人看来,如稚儿嬉戏般不值一提。
想到自己如此辛苦,为他们找衣,做饭,提水,费尽周折,现在又狼狈被捉,气急攻心,一口气没顺上来,喉中呕出一口黑血。
“说起来,你倒是有几分机敏。”陆霁回头看急得脸色发青的男人,继续刺激他道:“你知我们对饭菜抱有戒心,并不把迷药下在里面。反而另辟蹊径,将其放在艾草上。”
“便是想着让气味蒸腾,好让我们陷入昏睡,方便你半夜下手。”
陆霁目光如电,双瞳中映照出男人苍白的脸来。
洪天无力闭眼,胸膛微微起伏。
“你先前用这法子害了多少女子,她们是否还在人世?”
虞行烟忍不住问道。
虽知那些女子大概凶多吉少,可她到底存了几分侥幸,希望这些女孩能保下命来。
洪天头一歪,朝她露出个混不在意的笑来,道:“你记得自己这辈子吃过多少只鸡吗?记得鸡骨头扔在哪了吗?”
许是对自己的绝妙比喻很是满意,洪天竟“桀桀”怪笑起来。
虞行烟双手握拳,正欲用匕首捅他几刀时,陆霁止住了她,问道:“你诱我说出许多,莫不是在拖延时间?”他下看了一圈,道:“洪小宝半天没回来了。”
洪天的脸彻底僵住了。
眼前男人形容俊美,可落在他眼里,却如恶鬼般可怖。
他慌乱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拖延时间?”
“我只是想弄清楚计谋是何时被你们堪破罢了,你说的,我听不懂。”
他欲盖弥彰地说了几句。
陆霁微微一笑,昂然而立,目光看向远方密林,笑道:“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虞行烟抬首望去,只见夜色下,安静的林里出现了一大群面容凶悍的村民。
各个手中持着木棒,一路喊杀,冲了过来。
陆霁提气,纵身一跃,如只轻巧的燕,足尖一点,便落在林中。
第40章
而后顺手折下一根竹枝,以它代剑,迎面而上。
纵横挥舞,着着紧逼,侧腰躲闪,借力打力。
只余蛮力的村民在陆霁手下,不过片刻,便败下阵来。
一会儿功夫,院中便卧倒一地,各个抱腿曲膝,“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洪小宝立在这群人中间,神色惶惶。
陆霁不管他,将已瘫在椅上的洪元提溜了出来,笑道:\"这回可以说是怎么回事了吧。”
—
洪元给他们讲了个有点长的故事。
时间线被推至了百年前。
彼时风雨如晦,各地豪强初初兴起,各个摩拳擦掌,欲将天下改作他姓。
云州作为关中一带的重要粮仓,自然被视作一块肥肉。于此地产生的战争绵延不绝,持续十数年。
至大魏开国皇帝,先帝陆时煜平定天下,云州方恢复了昔日宁静。
连年戎旅,令“稻米流香、沃野千里”的云州比屋流散,人口减耗大半。部分地区甚至人烟萧条、以至千里断绝。
云州如此,他地情况亦是不堪。
晋朝末年,各地蝗灾、瘟疫、洪涝不断,百姓竟无一处可得庇护。
史书载:岁大饥,人相食。
在饥饿中,云州部分百姓以人肉而食,总结出了几条经验:肉糜最香,几可饱腹;老者最次,骨软肉柴;年轻女子上佳,皮嫩肉香。
这种可怕的行径至新朝初立,随着王朝逐渐兴盛而慢慢消弥。但也有极少的村落,仍保留着“烹炙人肉”的“习惯”。
洪光所在的清平村便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此般陋习到底骇人听闻,村里的年轻一代心生畏惧,纷纷离开此地,奔往各处谋生,不再沾惹是非。
锦江改道后,此地不再适合居住,老人大多移居别处,是以,唯有洪光父子依然驻守。
洪光留这儿,当然不是为了纪念亡妻。此处位于河流下端,每逢暴雨过后,便会从上游漂下几具尸体,多是淌水欲渡,不幸淹死的无辜百姓。
洪光“守株待兔”,从尸身上扒下值钱物件,或从河里打捞杂物,勉强可裹腹。
一日,从上游漂下个木盘,里面满月不久的男娃高声啼哭。洪光本想扔掉,又念及自己人过中年,膝下犹然空虚,便将木盆从河中拾起,救下了洪小宝。
他并非一直嗜癖人肉,而是受了族叔的引诱。
前年中秋节,他族叔来此地寻他叙旧,带来几斛陈年佳酿,几盘肉菜,以及一个神秘的紫檀盒子。
酒酣欲醉时,半梦半醒间,他见眼前头发花白、脸皮干皱如橘团的老人脸上忽地露出个渗人的笑。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揉眼细瞧,却见族叔将门窗轻轻关好,又四下看了看后,
献宝似地说道:
“好侄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边说,边打开了那个紫檀盒子。
一碗粉蒸肉。
肉色晶莹,鲜美、费嫩,油汪汪的,散着极浓极香的气味。
洪天活了三十多年,从未闻过如此香的肉味,仿佛长了钩子般,直往他五脏六腑钻去。
“这是什么?\"
他的酒一下子醒了,指着那碗肉,问那老人。
那老人不答,只夹了一筷,递到他唇边。
“尝尝?”
洪天猛咽口水。
心里一个生意提醒他:肉有问题。可双手却不听他使唤,乖乖接过筷子,将肉吞了下去。
颊齿留香,回味无穷。
整个舌尖充盈着细密、充沛、紧实、喷香的口感,肉在舌上停了几瞬,便被他迫不及待地吞入腹中。
后来,他知道了这肉有个名,叫“美人香”。
取得是貌美女子身上最细嫩部分的肉做成,所以才能这般美味。
后来,他也走上了屠戮妙龄女子的邪路。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洪天也曾被噩梦惊醒。梦中,红粉骷髅前来向他索命,他心里生惧,可念及美人香的味道,仍是做了下去。
虞行烟默默听着,听完后,眼睫微湿。
为在这恶鬼屠夫手下丧命的冤魂,更恨明知有异,却依然包庇洪天行径的村人。
这几年来,洪天并非回回都能得手。
他瞄准的都是在林中迷路的年轻女子。
她们身份有高有低,也非独身一人,大多带着三俩护卫。
洪天不断试错,逐渐找到了条成功率极高的法子:先是装作好心,引诱他们来木屋居住,通过备衣、备饭、备浴降低对方戒心。
然后以预防蚊虫为由,将药下在艾草上,将其迷晕。
若中计,他便半夜前来刺杀;
若事情暴露,他便让洪小宝通风报信,令村民从旁协助。
那些人便是武功高强,遇上这样的连环计,也只能束手就擒,任他宰割。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回遇上的,是如斯强盛,乃至可怕的对手。
第24章
房里一片寂静,屋外,村民哀嚎不绝。
洪小宝站在门口,眼里死寂一片。
他的目光从陆霁、虞行烟、洪天,移到了村民身上,嘴唇哆嗦着,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虞行烟眼神复杂。
他在饭桌上说的话,看似是无心之语,在场诸人却都能觉到问题来。
当时洪天试图糊弄,可他们先已生疑,再看他的表现,便愈发肯定内心猜测。
第41章
虞行烟不知道洪小宝对洪天所做的是情是否完全知情,但她揣度,他大抵是心里有数的。
以前他年纪小,尚且懵懂,可能还不明白。待年纪渐长,他慢慢地能发现问题。
一个孩子,能够做的,委实太少了。
今日他的提醒便是他良心未泯的体现。
洪天到底养他多年,尽管这人做出了诸多灭绝人伦的惨事,可洪小宝受他庇护,又哪能真的置他于不顾,眼看着他命丧陆霁之手?
纠结之下,终是奔至清平村,搬来了救兵。
虞行烟不是圣母,但让她手刃一个幼童,她也做不到。想了想,将难题抛给了陆霁。
陆霁缓和了脸色,垂眸看向呆在原地的男童。
“我不杀你。”
“你走吧。”
洪小宝面上挣扎,双手因痛苦而蜷起,半晌后,竟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虞行烟望着陆霁,黛眉微蹙。
陆霁虽不曾言明,可她勉强能揣度出几分意思。
他自恃实力过人,哪会惧怕他人报复?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压根不会存在反将一军的可能。
那洪小宝年纪尚小,与其将他斩草除根,不如听之任之。若日后他也走上邪路,再杀他也不迟。
宽猛相济,即是如此。
“这些村民如何处置?”
虞行烟遥指院中众人,举棋不定。
陆霁敛目,转身行至洪天屋内,从他床下翻出几截干燥的艾草,又将村民赶进屋内,将洪天的招数尽数使在了众人身上。
待室内再无动静,两人对视一眼,放下心来。
--
晨曦微露,云州的城门处传来第一声报晓的擂鼓,校尉们揉揉惺忪睡眼,强自支撑着上值。
刚一开城门,他们便发现队伍最前面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姿容极出众,气度颇为不凡。
远处,云霞蒸腾,灼灼金辉破开云层倾泻而下,投在二人身后,似是为他们披上了金色的缕衣。
灼艳非常,动人心弦。
陆霁亮明身份,禀告来意,见面前几人仍是一副魂飞天外,呆愣愣的痴态,又提高声音说了遍。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留一人继续在城门处巡逻,剩下的几人奔至刺史府邸。
-
云州刺史府。
刺史宋卓安正捧着封密信,细细查看,眉心紧皱。
因这两天忧思过度,他额上纹路比起以往深了不少。
待读到最后一行时,他心头一沉。
殿下失踪已有两日,音信全无。暗卫,羽林军,密探,轮番搜索,也没能找到。
圣上急怒,昨日上朝时,竟吐血昏了过去,将一众朝臣吓得面如土色,那中书郎林宗翰是个胆小如鼠的,见这一幕,当场晕倒,嘴里还念叨着“陛下龙体欠安,怕是寿永不继”的胡话。
若非虞贵妃及时出来主持大局,乱象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宋卓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把“坠入洪流,生死不知”几个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直到盯得眼睛酸痛,方从书案上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心念电转,思绪万千。
若太子殿下果真身陨于此,那储君之位只怕要生出变数。
陛下现在春秋正盛,膝下却无几个年龄合适的皇子。
除了东宫外,庆王,端王也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不过,庆王心狠手辣,远非善类。
昔年他患有口吃之症,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刚入宫的小黄门见了,没能压住喉间笑声,叫庆王听见了,怒火交加,竟夺下侍卫腰间长剑,一下刺入小黄门胸腹。
血流如注,当场毙命。睚眦必报,凶悍至此!
当年他年仅七岁,便这般狠辣果决,给当时在场的朝臣留下了深刻印象。
宋卓安当日也在席中,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这些年听闻庆王性情柔和了许多,不似幼时狠厉。
宋卓安却总不放心,直觉这副笑面虎的样子比以前更令人生惧。
毒蛇一样的人物,若他登临帝位,怕是苍生将蒙受大难。
庆王绝不可为帝!
宋卓安否定了庆王,又开始思考起端王即位的可能性。
端王乃丽嫔所出,母家身份低微。他性情温和,虽无大才,不能为大魏开疆拓土,但当个守成之君勉强可行。
他们做臣子的,最怕的便是圣上有雄心壮志,今日说要征战匈奴,明日又说要南抚胶州。若是自身实力强悍,能实现宏图也倒罢了,可提出这些“抱负”的君主大多才能平庸,只能让武将帮他实现鸿愿。
前朝灭亡的旧事,史书都记着呢。
如当今圣上,文治武功双全的明君毕竟不多见,宋卓安衷心希望圣上能福寿延绵,千秋万岁。
想到圣上,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贵妃虞氏。
自她进宫后,圣上竟似昏了头般,再也不去其他嫔妃宫内,以至内廷十余年来,竟再无皇子皇女诞生。
起初,朝臣听之任之。
贵妃虞氏确实貌美非常,天下少有人及。帝王尝鲜,宠信个一时半载,等腻歪了,也就放手了。
她出身世家,兄长虞伯延又为官清正,哪里会整出外戚夺权的丑事?
自己何必多言,败坏陛下性致是小,遭陛下厌弃,丢了官是大。
第42章
孰大孰小,他们还是能分得清的。
后来,见陛下依旧痴迷于虞氏,朝臣忽然慌了。
一开始是少数御史往御书房递折子,明里暗里地提及此事;后来见陛下不为所动,只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彼此心里一惊:问题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陛下竟是动了真情。
于是他们开始在朝堂上面谏。
讲得吐沫横飞,青筋直跳。
圣上自是龙颜大怒,将带头的几人下了大狱。
这一举动,如水入油锅,惊声阵阵。
满朝文武惊慌不已。
朝臣见皇帝如此痴迷一女子,竟拧成一股绳来,抛却以往的不愉快,暂时放弃党争之见,结成了联盟。
直谏,跪谏,死谏。
直言陈辞有之,破口大骂有之;老泪纵横有之;
彼时的中书郎胡宗闵是个最迂腐不过的儒家文人,见状,竟书了一封血信,昭示天下。
布告中,贵妃虞氏便是那妲己转世,褒姒轮回,凭借美貌蛊惑圣心,妄图颠覆这大魏江山。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连带着,她兄长虞伯延也受人排挤,多日不曾上朝。
胡宗闵的檄文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论。
站出来支持他的年轻士子衣冠如云,将皇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蛰伏于暗处的匈奴探子,靺鞨质子也蠢蠢欲动,只待时机成熟,便浑水摸鱼。
局势一触即发。
值此危难之际,陛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表现得更为清醒,以及冷酷。
文臣死谏,他不阻拦,任他们撞柱而亡。
至于想靠死谏青史留名,必不可能。凡是死谏的朝臣,家族底细都将被羽林军翻了个底朝天。
霸占农田的,欺男霸女的,族人为患一方的……挨个去查。
当观者,哪个能保证自己寒素清白,没有一丝问题?便是自己两袖清风,宗族众人也不会如他这般洁净无垢,哪能经得起细查。
这一查,便发现了不少问题,且桩桩件件都比常人想得要严重许多。
宋还记得多年前的那场朝会。
寂静的宫殿上,响起太监干紧的声音。
“中书郎胡宗闵目无尊上,家族中人罪行累累。贪墨军饷,密联边将,隐匿族田,坑害族兄……;
“虎贲将军辛居安鱼肉百姓,横行乡里……”
“徐州刺史江泽性情贪鄙,违天虐人……”
“青州边牧……”
……
朝臣伏跪在地,汗如雨下。
被点名的重臣皆面色苍白,身形摇晃,只觉大难临头。
朝会持续了整整一天,从日出至日落,待朱门大开,众人一时恍若隔世。
他们扶正璞头,沉默着,鱼贯而出。
再无一人多言。
为首几人,圣上判他们阖族流歧岭南,并没有赶尽杀绝,成全了点君臣情谊。
君臣之间也达成默契,不再生事。
一场浩荡的事端消弭于无形。
事情平息后,陛下整肃长安,将妄图兴风作浪的贼子揪出,施以极刑,曝尸于街,以儆效尤。
菜场口,连着流了几日的污血,打扫的杂役清扫数日,青砖缝里的血迹才渐渐淡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朝臣讷讷不敢多言,只偶尔在吃醉酒后嚷嚷几句,面上倒是恭敬无比。
转眼间数年时光已过,太子陆霁年岁渐长,智珠在握,勇冠三军,俨然有明君之相。
三公太傅终于放下心来,总归皇室有后,殿下又这般出众,大魏的江山想来是无虞的。
贵妃虞氏早年不得人心,但她进宫多年,未曾诞下一儿半女,又为人低调,似乎也不曾听闻她有过向皇帝进奉谗言之举,倒是看她顺眼许多。
自然地,对虞国公府的态度也缓和不少。
多方势力在多年角逐后,终于到达一个平衡点,而陆霁,便是维持平衡的关键核心。
他此次失踪,并不是一个人的失踪那么简单,更代表着他们辛苦维持十数年的平衡被打破。
前朝后宫,明里暗里,不知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此事,也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见乱心喜,试图趁乱生事。
宋卓安两夜未眠,眼底青黑,犹如困兽,焦虑慌乱。
日头渐起,暖意渐高,可他身上依是遍体生寒,令他又添了件衣物。
正当他欲出门之际,院内忽然跑进两个卫兵,脸上带着狂喜,激动。
见两人神情如此,宋卓安背上忽然传来一阵麻意,只听二人颤抖着身子说道:“刺史,太子、太子殿下找到了!”
第25章
宋卓安疾奔而出,一把捉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卫兵,“殿下在哪?”
卫兵吃痛,吸口冷气,遥遥一指城门方向:“殿下在城门处,身边有一年轻女子。”
宋卓安大喜,没注意他的后半句话,吩咐下人备下马匹,纵马而出。
府上长史自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迅速将奴仆集结起来,让他们尽快打扫庭院,准备饭菜。想起卫兵说殿下身边跟有一女,又命下人开了库房,拿出一截上好的匹缎。
兵荒马乱,自不必提。
—
城门处,陆霁、虞行烟站在人潮中间,神情微妙。
城门甫开,近郊百姓排着队,接受校尉的检查后,有序进城。买菜的老农,摆摊的手艺人,穿着富贵的商人,微垂着头,依次进入。
第43章
只是在走近二人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脖颈,悄悄打量他们。
虽衣着寒酸,但两人容貌、气度绝佳,如鹤立鸡群,明月高悬,远远望去,和众人界限分明。
虞行烟早已习惯别人眼光,并不在意。
陆霁却不同。
他容颜俊秀如芝兰玉树,气质却锋锐,有种反差感。
东宫僚属,朝臣百官明悉礼数,每回见他,都不会直直打量,哪像云州城的百姓。他们不知陆霁身份,单纯觉得他姿容俊秀,所以时常多看两眼。
看得久了,便引来了门卫们的呵斥:“快走!别在这堵着了!”
百姓被斥,也不生气,乐呵呵往前,心道:今日见了一对璧人,不亏。
虞行烟见陆霁眸色深深,显然对这样的场景极不适应,心下觉得好笑。顾及他的心情,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这位云州刺史可值得信任?”
他们此行波折太多,令人猝不及防。即使进得云州城内,虞行烟仍不能放下戒心。
陆霁点头,向她解释:“宋刺史治下严格,为人清正。我之前和他接触过几次,应当是没有问题。”
陆霁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宋卓安态度中立,唯忠心于皇帝,是个孤臣。
他失踪数日,朝廷上下定会生出风波,他并不敢和亲信取得联络。思来想去,能信得过的,屈指可数。其中,云州史离二人最近,能在最短的时间将他平安归来的消息送往长安。
两人说话的功夫,视线里已遥遥出现一骑,正从青石街上策马而来。
行至近处,果然是他。
宋卓安勒缰绳,翻身而下,向他行礼。
寒暄一番,喜悦过后,他抬眸看向殿下身侧。
方才他情绪激动,眼角余光微扫过虞行烟,只记得是个貌美女子。如今他冷静下来,认真端详了番,不由为她的容貌心惊。
姿容绝世,光艳动京。
他往四周看了看,果然见城中百姓皆翘首以望,目露痴迷。方才他还不解城门口今日怎如此拥堵,现在一看,彻底懂了。
宋卓安挥手,一边催促校尉尽快维持城门处拥挤,一边从旁边酒楼借来马车,送二人回刺史府。
--
云州城位于蜀地,地势地平。因宋卓安治下有方,赏罚分明,当地人口众多,百姓安居乐业,吸引了不少外地商客来此经营。
刺史府位于云州城东侧,面积颇大,府中景致也颇有几分巧思。
假山叠嶂,小桥流水。回廊下,石榴似火。
却是一副江南美景。
虞行烟的院子毗邻一汪碧水,推窗远望,只见五色睡莲葳蕤盛开,湖上鸳鸯交警成双。
她已换好衣物,配上耳饰,挽好发髻,恢复了原先装扮。
一旁伺候的半夏见她目光流眄,顾盼多情,不觉心下痴痴。
“姑娘别在这儿站着了。您若是憋闷,奴婢给您取些话本来。”
自晌午后,虞行烟便一直立在窗前,远眺湖面。
如块玉塑。
虞行烟回头,见面前这清秀姑娘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轻声应下。
只是,眼睛在话本上盯着,心思却跑到了其他地方。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思路。
自那日从庄园出逃,已有两个时日。按先前经验,她醒得时间本应越来越晚,逐渐推迟。可现在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她不知这种变化源于何处,也无法预料这种变化会带来何种后果。
尤其令她心惊肉跳的是,她梦中的记忆,正随着时间消逝,日趋模糊。
这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以往做梦,虽然获得的线索有限,但到底对房内布置,男人音色都有印象。
总归有个可以调查的方向。
梦中自己虽未出过院子,但五感俱在,能闻到从屋外飘来的花香。
夏日的紫藤,秋天的桂花,冬日的梅香,气味或浓郁,或清淡,或冷冽,扑鼻而来。
她在梦中将这些暗暗记下,本欲悄悄探查,可谁知现在她竟不做梦了。
虞行烟努力回想男人声音,可尝试半晌,仍是忘了□□成。
心上只浮上个念头:他声音极悦耳。
这是一句颇为主观的描述。她怎么能依靠这句话寻人?说出去,别人也不会信她。
虞行烟心焦如麻。
眼前的困难虽已解决,可前路依然如隔云端,叫人看不清晰。
半夏见她半天捧着书,书却没翻过一页,以为她觉得话本无聊,主动找她搭话:“虞姑娘是不是在想太子殿下?”
她露出一抹促狭的笑。
她知眼前美人身份高贵,也隐约从长史那儿听说了二人共同从洪流中生还。
这是何等缘分,又是何等幸运?
半夏远在云州,消息却很灵通。府上长史乃她叔父,故她对二人的近况还是比一般奴仆要知悉不少的。
清晨时分,她方见到两人,便觉二人极为相配,暗自感慨了番。
见惯了美人配丑夫,俊男配无盐,冒出这样一对璧人,她眼前都清爽许多。
得知两人身份,更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美人性子温和,进屋后并不言语,她只当她是在思念情郎,开起玩笑。
第44章
虞行烟红唇微抿。
怎么一个两个都生起了这样的误会?
洪天误认也便罢了,怎么刺史府上的大丫鬟竟也抱着这样的想法。
两人一路同行,确实积累了情谊,可那无关风月,更类似于战友,同盟。
等回到京,陆霁便会迎娶威远侯家的嫡出小姐,而她则需要继续追踪那个令她极不详的,带有预言性质的梦。
她也不再费心解释,反正再过一段时间,一切不言自明。
半夏见虞行烟不说话,以为她是默认,给她拉上帐上玉钩,含着笑出了房门。
一路北行,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那儿正是陆霁的住房。
--
议事厅内,聚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既有宋手下的长史、判司,也有从云州各地赶来的地方望族的宗族代表。
各个翘首以待,盼望蒙见太子一面。
陆霁自弱冠后,便领兵漠北,连朝臣也见他不多。云州距长安有百里之远,他们更无缘窥见他之真容。
好不容易遇到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些人云集响应,纷纷挤到刺史府外,垂手等候。
他们毕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宋也不能这样晾着不放。
将他们领到厅内,撂下一句话:“殿下若是有空,自会见你。勿要多言。”
自个躲进了书房内,朝书架一侧的人点头致意。
陆霁垂眸,从书案上拿起信笺,提笔写字。
一手飞白体,笔笔中锋。
两人报平安的信今早已送出,他写的,是给东宫众人和妹妹陆伶的。
写到末尾,想到宋说那人心急呕血,又临时添上了几句关怀之语。
宋冷眼瞧着,见他在信的最后添上了挂怀之语,心下微松。
如今殿下已成功脱险,储君之位也不会有什么变数。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局面既能维持下去,他自然是不希望这对父子关系冰冷。
能维持面上客套,成全一些皇家父子情便可。多余的,他并不期待。
陆霁写完最后一字,吹干墨迹,糊上红漆,将信递给信使,转头看向沉默而立的宋卓安:“长安城的水患如何了?近郊约有多少百姓受灾?施救情况几何?”
他连续问了三个问题,神情凝重。
天降暴雨,引发山洪,死伤受灾者不在少数。他先前自顾不暇,难以分出心神解决。如今既已平稳,也该着手处理政事。
宋卓安对此早有准备,恭敬回道:“京兆尹李适岑已于前夜去了明月山,招募了不少谙熟水性的好手,正在展开施救。”
“长安城的各大富户听到消息,纷纷募捐钱财,或开棚施粥,或派出多余人力,尽其所力。”
“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斟酌道:“只是此次水患波及范围甚广,又恰巧在夜间发生。百姓们于睡梦中突遭此难,反应,所以……”
他咽了一下口水,手心上冒出细汗:“所以死伤者众多,约摸至少有三千户以上。”
灾民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多。
陆霁双眸深深,沉吟片刻,一锤定音:“明日启程回长安。”
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宋卓安有心多留,又想起眼前之人和圣上一样,勤于政务,宵衣旰食,也就放弃劝他。
想到殿下吩咐自己的事,禀道:“殿下,那清平村的村民当如何处理?”
乍闻自己治下发生如此骇人之事,他是极震惊的。等亲兵从郊外把晕倒的众人带回,他更是讶异。
他们各个面容老实,孰料暗地里心思如此歹毒。食人肉,乃大荒之年才会出现的惨相,而非盛世能见到的光景。
圣上乃英主,在他治下,大魏多年来五谷丰登,粮仓俱满,饥荒极少发生。猛一爆出食人肉的事,他这个刺史只怕难以脱身,今年的考评想来也会受到影响。
虽然知道自己会受牵连,但宋卓安也没有为自己开罪的意思,只恭敬地问他处理办法。
第26章
陆霁态度果决,只道“你仔细提审村民,依情节轻重按律判处。”
“至于洪天,三日后问斩。”
宋卓安点头,又说起议事厅众人等待见面的事。果然在他脸上见到不悦:
“替我回绝。”
“我明日启程。如有要事,直接凭此物联系。”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
宋卓安从他手中接过,想起和他一同前来的佳人,问道:“虞姑娘也和殿下一道走吗?”
陆霁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我先行回京。她休息好了,你再送她回来。”
宋卓安应下,两人又谈了些公事,等光线弱了,方起身离去。
陆霁沿着石桥西行,转过几道月门后,便看见一小厮正在门口焦急探望。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长信微松口气。
因陆霁明日便将起程,所以刺史府也就没为他安排晚宴。小厨房的菜早早做好,放得都快凉了,却不见人回来,只好又重做了两次。
长信提溜着食盒,反复跑了几次,手酸腿疼,仍不见他,差点绝望。幸亏殿下归来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跑几次。
陆霁进得门内,打开食盒一看,微一挑眉。
倒是比他想得丰盛许多。
九菜一汤,分量刚好。荤素搭配,卖相诱人。
第45章
许是刚做出没多久,还冒着热气。
他饿得紧了,并不客气,持起玉筷慢慢吃着。
一抬头,却见那小厮表情纠结,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何事?”
长信正犹豫要不要将事情说出来时,男人却已窥见了他的心思,主动询问。
长信想了想,很有技巧地提了句:“虞姑娘院里的半夏,下午来找过您。您不在,我便回绝她了。”
陆霁一挑眉,追问道:“她如何了”。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虞行烟。
长信默了半瞬,决定据实以待,“半夏说,虞姑娘自晌午后,便一直立在窗前发呆,仿佛有心事的样子。饭也没吃几口。”
陆霁嗯了一声,没搭话,继续吃饭。
吃完饭,又拿了本《临山集》,就着光,细细读着。
心却不静。
他在想虞行烟。
早上她还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怎么现下倒变得有了心事了?是住的不习惯?还是饭菜不合她胃口?
他凝神思索,俊朗的眉目俱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担忧。
长信垂手而立,片刻后,见床上的男人忽然起身,出了门去。
看他方向,正是那位虞姑娘所在的院子。
长信偏头微笑了下。
还是半夏机敏,瞧出这两人关系不浅,寻他来商量对策。
他和半夏都是刺史府的家生奴才,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会在府里一直做下去的。
如他们父辈一样。
“你难道不想搭上殿下这条线么?不想谋个更大的前途么。”
长信现在还记得半夏说这句话时眼里的亮光。
怎么不想呢!
长信心中激荡:只看议事厅里乌泱泱的一堆人,就知道有多少人是抱着得见殿下一面的迫切心态来的。这些人俱是本地名流,尚且不放过一丝机会,铆足了劲儿想在太子殿下露个脸,好叫他对自己有些印象,侥幸想着:说不定会有什么机会呢。
是的,机会。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平生最幸运的事,或许便是和贵人能同行一段路。如果能幸运在他们脚面上停留一会儿,在空中前行一段距离,就算祖上烧高香啦。
说起来,今日伺候殿下的活儿计得来也并不容易。他素日手脚勤勉,为人又机灵,为宋刺史办过几件不大不小的妥帖事,才在他面前留下印象,指定他来短暂照顾殿下起居。
半夏也是如此。
她倒是比自己幸运些,有个在府里做管事的叔叔,处处可以提点她一番。日子久了,比旁人显出几分伶俐来。
按他俩处境,过上二三十年,最好的结果便是一个成为管事,一个成为管教小丫鬟的婆子,继续父辈的道路。
平淡,也令人不甘。
长信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所以晚饭的时候很识眼色的提了一嘴。
他当时面上平静,手心里却全是细汗。
他拿不准眼前这人听后的反应,也不知他听后会不会迁怒自个儿。
毕竟他直觉,太子殿下并不算个好相与的人。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长信望着陆霁远去的背影,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您的后辈长信得偿所愿……”
昏暗的室内,响起他微弱的呢喃。
……
虞行烟倚在床榻上串着珠子,神情专注。
一颗颗指甲盖大的粉色珍珠被金线缀起,灯光下,珍珠颜色温润,发出柔和的光。
半夏下午见她无聊,特意给她找来了一串零散珠子,让她串着玩儿。
虞行烟试了几下,发现比自己想象中有趣不少,来了兴致。
粉色珍珠本身并不稀有,难的是颗颗圆润,大小相同。从海蚌中捞出它们可不容易。现代的珍珠大多是人工合成,不像古代,造假难度极大,所以市面上见到的珠串都是真珠,自然地,价格也就更贵一些。
陆霁进来时,见虞行烟正在灯下聚神串着珠子,脚步微微一滞。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
说的便是光线朦胧之时,美人肤上瑕疵都能隐了去,观者只能见到她的颦笑,回眸,动人的情态。平素六七分的美人,在灯下,便能增益成七八分的美貌。
比起平日,更为婉转多情。
虞行烟眉目鲜妍,在跳跃的烛火中,竟显出十分的艳丽来,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伺候你的丫鬟呢?”
陆霁缓口气,进了屋子。
他停在卧室外,也不看她,问道:“屋里的丫鬟呢?”
怎不见她。
虞行烟笑了笑,拿起自己手中的粉色手链,从内室走了出来。
“珠子数量不够,她去库房取了。”
陆霁嗯了一声,抬眼看她。
她换上了一身金粉的袄裙,额上亦贴上了精美的花钿,衬出几分富贵雍容来。
倒像是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陆霁向来喜欢清丽之美,不喜女子施脂敷妆。原因也简单,一来费时间,二来也不够天然,和他一向崇尚的清净自然相违逆。
可见她数次,虞行烟俱盛装出行,鬓发高髻,蛾眉淡扫,唇红似樱桃。额上的花铀式样繁复,身上的衣裙也灿若云霞。
他原以为自己见到这样的女子后,会心生不喜。没想到,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排斥,能平静地欣赏各种美来。
第46章
只觉:浓妆也好,淡妆也罢,都是美的表现。何必分出个高下来。
虞行烟见他眼神深深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脸上竟有点发热,主动开口问他:“听说殿下明日便要启程了?”
从半夏嘴里得知消息的那刻,虞行烟心里不是不震惊的。
这人精力过人,三天内经历这么多事情,仍精神抖擞,不见一丝疲惫。
明早竟还要早起赶回长安。
她记得,长安距这儿可不近,即使快马加鞭,也得耗上一日。
大魏储君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啊,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
陆霁却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垂眸道:“卯时出发。我走官道,很安全。”
虞行烟眉毛一挑,不知他后半句是怎么接上的,又听他带着些关心道:“你在御史府住得,吃得如何?”
虞行烟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虽只住了半日,她也能看出府上对她的重视。她住的院子视野最好,在夏日最是舒爽不过。饭菜精致,点心可口。
伺候的半夏机灵伶俐,见她发闷,给她找来话本,珠子,又和她讲起云州当地的趣事。
实在极妥帖的。
她忧愁的,其实是其他事。
嘴上只回道:“出来几日了,我有些挂念家里人。”
午时,有快马从临近的青州他们送来一封信,说在县里的一处浅滩附近,发现了绿翘,虞沉,韩光三人。三人受的伤都不重,恢复些时日便可大好。
虞行烟提着的心落到实处。
她最怕的便是这几人出事,发生什么意外。幸亏三人都平安归来了。
又想起家里人。
她离家三日,下落不明,父亲也不知急成何样了。还有关爱她的祖母,把她当心肝肉一样宠,她不见了,祖母肯定没能睡着。
母亲和妹妹远在青州,交通不便,应当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也好,她既然已平安了,也不愿听到家里人因自己肝肠寸断,哭成泪人的惨样。
陆霁见她一脸感伤,安慰她道:“报平安的信早就寄出去了。你若是想他们,等休息好了,启程便是。”又想起她路上可能缺个跑腿的小厮,近身伺候的丫鬟,补充道:“长信和你身边的丫鬟暂且先在你身边伺候。我再让宋刺史拨几个身手好的解差来,走水路回去。”
陆霁想得细致。
走水路,耗费的时间虽久,但沿途经过的都是一些繁华的集市,水面也平静。若不晕船,比起陆路上的颠簸,舒适感要强上不少。
而且也能在靠岸的时候,去集市上逛逛。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各地的景致,不趁这机会逛逛也太可惜了。
虞行烟这般想着,应了他的提议。
念及他此行是要处理京畿水患,怕会遇到许多问题。又在临别前将一个锦囊递给了陆霁,只说里面的内容或对水患治理有用,可供他参详。
陆霁眉头微皱,得了虞行烟的首肯后,打开了锦囊。将上头写着的“治水五策”仔细读了几遍,神情越发困惑。
“这是你写的?”
男人的语气略显迟疑。
他知她不如表现出的那般驽钝,可信上所陈的治水五策条清理晰,详实具体。莫说她这样的闺阁女子,便是他麾下谋士也不会有这般的思虑,心下微惊。
虞行烟微笑一声,并不揽功,只说这是自己从一古书中习得,愿能扶危济困,救京畿百姓于危难之中。
陆霁闻言,深深地看了她几眼。然后将纸紧紧地放进锦囊中,转身离去。
夜风从月洞门穿过,男人的身影慢慢消逝。虞行烟透过窗户凝望,微微失神。
第27章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陆霁已经走了。
半夏拧干净帕子,递给她:“您那时候睡得熟。殿下说不用打扰您。”
虞行烟嗯了声,暗恨自己睡得沉。
陆霁凌晨启程,府上的人各人都早起,送他出行。而她以为别人会叫醒自个,也没提防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事情暂且掠过不提。
休息了五日,虞沉烟觉得自己已大好,便向宋刺史告了别,于一个晴朗的傍晚登上行船。
一路劈波逐浪,虽遇到了几次阴雨,水面不似以往平静,但掌舵的船长,舵手都是老手,很快便控制好了局面,有惊无险。
每停靠一站,虞行烟便带着几个仆役下船透气。也不走远,只在码头四处看看。为避麻烦,她戴上了帷帽,将自己裹得严实,并不惹眼。
过了三日,他们终于顺顺利利地回到了长安。
-
码头上,早就围了虞国公府的一大群人。
虞伯延今日本应上朝,但圣上念及他女儿将归,大笔一挥,痛快给他批了三日休沐。
天下父母的心思本质上是相通的。不求子女有大出息,唯求平安到老。
圣上虽贵为天子,却也是位父亲。这几日,他见虞伯延日日担忧,整日忧愁,很能理解他。
即使在外人看来冷情冷血的帝王,对自己膝下的孩子,也是颇为疼爱的。
虞伯延自昨日接到女儿送来的书信时,心里的石放下一半。许是这几日不曾好好睡过,晚上竟做了个离奇的怪梦。
梦见女儿乘船行至半路,遇到大风,整条船翻覆了。他急得去打捞,却捞出一个长得和女儿很像的鲛人来。
第47章
身上的衣服是她常穿的那件石榴裙,可双腿以下却是光滑的鱼尾。
红艳灼目,上头的鱼鳞闪着细细的光。
他急出泪来,以为女儿葬身海底后变成了怪人,正要搂着她哭时,那鲛人的嘴却越长越大,变成一张巨口,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他一下惊醒,一摸脸,满脸的泪。
没叫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油灯。洗把脸,又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再也没睡着,便穿好衣服,枯坐在床上,等待天明。
待第一声报晓的擂鼓响起,他便领着一众丫鬟,小厮,管事到了码头,迎着风,远远眺望她的船。
总也不见她,在虞伯延几乎以为梦要成真时,海天交接处,出现了一艘三层楼高的巨船。
船桅上竖着一面鲜红的旗帜。
虞伯延眼力极佳,一眼注意到上面是个“青”字,正是青州宋刺史治下的官船。
“来了,来了。”
虞伯延转头对母亲孙氏激动说道。
孙氏年逾花甲,身子却还硬朗。这几日大孙女无故失踪,她哭了好几回。听到虞行烟今日要回来,非要出门来接她。
虞伯延拗不过母亲,只好带她一同前来。
二房的李氏见巨船远远驶来,也兴奋道:“行烟这丫头吉人天相,总算是平安归来了。”
边说,边开心地落了几滴泪。
在众人期盼的视线中,巨船终于停在了岸边。船长固定好锚,放下踏板,催促众人尽快下船。
虞行烟早就在船舱等候,船一停岸,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
“祖母!”
“父亲!”
“二婶!”
“我回来了!”
她挨个唤了声,见他们强忍泪花,自己也没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孩子,这段时间,你受苦了吧。”
孙氏摸着她细窄的手腕,心疼道:“下巴比以前尖了不少。手腕也细了。”
虞行烟摇头,“烟儿不好,让祖母费心了。您这段日子,休息得不好。两鬓比之前斑白许多。”
她心酸地看着老妇。
孙氏拍拍她的手,“不碍事不碍事。”回头望着自己的大儿子,“倒是你父亲,自你失踪后,天天自责,已经七八天没睡个囫囵觉了。他觉得是自个儿失误,以至于你出了事。”
“书音说,他整理床铺时,发现枕头经常是湿的呢。”
孙氏笑眯眯地戳破儿子的秘密。
书音是虞伯延贴身伺候的小厮,虞行烟一直以为他是个闷葫芦,却没想,他不声不响,竟把这事向老太太抖落了出来。
虞伯延的脸罕见地红了。
在女儿面前,他展示的从来是刚强的一面,对女儿态度虽温和,但内心其实极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他始终认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便需如顶梁柱般,成为妻子,孩子,父母,家庭,家族的依靠,不能软弱,也不可如无助妇人般哭啼。
虞行烟的失踪,因他而起。
他怕女儿性情乖张,不好许配人家,便想要约束一下她的性子。担心母亲李氏阻拦,竟狠心把她送到了庄子上。
他以为有护院在,庄园又毗邻近郊,便不会出事。他日日傍晚前去,料想宵小也不会敢动贵人家眷。
谁知先是有碧影这个恩将仇报的奴婢引狼入室,之后又是丁元、丁展兄弟俩李代桃僵,机缘巧合之下,竟生出了诸多事端。
殿下几日前飞鸽来信,将经过一笔带过。可他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凶险来。
中药,出逃,暴雨,洪流,以及在最后关头出现的杀招。
既有天灾,也是人祸。
此处的人祸不单指他们遇到的这些恶人。虞伯延也认为,自己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以,在担心之外,极强的愧疚也令他不能安眠。
只是他没料到母亲竟把这事告诉了女儿,看见女儿脸上涌出来的震惊、心疼,虞伯延暗叱一声:好个多嘴的奴才,竟不和他说一声,就把事情说了出来。平白惹女儿笑话。
其余众人皆装作没听到老夫人说什么的样子,唯虞行烟默默瞧着父亲,鼻尖渐渐红了。
不过七日未见,往常衣冠雍容,风雅俊逸的父亲竟苍老许多。
上次见他,他鬓发乌黑,神清气爽,这回却多了不少白发。眼皮也浮肿。虽然今日为迎接她,父亲特意休整了番,可精神气质却没恢复过来。
看着憔悴极了。
虞行烟的心像是被浸在了水里,湿漉漉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淌起泪来。
“好孩子,怎么哭了?回来了,该高兴才是。”孙氏摸摸孙女的头,轻声安慰。
她看着清简了不少的孙女,眼圈也跟着红了。
……
晚宴很丰盛,桌上众人听她谈论一路遭遇,连饭也忘记了吃。只觉她这几日,比闺阁女子的一年经历得多。
二房的虞芷烟原和虞行烟有些不对付,听她说完路上艰险,也拉住她的手,感慨她福大命大。
二嫂李氏用帕子擦擦眼泪,让奴婢们把冷了的饭菜倒掉,又端上些瓜果,糕点来。
边说变笑,喜中带泪,说到半夜才休。
--
第二日,沈黛登门前来见她。
“你走了七日,我心里每日可担心得紧呢。”一身天蓝纱裙的沈黛和她诉说着心内的不安。
第48章
为防止京城中人传出谣言,虞行烟失踪的消息瞒得很严。除了圣上,贵妃,虞府的一干忠心奴仆,京中无人知道她
的近况。
沈黛是在她失踪三日后发现不对劲的。
她研制出了一种遇水不化的脂粉,敷在脸上,十数个时辰内不会脱妆。在“冰肌坊”丫头们的脸上试了试,效果惊人。
便迫不及待地来府上找她,希望她能提出些改善的建议。孰料,到了国公府,却发现朱红大门紧闭,门房也不见了踪影。
她当时便起了疑。
来府这么多次,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
可能是有事吧。沈黛这般想着。
第二天又来,仍不见。她琢磨着可能是出事了。朝街上众人打听,民众也摆摆手,一脸雾水。
沈黛心里一沉。
她拿出了虞行烟之前送她的信物,找到了虞氏在京城的一家绸缎铺子。
铺子老板是虞家的忠仆,见到沈黛手中的梅花玉牌,知这人是自家姑娘的密友,犹豫片刻,将事情告诉了她。
沈黛没想到竟是虞行烟失踪了。震惊过后,暗自雇了几个长安城的密探,托他们打听。
自个儿去了两次郊外的相恩寺,祈求佛祖保佑。
心诚则灵。盼着盼着,终于回来了。
虞行烟笑了笑,递给她一串珍珠手串:“我知道你一直记挂我呢”,见沈黛呆呆的,又主动把手串给她戴上,“这是我闲着无聊做的小玩意儿,你瞧着喜欢不?”
淡粉的珍珠颗颗晶莹饱满,穿成一圈,戴在了沈黛莹白如玉的皓腕上,衬得她肌肤胜雪,纤质莹莹。
正是虞行烟当日在云州时做出来的物件儿。
沈黛也不推辞,欣喜戴上。转头一瞧,却发现廊下,往常在虞行烟身边伺候的双生子少了一个,多了个面生的丫头。
“绿翘怎不见了。”
沈黛好奇问道。
她来了这么多次,每回在虞行烟身边伺候的都是绿翘,海棠这对儿姐妹花,何时多了个清秀的丫鬟。
虞行烟摆摆手,和她简单解释了番事情经过,道:“她在青州。再过两日,便和我母亲,幼妹一同归家。”
虞沉,绿翘比较幸运,被冲上岸的地儿离崔氏娘家不远。两人没费多少波折,便到了虞行烟外祖母家。
沈黛点点头,想到方才来的时候,见到的一陌生男子,不由好奇道:“府上近日来了贵客?我刚在见到了一极好看的男子。”
秀雅出尘,气质温和。
真是顶顶好看的男子呢。
沈黛在心里默默补充。
第28章
虞行烟一愣。
沈黛的话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几日,府上众人为避流言,皆闭门不出。直至今日,虞府大门方才打开。
沈黛是第一个登门来访的客人。
这个时候,哪儿会出现一个年轻男子呢。
她把府上众人排除了番,心头浮上个猜测,迟疑道:“你是不是在西北角的竹园见得他?他手中是不是有根竹杖?”
沈黛呆了下,姑娘怎么知道的?她似乎没和她说过具体是在哪里见的年轻男子。
竟还知道他手里拿了根竹杖。
她面带疑惑地点头,然后便见眼前女子悠悠叹口气道:“那应该是我三叔。”
“三叔?”
沈黛眉间微蹙,满脸疑惑。
虞家人口简单,老夫人孙氏生有三子。
排行最长的是虞伯延,官职也是最高。
二房家的,目前正外放幽州做知州,夫人李氏和一对龙凤胎则留在了府上。
沈黛见过他们几次,对他们也熟悉。
唯独这个老三,她只知道他的存在,但却从未见过。
她之前忖度:这人定是身体有疾,所以才从不现于人前。以至于京城中人说起来皆一头雾水:“虞家有三个儿子吗?”,“不是两个么,莫非我记岔了?”
沈黛来京城不过半年,对京城各大侯府知之不多,虞府她来得最勤,对她家的状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却没想到,今日竟是见到了传闻中极少露面点虞家三郎。
他行走无虞,又容颜俊美,何以多年来不在众人面前出现?
虞行烟知她疑惑,抿了一口茶,告诉了一个令沈黛很震惊的事实:“我三叔,他生下来便目不能视。他手边的竹杖是他行走时的必需之物。”
“他极少出门,我们不愿没和外头的人谈论此事。所以长安城的人对他不了解。便是我自己,也只能在过年时的家宴上见他几次。”
虞行烟表情苦涩。
沈黛的此刻的反应和自己当初见到三叔时,一模一样。
一个玉般温润的人,偏偏生来不能视物。一直生活在混沌里,看不见颜色,也不知道世界长什么样。
许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他每日只在自己院子里打转,日子过得极清苦。
虞行烟每回想起,便恨老天爷残忍,让三叔患上眼疾。心上酸痛不已。
她平日里不愿去想这个,可沈黛忽然提起今日在竹园有见过他,她一下子便感伤起来,想要顺道去看看他。
“你也一起去吧。”
虞行烟拉着沈黛的手,两人携伴去了竹园。
--
翠竹墨绿,根根生长得窈窕,绵延数十里,织就一片夏意。
第49章
玉竹园中,老夫人孙氏正拉着小儿子的手,心疼地看他。
“我儿又瘦了。这几日食欲不佳么?”
虽然小儿子已过了弱冠之年,但孙氏怜他体弱,一直当他是个小娃。每回见他,都要感慨几句他最近又清减不少,得多多进食。
慈母关怀,总是令人动容的。
虞思谦俊秀的脸上浮起层暖意来。他虽目不能视,双瞳却不空洞。瞳仁漆黑,眼睛黑白分明。
“我吃得可比先前多不少。”虞思谦笑了笑,道“行烟是不是回来了?”
昨夜,府上比以往日热闹许多。
他住的偏远,性子又静,因眼疾,平素极少出门。但也因此,他耳力比常人要强不少,心思也比一般人敏感些。
他每日清晨,必会在竹园里拄拐散步,时不时便能听到从墙的另一侧传来的下人们的走动声。可这几日那些声音都消失了,气氛也有种说不出的紧绷。
问身边伺候的书微,他支支吾吾的,好半天,才告诉他大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
虞思谦泛起疑惑。欲细问,书微却也不太清楚。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又想到自己是个瞎子,连照顾自己也勉强,哪能帮上什么忙。
只按下心中焦急,耐心等待。
直至昨晚的动静比以往大了,惊醒了入睡的他。他屏神听了会儿,觉得许是把行烟寻回来了,便放心睡去。
孙氏听儿子问起,才想起竟是忘了通知他了。
她并非有意瞒着,只是小儿子孤弱,即使告诉他,也是白让他担心一场,还不如让他不知道。
可是瞧见小儿脸上有些受伤的神色,心还是一痛,怨自己没能把他生成个健康人,以至于他受了种种苦难。
孙氏环视屋内一圈,见他屋内装饰得极为简朴,肉眼所见,皆是堆叠成山的书,暗自叹息了声。
她儿勤勉好学,尽管看不了书,却把书视若珍宝。书微既是伺候他起居的小厮,更兼任着书童一职。日日捧书朗读,方便主子记忆。
这般过了十余年,她儿听了上千本书。他记性绝佳,颖悟聪慧,凡是听过的“字,句,词”,一遍即能记住,无需回读。
只是,只是他再如何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患有眼疾,什么都不成的。
孙氏有些悲凉地想着。
“谦儿,你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若是有喜欢的,可以和你娘说一声。只要姑娘人品好,门第低些也不妨事。”孙氏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孙氏着实被孙女失踪的事吓到了。她把行烟当眼珠子般疼爱,失踪后,她肝摧胆裂,心神欲坠,几欲昏死过去。
寻到后,她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她不希望家里人再出事,她希望家人都能平安喜乐地过这一生。
思及自己那苦命的小儿子,想他年过二十,依旧形单影只,每日只与书为伴,不禁暗下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得给儿子挑个美满姻缘,让他真正开怀起来。
女孩家的门第,她不做要求,便是商户,只要她儿子喜欢,家世清白,她也是允的。
孰料,听到母亲要为自己说亲,虞思谦的脸色微微一变,强硬拒绝道:“此生我不愿娶亲,母亲切勿白费功夫。”
孙氏很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神色一怔。
她儿怎么会对娶亲毫无念头?难道是顾忌自己身体不便,怕拖累人家?
她欲再劝,瞥见他冷峻的神情后,话及时停在了喉中,讪讪道:“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来日方长,他总有想通的一天。
--
沈黛、虞行烟进翠竹居的时候,刚好遇见出门的孙氏。
沈黛乖巧地向她问好,一抬头,见老妇人正眼睛发亮地盯着自己。
孙氏只觉凑巧。
前脚她还为小儿子的婚事发愁,后脚就在府里遇见了一个外貌合适的女孩。
她不错眼地打量着沈黛,越看越觉得满意。
妙目传情,温柔似水,让人见了便心生好感。
“你是哪家的姑娘?”孙氏笑眯眯地问她,语气亲昵。
这问题倒是不好回答。
沈黛目前的户籍是虞行烟托人落的商户,她父母还未找到,户上唯她一人。
沈黛呆了一下,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旁的虞行烟见她为难,主动解释说:“祖母,她是冰肌坊的掌柜。”极自然地掠过了她的家人。
冰肌坊?
孙氏品着这几个字,觉得说不出的熟悉。灵感一闪,忽地想起来:这不是芷烟丫头嘟囔着要去的店吗?
前些日子,芷烟和她请安时,说母亲李氏对她悭吝,每月只给她三两月俸,连冰肌坊新出的脂粉也买不起。
孙氏听了,微微一笑。
这丫头有些小心思。时常和她说身上银两不够用,巧言巧语地在她这里卖乖。她心疼她,十次里有八次都应了她的请求。
青春正艾,买点脂粉能花几个钱?只要能让孩子们开心,一点点小钱算不得什么。
芷烟拿到祖母给的零钱,自然兴奋不已。和她讲了许多“冰肌坊”卖的脂粉的妙处。
她听了半晌,只记住了冰肌坊是家好店,老板是个美人。
虞行烟一说,她就把眼前女子和人对上号了。
越看越满意。携了两个女娃的手,再度进了门。
第50章
--
房间内
书微正捧着《中庸》:“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
往常的书声却没能进了他的耳里,他呆坐在桌上,默默想着事儿。
母亲说要为他寻个美妻,让他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他知她内心想法:她是怕自己因患有眼疾,性子又内敛孤僻,伶仃地度过此生。
其实,这么多年他也这样过来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孤独。
好人家的姑娘受了什么孽,要嫁给他这个瞎子受苦?他自己已经够拖累家人了,何必再把别人拉下水?
虞思谦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来。
书微本专心读着,可等了好半天,也没听到主子让他停下的声音。
回头一瞟,见主子陷入了自怜自伤中,鼻子一酸。
听以前伺候的下人说,主子七岁前,性子并不和现在这样沉闷。他爱笑爱说,虽然看不见,但也经常央求下人带他出去玩儿。
看不到景色,能听听声音,也是极好的。
只是七岁时,他去了一次上元灯会后,回来后就变闷了,再也不出门了。
终日呆坐在书房里,茹素听书,过得和修行苦僧一般。
书微到他身边时,主子刚过了十岁的生辰。上一个书童因为偷东西被扭送到了官府,所以第二次挑选书僮的时候,第一个要求便是性子好,懂规矩。
书微沉默内敛,又有一把好嗓音,瞧着便是个稳重的。老夫人一眼便相中了他,将他拨来翠竹院伺候。
起初他小心翼翼,读错字时总是怕主子责骂自个儿,后来他慢慢发现,主子对人极温和,从不苛责他。即使院里的小厮们粗手粗脚,弄坏什么东西,他也很少在意,面上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笑容。
老夫人说要为他相看姑娘,书微当时听了,心里激动极了。
他不愿再见到主子在黄昏中茕茕孑立的背影,也不愿总是窥见他对月而坐时,脸上的落寞。
他希望主子身边能出现一个懂他,知他的可心人!
第29章
书微这般想着,一抬眼,却瞧见老夫人领着两个年轻姑娘回来了。
虞思谦听见三人的脚步声,侧耳辨别。
一个沉重,是他母亲孙氏;
另一个脚步声轻巧,行走时有种节律感,是侄女行烟;
最后一个……走路近乎无声,轻盈无比。
显然是女子的脚步声。
傅氏一进门便瞧见了他脸上的困惑,笑道:“谦儿,烟儿来看你了。”
又拉着沈黛的手,介绍道“这是烟儿的好友,沈黛。”
虞思谦颔首致意。
虽看不见,但他依然准确分辨出了三人方向,依次问好。
沈黛好奇打量。
虽然她已从虞行烟这里知道了他这个三叔是个盲人,可再见到,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双眸清澈,湛然明净,乍一眼看上去,和常人无异。所以在竹林的时候,她才以为他是府上贵客,没把他往虞家三爷的身份上想。
书微见有客人登门,自觉地为他们沏茶。上好的碧螺春,颜色墨绿,谷雨过后的第一批新茶。
清甜的茶香中,几人围几而坐。
寒暄后,虞行烟和他聊起了京城“墨香斋”新出的几本书。
“墨香斋又出了章怀先生的一本札记,《林下风时记》。我觉得有些趣味,值得一读。”虞行烟向他推荐。
书香贵女当了这么多年,虞行烟文墨才情比前世长进许多。她知虞思谦嗜书,谈书许会勾起他的兴致,主动和他谈起了市面上最红火的新书。
果然,虞思谦来了兴趣,轻声道:“章怀先生字字珠玑,先前出的《月夜巡湖》文辞典雅,已是佳作。这回出的书必不会令人失望。”他唤声书微的名字,“你尽快去书店将它买回。”竟是迫不及待了。
书微正要应下。
自落座后便如个隐形人的沈黛及时出声:“墨香坊的书已经卖完了,须等几日功夫才能加印。”她斟酌道“我手头有这本书,你若是不嫌,可暂借我的一看。”
她先前没怎么出声,虞思谦也就没多留意她。直到她说要将自己的私藏借给自个,他方注意到她有一把好听的嗓音。
如黄莺出谷,又似雨落青苔,听在人耳里,清润润的。
虞思谦心脏猛跳几下。
他对声音极敏感,无论好听的,还是难听的嗓音落在他耳里,都会被放大十数倍。
寻常人大多音线普通,他听习惯后不觉有什么问题。偶尔遇见了嗓音好听的,便觉得是种享受。
身边伺候的书微吐字清晰,声线干净,于“念读”上颇有优势;他侄女虞行烟嗓音娇媚,带有少女的软糯,听者似窥见了春季的桃花;
这名叫“沈黛”的女子声音又不一样,空灵洁净,如一汪澄澈的碧水。
虞思谦眉眼微弯,没有拒绝沈黛的好意,“三日后我将书归还于你。”
他的反应落在傅氏眼里,让她心头一喜。
知子莫若母!有门!她的谦儿应当是对这女子有兴趣的!
虞行烟见三叔变得振奋,一头雾水:能第一时间看到章怀先生的书会让他这么开心?三叔嗜书的程度比她想得还要深啊。
沈黛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望着那男子含笑的双目,她又在心里补充:一个长得好看的书呆子!
第51章
心上想着,面上也忍不住笑了。
---
过了十余天,院内樱桃软烂时,崔氏一行人终于自江州而归。几日后,幽州任知府的虞仲轩也外放期满,回京述职。
府上一时人丁兴旺,比起往常热闹不少。
抱月轩内。
虞行烟剥了几颗葡萄,喂给幼妹临霜,又拿帕子给她擦拭唇角。
虞临霜嘴巴一张,眯着眼幸福地接受长姐的投喂。她刚过了五岁的生辰,身子圆滚滚的。头上扎两个小揪揪,生得玉雪可爱。
见小女儿的肚子都微凸了起来,崔氏止住了虞行烟动作,瞥她一眼:“她回家这几日,吃得够多了。让歇一歇吧,省得闹肚子。”
虞行烟便在妹妹幽怨的视线中把葡萄送进了自己嘴里。
崔氏满脸慈爱地打量着这两个女儿,心绪复杂。
大女儿貌美聪慧,小女儿可爱精怪。作为母亲,她是极满意的。
只是大女儿年纪渐长,仍未觅得良人,日子一长,她便有些着急。事实上,自行烟及笄起,她和丈夫便开始留意起京城中的适龄男郎。
可看来看去,没几个合适的。
这个家中清贫,资财不丰,他们怕女儿嫁过去受苦;那个面容普通才智平庸,配不上自家女儿;还有一些,还未娶亲,府上便有了数房姬妾……各个都有瑕疵,各个都不行。
崔氏发了愁。
闲下来总琢磨此事。
前些日子,她母亲病重,她和微烟一起回了青州老家侍疾。呆了一个多月,母亲的病渐渐好了。她慢慢开始留意当地的年轻儿郎。
长安找不到,青州说不定能行。
崔氏悄悄地观察着府上的诸位郎君和到访客人。
果然让她发现了一俊秀男子。
陈群谢氏的嫡出子弟,生得玉树临风,让人一见忘俗。
她暗自打听,惊喜地发现这个谢家郎君是个品性端方的君子,身边也没什么莺莺燕燕。
崔氏越看越满意,没惊动任何人,提笔给丈夫写了封信,简单提了一下此事。孰料回信一到,却叫她气得仰倒:丈夫居然说女儿不愿嫁人,只想伴他们左右。
哪有这样的道理?行烟到了出阁的年纪,怎么能留在家中?女儿以往便有些离奇的想法,她从来都是听听便算了。可这回,她不能忍。
她又给丈夫去了封信,让他请几个严厉的嬷嬷约束一下女儿。
没想到,一下子,便出了事。
……
幸亏女儿没事,否则她怕是毕生都不能安眠了。经过这一遭,她暂时不愿在女儿面前谈成婚的事了,心上默念一句:顺其自然就好。
--
虞伯延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母女三人其乐融融的场景。
他极自然地将崔氏轻轻搂住,抱怨道“屋里没见到你,我就猜你是来这儿了。果然如此。”
虽成婚二十年,但两人感情极深厚。每回下值,虞伯延就第一时间来找崔氏。不说如胶似漆,但形影不离是大差不差的。
果然,崔氏听见后,用拳头轻轻锤了他一下,嗔道:“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女儿,竟把我看得这般紧?”
她话虽如此,心上却有几分骄傲。
虞伯延年轻时就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高中探花后,更是趋者若婺,观者如墙,喜欢他的女子不知凡几。
可他唯独钟情自己一人。登门求娶,羡煞了京城的不少待嫁闺女。
成亲后,他从不纳妾,也不喝花酒,每天只是陪她。两个女儿出生后,他比之前更黏自己。
京城很多小官背后嘴他无后、惧内,没威严,他并不生气,只说自己是尊妻,爱妻。至于无后,他只笑道:还有他二弟的儿子呢,公府垮不了。
倒把那些人气得够呛。
崔氏原先还担心自己会因无子而遭婆家刁难,却没想到:丈夫疼爱,婆婆明理,没有发生她担心的那些事情。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呢?
虞行烟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父母的恩爱,见两人眼神暧昧,便极有眼色地将妹妹带走,又很贴心地带上了屋门。
房内,崔氏和丈夫腻歪了一阵,说起了正事,“烟儿的婚事还是晚些罢。我多留她在府上两年。她年纪小,不碍事的。”
虞伯延正有此意。
女儿失踪让他心有余悸,短时间内他不希望女儿离开自己。
达成一致后,虞伯延又和妻子谈起了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昨日在御书房里,圣上透出了要为殿下指婚的意思。下午时,殿下便来了。”虞伯延顿了一下,“听门口的太监说,太子殿下离开的时候,脸色很是阴沉。”
他当时并不在御书房内,对里面的情况知之甚少。
崔氏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哪家的姑娘?殿下对她不满意么?”
虞伯延握住妻子柔夷,“是威远侯家的嫡姑娘。听人说,是个端方知礼的女子。可惜殿下似对她无意。”
崔氏点点头。感情这事,最重要的便是两情相悦。外人看来再如何相配,对彼此无意,也成不了。
“既然太子不喜欢,那就让陛下重新再为他许个合适的便是。京城这么多户人家,想把女儿送进东宫的想来不再少数。”
崔氏笑了笑,在心里补充一句:除了他家。
“话是这样说。”虞伯延神情苦涩,“太子殿下似是因此和圣上起了冲突,两人不欢而散。”
第52章
崔氏“啊”了一声,嘟囔道:“这父子俩王不见王地过了十来年,关系也没个缓和的迹象。皇家难有亲情啊。”
“慎言!”
虞伯延听见妻子的话,脸色一变。他警惕地往四周一看,确定安全了,方正色道:“隔墙有耳,勿要议论天家是非。”
崔氏面上讪讪,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诚恳地道歉了一回,虞伯延才“故作大度”地原谅了她。
第30章
东宫。
垂首而立的侍人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偶有那脚步声重的,刚一在殿内响起,便引了同伴的呵斥,“手脚轻慢些。”
魏栖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众人小心翼翼,唯恐吃了挂落的场景。
上次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他心头疑惑,抬脚欲往正殿走去,长史胡修德却神手将他拦住,提醒他:殿下这两日心情不佳,您要不改日再来?
魏栖身子一顿。
他和殿下一同前往京畿赈灾,忙活了小半个月,才将事情办理妥当,得了圣上的嘉赏。殿下现在理应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会心绪不佳。
胡修德的话非但没有劝退他,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摆摆手,大摇大晃地走了进去。
-
黑檀屏风后,陆霁面色微沉。
几个僚属正在苦劝。
“殿下,那威远侯之女生得端庄文雅,极有贵女风范。其父又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您应了圣上的指婚,便能成就一桩两全其美的佳话。何苦昨日在御书房内和陛下发生争执?”
长史贺从简苦口婆心地劝他。
他四十有余,蓄着一溜短须,说话时神情疲惫。
陆霁不为所动,手指轻扣玉案,只道:“我对她无意。”
贺从简叹一口气,和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很是无奈。
京畿水患解决后,殿下得了圣上的嘉许。圣上龙颜大悦,兴奋之际,便在御书房和几个臣子闲谈起来,露出了几分要为太子指婚的念头。
孰料,这消息竟被太子殿下得知了,下午便进了宫。
圣上,殿下两人在御书房内呆了一个时辰。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聊了些什么,只听伺候的小黄门说,太子离去时,圣上摔了几个杯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上虽是他的父亲,更是他的君主。惹君主生气,非一个合格的储君所为。
贺从简既为殿下可能触怒圣上而担忧,又因他拒婚而不解。
这么好的姻缘,换了庆王,端王,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哪会一口拒绝?头疼间,抬眼一瞧,齐王世子魏栖正往这边行来。
“世子,你来劝劝殿下。”贺从简眼睛一亮。
如看见救星般,贺从简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个干净。
魏栖眉尖一挑:原来是这样。
再看殿下时,便多了几分玩味。
他笑了笑,走至陆霁身旁,以极平淡的语气聊起了另一桩事,“听说虞尚书有意为女儿招婿,也不知最后是哪位俊杰能抱得美人归。真令人好生羡慕。”
这事,其实是他胡诌的,魏栖目的本是为了看看殿下的反应。
他抛出了个重磅消息,语气戏谑,可眼角余光却一直注视着端坐在桌案后方,神情漠然的男子。
陆霁并不看他,闻言只是眼睑颤了颤。似乎不在意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迥异于之前。
这极大出乎了魏栖的预料。
他上上下下地将眼前之人打量一番,见他神色如常,面上露出几分古怪来。
明明先前对那虞小姐很在意,怎地这回从江州回来,态度竟变冷淡了?
不应该啊。
他心头纳罕。
虽然陛下封锁了消息,可还是有一二流言传了出来。两人逃难时朝夕相处,按理说情分应比之前深了不少。
可见殿下这副样子,倒像两个人极不熟似的。
他有心想问,可见对方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只能暂歇了心思。
“我是希望世子爷劝劝殿下,您怎么和他聊起那虞小姐了?”
刚出了殿门,贺从简便将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
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里面的人听到。
魏栖并不答他,扔下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后便快步而出。
快得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撵他似的。
徒留贺从简和一众僚属面面相觑:这人,跑得竟这样快!
-
魏栖眼睛紧盯着面前的男人,一路尾随他而行。
他本来是要从东宫回府的,可方才于院中惊鸿一瞥,竟见到了一个很有几分面熟的人。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惊疑不定之下,决定跟上去瞧瞧。
穿街走巷,东绕西拐,等他从一狭窄的巷口里钻出来,却发现那人不见了。
就当魏栖愣在原地时,旁边的泥塑面摊上,忽然冒出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正是他一路跟踪的人。
“好久不见,世子爷。”
赵德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和善。可那笑,落在魏栖眼里,却无端让他发冷。
六月的天,魏栖忽然打了个寒颤。
-
雪晴宫内,陆玄璟和往常般,一下朝就来看望虞姮。
第53章
虞姮乖觉地摆上了自己新做的云片糕,静静地看着他。可这回,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他将糕点拾起来吃一口。
虞姮明白了:这位大魏朝的皇帝陛下想来是有心事的。
她素来聪慧,男人不说,她自己也能将事情真相拼凑个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几日奴婢们的传言,心头微定:怕是因为太子的婚事罢!
太子陆霁早已及冠,东宫里却冷清得很,不消侧妃,良婢,便是连个通房丫鬟也无。
端王,庆王虽未娶亲,但府内姬妾却不少。对比而言,陆霁着实不合群了些。
清心寡欲地似个和尚。
便说陆玄璟自己,现在虽后宫虚置,人也不好美色,可他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早就纳了宋氏为妃,算不得清白。
父子俩这一方面,很不一样。
虞姮暗暗想着,面上却依旧挂着温柔贤淑的笑,从容地将碟子收走,又从奴婢和顺手里接过黄铜盆,湿了帕子,给他细细地擦着手指。
上面沾了些墨点。
在白皙的手背上,显得有些突兀。
陆玄璟正出神着,虞姮的动作一下子将他惊醒。见她为自己擦洗,陆玄璟的心忽涌上股别扭来。
“这事,你让下人做便好。”陆玄璟将手轻轻抽出,反握住她冰凉一片的手,心疼道。
“不过是些小事罢了。臣妾做做也无妨。”
虞姮脸上露出抹极轻极淡的笑。
像是一朵云,经风一吹,便能很快散去。
陆玄璟的心猛跳了几下。
这些年,虞姮在他面前,柔顺了许多。也如他希望的,在他面前表现得乖觉,也会娇嗔,微怒,撒娇。
他渐渐放下心来,觉得两人过往的芥蒂便似真的消失了一样。只有在某些时刻,他会在她脸上看到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看不明白。
便如此刻。
“我在想霁儿。”
陆玄璟很直接地向虞姮坦诚道,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
在她面前,他从不自称“朕”。
“他也到了该纳妃的年纪,可我看他表现,倒像是对女子无意的样子。”陆玄璟双眸沉沉。
他疑心自己儿子可能是个断袖。
本朝君主至陆玄璟一朝,不过二代,均喜欢女子。但往上追溯,前朝倒是出了好几个好男风的君主。
诸侯混战时,发布的檄文大多言“晋室不伦,违逆天理,颠倒阴阳,践踏纲常”。
若陆霁也好龙阳,大魏的江山可就有了隐患。难道是在漠北几年的军中生活令他对女人失去了兴趣?
陆玄璟眉头紧锁,浓黑的眸中晦暗一片。
“臣妾觉得不是。”虞姮很果决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殿下还是喜欢女子的。他幼时和烟儿相处时,可是很欢喜的。”
想起旧事,虞姮双眼微弯。
那时,她刚进宫为妃。自己这个侄女不过五岁,便闹着要来宫里看她,说她想姑姑了。
大哥虞伯延拗不过她,便把这丫头带进了宫。
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奶娃,扑棱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时打量着宫内众人。
那时宋皇后和她关系尚可,她的一双儿女有时会来她的雪晴宫。
虞行烟就这样和陆霁,陆伶撞上了。
扎两个小揪揪的虞行烟充分发挥自己的可爱优势,见陆霁年过十岁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觉得颇有意思,每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嘴甜甜地叫着。
“太子表哥”,
“霁表哥”,
“陆表哥”,
每次都不一样。
陆霁再怎么成熟,当时也才满十岁。这样一个小姑娘日日跟在身后,对自己“嘘寒问暖”,慢慢地对她软了态度,有时还会给她扎风筝玩。
既然他幼时对女子不排斥,没道理成年后忽然就转了性子。
虞姮的话令陆玄璟放下了一半的心。
“既然他对那女子无意,朕重新为他指婚便是,何必进宫质问朕。”
“他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放!”
想到昨日发生的事,陆玄璟余怒未消。
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半日的功夫就传到了太子的耳里,这御书房和筛子也没什么区别。
“不,不!”
虞姮微笑着摇头。
“殿下和陛下的性子很相似,最讨厌别人逼迫于他。你无论是给他指婚李姑娘,还是王姑娘,赵姑娘,他都不会喜欢的。”
“他喜欢的,一定是自己第一眼便能瞧上的。”虞姮双眼微亮,“再过半月,便是陛下生辰。陛下可借此机会,让朝中大臣携适龄儿女赴宴。说不定会有什么惊喜呢。”
虞姮轻笑,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
第31章
陆玄璟最爱的便是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虞姮的提议颇有几分道理,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可见美人笑靥如花,一副清雅明丽的模样,一时间竟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好,依你。”
陆玄璟听见自己这样说。理智如崩坏的弦,倏忽坠地。
一旁伺候的奴婢和顺早已退下,将房间留给了二人。
“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昏暗的雪晴宫内,响起男人带有几分欲念的声音。
虞姮乖顺点头,只是在上塌前,她将熏笼里的香饼又换了一块。
第54章
细微,迷蒙的香雾中,一切都朦胧得似场梦境。
她娉婷清瘦的影映在雕花窗格上,倒映出一弯窈窕的丽姿。
“姮儿!”男人催她。
虞姮脸上扬起一抹微笑。她将如瀑的黑发揽到身后,莲步轻移,轻轻地挪到了紫红色的纱帐中。
帷幔低垂,一室香气氤氲。
--
几场夏雨过后,天比之前凉快了些。
七月初六,是大魏皇帝陆玄璟四十岁的生辰。
为了这场大庆,礼部,钦天监,内廷各司主事,早早忙了起来。
虽说考虑到漠北还在打仗,陛下的生辰没有大办,但该有的场面确实一点不少的。
早上的朝会过后,便是持续三天的后宫宴会。
各地的藩王,小官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进宫面圣的机会,纷纷领了自家的女眷和适龄的男丁,前往宫中赴宴。
宴席第一天。
人流交织,人声鼎沸,处处是陌生,激扬的面孔。
御花园内,早就搭起来了看戏的台子。
台上,描眉画唇的戏子正舞弄水袖,“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
台下,除去正认真观戏的太后外,其余众人皆各有各的心思。
虞行烟坐的地方离戏台不远,刚好能看清台上人的神态表情。
她不爱听戏,也不懂戏,又不能起身离席,只能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
双眸看似紧盯场内,神思却早已魂飞天外。
崔氏搂抱着幼女,认真赏戏。余光瞥见大女儿身姿笔挺,聚精会神的样子,放下心来。
比她想得乖觉多了。
一折戏唱完,休息的间隙,赵太后端坐于高台之上,分神瞧着底下的一众女眷。
各个都出落得俏丽清新,袅娜如五月新荷。
“这姑娘好生貌美!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样的绝色。”
赵太后一眼瞥见了正认真观戏的虞行烟,顿觉眼前一亮。
别的女眷都在交谈,进食,走动,唯她,仍在回味方才的大戏。
一下子便显出几分与众不同来。
赵太后慧眼识炬,手指遥指紫衣女子方向,问身边伺候的嬷嬷:“这是哪家的丫头?”
柳嬷嬷顺着她手指看去,刚好和虞行烟对上了眼,被她艳色所摄。愣了一瞬后,柳嬷嬷反应过来,恭敬回道:“那是虞尚书家的女儿。”
柳嬷嬷不认得虞行烟,却认出了她旁边的妇人,正是礼部尚书虞伯延的妻子-崔氏。
还能是哪个虞尚书,姓虞的尚书京城只有一位。
柳嬷嬷说得含糊,赵太后却一下明白了。
“又是个祸水。”
她兴趣大减,没了交谈的兴致。
柳嬷嬷奉承地应该是几声,再往虞行烟那边望去,便带了几分复杂。
有一个令皇帝后宫虚置的贵妃姑姑,这虞姑娘在太后心中的风评,想来不会好了。
何况,她还生得如此美艳。
柳嬷嬷也是后宫多年的老人了,见过的美人多如过江之鲫。清丽婉约至极致,如虞贵妃;端庄大气如先皇后;小家碧玉如丽妃;娇俏可人如辰妃,各有各的美,说不上哪个最美。
可今天见到这虞家小姐,却让柳嬷嬷如秤般公平的心不由偏了下。
虞行烟不单单是明媚美丽到极致,更重要的是艳。
万花丛中傲然屹立的艳,众美争芳中不可方物的美。
明明她周围有那么多京城贵女,可你的目光转过去,第一时间只能看到她的脸,折服于她惊心动魄的美貌中。
才十六岁,便出落得如此艳美,再过几年,还不知要长成个什么祸水模样!
太后的话,倒也没说错。
柳嬷嬷没忍住又往那边看了几眼,见对方似有所感地转过了头,她又极快地将视线移到他处,装作一切安好。
虞行烟对人的视线极为敏感,背后紧盯着她的目光让她如芒刺背,她凭感觉转过身去,准备将暗中偷窥之人揪出来。
可看来看去,就是找不见。
“怎么了?”崔氏见女儿坐立不安,关切问她。
“我怀疑有人在一直看我。”虞行烟眼睑颤了颤。
“宴会上人多。你又长得美,他们应当是好奇,别多想。”崔氏拍了拍女儿的手以示安抚。
“希望是吧。”
虞行烟适时露出个放心的笑。
“娘,我饿了,想吃卤猪蹄了。”
虞微烟揉揉惺忪睡眼,嘟囔着嘴打断了二人的温馨。
她是个爱闹腾的性子,崔氏放心不下,便把她一同带到了宫中。左右有她照顾,应该也不会出事。
只是台上的戏,连虞行烟这样的年轻女子尚且不爱听,不爱看,更何况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呢?
落座不久,虞芷烟便如小鸡啄米一样,脑袋一点一点,很快就倚靠在崔氏身边睡了过去。
虞微烟回味着梦中卤香猪蹄的香味,美滋滋地叹了一声。
“吃,就只道吃!”崔氏用手指在二女儿鼻尖刮了一下,语气虽说责怪,可爱护的意味更为明显。
“戏马上就结束了,你再忍耐会儿。”崔氏安抚完虞微烟,见大女儿一脸无聊,柔声说道。
“女儿省得的。”
虞行烟不着痕迹地锤了锤发麻的手臂,常吸一口气,继续忍耐着。
第55章
至亥时,折子戏唱完,众人皆“意犹未尽”地感慨了番,“恋恋不舍”地回了宫殿,换了身衣裳。
--
御花园中,灯火通明。
抱厦游廊,亭台楼阁处挂上了各色纱灯,海棠,玉兰,红桃枝上分缀彩色绸缎,光辉如白昼。
铺满了红色绸布的场地中央,西域胡姬正扭动腰肢,翩迁起舞。
一抬眼,一回眸,是尽态极妍的美,一回旋,一仰颈,俱是勾魂的魅。
然纵然舞姬舞得再好,她们想吸引的最尊贵的二人却没有把半个眼神往这处投去。
主位上,陆玄璟只手撑于座上,目光专注看着远自己一个身位的虞贵妃。对于朝臣的祝贺之词,他也不细听,随便应付两句便罢了。
赵太后见了,心头无名火起,不想再看见自己儿子这现眼的模样,往自己最争气的长孙身上望了过去。
果然,陆霁不似他的皇帝老子,不会把精力放在女人身上,正和几个重臣攀谈着。
这才有个储君的样子。
赵太后暗暗点头。
她不知,此刻,她心里端方如君子的长孙,大魏的储君,正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往身后的女宴瞧去。
那儿,坐着一个华服丽妆的佳人,也是一名虞姓的女子。
“……殿下英武果断,若不是您,水患怕是没那么平歇。”
谈及一月前的水患,京兆尹李煦很是后怕。那日他睡得昏沉,迷迷糊糊间听到手下回禀:山洪来了!
一句话,让他骤然惊醒。
自上任屯田郎在明月山种植了大批树木后,京畿多年未曾有过水灾,何况山洪?
手下的话让李煦不敢置信。他快速穿戴好衣物,赶到山下,却只见黄水汤汤,淹没了整个天地。
村庄,村民,土地,全消失在了洪流之中。
完了!
李煦当时便软在了地上。
抢灾救灾本就不易,何况波及范围如此广的洪灾。李煦心头冰凉,战战兢兢地开展了救援。
两日一无所获。
正当他要绝望时,太子陆霁及时赶回,当机立断接手了大批属下,雷厉风行地展开施救。
分发船只,组织船手,定点捕捞,建立营地,分配食物,药物……以及灾后瘟疫的预防。
方方面面,事无巨细。
有了陆霁的带领,他们的效率比之前快了十数倍。半个月的时间,便将水患完全平歇,让李煦大松口气。此刻,在李煦心里,陆霁的分量比起陛下来也不差多少。
“使君谬赞。”陆霁及时制止了他即将出口的马屁,说出了一番让在场几人颇为意外的话来。
“水灾施救之法非孤一人独创,使君要谢,也是要向那虞家大小姐道谢。”
陆霁目光转向后方女眷。
“虞家小姐?!”
李熙呆在原地。
他顺着陆霁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了诸多贵女中,力压群芳,美貌无匹的紫衣女子。
他交游不多,自然没听说过只在三两贵族中传闻的秘辛。见到虞行烟,既为她美貌所摄,又为殿下说的话而心惊:只觉这女子无论是外貌,还是才智,都远胜于宴席上诸位贵女。
一时间,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虞行烟自然不知那中年男子为何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心下虽讶异,可她察觉到这人的目光并无恶意,便放下心来。
就当虞行烟以为宴会将顺利结束时,一个小黄门忽然走进女眷席上,说道:“虞家姑娘在哪?陛下要见你。”
第32章
虞行烟迟疑起身。
那太监瞥见她面容,目光一闪,又重复了一遍:“陛下要见你。和咱家儿走吧。”
说毕,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走在了前头。
崔氏见这太监态度乖张,心头疑惑,欲细问,却见太监一脸“不可说”的神秘表情。她秀眉微蹙,叮嘱了虞行烟两句,便看着女儿和太监往前走去。
-
已是夜晚,但御园内千数银灯燃亮,目之所及,皆笼罩在灯辉中,并不让人觉得昏暗。
前厅是朝臣、百官觐见之地,也是宴席开办的主地,烛火更明。
虞行烟迈着莲步,鞋尖轻轻一点,便过了门槛,身姿说不尽的风流袅娜。
她进来的时候,宴席正酣。
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各个喝得脸色涨红。有那眼尖的,瞥见殿门口走进个美人,眯眼细看。
这一看,便注意到了她容颜之盛,酒也顾不得喝了,轻推一把同僚,提醒他们直起身子,看看美人。
片刻之间,场上的视线便都聚集于虞行烟身上,原先的“嗡鸣声”消失大半。
厅中,青州刺史宇文淮正向皇帝献上沉水香。
沉水香是青州所产的香料,燃香后,衣物数日不褪其味。由于所产甚少,一两便值百金,这一盒足有五斤,可买下京郊千亩良田。
东西刚递出去,他便发现身后的气氛有几分古怪,回头一看,心下了然:往日那些一本正经的同僚一脸色授魂与的痴样,显然是被这女子迷昏头了。
他轻嗤一声,目光在虞行烟身上微微一定,便很快收了回来。
虞行烟裙裾在地上轻轻扫过,如花蕊初绽,碧桃吐春,所行之处,将众人目光都吸了去。
两列的席位上,端王、庆王痴痴地瞧着她,显然被她美色所摄。其余百官亦神色怔然。
第56章
虞伯延看着自己的女儿如明珠亮于室内,和弟弟虞仲浔交换了个担心的眼神。
唯太子陆霁,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品着酒杯,似乎不为所动。
陆玄璟自然也注意到了虞行烟,他一脸欣慰地看着虞行烟向他走来,心头涌上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虞行烟幼时时常进宫,每回见他,总会甜甜地喊他“姑父”,后来她年纪大了,不太愿出府,他见这个侄女的次数也变成了几年一次。
上次见她,还是她及笄时。彼时她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看上去稚气未脱。今日一见,倒是有了几分女子的风致,成熟了不少。
陆玄璟默默看着,又转头去瞧低眉敛目的虞姮,发现她们的长相其实有五分相似。
不同的,在于眼睛。
虞姮的眼睛,是麋鹿一般的清澈,又长又圆,惹人怜爱;虞行烟的眼,更肖其母,流光溢彩,顾盼神飞间,引人瞩目。
所谓: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中,即是如此。
虞行烟迎着众人的视线,缓缓走上殿前,俯身行礼,“臣女虞行烟叩见陛下。”
宽敞的厅内响起她清亮的嗓音,软媚清甜,令人一听忘俗。
右手第一个座位,太子陆霁举着酒杯,将酒一饮而下。
他神色未动,耳朵却悄然竖起,听着场上的动静。
陆玄璟挥手让她站起,饶有兴趣问她,“你可知朕为何唤你前来?”
“臣女不知。”
虞行烟心头直犯嘀咕:自己回京后,闭门不出,没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这皇帝姑父找自己干什么?
面上仍是一副四平八稳的贵女姿态,将沉稳劲儿捏了个足。
陆玄璟“哈哈”一笑,朝庭中众人说道:“朕听说你在平定水患中立了功,特意封赏你为嘉宁县主。封邑许县,食邑千户。”
许县是青州下属的小县,面积不大,却是个产粮大区。每至春时,山间地头便可见到众多农户,在他们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下,田里每年都能产出长、白、晶莹的上好稻米。
这么重要的封地,怎么就赏给了一个虞姓女子。陛下还封号嘉宁?嘉宁寓意极美好,常作为受宠公主的封号,一个县主,也配用这样的称号?
宇文淮的眼睛因这一幕,惊得充血。
本朝立朝不足百年,封号为县主的不过三人。皆为德高望重,有功勋在身的贵妇。
这女子声名不显,又是陛下的侄女,莫不是依着裙带关系,才得封县主?
宇文淮的视线在上首的虞贵妃身上转了几转,眼里一片猩红。
作为青州刺史,他不愿将治下的县割给别人;身为臣子,他更不愿陛下被虞氏妖女迷惑双眼,荫蔽母族。
想起陛下这么多年都被这虞氏妖女所蛊惑,对她听之任之,全无明君气度,他便怒从胸起,一时间生出了无穷的胆量。
他欲挺身而出,扶危救困!
就当众人准备庆贺虞行烟时,方才退下的男人再度扶正衣冠,再度踏入厅中。
“臣宇文淮恳请陛下三思。”
他高亢的声音在每个角落响起,成功把众人惊了一把。
“哦。”
主位上,陆玄璟意义不明地“哦”了声,看起来不辨喜怒。
虞姮知他甚深,知他这回是怒了,有心想提醒一脸“无所畏惧”的男子,可还没等她出口,宇文淮的一连串诘问便让她愣在了当场。
“臣素知,陛下宠贵妃尤甚,以至于先皇后抑郁而终。”宇文淮一开口即让场子静了下来。
陆玄璟双眸危险眯起,虞伯延,虞姮面色冷淡,虞行烟直起身子,惊讶打量这个“口出狂言”的男人。
连精神不济,本欲起身离席的赵太后也被他一句话惊得回了座位。
百官颤颤,只觉这厮今日怕是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欲要阻止,可见他一脸悍然无畏,舍身取义的悲壮姿态,暗恨道:自个想死,他们可拦不住。
于是各个将身子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唯一双耳朵竖得直直的。
果然,在见到众人皆被自己的“开场白”唬住后,宇文淮很是得意,继续说道:
“陛下盛宠贵妃,冷落先皇后,已是枉了人伦。之后又为她悬置六宫,以至后宫十年无所出,于孝道有亏。”
他双眸如喷火,只觉自己此刻如那青史留名的谏臣,大义凛然,毫不畏死。更如那山顶翠竹,傲然不屈。
他毫不留情地面刺皇帝,从人伦,孝道上把他狠批一番,又说他重用外戚,扶植贵妃家族。
“虞氏长兄,忝列礼部尚书,拜一品官;虞氏二兄,封雍州州牧,掌一郡之牧,拜四品官。”
“而这虞姓女子,既无功勋在身,也无甚才华,何以得封县主,坐享衣食租税?”
“难道仅凭妇人腰带便可荫蔽一族,让阖族鸡犬升天吗?”
宇文淮环视四周一圈,用平生最斩钉截铁的语气陈道:“臣不服!”
四下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开口搭话。
主座上,陆玄璟已被他一席话气得青筋暴出,恨不得立马将他拉出去杖毙。
宇文淮一族,世代驻守青州,乃当地郡望豪族,也是后党强有力的支持者。
当年虞姮进宫后,后党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机,率先散布虞姮“祸水,妲己”之类的流言,污蔑她的清誉。其中,宇文一族出力最多。
第57章
后来,皇后式微,后党衰落,宇文家族又审时度势,及时从泥潭退出。
这些年,陆玄璟不是没动过将他们铲除的念头,可他们握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又在青州雄踞多年,非一夕所能撼动。
只能按下不悦,强自忍耐。
却不料,今晚他封赏虞行烟为县主,一下子刺激到了他,让他竟在大庭广众下发起了疯!
“来人,把他拖下去!”
陆玄璟挥挥手,命几个禁卫将他丢出去。
“陛下且慢!哀家有话有说。”
一道苍老又威严的声音自陆玄璟右手下侧响起。
众人闻声望去,见素来清心寡欲,一心吃斋念佛的太后竟颇有兴位地打量着相关之人,而后慢条斯理地说:“哀家觉得宇文刺史的话不无道理。”
宇文淮面上一喜,努力挣脱开两个侍卫,怒吼道:“太后也觉得臣说得有道理。奈何陛下就是听不进去。妖女乱我大魏,其罪当诛!”
“陛下也被那妖女迷了心智,成了那等不辨忠奸的昏君。”
宇文淮一口一个妖女,将陆玄璟气得面色冰寒,他欲再度发怒,场下却传来了一道极轻柔的声音。
“陛下,各位大人,臣女有话要说。”
女子语气清软,不疾不徐,声音不大,却神奇地让全场的人听进耳里,令人心头的焦躁也去了几分。
众人回头去瞧,只见那紫衣女子正微扬脖颈,双目粲然。
虞行烟微微一笑。
“你说。”
陆玄璟抑住了心头火气,示意她开口。
第33章 入v公告
虞行烟挺直脊背,面朝他而立,疑惑道:“敢问宇文刺史,贵庚几何?”
宇文淮没提防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拿眼斜剜她。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虞行烟面含微笑,很有礼貌道:“宇文刺史年纪不大,却早早得了健忘的毛病,着实令人可惜。”
宇文淮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便被她接下来的话震在原地:
“我父亲乃显庆三年的进士出身,先帝御前钦点的探花郎。他在翰林院、青州、吏部、礼部任职流转,距今已有十数载。贵妃小我父十二岁,她进宫时我父任吏部侍郎已有三载,且多次因“”耿介清正,通悟善断”获陛下夸赞,时间无法相合,哪能算得上荫蔽?”
“便说我叔父,也是因在雍州修建河堤,推行教化,方从一低阶小官擢升刺史。当地百姓感激叔父德政,为其修建生祠,彰其功德。这样的功绩,您红口白牙一说,便要将它抹消了去,是不是过于偏颇了呢?”
虞行烟的声音在厅内响起,所陈内容让众人浑身一震。
是啊,那贵妃和虞伯延、虞仲浔年纪相差颇大,二人高中进士,在朝为官时,她还是个奶娃娃,哪能谈得上荫蔽其族呢?
即便之后她进了宫,虞家二郎也低调慎行,并未叫人捉住错处。甚至因为避嫌,虞家两子都未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倒更像是种惩罚了。
单从时间来看,宇文淮的指摘显得颇为牵强。
宇文淮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面皮一下涨得通红。
他怒指虞行烟,强压着火气道:“好个黄毛丫头,口齿倒是伶俐。可你再是舌灿莲花,后宫多年无子嗣诞生也是事实,这可与你姑姑脱不了干系。”
他并不敢将矛头对准御座上那人,只捡了虞姮错处,试图将她定罪。而这句话显然戳中了太后和其他朝臣心病。
椒房专宠,素来被人视作是祸水的征兆。商亡于妲己,周乱于褒姒,帝王的宠幸如不克制,定会滋生出无数事端。
宇文淮所言,虽是陈词滥调,大家耳朵也都快磨出茧子。可话再老,也架不住它有用。礼法二字足以将人胸中千言梗于喉中,让人无法辩驳。
果然,此话一出,虞氏众人皆面露涩然,无言以对。
虞行烟的目光从父亲,叔父黯然的脸上扫过,将他们状似有愧的神情映在眼里,调转话锋:“宇文刺史,您观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庆王殿下如何?”
先前虞行烟问自己年纪,宇文淮不屑回答,这回她又问自己对三位殿下的看法,宇文淮本欲故技重施,可余光却瞥见场上众人竖起耳朵,一脸期待的模样,疑心渐起。
这话不好接,说轻说重了都不好。宇文淮沉吟半晌,斟酌回道“太子殿下知人善任,素有军功,文治武功亦颇为出众,我大魏有此储君乃上苍之幸。”
飘飘扬扬地夸赞了陆霁一番后,宇文淮也不忘恭维另外两位王爷。
“端王殿下性情温和,如宝珠玉树,人人赞其君子风范;庆王殿下治下严格,性格缜密,日后定是大魏重臣。”
他很“公允”地奉承了两位贵主,话说得滴水不漏,用词也颇为均匀。
“有三位殿下,实我大魏之福。”
听了宇文淮的礼赞,场上朝臣连连应声,直呼大魏国运昌盛,诸皇子各有所长云云。
虞行烟赞同点头,承接他的话:“我也是这般以为。”
“从才智来看,三位殿下皆为当世英杰,是皇族勋贵的典范。”
她俯身施礼,还不等宇文淮露出喜色,话锋一转:“只是我以为子嗣一事,并非越多越好。前朝末帝育有二十三个皇嗣,但各个皆为平庸之士,无一出众之人,方让突厥有了可乘之机。此乃反证。”
第58章
“先帝膝下不过四子,然陛下雄才大略,继位后开疆拓土,使居者有其所,耕者有其田,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此等功德足应铭石刻碑记录于上,以供后世瞻仰。”
虞行烟提高声调,嘴角溢出一抹冷笑:“以上两例,如何不能证明才智之优劣远胜于数量之多寡?刺史大人口口声声说为大魏皇嗣考虑,可有三位殿下在此,又哪里能用得着您过分担心?”
“莫不是您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却不大认可三位殿下的才能吧?”
虞行烟索性将火烧到了宇文淮身上。
她平生最厌恶的便是伪君子。
他们素以礼法自居,开口便是大局、大事,法度,遇到不合心意之事,便搬出宗法规制,鼓舌摇唇,以此攻讦对方。而往往这样的招数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时人皆尊儒崇教,遇到有人以祖宗之法贬斥其行,常碍于礼数,讷讷不敢言,方让对方捉住痛点,蛇打七寸。
一方越是退缩,越是在意,对方就越是嚣张,越是痛快,长此以往,便是你无错,也在自己的沉默中成了错。
所以,面对争端,虞行烟从不避讳,敢于直面。
虞姮当年遭遇冷言远比今日更甚。虞行烟那时年纪尚小,并不为人所在意,所起作用有限,但对此事印象极深。她深知,若非陛下以铁血手段迅速镇压,姑姑怕是要淹死在朝臣的口诛笔伐之中。
今日宇文淮主动撞上门来,她又羽翼颇丰,哪有放过他的道理?
既然要痛打落水狗,便要一次性打到它害怕,畏惧,让它再不敢犯!
“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简直一派胡言!”
宇文淮气急,指着虞行烟的手因激奋而微微颤抖。
瞥见对面女子那无所畏惧的表情,宇文淮浑身一哆嗦。
急忙转身对御座上一脸兴味的陆玄璟道:“陛下,臣并非此意。臣句句所言,皆出于公心。望陛下明鉴。”
他喘着粗气,额头冷汗细密地出了几层。望着陆玄璟的目光比以往更为忠诚。
他是真的担心陛下轻信了这女子的话,对他起了防范,也害怕几位殿下怀疑他言不由衷,首鼠两端。
陆玄璟摆摆手,状似不在意道:“朕知你是吃醉了酒,才说了胡话。今晚之事,到此为止。”
那封邑之事呢?
宇文淮本欲追问,一触及天子饱含威严的目光,又及时将喉中疑问吞了下去。怏怏地甩甩袖子,迎着众人或嘲讽,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迈步出门。
只是他到底气愤不过,路过虞伯延的长桌时,止住身子,语气不善:“虞尚书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女戒》言:女子应卑弱,敬慎,最忌多舌,多言。你女儿如此善辩,京城有哪位人家能瞧得上她?”
宇文淮目光在虞行烟脸上轻轻掠过,又继续道:“若为高门主妇,风范德行须为第一。她虽生得一副好相貌,却最为世家所警惕。娶亲纳贤,纳妾重色。她这样的姿色,至多只能沦为继室,小妾,若是主持中馈,万万不可。”
他几句话,便将虞行烟贬到了泥地里去。只差没指着她鼻子骂她不过是个以色侍人,徒有几分口舌之利的无德之女了。
虞伯延养气功夫修得再佳,遇到有人当面侮辱自己女儿,脸色也不由一变。不再顾忌,直言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小人藏锋于袖,随时而行。真君子我平生所见不多,但也有几个。可如你一般的小人我目前只见过一个。”
君子有才而不显,小人无才而聒噪。
虞伯延的话,是把女儿虞行烟的机敏之言视作君子之范,而宇文淮咄咄逼人之态浑似小人。
他的话不带一个脏字,可闻者皆能从中听出浓浓的鄙夷来。
临近几桌,或是朝中的机密大臣,或是皇家勋贵,身份不凡。听到虞伯延的斥责之语,各个忍俊不禁。便是庆王这般素来冷面寡性的人,也不由泄出几声嗤笑来。
宇文淮今日所行,不仅在唇舌上落了下风,更在风度上落了下乘,遭到了众人讥讽。
见宇文淮因兄长的话气得脸色铁青,虞仲浔心下暗喜,朗声道:“我家烟儿的婚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即便京城世家不看重她,青州,雍州本地的郡望却是不少。想来也能和他们结为姻亲。”
他爽然一笑,“我们虞家的女儿,有一个入宫做娘娘的就够了,不用行烟委屈自己,再做什么世家冢妇。”
天大地大,哪里又没有好男儿?何况,与世家,皇族扯上关系,也并非幸事。
虞仲浔的视线在上座的妹妹和不远处的侄女身上一转,目光黯如幽井。
-
前殿发生的事并没传到女宴中,崔氏见女儿久久未归,愈发焦急。
哄着二女儿芷烟吃了果脯,正翘首以盼时,却见方才的太监正领着丫鬟朝自己行来,手上还端着几碟佳肴。
“虞夫人,您姑娘得了陛下的青眼,方才获封县主了。您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前去请赏吧。”
他面白无须的脸上不见了方才的冷淡,语气相较之前殷勤许多。
崔氏按下心头疑惑,拉起虞芷烟小手,和二房李氏母女一同去了前厅。
第34章
崔氏到时,明显感觉厅里的气氛有几分古怪。
左右两席的朝臣时不时往一个方向瞟去一眼,而后似是怕人注意到般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第59章
这是?
崔氏疑惑,顺着他们目光望去,果然在一个黑檀屏风处发现了虞家三人。
他们聚在一块,正激烈地说些什么。
“囡囡,日后可不敢如此冲动了。”崔氏听见了自己丈夫的声音。
虽是责备之意,但语气温和,显然并不气恼。
“阿耶,我是气不过。”女孩清软的声音响起,“那宇文淮之前就对姑姑有偏见,今日他如此相逼,我怎能当缩头乌龟?我只恨自己骂的不够激烈。”
女孩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烟儿说的是。”另一道男子的声音响起,“大哥,宇文淮这厮我早就看不顺眼了。烟儿这样做没问题。”
虞仲浔咧嘴一笑,神情里满是对侄女“仗义直言”的嘉许。他目光往四下一转,很快发现了正往这边走来的崔氏。
“大嫂来啦!”
他高声提醒虞伯延,果然发现本欲说话的兄长止住了话头。
“母亲!二嫂!”
虞行烟几步迎了上去,乖巧地挽住了崔氏的胳膊,将妹妹接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崔氏不解。
她摸摸女儿细嫩的手腕,是安抚的意味。
领他们来的太监话说得简略,她只知道女儿突然间获封,事情原由却始终没弄明白。
“这个嘛--”
虞仲浔顿了一下,将发生的事简单说了。
“竟是这样。”
崔氏听得愣神。
她知女儿前段时间和太子殿下共同患过难,经历了不少事情。但她并没料到女儿会向殿下献上《治水五策》。
单看丈夫和小叔的反应,他们似是也没有想到行烟有这样的才能。
崔氏按下心头疑惑,继续听小叔子讲着女儿方才如何机敏,如何将宇文淮驳斥得满脸涨红,朝臣又如何震烁云云。
听完,崔氏心里已有了计较。再一联想丈夫说的话,便涌起了一些不满来。
“女儿做得甚合我意。没什么可指摘的。”崔氏可没太多顾虑,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当时是不在场,否则定要将那劳什子刺史骂个狗血喷头。
要她说,这些文人说话还是太讲究了些!不够爽快!
“夫人,你误会我了。”虞伯延微叹口气,解释道:“我是怕女儿锋芒太锐,日后如此行事,许会受到戕害。今日她驳斥那宇文淮,虽解了一时之气,可也彻底与青州当地世族站在了对立面上。”
“我是提醒她一番,免得她志得意满,以为其他世家豪族也如宇文淮般软弱可欺,再生出无谓争端来。”
虞伯延人前维护女儿,是不忿于宇文淮对女儿的态度;人后教她,是怕她以此为傲,遇到不满之事,便出言驳斥,起了骄矜之心。
他所思所行,全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全心全意的爱护。
“虞伯延,你何时竟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了?”崔氏眉尖微蹙,似是第一次发现丈夫变了个人般,“你年轻时的志气去哪了?当年你面对云州那帮武将时可从不胆怯,直言:刀剑加于吾身亦不改其意。何等无畏,何等令人折服。今日烟儿不过是多说了几句不出格的话罢了,也没什么风险,何至于瞻前顾后,犹豫难言?”
“有人说酸话、怪话,咱们直接迎上去便是。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崔氏柳眉倒竖,一双长而媚的眼里满是怒火。
她本是将门之女,少女时期性如爆炭。嫁人生女后,虞伯延温和沉着的性格感染了她,她的性子才逐渐柔和下来。
只有某些时候,遇到让她不满之事,她才会露出本性,显出几分率性来。
“大嫂说的是。”一直未曾说话的李氏赞同道,“烟儿这性子直率可爱,哪里需要改呢?我观京城众女,皆沉闷得如同泥胎木塑,让人见了只觉无趣。咱虞家这么大的家业,还怕护不住她?”
李氏这话,半是恭维,半是出自真心。
宫里头有一个得宠十数年,风头正盛的贵妃娘娘,府上大伯官至一品,为天下文人魁首;丈夫官职虽小了些,毕竟也是一方宰执。
这样的门第,哪里又需要担心自家儿孙犯点小错?随便遮掩一番,便能含糊过去。
李氏对于大伯的小心谨慎略有不满。
至于对侄女虞行烟,李氏一方面觉得她性情过直,不如寻常女子柔弱温顺,另一方面,也希望女儿芷烟能学学她的大胆,不要怕行差踏错,举止大方些。
她的眼神往主座下方的三人身上定了定,心电神转。她注意到:那边三位殿下的眼神可时不时地往这边转呢。
想来是行烟的表现让这些人起了些兴致。
她抿抿唇,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身子,刚好将虞行烟遮了个严实。
-
斜对面的长几上。
庆王陆俭见视线被挡,持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眼里一道戾气闪过,转身问邻桌的男子,“三弟可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比起你的侧妃如何?”
“差之远矣。”
端王摇头,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新纳的侧妃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生得雪肤花貌,清丽无双。可与那虞家姑娘相比,竟被比了下去。
当然,也不单单输在容貌,更兼在那份气度上。侧妃虽美,却无神韵,每回见他,都是掐着一把细软的嗓子,温温柔柔地唤他。
第60章
和寻常女子无甚不同。
虞家女郎他所见寥寥,今日细看一番,竟是个极为聪明的绝代佳人,再看侧妃,便觉得不过是一虚有其表的庸脂俗粉罢了。
陆俭听了他的话,暗自嗤笑一声,又不着痕迹地往右手方向投去一瞥。
只见桌案上的男子正自顾自地喝着酒,仿佛没听见他们二人的话似的。
是陆俭看惯了的平淡无波。
陆俭忽地生了怒。
不过是投胎本领比他高了些,才让他从宋皇后的肚子里生出来,成了中宫嫡子。要论骑射,论文采,他哪里比不上陆霁?
方才宇文淮自诩聪明,夸他“性格缜密”“日后为大魏重臣,”,肯定是以为自己会欢喜他这样的吹捧之词。却没想到自己最恨别人提及自己的庶子身份。
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有落于人后,只觉得他们有眼无珠,识人不准。待哪日他登临帝位,必要给昔日轻视他的人一些教训。
思及这儿,陆俭眸中的戾气又浓了些。
端王内心也有其他想法,只不过,他的想法,向来只针对女人。
“大哥,我听说你和这虞家女郎曾朝夕相处过三日,你看她如何?”
端王陆离忽开口问道。
他越看越觉得虞行烟颇合自己心意,想要多了解她。左右自己正妻的位还空悬着,让她为自己正妻也未尝不可。
小家碧玉,百依百顺地见多了,遇到如虞行烟这般的女子,他有了兴趣。虽长得白净文弱,可端王却是个多情的性子,见到好看的女子,不说走不动道,但总能涌出不少念想来。
他话说的暧昧,可却没怀疑过两人的关系。
毕竟,在他看来,两人首先是表兄妹,身份略显尴尬,其次,她姑母和先皇后发生过龃龉,间接影响了后辈关系。
自己却不一样。
因此,想要多了解这小女子,问太子陆霁,最合适不过了。
“你弄错了。当时在场的,除了我和她,还有三人。事关女子清誉,你莫要信口胡诌。”
陆霁神色正肃,寒眸如冰。
陆离不料他态度如此,面上讪讪,摸摸鼻梁,辩解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既然不是,就算了。”
“哈-哈”
他用微笑缓解着自己的尴尬,不再多言。
陆霁眼神微凉,偶尔往厅内那热闹的虞氏众人瞥去一眼。
极为克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晚宴过后,便是家宴。
雪晴宫内,虞姮正和两位长嫂唠着家常。
“母亲最近犯了风寒,怕传给娘娘,就没进宫。等她身体好了,再来看您。”
崔氏细心地给她剥着莲蓬,将莲子码在青瓷碗中。
她记得虞姮之前最喜欢吃莲子。进宫后也不曾改变这个嗜好。
“母亲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我居于宫中,也不能时常看望她。劳兄嫂们费心了。”
虞姮眼里满是歉疚。
她捉住崔氏的手,道:“这些事,交给我宫里的奴婢做就好。”
崔氏只觉她的手冰凉一片,吃了一惊。
“娘娘的手怎的这么凉?”崔氏长眉微蹙,她记得以前小姑子可是个体热的人。
即使是冬天,一双手也温热着,是个少见的气血充足的女子。
“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吃得药有点多。许是药的问题吧。”虞姮不以为意。
吃什么药?
崔氏疑惑渐起,本欲追问,却被她岔开话头。
“三弟如何了?他是不是还和之前一样,埋首苦读?”虞姮极为担心幼弟,“阿嫂记得劝他。他不体谅一下自个,也得考虑书微的嗓子。整日让书微捧着书读,任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崔氏闻言,露出了一抹促狭笑意。
“娘娘有所不知。三弟现在可和以往不一样了。”
她的语气带着几丝戏谑。
“嗯?”
虞姮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泛起疑惑。
崔氏呵呵一笑,用眼神示意二弟妹李氏来说。
李氏和虞姮关系比较一般,两人相处颇为客套。每回进了雪晴宫,都是崔氏和虞姮在说话,李氏只能坐在杌上,当个听众。
崔氏察觉到了,便时常引李氏开口,总算让气氛不那么僵闷了。
“三弟最近可不似之前那般读书用功了。”李氏打趣道,“他近来和冰肌坊的掌柜走得近,怕是好事将成了。”
“我听书微说,他每日很早便起了,洗脸净身,盼着沈掌柜来呢。”
虞姮这下是真的惊了。
她没想到一心钻在书中的幼弟竟会对女子动心,一时颇为好奇。
冰肌坊?!
虞姮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去了梳妆柜,拿起了一盒眉黛,问二人,“可是卖胭脂水粉的那家店?”
二人颔首。
虞姮听后,微微一笑。一张芙蓉面鲜妍出众,如新月出云,秀丽无双。
虽不曾谋面,但只需观察一番这眉黛的设计,便知这家点的主人是个蕙质兰心的妙人。
三弟的眼光着实不错。
想到曾跟在自己屁股身后,一声声唤着“阿姐”的幼弟也长大成人,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虞姮的心里忽地涌上了颇多感怀。
第61章
时光最是无情,十年时光流水而过。虞姮念及往事,神色忽地落寞下来。
“娘娘,这可是好事啊。”李氏见她面上落寞,宽慰她,“三弟素来孤苦,如今有了合心意的女子,待日后成婚,再生几个小娃娃,不知会多和美呢。”
“人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李氏对此深有感触。
虞仲浔和她刚成婚时,待她并不热切。可等她生完龙凤胎后,男人的态度比之前好上不少。虽然与大伯待大嫂的方式相比,仍显不足,身边也有几个小妾让她烦心,可她已经很满足了。
人不能太过贪心,既要也要。大嫂日子看上去幸福,可她膝下无子,侯府日后免不了自己儿子继承;小姑子虽独得恩宠,可是也没有子嗣傍身,哪里比得上自己。
自己虽才貌不如二人,可有子女承欢膝下,地位无比稳固,实在不能多求什么了。
做人要知足。
李氏深以为然。
沉浸在自己幸福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出“孩子”二字的时候,雪晴宫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崔氏嘴角挂的笑一下子冷了下来。
小姑子入宫十年,一直未曾诞下子嗣,素来是众人不敢多言点心病,而宇文淮更是以此为矛,对她大肆攻击。这李氏怎如此愚蠢,在雪晴宫里竟说起了疯话?
她探头看虞姮,见她仍是一副笑脸迎人,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拧紧了自己的帕子。
“烟儿带着那两个丫头去哪了,怎么半天还没回来。”崔氏转了话题。
考虑到可能有体己话要说,崔氏特意支开了三个孩子,让她们在宫里四处瞧瞧。可好一会功夫过去了,这几人竟还未归。
“大嫂甭担心,这可是宫里。哪能那么轻易出事?”李氏满不在乎。
她巴不得让女儿多在宫里走走呢。
方才在席上,她可瞧见了,有不少京城勋贵家的子弟。各个相貌端正,温文尔雅,是佳婿的好苗子。
她希望女儿能和他们有个见面的机会,说不准会有什么发展。
女儿芷烟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可得为她好好谋划一番。
崔氏见李氏没明白她的意思,暗自喟叹声,正要再说话时,却见门外出现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穿身黑色常服,面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他身后,跟虞家的三个姑娘。
“朕刚才路过御花园,看见他们三个正在赏池灯,便和他们一同过来了。”陆玄璟淡淡说道。
他其实是个冷淡的性子,遇见人也不多言。唯在虞姮这儿,会多说几句话。
爱屋及乌地,对虞家众人,他也颇为耐心,免去了他们的行礼。
“姑父他很好呢。我的灯顺水飘走了,他还让人去捞。”虞微烟捧着手中兔子形制的花灯,美滋滋地说道。
她年纪小,说话也童声童气的。面对这位皇帝姑父,也不害怕,只把他当做亲近长辈。尤其是在他把自己心爱的花灯捞起后,虞微烟对他更是亲近了。
见众人有些好奇的样子,虞行烟主动说起了方才之事。
为庆祝皇帝生辰,御花园的几处苑池内都放起了一盏盏祈福的河灯。
虞行烟他们一路行来,见河面上灯火煌煌,金光浮动,一时起了心思。
各自从棚子里领了几盏,随水而放。
虞微烟人矮力弱,兔灯一入水,便很快飘走,几个呼吸间,离她们已有数十步距离。
眼见河灯离自己而去,虞微烟着了急,喊道:“灯!我的灯!”
陆玄璟偏巧从桥上走过,一打眼便看见浮桥下方那款憨态可掬,咧着三瓣兔唇的河灯,吩咐了身边的太监去捞。
送到虞微烟手里,果然让她开怀不已,傻笑了一路。
幼儿总是纯真,别人举手为之的一点好事,便能让她感激许久。
陆玄璟一路牵着她的手而来,听她叽叽喳喳念叨着自己爱吃的猪蹄、爱喝的果露,心情也好了不少。
“陛下有心了。”虞姮清浅一笑。
陆玄璟捕捉到她脸上的笑意,也柔和了神色。
他今年其实已有四十岁,但许是保养得当,并不显年纪。虽然比虞姮大了十多岁,但两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年龄差。
虞行烟抬头瞧他们仿若一对璧人的样子,敛目深思,片刻后,和其余几人一同退了下去。
雪晴宫里一时只剩下两人。
“今日过得可还开心?”
没了其他人,陆玄璟不再顾忌许多,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至膝上,低声问她。
他一双鹰眸直直盯着怀中的女子,大手在她的细腰上缓缓地上下摩挲。
暗示的意味极为浓厚。
在两人私下相处时,他会表现出自己性格中强硬,霸道的一面。和往常不太一样。
“陛下!”虞姮柔声唤他,“臣妾身子不舒服。今日不能伺候陛下了。”
她忍着从腰间窜起来的酥麻的痒意,身子微微与他拉开距离。
“哦。”陆玄璟的兴致减了一些,却没有如虞姮想得那样放开他,反而环她柳腰的右臂又紧了紧。
“说好唤我三郎的,怎地今日又忘了。”陆玄璟眼眸中一道利光闪过,手从她腰间离开,又捉住她细嫩的柔夷,放于唇边,轻轻地嗅着。
第62章
这厮,是属狗的不成!?前些年还好,这几年,越发疯魔了。
虞姮飞快地将自己的手从他鼻尖抽走,毫不意外地在他眼里见到了不悦。
“听话!”
“拿过来!”
陆玄璟加重语气。
虞姮忍住羞意,将手又伸了过来。
陆玄璟这才满意,平复了心神,边和她聊趣事,边处理太监们递上来的一沓奏折。
来得匆忙,他好些政事还未处理呢。
-
寅时二刻,月隐星沉时,拔步床上,大魏皇帝陆玄璟准时睁开了眼睛。
他就着窗外稀薄的月光,俯身打量身侧的女子。
女子睡得安稳,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在月色下如玉女般圣洁。
他定定地看了会,在她额下落了一枚极轻的吻,而后披衣下榻。
在外伺候的丫鬟们早就习惯了皇帝早起,各个屏息凝神,将身子融进了月色中。
“春桃呢?”
陆玄璟没看见一直伺候虞姮的大丫鬟,低声询问床头侍立的奴婢。
“春桃姐姐刚出去打水了。马上就回来了。”小丫鬟不敢看他,声音放得低低的。
她知道,陛下此刻柔和的态度,并非是对自己这样的奴婢,只是单纯不愿意打扰那塌上的美人罢了。
她可记得春桃姐姐对自己的教诲:不要试图引、诱陛下,否则御池中又会多一袋鱼的饵料。
陆玄璟“晤”了声,问她,“今日贵妃娘娘和娘家人叙旧时,你在场吗?”
小丫鬟忙不迭点头。
“你可有听清他们有说什么?”男人的声音又沉又凉,像是浸了无边的夜色。
“听清了,听清了!”她点头如捣蒜。
得以入选雪晴宫的丫鬟第一条要求便是耳聪目明,听力要比常人灵敏数倍。小丫鬟虽在外间伺候着,可里间几人说的话,却是分毫不露地落在了她耳里。
她记性极佳,很快便将当时的场景原样复述了一遍。
“孩子……”听到李氏最后说的话,陆玄璟的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痛色。
他往榻上之人投去一瞥,而后便双手负于身后,立在原地,透过槅木窗眺着月色。
沉默地似座木雕。
小奴婢直觉他此刻心情不好,不敢多言,瑟缩着身子,盼着春桃尽快回来。
终于,她听见了“吱呦”声,是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很快,春桃端着个黄色铜盆,抬脚跨进殿门。
一进来,便发现陛下正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
她急忙向男人俯身行礼,慌忙解释自己只是因事出去一趟,方才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逐渐消退的戾气。
“日后一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贵妃。知道了么?”陆玄璟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奴婢省得的。”春桃咬唇,飞快应了下来。
“将贵妃今日做的事,和朕说清楚。每一桩,每一件,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春桃“喏”了声,事无巨细地讲了许多。
从吃食,到做的事,再到见了什么人,聊了什么话,心情如何。
她也不捡重点,只囫囵说个彻底,如同过去的数百个日夜。
半个时辰后,男人方满意地挥手放她离去。
春桃心下微松,出了殿门后,才发现背后一片湿意,经风一吹,凉嗖嗖的。
繁星点点,夜鸦微鸣。
-
昏暗的室内。
“几时了?”榻上的女子似是有醒来的前兆,迷糊着问道。
她嗓音慵懒,惑人不自知。
“没什么,早些睡吧。夜还长着呢。”
男人语气温和,轻轻掖掖她的被角,又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搂着她,继续睡去了。
动作轻柔,似是捧着件无价的珍宝,又似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角落里,瑞金兽脑冉冉吐香,薄雾朦胧。
第35章
天还泛着蟹青色时,虞行烟便起了。
她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用帕子擦擦妹妹额上的汗,利索地穿好衣物,出了漪兰院。
宴席虽结束了,可虞家女眷却留在了宫中。无他,这是来自圣上的旨意。
是想要虞家人多陪陪贵妃的意思。
虞家人哪有不应承的。安置好后,很快在园子里住下了。
虞伯延,虞仲浔是男子,自是不能宿在宫中。是以,漪兰院里只住了虞行烟母女三人和李氏母女二人。
虞行烟早起,不是为了旁的,是想着给小姑酿些白莲花露来。
白莲须露,最是固精补虚,能改善女子体弱之症。用沙甑制出来,气味香冽,味道精纯。女子饮后,对身体有诸多妙处。
昨日母亲回来后,和她说起小姑双手冰凉,不如旧时温热,虞行烟便动了心思。
想要为她调些花露果茶,让她每日饮下,日子久了,身子会好上不少。
一路穿林拂叶,待视线中出现了一弯小桥,虞行烟止住脚步。
就是这了!
昨日和妹妹放河灯时,她便瞧见此处莲花开得葳蕤,茎叶笔直修长,足有一人来高。
水面清澈,随风而泛起阵阵涟漪。
虞行烟立于一块大石上,踮脚去探一支碧莲。
第63章
差了两寸。
她正要再伸手试,斜刺里,忽出现了只修长如玉的手,先她一步,将整支莲摘下。
她本能地回头去看,不期然瞥见了一张俊脸。
“给。”陆霁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将莲递给了她。
虞行烟打量他几眼,见鬓发微带着晨间湿润的水汽,便知他也是早起了,且比自己要醒得更早。
“殿下竟也起得这般早。”虞行烟喃喃。
“晨时正是练功的好时辰。”陆霁瞟她一眼,淡淡解释。
淡白的晨雾中,她美得似幅画。
虞行烟“哦”了声,陈恳向他道谢。
既是为了今日他的出手想帮,也是为昨日受封县主之事。
说实话,虞行烟当日献出《治水五策》时,只是单纯担忧京畿受灾的百姓罢了。且治水五策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是她一人独创,乃后世无数先人的研究浓缩而成。
她有幸看过,又恰逢京郊发生了水患,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细细算来,昨日之事,归根究底,还得因自己受封而起,才惹了别人的馋妒,以至宇文淮出言挑衅。
看昨日宇文淮反应,她便知这“许县”之地应是一膏庾肥沃之地,对自己好处不小。
“……若非殿下,行烟也不能得了嘉赏。殿下心意,行烟感怀于心。”女子轻柔的嗓音自陆霁耳旁响起,语气充满欣喜。
“不必多谢。这是你应得的。”陆霁摆摆手,和她并肩而行。
晨雾如烟,两人行走在假山石林中,身影若隐若现。
到得一处石亭时,虞行烟忽地闻见了一股焦味,耳边也隐约传来阵“呜咽”细弱的哭声。
听声音来处,似乎就是脚下的假山山洞里。
“什么人?”
陆霁沉声问道,身子腾空而起,须臾之间,已落至地面。
他正欲进去查探,却发现从山洞里钻出个穿太监服的人来,身子极灵活地往地上一滚,又飞快爬起,顺着廊下奔逃。
陆霁反应比他更快,提气跃起,两三步便到他面前。
他一脚踢在太监腿窝,卸了他的力道,然后点住了他周身大穴,让他再不能动。
“你是何人?”
陆霁掀起他的帽,看见张面生的脸。
虞行烟这时也从石亭奔下,来至他身旁,说道“山洞里有些黄符和纸钱。你在祭奠谁?”
昨日是圣上生辰,宫内处处喜气洋洋,披红挂彩。现在宴席虽过,但余兴犹在,众人欣喜还不来及,怎会在此处行祭。
宫中本就禁止私下斋祭,何况又是这么个敏感的时刻?这小太监如此行事,想来是活到头了。
“殿下饶命,奴才是为了祭奠宋皇后。今日是她的奠辰啊。”太监带着口腔求情,说出的话令二人面色齐变。
怎么可能?
吃惊过后,虞行烟很快忆起,宋皇后的奠辰是在每年的六月初九。
距现在尚有三天。
难道这太监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败露,所以才胡乱攀扯了个理
由?
陆霁因他的话眼里泛起薄怒,他揪住这太监的衣领,嗓音冰寒。
如握住鸡脖子般掐住了这太监的脖。
“你想死吗?”
太监喉中嗤嗤作响,他白眼乱翻,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只是他依旧未改其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奴才……奴才…说的是…真的。”
“宋皇后,宋皇后不是亡于六月初九……而是十年前的今天!”
他的话,如惊雷般,在二人头顶响起。
--
景泰宫是昔日宋皇后所居之地。
主人虽已仙逝,但宫内依然保留着她生时的布局。
她甚喜牡丹,庭院内栽种了不少珍贵名株。已是六月,牡丹花已颓靡,不复昔时艳丽。但馥郁花香仍然蓊郁,让来人一见便溺于香气之中。
一座空屋中,三人相对而立。
徐涧低垂着头,抿唇不语。
他细眉细眼,五官如文人画的笔墨,淡得似烟。
“你方才说我母后奠辰有问题。”陆霁初时的愤怒过后,人已平静下来。
徐涧点头,说道:“奴才亲眼所见,万万不会有错。”
“绝无可能!”
陆霁语气冷冽。
时间虽已过了十年,但陆霁对当日所发生之事,记得极为清晰。
太监说的话,他半信半疑。
“殿下,娘娘殁的那晚,您正病着,对详情并不知悉,之后的关键证据亦被抹去。奴才若不是亲历者,怕是也会被糊弄了去。”
徐涧眼里浮现出几丝水意,他压下喉头的滞涩,继续道:
“殿下,您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她便是被虞贵妃那贱妇害死的!”
“您今日与虞氏女走得这么近,可有考虑到九泉之下的娘娘?”
“你胡说什么!”陆霁不再听他胡言,一记窝心脚直踹徐涧心窝,直把他踹到墙上,如面条一般软了身子。
类似的话,早在东宫府邸,赵德已和他说过数遍。
言贵妃进宫后,他母后如何黯然神伤,默然垂泪,最终郁结于心,撒手而去。谈及虞氏,也是几多讥讽。说她勾了陛下的魂,让他忘了夫妻二人潜邸时的情分,变成个贪恋美色的昏君。
第64章
陆霁起初对此深信不疑,有一阵只把她视作害死其母的罪魁祸首。可随着他年岁渐长,他慢慢地察觉到了自己这样的想法有诸多问题。
他父皇陆玄璟才是负他母后之人!
许以她中宫之位,却又爱上了旁的女子,令她日夜哭啼。雨露均沾不会令他母后伤心,她最担心的便是丈夫动真情。这比其他的事更令她感到畏惧。
宠爱妾室,乃至于威胁到正妻和嫡子的地位,实非明君所为。
陆霁对此有极深的不满。
这让他面对陆玄璟时时常态度冷鋭。
至于虞氏,他对她观感极为复杂。
成为太子后,他陆陆续续地接触到了许多秘辛,知道虞氏当初进宫非她自愿,也有些不得已的缘由。早就不再迁怒于她,但让他温和以对,也不现实。
至于和虞行烟的几次相处,皆事出有因。哪里轮得到几个奴才置喙?
早知这个姓徐的太监会说出这样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来,他就该当场将他打昏过去。
“殿下,您先听奴才说完。”徐涧吐出一口血来,匍匐着跪行至他面前,说道:
“十年前,陛下刚过三十岁生辰的第二日。那虞氏便来景泰宫找了娘娘。娘娘当时让下人全部出了门去。”徐涧缓了口气,继续道:“两人在宫里头呆了一个时辰。虞氏走后,娘娘她便服药自尽了。”
服药自尽?!
虞行烟被他的话震在当场。
“消息送到陛下那里,陛下竟隐而不发,将这事盖了下去。又在她口中喂了丹药,让她尸身数日不化,体温尚存。”
“陛下他做出了娘娘哀毁过度,心冷自尽的假象,为的就是保存那贱妇性命!事后还装作无事人般,继续和那贱妇日日快活!何等无耻!”
徐涧吐出口血沫来,激愤道:“陛下他本来是打算让一个奴才“不小心”发现皇后自尽的。可他没想到,殿下竟早了几日从云州归来,让殿下第一个见到了她的尸身!”
虞行烟只觉身侧的男人身子僵直如木,浑身似冻成了个冰块。
不管这个太监所言是真是假,他的确让陆霁的心坠入了谷底。
“奴才虽不知道那贱妇和娘娘说了什么,可她一走,娘娘便殁了,想来也和她脱不了关系。何况若真与她无关,陛下何至于将消息瞒下,又百般为她遮掩?”
徐涧喉中“嗬嗬”作响,满目悲愤。
“这事你藏在心里十年,你为何今日才说出口?你是看到了什么,才动了说出这事的念头?”
陆霁俯身,直直盯着被血污了一脸的徐涧,开口问道。
“奴才本来打算把这个消息带进坟墓。”徐涧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是,可是奴才见殿下你和虞氏女走得颇近,担心你再被虞氏女所误!”
“陛下前车之鉴犹然在前,奴才不忍看到您重蹈覆辙!”
徐涧呜咽了声,发出声哀鸣。
他心底积压这个秘密已然十年来。起初他不敢说出来,是怕生起事端;之后他见那虞氏无子,殿下太子之位并不会受到冲击,想着他还要和陛下做天家父子,便忍痛含悲,独自将往事咽了下去。
逝者已逝,一切须往前看。皇帝尚处龙精虎猛的壮年,殿下若和他闹起来,下场绝不会好!
就让一切沉在水中,装作现世安好吧。
徐涧思及宋皇后温柔的笑脸,眼睛渐渐模糊了。
不单是他,便是当初宋皇后身边的赵德,也是这般想的。他们这些所剩无几的旧人默契地将旧事有意识地遗忘了。
那么,又是什么令自己反悔,将这事说出来呢?
徐涧反问自个,将视线落在了殿下身旁的女子身上。
晨光透过窗打在她身上。
她立在那里,即使身形未动,却依旧艳色逼人,一如当年的虞氏。
第36章
这对天家父子,竟这般相似,全都被这虞氏姑侄迷得神魂颠倒!
大虞氏进宫不久,便让皇帝起了废后的心思,以至太子的储君之位都险些受到冲击;小虞氏貌美无匹,且颇为聪敏,现下已成了县主。观殿下之反应,似乎对她并不一般。
徐涧被捉住时,并无说出实情的打算,可见到殿下的反应后,他改了主意。
他不能让殿下步了后尘。
陆霁身形未动,沉吟良久。
“当年之事,除去你和赵德,还有谁知道?”
徐涧默了一下,抬头回道:“娘娘去世后,我们这些旧人大多回了原籍。其余的,病的病,死的死。在京城的,只剩下我和赵总管。”他思索着回道,“娘娘身边的初夏,前几年奴才在安康坊倒是见过她一面,至于她现在还在不在那儿,奴才就不清楚了。”
安康坊……
虞行烟听着,眉头微蹙。
在她印象中,这地乃贩夫走卒聚集之地,鱼龙混杂。要在这儿找人,可谓是大海捞针。
想要查出当年真相,有的熬了。
只是,有一事,她目前想不明白。
“你说陛下和贵妃合谋害死皇后,这么机密的事,按理说陛下会将知情人全部处死。可听你所言,当年陛下竟放了你们一马。这未免太奇怪了。”
第65章
虞行烟摇头,对徐涧说的话表示怀疑。
先不论徐涧话的真假,单就这么多人在知道秘辛后还能幸存,就足以让人心生疑虑。
她姑父陆玄璟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君主。
他对姑姑椒房专宠,令朝堂诸臣大惊失色。反对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他罚一批,贬一批,处死一批,不消三月,再无人敢提出异议。
如此的铁血手腕,哪会在意如蝼蚁般轻贱的下人性命?若想事情不败露,直接处死相干人等便是。徐涧也不可能有见到陆霁,有说出“实情”的机会。
虞行烟只觉自己身处迷雾,真真假假的说辞飘在空中,等着她一一验证。
徐涧眼神变得悲凉,“娘娘宅心仁厚,她被那虞氏相逼至死,怕手底下的奴才受到牵连,写了封遗书,特意为我们求情。”
说到这儿,他的眼里,慢慢渗出泪来,“我们这些奴才,贱命一条,哪值得她这般费心?要不是念及她的一片苦心,我们早就随她去了。也省得日日困在这景泰宫里,和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
他的视线透过窗子,落在了院里衰颓的牡丹花中,悠悠远远,似是怀念那些陈旧的时光。
“遗书现在何处?”
陆霁语气冷凝。
徐涧所说的话极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无论是母后的生辰,还是所谓的遗书,他都未曾听过。
当务之急,便是找出遗书,寻找线索。
“陛下当年看过遗书后,便直接撕毁了。赵总管留了个心眼,暗自摹了一份。只是奴才不知道他是否还留着。”
徐涧斟酌着说道。
虞行烟和陆霁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徐涧知道的有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赵德倒是个关键人物,得找他问上一问。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有了计较。
-
送走虞行烟和陆霁二人,徐涧支撑着从地上站起,扶正太监帽,一瘸一拐地出了屋门。
虽时常有人打扫,但景泰宫还是日渐荒芜了下去。东西越来越旧,人也越来越旧。
偶尔会进来一些新分来的小宫女,但呆上两月,便受不住里面的清苦,陆陆续续离开了。
现下,整个宫殿里也只剩下了两三个老人。
见他出来,一个正拔除院内荒草的老太监停止了手上动作。
“徐涧,我方才见太子殿下来了。你是不是和他说什么了?”
老太监张维德嘴角两侧的纹路如纵横的沟壑,看着他时,眼神凉凉的。
“没说什么。只是刚才在园子里恰巧遇上了,殿下顺道来看看罢了。”
“您别多想。”
徐涧扯了扯嘴角,不小心带动了嘴角的伤口,一时间“嘶嘶”喊痛。
“希望是这样。要是让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仔细你的皮子。”
张维德举起手中的小铲子,作势威胁。
“不会的,师父。您忙活一早上了,剩下的我来吧。那儿有躺椅,你过去歇着会儿。”
徐涧接过他手中的小铲子,指指不远处的竹藤躺椅。
“没白疼你小子。”老太监一张橘皮脸笑开花来,拍拍他的肩,负手瞧他。
敲打完,他才问起徐涧额上的伤。
“你头上咋了?怎地破了个大洞,殿下罚你了?”
他面沉似水,又开始怀疑起他话的真实性。
这混小子,以前是个机灵的。自娘娘去世后,性格却越来越阴了。时不时念叨着娘娘是被人害死的,都快疯魔了。
虽同是旧人,老太监根本不信他说的话。
自贵妃进宫后,娘娘的精神便不太好了,无人时,嘴里常念叨着一些“贱人、”“姐妹”“忘恩负义”之类的话。
有一次,伺候娘娘的忍冬还在她床下发现了写上贵妃生辰八字的木偶,显然恨她极深。
当时瞧见那一幕的人都吓坏了,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赵德是景泰宫的大太监,此事发生后,他将景泰宫众人叫来,赏罚并济,稳住了军心。又施展手段,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幸而娘娘的疯病不是时刻都在犯,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安静地坐在榻前,陛下看她的次数也少,所以并不知道她精神出了问题。
殿下那年跟着江南名儒丁溏在云州游学,二公主又因身体欠佳累年宿在道观,以至于他们对此竟一无所知。
若是娘娘是得了其他病也就算了,可偏偏她是脑袋坏了。贵妃圣眷正浓,陛下对她爱宠得紧,他们隐瞒消息还来不及,哪敢将实情宣之以口?
只能暗地里求神拜佛,指望着娘娘哪天能自己恢复好。
只是,连他们众人也没想到,娘娘竟自尽了。
就在陛下三十岁生辰的次日晚上。
这日子,未免不详了些!
简直是在以自己的死,惩罚陛下。
陛下知道后,龙颜大怒,顾忌着她的遗言,放了众人一马。
但终究气不过,将她的奠辰延后了十日,当作自己的反击。
太子殿下当年见到的便是已“殁”了十天的娘娘的尸身,只是因药物作用,看上去倒是像刚过世没几个时辰。
第66章
张维德疑心,徐涧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那事的真相难以盖棺定论,但张维德直觉中,贵妃不会是害死皇后的人。
一个对小宫女都语笑宴宴,极为宽宏的人,哪里又会对娘娘强言逼迫呢?
要怪,也只能怪帝王之爱不长久,方酿出了种种悲剧。
这是众人不会言明的默契,但眼下,却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平衡。
张维德眼里一抹厉色闪过。
“师父,这是我不小心磕破的。您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徐涧细长的眼里闪过几丝不耐。
“知道就好。你要知道,这宫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有时候无知也是种幸运。”
张维德和往常一样伸出两指,点了点他的额。
“徒弟知道的。”
徐涧微微一笑,弯下,身子,拿起小铲子仔细铲着石缝里新长出的野草。
张维德满意地看着,片刻后,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树荫底下。
-
“徐涧,过来帮你师父我捶捶背。”
一刻钟后,张维德开口唤他。
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之前硬挺了,锄个草的功夫,他便腰酸背痛。蹲下的时候还不觉得,休息了会,便觉得哪哪都疼。
幸亏他还有个贴心的徒弟,能关心关心他。
“来了,师父。”
徐涧从地上站起,掂了掂手里的小锄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只是走到近前,他慢慢地将锄刀举起,从藤椅上那人斜劈了下去。
张维德正眯眼享受着,完全没有防备,脖颈直接被砍断,片刻后便咽了气。
徐涧冷冷地盯着,并不感到悲伤。
只暗自想着:娘娘,我给您报仇了!这等不念主子的奴才,杀了也好。
-
虞行烟回到漪兰院时,天已全然亮了。
厅里,崔氏正在等她。
“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你。又去哪了?”
她语气不善。
“我给姑姑采了点莲子,想着给她熬点药膳吃。姑姑吃了后,便能很快好起来了。”虞行烟给她看手中的碧莲。
“你何时竟会了这个?”
崔氏怀疑地看她。
她女儿,她了解得很。性情惫懒,厨房是从不去的,哪里能学会这些。
“是沈掌柜教我的。”
虞行烟毫无愧色地将沈黛“卖”了出去。
与她相知越久,虞行烟便发现她的聪慧和心灵手巧比自己所想的更要强上许多。
果露,花茶,药膳,甜食,无一不通。
近朱者赤,她也慢慢学会了常见几种药膳的做法,只待尝试一番。
崔氏看她几眼,见她脚底绣鞋上沾上了些许红泥,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斥她一句,“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脏。快些换身衣服去。”
虞行烟低头一瞧,心如明镜。去景泰宫的路上正路过一片湿红的泥地,想来便是在那时沾上的。
她乖巧应下,回屋换身衣服后,笑着走到崔氏面前。
“娘,我今早采莲的时候路过了景泰宫。见宫殿里荒芜一片,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崔氏瞥她一眼,给自己斟了杯早茶。
“物是人非啊。”虞行烟顿了下,试探着问她,“母亲知道姑姑当年进宫的详情么?这么多年,也没听您和父亲说过。”
崔氏神情微怔,并不看她。
许久后,方长叹口气,说道:“我知道的有限。不过,有一件事,知道的人应该极少。这事原也没什么要紧,告诉你也无妨。”
她顿了一下,开口道:“其实你姑姑和宋皇后在入宫前是认识的,关系也颇为亲近。两人也情同姐妹过。”
崔氏思及往事,悠悠地叹了口气。
情同姐妹?
虞行烟先是震惊,反应过来后,便觉得母亲的话有点问题。
她知道,宋皇后去世时年仅二十八,姑姑才十七岁,两人年龄差足有十岁!
便是亲姐妹,这样大的年龄差,也很难关系亲密,更何况两个异姓之人。
她倒不是觉得母亲弄错了,只是觉得事情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
崔氏见她一脸震惊,也不意外,慢慢地吃着茶,给她讲起昔年旧事。
第37章
“你姑姑以前的性子可和现在完全不同。她天性活泼好动,又使得一手好鞭子,遇上不平之事,便如那话本里的女侠般现身,扶危济困,行走世间。她生得貌美,被她救下的人都夸她是玉面观音呢。”
崔氏想起小姑子当年的风姿,眼神中透出点怀念来。
“理论上而言,她和宋皇后应当没什么交集。一个是中宫皇后,一个是落拓不羁的侯府嫡女,生活环境迥异,即便是相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奈何造化弄人。”
崔氏在关键处停下了,吊足了女儿胃口。
“母亲,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虞行烟催促她。
”后来你姑姑游历江州的时候,遇见了一伙盗匪。当时他们正在抢掠一户人家的物资。你姑姑使计,让这帮人发生了内讧,成功救下了这家人。后来她才得知,这家人身份并不一般。”
第67章
“女主人乃宁国公府的侯夫人,同时也是宋皇后的表妹。因着她的引荐,你姑姑和皇后便有了相识的机会。两人一见如故。”
“宋皇后虽长她十岁,可两人相处并不滞涩。你姑姑去的地方多,便时常给她通书信,讲讲自己的羁旅见闻。一来二去,两人关系越来越好。”
崔氏敛眸。
事实上,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虞姮和宋皇后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并非是宫里,而在宁国公府。
之后她们廖廖的几次见面也极为隐秘,没能让当年的陛下看见。
无它,虞姮容色极为出众。自她及笄后,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她们无法肯定陛下见她后会不会动了心思。
以防万一,还是避开为好。
尽管见面次数少,两人的友情却不曾断了。
时至今日,崔氏仍记得那个神采风扬,开心地拉着她说话的虞姮。
“阿嫂,我最近交了一个好友。她和我不一样,性情温和,写得字也娟秀。”
“她还有一双儿女。我虽没瞧见,但应该是和她一般可爱。”
虞姮说话时,双眸中洋溢着喜悦。
她是真的把宋皇后当作自己的好姐妹。
“母亲,那姑姑怎地后来进了宫?她不是和宋皇后是好姐妹吗?”
虞行烟惊得直起身子。
她深知她小姑的秉性,是不可能做出抢夺自己好友丈夫的事来的。即便皇帝以强权相逼,她也不会低头。
难道皇帝对她一见钟情后,以府上众人性命威胁于她?
她暗自忖度。
崔氏叹口气,面上是和她一样的迷茫。
“我也不清楚。封妃的旨意下来后,她起初表现得很抗拒,并不愿去。直至有一日,她仿佛是自个想通了,和府上人说要进宫享荣华富贵,当天便乘着御辇入了宫门。”
“你父亲极力阻拦,甚至一度以为是圣上逼迫的。查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线索,便慢慢搁置了。”
“不知不觉间,十年的时光便这样过去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冷眼瞧着,陛下对你姑姑倒是真心。其他的事儿,其实也无甚要紧”
崔氏手里的茶已然冷了,厅里的气氛凝固了下来。
虞行烟注视着颇多感怀的母亲,思绪万千。
她这边已探得了不少线索,就看陆霁那边情况如何了。
-
东宫。
陆霁一回宫,就唤来了府上长史刘之横。问他,“赵德现在何处?”
自上次他归来后,赵德便从秋水别院搬了出来,来到府上居住。
只是,他行程不定,时常出府去忙些什么。
陆霁不限制他的出行自由,也没有要求他向自己禀报出行日常,是以,对他的行踪并不清楚。
只能寄希望于刘之横能知道一二。
刘之横果然没令他失望,回他道,“赵管事半刻钟前刚从外头回来。殿下是想唤他过来么?”
他恭敬地请示。
为方便称呼,府上众人皆称他为赵管事。刘之横也随大流,以此称呼于他。
陆霁点头,示意他快些把人带来。
刘之横应了声,出门后便往东北角的一处院子走去。
-
小院里,赵德将屋门掩住,将从市集上买来的东西挨个放在桌上。
几炷香,黄纸,蜡烛,纸钱,祭拜用的瓜果,都被他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块。
然后他又从床铺底下掏出块小木牌,立在桌面。
他静静地看着“大魏孝敏皇后宋氏”的字,泪意慢慢沁了出来。
今儿是皇后娘娘的祭日,可奠她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人死如灯灭。
除了一二旧人还记得她外,世上众人早就将她给忘却了。
她曾经视之为天的丈夫,沉浸在和那虞氏的温柔乡中,极少会提起她;
她生下的一双儿女,在她当年病逝时却远在外地,没能送她一程,每年奠她也是在错误的日子;
她的兄长家族,只顾着讨好被立为储君的儿子,有意识的忽略了她;
便是她以前颇为疼爱的侄子魏栖,也忘却了对他千好万好的姑母,为那虞氏女说起了话。
那日,他刚好去找殿下,还没进得身前,便听见魏世子和殿下聊起了虞氏女。
赵德一听,便知道魏栖在试探陛下对虞氏女的态度。
听他说话的语气,魏栖对虞氏女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欣赏的意味。
这怎么可以?
她姑姑虞姮可是令先皇后忧郁自尽的女人,算是间接害死她的凶手。
身为她的后辈,虞氏女应当受到众人唾弃,而不是得到他人的另眼相看。
不公平!
赵德无声喊道。
他故意在魏栖面前露了身形,引得他跟在自己身后,与他见上了面。
他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将他约在了一僻静之地,和让他说起宋皇后对他的种种好处。
从他在襁褓中时皇后送他的长命锁,七岁时的百卷书,再至成年礼时给他纳的几个良嫔。
话还没说尽,他果然看到了魏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显然羞愧至极!
第68章
就该如此呢!
赵德看了,心里莫名痛快。
这些人就是健忘,将逝者的好忘得干净。既然这样,他偏要他们想起来,让他们心怀愧疚,让他们为自己的薄情寡义而羞惭!
赵德眼中划过几丝凶狠,映在他圆润的脸上,极其阴沉。
“赵管事在不在?殿下有事寻你。”
男人的话从院门口传来。
“在的,在的。”
赵德赶忙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好,掐灭了香,又将木窗支起来散味。
做完这些,他方起身,行至门口,将外头的刘之横放了进来。
-
陆霁没等太久,刘之横便领着赵德进了书房。
陆霁看着一脸和善,圆圆胖胖的赵德,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幼时,赵德待自己极好。
他和妹妹是龙凤胎,他在胎里汲取了不少营养,生下来便身子骨强健。
妹妹却瘦小的一只,每日昏睡时间极长,便是给她喂饭,也会将饭呕出。
母后怕她养不活,便将她带在身边日夜照顾,从不假手他人。
相应地,对他的关怀就少了许多。
他是他父皇的第一个孩子,虽有嫡长的身份,但因父皇要求极严格,所以少时吃了不少苦。
他自幼聪慧,在三岁时便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来。凡是所读之文,皆过目成诵。太傅教他读的书,他也是一读便通,三遍后即可将书中奥义完全掌握。
他记得父皇的欣喜,赞他“麒麟吾儿。”,也记得母后的欣慰。
他们皆为养育出这样一位优秀的大魏储君而欣喜。
陆霁为了不让他们失望,只能一次次地逼迫自己。早起晚睡,练武习文,不敢有一丝懈怠。
日子枯燥得紧。
有时候,他看见母亲怀里的妹妹,会很羡慕。
母后看妹妹的眼神是那么地温柔,慈爱,说话时也是温声细语,像是怕把脆弱的蝴蝶给惊走。
他把濡慕的视线投向父皇。可父皇忙于治国理政,宵衣旰食,哪里又能顾得上他的小心思。
赵德却很敏感。
他察觉到了殿下心头的孤单,时不时来找他说话。
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诸如哪个小太监喜欢半夜吃东西,结果同铺的人以为闹了老鼠;哪个小宫女糕点做得好吃,但从不在人前显露……
赵德讲得随意,陆霁却听得很认真。
他像是一只小水坑里的鱼,汲取着这为数不多的鲜活气息。
赵德一度在他心中的地位很不凡。
直至贵妃进宫。
他父皇来他母后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慢慢缩减至每月两次,即初一和十五。
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即便来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如坐针毡的样子。
见母后脸上神色越发落寞,他暗自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更刻苦地练武,更用功地读书。
父皇靠不住,那他便成为母后的天!
直到有一日,他似是吃坏了肚子,呕得上吐下泻,人也恍恍惚惚,只觉头重脚轻,眼前无数重影翻转。
父皇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守在他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母后也对他极为耐心,喂他吃药,擦拭身子。
外人看来,只觉这家人和和亲亲,亲密无间。
他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盼望的一幕,心头渐渐冷了下来。
他记得,让他吃了生病的碧梗粥正是母后让赵德送过来的。
他起初怀疑自己许是误会了母后。可几番查探后,事实远比他想得冰冷得多。
他母后的确给他下了药。
这药人吃了,不会有大碍,症状却不轻,很能唬人。
他渴望亲近母后的心思在知道事情真相后陡然消逝了。
他想,自己是该离宫了。
否则下一次,他中的药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他曾放心不下妹妹。
可观察了一阵,发现母后根本不舍得向她下手。她疼女儿还来不及,哪里又会害她?
他离宫时,正值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
辞别双亲,他最后看了一眼巍峨挺立的皇都,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在山脚的一处小亭子里,赵德正满脸不舍地望着他。他也知道,赵德是听了母后的吩咐,鬼迷心窍下,才做出了蠢事。
陆霁深知他的无奈,可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喉间的一抹叹息。
一别数月。
再度归来时,见到的却是母后自缢的尸身。
一切都变了。
第38章
母后去世后,妹妹陆伶的身体愈发孱弱,开始长时间在道观居住。赵德便跟在她身边,静心照顾她。
几年相处下来,两人日渐亲密,虽为主仆,实同亲人。
陆霁久久地看着这个和他们兄妹关系极密切的人,心头复杂难言。
赵德等了半晌,也不见男人唤他,正忐忑不安间,下一刻便被他的话惊得愣在当场。
“我母后遗书现在何处?”
陆霁语气冰冷,神情肃然。
赵德面皮抽了一下。
他先是下意识地瞧了一下四周,见窗棂紧闭,书房内唯有他和殿下两人,放下心来。
第69章
“殿下,您知道了?”
出乎陆霁预料的是,赵德竟痛快承认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白胖的面皮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身上揣着秘密,赵德心头总是沉甸甸的,有时夜里也不能安眠。
陛下既已得知了“遗书”一事,他便觉得,自己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理由。
在陆霁的视线中,赵德将右手伸入怀中,掏出张纸来。
许是时常翻看的缘故,纸的边角微翘,颜色亦泛着焦黄。
陆霁展开细看。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浑身的气息越来越冰冷。待看到最后一句时,他双眸中已是一片寒意。
气质冷沉似铁。
—
雪晴宫。
明黄帷幔低垂,熏笼里瑞兽吐香,袅袅烟雾悠悠升起,氤氲出一片朦胧的暖意。
床榻上,虞姮长睫微动,慢慢醒转过来。
视线往下,男人的大手正箍着她的细腰,让人难以动弹。
她努力挣了一下,腰上的力道却越收越紧。
“姮儿醒了?怎么不多睡会?”男人带有几分餍足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
一晌欢愉,陆玄璟神清气爽,犹如一只吃饱的大猫。
他狭长的眸紧盯着面前女子红润的唇,偏头吻了上去。
虞姮很乖巧地受了,柔弱地似根藤蔓。她莹润的手臂自然地攀放在男人的脖颈间,星眸微眯。
“今儿怎么这般乖巧,倒不像是你了。”陆玄璟低头看她,心情很好。
虞姮微微一笑,并不回他,轻推了他胸腹一把,穿鞋下榻。
鎏金铜镜中映照出一张美人脸来。
岁月似对她格外优容,虽已年近三十,但虞姮看上去仍如二八少女。
美人鬓发如云,姣颜似画。
她拿起把牛骨梳,轻柔地梳着,双目盯着镜中之人,提醒身后的男人,“陛下可还记得,今儿是葳萝姐姐的忌日。”
宋皇后,名唤葳萝。
话刚出口,殿里的气氛便陡然冷了下来。
陆玄璟看她一眼,“你倒是记得清楚。"
虞姮嘴角的笑淡了下来。
怎么会忘了呢,她可是自己的密友,两人一度情同姐妹,这般的情分,要想忘记,着实难了。
即使宫内诸人都逐渐淡忘了这位皇后,她也会将她印在心底,日夜感怀。
说到底,她能进宫为妃,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虞姮美眸泛起几丝冰冷。
陆玄璟见她面上又带上了锋芒,心头一痛,挽住她的臂膀:“别多想。事情都过去了。”
虞姮“嗯”了声,将头枕在男人肩上,背对着他,面无表情。
陆玄璟一下一下轻抚她背,听她说道:“再过一月便是曦儿的忌辰了。臣妾想去看看他。”
陆玄璟动作一顿。
见她双眸中微有泪意,轻叹道:“我和你一起去。”
羲儿是他和虞姮早夭的幼子。
虞姮怀胎十月,临产时,却下红不止。腹中男胎刚一出来,便没了气息。即使如此,陆玄璟仍给他取了名,名唤陆曦,寓意金乌出升、光芒万丈。
他曾无比企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料孩子命数不长,徒留双亲无限感伤。
纵使刚强勇悍,可思及早殁的幼子,陆玄璟的情绪亦低沉了下去。
接连提及两个已亡之人,雪晴宫里的气氛凝滞许多,男人想要继续温存的心思倏然消逝。宽慰了她一番后,陆玄璟穿上冕服,出了房门。
虞姮倚在桌边,见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心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旁的忍冬瞧见了,微叹口气,道:“娘娘何必说那样的话,平白伤了和陛下的情分。”
她觉着,陛下待娘娘的情,不似作伪。
自娘娘进宫后,陛下就没在别的宫里宿过了。每日下朝,便第一时间赶往雪晴宫。为此,她们还特意支了张宽广的书案,方便陛下处理政事。
她有时抬头去瞥,会发现男人的视线时不时会落在娘娘身上。
眼神透着些温柔。
能独得陛下全心全意的爱,是天下多少女子羡慕的好事,何至于弃若敝履,把他往外推?
虽在贵妃身边伺候了十余年,忍冬却觉得自己始终没有看懂她。
她望着如玉观音般皎洁清丽的女子,兀自叹了声。
现在娘娘还容色尚存,可再过几年,容貌衰颓了,难保陛下不会变心。
当初陛下为了娘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多少也有几分年轻时的莽撞因素在。臣子上谏违逆了他的心意,陛下一时头脑昏热,便做出了种种令人瞠目之事。
如今陛下已近不惑,性子比十年前沉稳许多。再让他和年轻时那样,毫无底线地维护娘娘,怕是难了。
想到这儿,忍冬的视线在虞姮的腹部上一点而过。
宫里诞下子嗣的妃嫔并不算多,丽妃和德妃生的庆王和端王虽无嗣位可能,却也能保全他们母妃的体面。
昨晚李氏说的话虽不中听,但话中的道理确实没错的。指望男人的宠爱过一生,不如盼望着自己的子女能成器。
在她看来,血肉亲情远比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可靠得多。可惜的是,娘娘当年生产时,坏了身子,再难有孕了。
第70章
既无子嗣固位,娘娘便该使劲浑身解数,把陛下圈拢在自己身边,万不敢做出副清高之态,仿佛不屑帝王宠爱似的。
不过,这须注意个度,不能真的把身心投了进去。
宋皇后在潜邸时,和陛下也曾相敬如宾过。那样理智,清醒的一个人,还是没能挣脱情的束缚,对陛下生了情意,由爱生忧,由爱生怖,最终落了个自尽的下场。
忍冬一方面觉得娘娘的理智是好事,以免自己受伤;另一方面,也觉得她过于冰冷了些,好似块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的冰玉,让靠近她的人都被冻伤。
莫说是娘娘,便是自己面对眼前的情况,也是矛盾的很。
“忍冬,你跟我几年了?”
虞姮视线在她肩头掠过,仿佛窥见了她心头所想。
“十年了,娘娘。”
自娘娘进宫之日便跟着了。
她在心底暗自补充。
“既然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便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紫藤的教训,你莫不是忘了?”
虞姮虽笑着,可细看,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忍冬的身子抖了下。
紫藤……她怎么会忘记呢。
当初她和自己一同被分来了雪晴宫,两人结为了手帕之交。
昏暗的下人房里,两人曾双手交握,发誓要好好伺候娘娘,给自己挣个体面出来。
可是后来紫藤的心便歪了。
她见娘娘对陛下态度冷淡,便时常出言规劝,有一次竟假传娘娘的话,说娘娘思念陛下,将陛下诓骗到了雪晴宫。
事发后,紫藤便消失了。
忍冬自这之后,便长了记性,不再多言。孰料,今日,她竟犯了蠢,做起了主子的主来。
“奴婢知错了,求娘娘责罚!”
忍冬忙跪地求饶,两手毫不留情地往自己嘴巴上扇去。
“行了,长个记性便好。我又不是什么恶人,哪至让于你这么害怕。”
虞姮将她的手拉住,宽宥了她。
“春桃呢?怎么一大早便不见她了?”
虞姮环视内室一圈,发现伺候自己的大宫女不见了身影。
“春桃姐姐半刻前出去了。奴婢瞧她手里拿着个小香炉,应是倒香灰去了。”
虞姮点点头,不再言语。
回了内室,从床底的暗格中掏出了针线,绣起了衣。
再过十日便是羲儿的祭辰了,她得多给他赶些衣服出来。
下头冷,可不能让他冻着了。
--
出了雪晴宫的院子,便是一片广袤的桃林。
暮春时分,粉桃争艳,片片花瓣经风一吹,落了一阵花雨,嫣然缤纷,煞是好看。
原先这儿种的也不全是桃树,间杂植着些樱桃果树。但贵妃喜桃,他们便把其他果株都铲除了,只余桃花一枝独秀。
时值仲夏,花褪残红,枝头不复先前葳蕤,显出几分落寞来。
春桃一手分开花枝,一手持着小香炉,向桃园中的一棵大树走去。
至近前,她将地上湿软的泥土分开,将香炉里的灰埋了进去。
陈年积灰层层叠叠地盖着,泥土也带上了灰白色。
“春桃姑姑,又来倒香灰啊?”
丽妃宫中的红袖见了,笑盈盈地迎上来。
后位空悬,贵妃居后宫主位,按惯例,各宫的低位妃嫔都需每日向她请安。
但虞姮性格喜静,不愿她人叨扰,便省去了请安步骤,只让她们每月初一点个卯就好。
今日本不是点卯的日子,可丽妃新做了几样糕点,自觉味道甚好,便让身边的心腹提着食盒,来雪晴宫一趟。
多少是个孝敬。
红袖刚走进园中,便瞧见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春桃正在园中埋着香灰,心头一凛。
这香,她是知道点底细的。
当年贵妃难产后,伤了身子。陛下为她延请天下名医,帮她调离身体。
药膳,药浴,熏香,都是于身体有利之物。
她知道,雪晴宫里焚的香,都是珍贵药材磨成粉后制成的,长期吸入,可使人气血充足,身体康健。
丽妃曾对此很是嫉妒,舍了面皮向陛下索香,不料却遭了一顿呵斥,很是恼恨了一阵。
所以,一见到香灰,她便反应了过来。
春桃晤了声,瞥见她手上提着的食盒,抬眼问她,“这是你家主子给贵妃送的?”
红袖笑着点头,将手中食盒递给她,“春桃姐姐,劳烦您给贵妃娘娘送进去。我这边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她朝雪晴宫的方向努努嘴。
她话说得无礼,但春桃并不生气。
娘娘不喜外人进她的宫殿,其他宫送来的东西,往往也是经她们的手,才能呈于贵妃面前。红袖的话,其实是托词。
春桃拍拍手上的土,又从上衫中掏出块帕子来,将手细细地擦了。
待手上恢复了洁净,她才微笑着接过红袖手中的食盒,整整衣襟,转身离开。
红袖见她的身影远了,方变了脸色,狠啐一口:“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奴才,竟在我面前耍起威风了。你家主子再得皇帝宠爱,也没生个一男半女,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
第71章
恶狠狠地自语了一阵,红袖抚抚鬓发,袅袅婷婷地走了。
--
两人交谈时间不长,但彼此的神态表情,却叫不远处隐在一棵树后的的虞行烟看得清楚。
从母亲那儿听得姑姑的旧事后,虞行烟心上的疑惑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越渐浓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有必要来雪晴宫探上一探,却不料一眼瞥见姑姑宫中的春桃正在倒灰。
还没等她现身,青石径上便出现了个宫女的身影。
虞行烟下意识地将自己藏了起来。
她侧耳听着两人的话,心里有了计较。
等两人都离开了桃园,她冷着脸从树后现身,蹲下,身子,把泥土扒开,捻起撮香灰闻了一下。
初闻香甜,至后来,又泛起丝苦味。
虞行烟的眉头渐渐蹙起。。
虽不知这香灰为何物,但出于谨慎,她还是用帕子包了些,打算出宫后找人瞧上一瞧。
第39章
白莲清露入喉香甜,一小蛊下腹,虞姮便觉肺部舒畅不少。
虞行烟见她眉目舒展,心头跟着松快下来。
徐涧说的事,对她冲击不小。母亲崔氏提及小姑昔日的英姿,亦令她颇感意外。她很难将母亲口中那个行走天涯,恣意人生的侠女与眼前沉静端庄,温和内敛的人联系起来。
人的性情竟会发生这般大的变化吗?
虞行烟颇为疑惑。
还有那香……
她虽不知这香有什么效用,但她有种直觉,这香定不简单。
虞姮见侄女自进门后便眉头紧锁,偶尔还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瞧着自己,不觉好笑。
她拾起颗樱桃,递给虞行烟,“行苑昨日送过来的。你尝尝。”
虞行烟乖巧吃了。
她有心想问些什么,念了几晌,变了想法:“姑姑,这么多年,你在宫里呆得开心吗?”
开心么。
虞姮被她的问题恍惚了一下。
这个问题,很久前,有人问过她。
她忘了自己是回答的。
只记得,在她说完话后,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子也不稳地晃了几晃。
后来,她两个兄长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开心么,自然是开心的。
盛宠优渥,纵然无子,她虞姮依然是这后宫中极为尊贵的嫔妃。即使赵太后对她再不满,到底也维持着几分体面。
其他的低阶嫔妃,敬她畏她,遇见她,处处避让。
虽无皇后之位,但她却是无可置喙的后宫第一人。
“好端端地,你怎么问起这个?”
虞姮避开了她的问题,敛眉笑道。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虞行烟摆摆手,笑道“微烟这丫头早上说,想快些回去呢。她说自己只呆了一晚上便觉得乏闷,姑姑却在这儿呆了十年,指定很痛苦。”
她说的,倒不是假话。
妹妹虞微烟贪吃贪睡,在府上的时候,每晚睡下了还要给自己整些糕点来吃。自然地,她起得也晚,非得睡到日上三更。
母亲念她年纪尚幼,也没对她多加管束,总体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漪兰园里守夜的嬷嬷们可不会惯她,冷肃着脸,到点就提醒她上床休息,又限制她的吃食,让虞微烟深感不便。
早上自己走的时候,她正和母亲闹着说要回家呢。
“宫里规矩多,刚开始人或许还不适应,等住的时间久了,她就习惯了。”
虞姮微微一笑。
“姑姑说的在理。微烟最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这回,她可成了那瓮中的鳖,任人宰割了。”
她话说得俏皮,配上她眨眼看好戏的表情,成功哄得虞姮展颜大笑。
雪晴宫里一时满是快活的气息。
见侄女出落得亭亭玉立,艳若海棠,虞姮心神一动,“我昨日听你母亲说,大哥欲让你晚些出阁,盼望着你能在他们身边多呆几年。你呢,有中意的男子么?”
虞行烟滞了下,缓缓摇头。
心仪的男子,自是没有的。
但令她心绪复杂的,倒是有一个。
自青州归来后,她和陆霁便不曾见过几面。除去昨晚的家宴,便是今早的采莲偶遇。
她原先还觉得两人算是熟悉,可这两回见了,却觉他对自己的态度倒是比之前冷淡许多。
仿佛两人并不太熟的样子。
她本有些疑惑,可经历了徐涧一事,也没心思去追究他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了。
现下最要紧的,便是弄清这香的秘密。
-
平康坊位于城南,素来是底层百姓聚集之地。
恰值正午,光线炽烈,青石街两侧的小摊贩坐在胡凳上,眯着眼打瞌睡。
“摊主,你可在附近见过一个脸上有刀痕的妇人?年纪四十岁左右,个子约摸这么高。”
韩光比着胸前的位置。
卖玉饰的男人听了,掀起眼帘,没好气地回他一句,“没有!”
见他长得人高马大,将自家小摊堵了个严严实实,中年男子催促道:“你快些离开,莫挡住我做生意!”
韩光面上讪讪,迅速让开,又朝下一家摊铺走去。
连问了几家,均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韩光神色黯然。
第72章
正垂头丧气间,却瞥见自家主子正朝自己而来。
“没线索?”
陆霁的话虽是疑问,肯定的意味却更为明显。
韩光摇头,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叹道:”殿下,属下瞧这安康坊民众有数万之多,要想找出那名女子,所耗时间不可计数。属下想着,是否能从指挥司和羽林军中抽调些人手过来,协同搜查?”
多人合作,总好过几人单打独斗。找到人的可能也会更大一些。
韩光这般想着。
他抬眼瞧向自己主子,见他面沉似水,便知自家主子否了自己的提议。
陆霁长眸微敛,远望着人潮密集的长街,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
怀中的信似是着了热意,贴在里衣上,让他的心头窜起一丝火来。
母后的信很短,只有百余字,但其中的怨怼,却令陆霁颇为心惊。
信上,她谈到了三个人。
一是他父皇。说他薄情寡义,忘却昔日情分,为虞姮做出种种蠢事,指责他头脑昏涨,不堪为帝。
二是虞姮。骂她寡廉鲜耻,趁自己生病,暗自勾引皇帝,又服下虎狼之药,以落胎为依仗,博得了陆玄璟同情,分走了原属于自己的宠爱。
三是初夏。是她身边的大宫女。她叱她数次背主,另投虞氏娼妇门下,希望能杖杀她,为自己殉葬。
信的最后,她似是想起什么,又匆忙补上几句,言景泰宫诸人伺候自己不易,盼能饶过阖宫上下。
信的落款,落了“宋葳萝”三字。
全程,没有一句话提及自己的一对儿女。
初见到信时,陆霁心头涌上的失望难以言表。
当年母后去世时,妹妹陆伶不过十岁,虽早早开席听讲,可她所经事毕竟有限,乍逢噩耗,日夜哭泣,不能安眠。
陆霁一边安慰她,一边忍住心头剧痛,维持着太子的威严来。
他总以为,母后逝世时,定放心不下自己和妹妹,一定是带着牵挂和不舍走的。可今日瞧见这封发黄的书信,方明白原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母后,动了死念时,脑海中想的全是她恨毒的三人。
那徐涧不曾见过她的绝笔,只以为那信陈明了自己被害的真相,多年来一直抱着为娘娘申冤的念头。
日积月累下,人也逐渐偏执,渐渐将自己的猜想当作了事实,有了执念。
赵德多年来将信妥帖地放于身上,也是因为他虽感念娘娘恩情,却也对信上内容半疑,不敢全然相信。
信上能窥见的,是一个浸在恨意里,面目全非的女人,而非曾经雍容端庄的大魏皇后。
想到信上所言的“娼妇,”“贱人”“牲畜”之词,陆霁的呼吸渐促了些。
他父皇对虞氏极为爱重,见到信上这些不堪之言,哪里又能忍受得了,对她的最后一点情谊也消逝了。
只是,虽知道父皇对母后极厌恶,陆霁也想不明白他将她逝辰延迟十日的理由。
这未免不合常理了些。
他对信上内容并不大相信,但上面的一些关键词却令他不得不留意。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将当年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赵德竟也对当年之事并非全然了解,说皇后娘娘原来只和初夏经常密谈,自己所知有限。
不过,他和陆霁说了浅夏的体貌特征,寄希望于他能找到她。
初夏……
徐涧,赵德,母后的信中,竟都提到了她。
陆霁品着这个名字,直觉她便是解开当年真相的关键人物,只要找到她,旧事便会清晰地现于眼前。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
事关昔年旧事,陆霁不想惊动任何人,只带了韩光两人,来到平康坊仔细搜寻。
一上午,毫无所获。
陆霁本也做好了长期寻找的心理准备,见韩光一脸颓丧,并不灰心。
拍拍他的肩,透出了安抚的意思。
来日方长,何苦急在一时?
韩光点头,正欲转身离去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几个身影。
“你这老妇,让你洗衣,你竟将衣服洗烂了。这可是一两银子一匹的杭州绸缎,你能赔得起么!把你卖了都凑不出这么多钱。”
一尖嘴猴腮的男子伸出一指,比了个数,说话时唾沫横飞,显然气愤地紧了。
他是附近一没落富商家的幼子,原先也是个锦帽貂裘,纵马长安的膏梁纨袴。家境败落后,他父亲卖了祖宅,从锦雀街搬了过来,和以往他们瞧不上的贱民杂处一户。
只是,环境变了,他的心境却没变,仍摆着富少的谱儿,每日把自己捯饬一番,斗鸡走狗,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堕落日子。
为维持开支,他把从前的好衣典当了不少,只余下了两件衣服换着穿。
却不料,那日他的儿子一时调皮,竟将他的杭绸衣撕开了个口子,叫他气得跌足狂怒。
这衣不仅价值一两银子,更是他目前唯一一件能见人的外衣,掩护着他的体面。
没了这衣,他和贩夫走卒是真的没什么区别了!
极度悲痛之下,他脑中竟灵光一闪:虽然衣服确实坏了,不过他能找个冤大头,让她担起责任来。
第73章
他观察了几番,觉得那个邻居家中的老妇人倒是个可以拿捏的对象。
她以浆衣为生,貌丑话少,看她日常言行,也是个懦弱易欺的,动了心思,将衣物教给她,嘱咐她好好清洗。
只等今日交付之时,将事情讹在她头上。
“你衣服先前便已坏了,根本不是我洗坏的。”
老妇沙哑的声音自青石巷道中响起。
她双眸苦沉似潭,望着人的眼神没有一丝丝情感。
午时的阳光照在她苍老的面皮上,显得左脸的一道长疤异常锋锐。
陆霁闻言望去,不期然看到了她的脸,一时怔在原地。
第40章 旧事(一)
那矮瘦男子唾她一口,“老货,做错了事,你竟不认。我给你时,衣服可是好着的。”他推搡了那妇人一把,“你要是不愿赔,就和我一同去见官,让官府定个是非曲直出来。”
语气极有把握,似是预料到这老妇会答应他的要求。
他倒不是故作强势。
他琢磨了这妇人几日,知她是个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闷屁的货儿,畏缩胆小,最好拿捏。他若提及见官报官,她定吓得魂不附体,只能乖乖认了。
果然,这老妇听他这样说,语气矮了下去,沙哑着嗓子道:“别报官。我赔你便是。”
果真把事情应下了。
男子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催促她:“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快些把银子拿来给我。”
老妇唯唯诺诺地点头,寡淡的脸上显出几分局促。
一旁的韩光早就看不下去了,他瞥了眼主子的神色,见他微微点头,开口道:“你不是要辨出个曲直来么,怎能中途放弃?现在时辰尚早,去报官还来得及。”
他似笑非笑,紧盯着默然不语的妇人。
那矮瘦男子本想说话,抬眼瞧见韩光高大的身影,顿觉心虚。又瞥见他身后的陆霁,暗道声不好。
到底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子弟,识人的眼色还是有的。韩光气度已是出众,后头的男子却令人一见心惊,举手投足皆彰显出不凡来。
他只是想讹钱,并无得罪贵人的打算。听见韩光这样说,起了退缩之意。
“是我记岔了。这衣服送给她时便破了。”他露出个谄媚的笑,转身对身旁的老妇道:“对不住了,大嫂。是我误会您了。这衣服您不用赔了。”话毕,便一溜烟地跑了。
前倨后恭,态度之差,令人瞠目。
韩光嗤笑了声,走到老妇身旁,宽慰她:“没事了。以后遇到这样的泼皮无赖,不要害怕,只管报官。天子脚下,有人会为你做主的。”
那老妇听到他这样说,面色木然,眼风朝他扫来一眼,摇摇头,竟转身离去了。
连一个感谢的话也没说。
好生无礼!
韩光气闷。
好歹给她解了围,竟连个谢谢也没捞着。
他下意识地往自家主子望去,听到男人冷肃的声音:“跟上去。”
—
穿街过巷,绕过几个巷口,便是码头。
宽广的河面上,千帆竞发,偶有三层楼高的大船破开水面,向着陆地缓慢行来。
陆霁一路跟着老妇,见她在码头处止住脚步,自己也顺势停下。
略带咸湿的风吹来,吹起了老妇头上花白的头发。她转过身来,望着陆霁,低声喟叹道:“太子殿下,十年未见,您倒是和陛下越来越像了。”
她浑浊的眼神落在陆霁身上,一寸寸地打量着他。
眼前男子长身玉立,体魄健伟,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
虽刚及弱冠,但他的气质已全然成熟,令她这个旧人冷不丁一瞧,唬了一跳。
恍惚间,竟以为是陛下来了。
方才在巷口,她已注意到了陆霁的存在,然她不愿多生事端,方做出一副无礼模样。
她疾步快走,本想甩掉两人,可他一路跟来,步步紧逼。
退无可退之下,她只好出声相认。
陆霁抬眸看她。
眼前妇人背佝偻,脸脸颊枯黄,穿身破旧的褐衣,隐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看上去和市井妇人无甚区别。
明明不到四十岁,她却苍老如五六十岁的老妪,抱经了生活的沧桑。
毫无昔日景泰宫第一宫女的影子。
陆霁当年离宫时,和母亲的关系已颇为冷淡,只记得母后身边有两个大宫女,从未听过初夏之名。
问了赵德,才知道这初夏原是丽妃身边的人,后来被母后要了过来。
她在宫中扬名时,陆霁正在云州游学,所以对她极为陌生。
见她之前,陆霁对她有过很多的猜想,却没预料到面前这个朴素的老妇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若非她脸颊上的刀痕过于醒目,他也不敢信。
“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些事。”陆霁开口道。
初夏露出个苍凉的笑来,“我知道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特意来寻我这个老妇。”
她右手抿了抿乱发,轻声道:“码头风大,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咱们去那儿。”
第74章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处低矮的青石房。
—
许是在码头附近的缘故,房子的墙上都浸了湿意,阴出几道痕迹来。
人一进来,便觉室内阴寒,呼吸间都是湿冷的气息。
“茶水不好,殿下,您将就着喝吧。”初夏从橱柜中拿出了缺了一口的茶壶,给他斟上。
陆霁敛眸,品了一口,待舌尖的苦涩淡了,方开口问道:“我想知道我母后当年逝世的真相。”
初夏默了会,问他,“殿下,您觉得它对您重要吗?”
陆霁神色一滞。
他看着眼神苍凉的老妇,直觉此事应和自己想得极不一样,不知为何,竟前所未有地起了退缩之意。
只是情势已然发展至此,他亦无法回头,只能一直往前走。
初夏笑了声。
“殿下既然来了,想来应该不忙。若有时间,我便从头讲起。”
在陆霁默认的眼神中,她捧着杯茶,不疾不徐讲起了那些已经发黄的旧事。
—
天启十一年,是当今陛下陆玄璟登基的第十一个年头。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边患在大魏的铁骑践踏下,消弥许多。
这年,皇后宋葳萝年方二十七岁。
她是陛下潜邸时的旧人,陆玄璟为景王时,她便是正妃。
先帝皇子数量不多,陆玄璟排行第三,本无继位可能,然一场皇家秋猎,当时的太子从马上摔了下来,伤势颇重。
太医们集策群力,无数黑色的汤药灌下去,勉强从鬼门关给他拉回一条命来。
只是,先太子的脊椎却碎了,再也无法行走,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奴婢伺候。
度过最初的悲痛后,先帝的理智回笼。他看着自己剩下的几个儿子,开始为大魏挑起了储君。
排除了文弱不能担事的二子,好色无能的四子,东宫太子的位置极为顺利地落在了陆玄璟身上。
顺利得不可思议。
好像是上天对他的一次怜爱。
毕竟,陆玄璟的生母,如今的赵太后,不过是一宫女出身。若非运气好,得幸先帝,又一次有孕,哪来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能?
一低阶的洗脚婢尔。而他,也不过是一洗脚婢的儿子!
纵然才华再是出众,有居嫡居长的先太子在上,他也只能屈居人下,做一个闲散的藩王。
朝臣这么想,当时的赵嫔也这样想。
十七岁得封景王后,陆玄璟便从宫中搬了出去。
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赵嫔看着容颜俊的儿子,暗自琢磨着。
相看了十几位适龄女子后,赵嫔为儿子做主,娶了京城一家御史家的女儿,即是宋葳萝。
她长得虽不算美,但父亲对她教导严格,坐卧立走皆是贵女的气度,迥然于小家小户的闺阁女子。
赵嫔身份寒微,遇见那高门贵女出身的贵妇,气场上总不免短上一截。
儿子纳正妃,她第一个考虑的便是出身要高。
当然,也不能太高。
她怕儿媳自恃身份不一般,对她这个婆婆拿起乔来。
毕竟,她儿子虽为王爷,却不受先帝疼宠,封地也小。她担心自己家供不起大佛。
看来看去,宋御史家的嫡女便入了她的眼。
长相端庄,一看就不是那种狐媚子。身份也刚好,配他儿子正合适。
赵嫔越看越满意,颔首微笑。
陆玄璟对她并无多少感情,但母亲满意,他也就答应了。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
宋葳萝觉得丈夫对自己有些冷淡,颇觉委屈,有一日回门时,和母亲哭诉。
母亲却劝她说:耽于情爱的男子难成大事,景王虽性情冷淡,但观行为举止,定有一番作为,让她别有这种闺阁女儿的情思。
宋葳萝面上应下,心内却不置可否。
母亲说的前半句话,她并不认同。
那虞国公府的嫡长子虞伯延便是个疼妻爱妻的。和他夫人成婚后,他连同僚的宴会也不赴了,每日下朝后便飞速离宫,快得仿佛身后有人在撵他似的。
有一次,他走得急了,先帝让人唤他,他竟充耳不闻,直到出了宫门方被人拦下。
家宴时,父亲把这件事当成逗趣的话来讲,讥讽他年纪轻轻,便入了女人的脂粉堆里,想来也难成大器!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和远胜状元郎的才气。
宋葳萝听了,微微摇头。
她的视线在自己几个庶弟庶妹身上转了一转,嘴角流露出几分苦涩来。
她觉得,对一人专情,总好过娶亲纳妾,生出一堆庶子庶女好。
父亲说虞伯延难有一番作为,宋葳萝并不赞同。他可是名满长安,俊逸风流的探花郎,哪至于仕途不畅!
父亲的话,偏见多矣。
待自己到了出阁的年纪,成为景王正妃时,宋葳萝也曾幻想过和陆玄璟琴瑟和鸣,做一对恩爱夫妻。
只是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冷淡,不似有情,令她暗地里流了几次泪。
第75章
从母亲这里寻不来安慰,宋葳萝只能打破美梦,让自己清醒过来。
后来,储君之位落到了陆玄璟头上,她也摇身一变,从王妃升至了太子妃。
即使有一些朝臣猜测先太子之死或与陆玄璟有关,可毕竟都是写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臆测,掀不起什么风浪。
景王即位无可阻挡。
先帝逝后,陆玄璟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荣登帝位。
宋葳萝自然也成了后宫之主。
当皇后的第二年,她产下一对双胎来,便是陆霁和陆伶。
女儿体弱多病,她怕她夭折,将她带在身边,日夜照顾,无意间竟忽视了长子。
待她意识到问题后,两人的相处已颇为生分。
她有心修补,只是后宫诸事繁多,女儿又需她整日看顾,只能按下心头不安,期盼着来日对他好些。
为后十年,宋葳萝早不如十七岁时那般天真,不再幻想枕边人只钟情于自己一人,看着后宫越来越多的,粉嫩年轻,鲜妍美丽的妃嫔,她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帝王无情,她早该想到的。
她只愿抱着这皇后之位,和她的一双儿女,在深宫中长久地生活下去。
丈夫的宠爱,她不奢求。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枕边人,她亲之重之的丈夫,即位十年的大魏皇帝,有朝一日,竟似变了个般,如个毛头小子般,在一个女子身上栽了下去。
这个人,便是她一度视为姐妹的虞姮。
第41章 旧事(二)
宋葳萝第一次见到虞姮时,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
女儿陆伶已有十岁,但许是在她身边待久的缘故,对她黏得很。明明是个半大姑娘了,每日还要她哄着方能入睡。
例行将女儿哄睡着后,宋葳萝揉揉自己的臂膀,回了景泰殿。
午后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她倚在榻上,一手支着额,闭眼假寐。
“娘娘,您表妹进宫看您来了。现在正在偏殿候着呢。”身旁的宫女初夏低声唤她。
她抬眼,“几时了?”
“未时二刻了。”初夏恭敬地回道。
宋葳萝点点头,起身换了衣,让赵德唤她进来。
寒暄过后,表妹和她说起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
“娘娘,您不知道,当日有多么惊险。”表妹呷口茶,顿了下,惊魂未定地说道:“侯府的车辇路过江州的一个山头时,竟遭遇了盗匪。那些侍卫们平日里看上去身手颇好,可遇到危险了,孱弱似鸡,连几十个人也没打过。片刻功夫,竟全死了。”
尽管已过了半月,可周氏谈及此事,神情中依然带着后怕。
她嫁给宁国公魏度已有九年,膝下唯有魏栖一子,日常负责府上中馈。
她去江州本是为了解决收丝之事。
连月的梅雨季后,江州丝绢价格暴涨,宁国公府名下的几家锦衣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手底下的几个管事无能,遇到困难了,竟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无计可施,积压的单子怕是无法完成了。
周氏既急又恼。
宁国公府产业薄弱,制衣店是为数不多能盈利的铺子。
前不久她刚接下大额单子,正是需要日夜赶制衣服的关键时节,收不上丝,她损失极大。
想到自家那日日只顾着吟诗作画,视赚钱为俗事的丈夫,周氏坐不住了。
她带着府上的数十亲兵,连夜去了江州,身上带着数千两银票。
却不料,车子刚驶进江州地界,竟遭遇了盗匪。
那些盗匪各个凶悍无比,一碰面,便将宁国公府的亲兵杀了个干净。
周氏忙不迭拿出包袱中银票,企盼着他们拿了钱后,及时收手。却不料为首的贼寇见她长相甚美,动了邪念,竟将她从车上拉下,欲行那不轨之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穿青衣的女子从天而降,拦住了贼首。
她笑意盈盈地指着贼首身旁一个面颊白净,细眉细眼的男子,道:“我方才瞧见他把箱笼里的几串珊瑚手串昧了去。你手底下的人,可对你有二心啊。”
话毕,贼首脸色一变。
这青衣女子落地时,悄然无声,显然功夫颇为了得。他本想让手下们一拥而上,不料心腹竟对他不忠,昧下了财物。
自落草为寇后,他便暗暗发誓:要让手底下的兄弟们过上好日子,要有衣同穿,有饭同食,有钱同花。为彰显公允,他下了命令:每人要将劫掠所得交给他,由他来统一分发。
他来以手下严明律法,毫无私心为傲,哪知心腹竟中饱私囊,在他眼皮底下干出了这等勾当。
他将心腹拉至自己身前,果然在他怀中发现了五串鲜红欲滴的手串。这回事情在自己眼前败露,可之前呢,这样的事是不是还发生过很多次?
他环视着心腹,心头涌起冰冷的愤怒。再看四周的一群人,目光上也带上了提防。
疑心既起,便很难消弥下去。
第76章
贼首担心自己对青衣女子动手之际,手下的人背后放冷箭,便歇了和她交手的心思,打算先行撤退。
有几人却不愿意。
他们见周氏衣着华贵,鬓上戴金钗,腕中佩白玉,一副富贵逼人的模样,觉得她可能未把东西全都交出,打算搜她的身,顺便查探一番车辇夹层。
他们意见发生了分歧,内讧也由此产生。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几息之间,他们自个便打得热火朝天了。
周氏在旁边瞧着,被变故惊得一时缓不过神来。而那那青衣女子,正双手环胸,满目兴味地看着热闹。
等战局明朗,贼首的人消耗大半后,那青衣女子方从腰间掏出长鞭,将余下的几个虾兵蟹收拾干净。
“娘娘,那女子身法极好。一手鞭子使得出身入化,灵活如蛇,鞭锋所在,无人可匹敌。”周氏眼睛亮亮的,“后来我问她,你鞭法这么好,怎么不一开始使出来。她却告诉我说,能用智斗,绝不武取。用蛮力乃武夫所为,她不愿为之。”
“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姑娘,京城女子大多循规蹈矩,哪像她这般恣意潇洒?这回倒是开了眼界。”
周氏说得口渴,给自己灌下一大杯凉茶,感慨道。
“她是谁家的姑娘?”
宋葳萝听到有人活得那般无拘无束,不免有了些好奇。
周氏捂嘴一笑。
“娘娘,她是虞国公府家的姑娘,名唤虞姮。吏部侍郎虞伯延正是她嫡亲的大哥。”
虞姮。
虞伯延。
宋葳萝先是在舌尖品了品她的名字,心头涌上些异样来。又听见周氏提及了虞伯延三字,神情变得怔然。
父亲当日对他的判语果然被证明是错的。
这十年,虞伯延的仕途顺遂不已,年不过而立,便官至吏部侍郎,极得皇帝的重用。因他不喜宴酬,便没有了结交党羽的可能,又因重情爱妻,有所软肋,皇帝对他极为放心。
爱妻畏妻非但没有成为虞伯延的阻碍,反倒令他比昔日同年爬得更快。
崔氏进门十年,只诞下一女,虽在绵延子嗣上有所缺憾,虞伯延也未曾纳妾,每日里仍是笑呵呵地去上朝。
宋葳萝觉得崔氏命好,竟能得了丈夫全心全意的爱。种种复杂的想法下,她对虞家人的事多了几分关注。
有这样一个不拘礼法的大哥,虞姮如此率性也是正常的事。
她动了念头,她想见一见这位虞国公府的姑娘。
有周氏牵线,第二日清晨,宋葳萝便在景泰宫见到了她。
出乎她预料的,虞姮竟长得极为貌美。
晨起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笼着层金黄的光晕。
宋葳萝瞧着她,竟不知是金乌过盛,还是她容貌太盛,眼睛都似被眼前一幕所刺伤。
她穿身红色的骑装,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如斯佳人!
宋葳萝暗叹了声,只觉素以长相自傲的丽妃在她面前,也成了不起眼的泥点子。
说来神奇,她明明和虞姮的生活环境迥异,但两人说话竟很是投机。
虞姮给她讲塞外的雁,江南的雨,岭南的瘴气,西北的风沙。她津津有味地听着。
偶尔也会给她说些京城贵妇见的轶事。
第一次见面后,两人决定结为好友,以书信往来。
私底下,她们心照不宣见了几面,不曾让皇帝见到虞姮的真容。
虽然宋葳萝觉得陆玄璟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爱欲,但瓜田李下,为免麻烦,还是小心为上。
陆玄璟只知道皇后最近有了个信友,其余的,他并不关心。勤政殿里那么多的奏折等着他去批复,他没时间去关心些末小事。
直到天启十二年的花朝节。
这年虞姮十八岁,因在京畿附近经常施恩的缘故,多了不少拥趸。
按惯例,每年都需从民间选取家世清白,容貌娇美,不曾婚嫁的年轻女子担任花神。虞姮在民间小有名气,自然而然地被推举成了花神。
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并未拒绝这个提议。
她头戴鲜花做的花冠,身着百花装饰的衣裙,在月夜下乘着载满杂花的香车,御街而行。
沿途撒掷花瓣,颦笑回眸,令人心笙摇动。
煌煌灯火之下,片片花瓣之中,隔着重重人影,陆玄璟瞧见了她。
一时心跳如鼓,不知今夕何夕。
陆玄璟性情冷淡,向来厌恶人多之处。几日前,在勤政殿批完积压多日的奏折后,等着太监唤朝臣进来议事的空隙,他忽觉有些乏味。
他抬头望向四周,第一次觉得勤政殿如此空旷。他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头一次觉得有些寂寞。
伺候的太监体察圣意,和他说起了即将于三日后举行的花朝节。
“奴才听人说,这回的花神是虞侍郎的妹子呢。”
陆玄璟唔了声。
虞伯延精明能干,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妹妹……
陆玄璟沉吟了会。
他倒不是对那未曾谋面的花神起了什么念头,只是想起自己已许久未曾出宫散心。出去瞧瞧也好,整日在勤政殿呆着,人乏味得紧。
第77章
用了晚宴后,他便来到宋葳萝宫中,邀她一同出宫游玩。
宋葳萝大喜。
她不料男人竟有和自己结伴而行的想法,一时喜上眉梢。急忙换衣,梳发,调脂弄香,终于在离宫的前一刻收拾好了行装。
迎着男人已有几分不悦的神色,宋葳萝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松快。
车阵阵,在一处茶楼前停了下来。车窗外,人生如沸。陆玄璟掀帘四望,只见一驾花车正向自己行来。
他抬眸细看,只见车上女子清丽无双,朝着自己微微一笑。
花朝月夜春心动,人如朝花色如霰。
宋葳萝见陆玄璟半晌未动,一时有些不安。顺着他视线望去,竟见到了犹如花神下凡的虞姮。
耳中瞬间嗡鸣。
再看陆玄璟神色,显然不复之前的平井无波。
陆玄璟当时未曾说过一句话,可宋葳萝的心却沉了下去。
那日之后,陆玄璟不曾有什么动作。
就在她以为陆玄璟歇了琦思后,陆玄璟一日来景泰殿时,向她随口提及,要让她操办赵太后五十岁的生辰。
宋葳萝点头应下,又听见他补充道:“京城未出嫁的闺阁女子都需入宫庆贺。”
她的心当时便扭成一团。
为赵太后庆生不假,借机看虞姮才是他的目的吧。
宋葳萝冰冷地想道。
想起虞姮,原先的好感骤然消逝,涌上来的是尖锐的恨意。
她和陆玄璟同床共枕十年,何曾见过他用那般的神情看着自己?花朝节回来的路上,她便觉心头不安,此刻,担心被做实,她反而松了口气。
赵太后生辰那日,宫里一片喜庆。
晚宴上,宋葳萝身着凤袍,端坐于位上,微笑着接受一众贵女、贵妇的觐见。
虞姮穿了件月白色的绸衣,头上一根素钗也无,显然不愿惹人注意。
上前行礼时,她调皮地向宋葳萝眨了下眼,和她打招呼。
宋葳萝面上带笑,心里却冷冷的。
尽管刻意往素净了打扮,但她站在一众女子中,仍然很出挑,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丝乐响了小半个时辰后,陆玄璟来了。
他先是向赵太后行了礼,而后便坐在了宋葳萝身旁,和她一同接受女眷的行礼。
她敏感地察觉到,身旁男人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了下方的虞姮身上。一点而过,若非她时刻注意,怕是会下意识忽略过去。
席上,一同打量虞姮的,除了陆玄璟,还有当时的四王爷。
他最好美色,遇到美人便走不动路,因为这一点,先帝在选考储君时便有意识地将他忽略了。虞姮虽有意遮掩,然明珠莹然生辉,终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宋葳萝坐在高处,将众人神情敛于眼底,面上透出些讥讽来。
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往下座掠去,慢慢地发现了问题。
虞姮身旁的宫女在为她斟果酒时,手腕一抖,一点银沫倒了进去。虞姮当时正和母亲说话,并未瞧见这一幕。
而陆玄璟,片刻前起身离席,回了前殿。
宋葳萝按下心上惊讶,细心观察,发现四王面上露出个笑来。
酒有问题。
宋葳萝心念电转,本想提醒,思虑半晌后,又坐了回去。装作自己没看到。
她的视线密切地注视着女席上的一举一动,袖中的手暗暗抖着。
她从未动过害人的念头,脑中天人交战,一会儿有个声音提醒她:虞姮是自己的好姐妹,得去告诉她,一会又有人呵斥她:陆玄璟已对她动了念头,等过段时间,封妃的圣旨一下,虞姮便会进宫,真成了自己在宫里的姐妹。
游移不定时,却见有一面生婢女,来到了虞姮那席,也不知说了什么,虞姮竟起身和她走了。
不一会儿,四王也告了席。
宋葳萝隐隐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脚底下却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起身。
四王府上缺一正妃,虞姮身份高贵,配他倒是够的。皇室正妃的身份,怎么也不算辱没了她。这样,她们两人还能继续做姐妹。
宋葳萝宽慰着自己,身子也不再抖了。
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两人还未归来。
宋葳萝本以为此事已成,却不料陆玄璟先一步回了席上。
换了身衣服,鬓间的发湿着,身上若隐若现地,有股清甜的气息。
那味道,那味道……
宋葳萝目眦欲裂,几欲昏厥在地,喉间也涌上几口腥甜来。
这味道分明是紫藤花的香味,片刻后她在虞姮身上刚刚闻过。
怎会如此?
宋葳萝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与虞姮成就鸳盟的竟不是四王,而是她身侧的男人。
她按捺着几欲将她焚干的怒火,极力维持着她皇后的威严。
令她感到疑惑的是,直至散席回宫,陆玄璟仍未曾提及方才发生之事。而虞姮和四王,也似没有人注意到似的,无人过问他们行踪。
第78章
第二日,四王被人发现淹死在御花园的水池中。
头朝下,脸颊肿胀,面色青紫。
而虞姮,听人说,她当日不胜酒力,中途回府了。
宋葳萝满以为接下来便是封妃的旨意,却不料之后竟没了动静。
那夜发生的事,仿佛是自己的一个幻梦。
她暗自窃喜着:圣上应是把这当成了露水情缘,并未真的把她放在心里。看虞姮的待遇,连低阶嫔妃都比不上。宫女得幸,尚有彤史记录,而她失了贞洁,却连个名分也捞不着。
宋葳萝一边为她感到可惜,另一方面,又有些庆幸:还好,事情没到她所想的最坏地步。
她有那般的才貌,虽已没了元红,但京城勋贵多矣,找个门第不显男子的嫁了,也算是桩美妙的姻缘。宋葳萝这般想着。
直到半月后,礼部封妃的旨意到了虞府,她才惊直了身子。
陆玄璟竟直接下旨:封她为皇贵妃,位同副后!
这消息瞒得紧,从头到尾,不曾走漏了任何风声,即使宋葳萝贵为皇后,也是在当天知道此事!
更令她意外地是,虞姮在接到旨意的时候,竟当场拒绝,之后更是以绝食相逼。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虞姮不愿为妃。
这个事实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登基十年,帝王威严赫赫如深的陆玄璟脸上。
神奇的是,他竟并未动怒,只说他不愿强人所难,虞姮不愿,他不会强求!
宋葳萝长长地松了口气。
眼下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希望虞姮能继续坚守自己的傲骨,莫要入宫。哪怕自毁容貌,自残,也要坚定自己的想法。
可令她失望的是,不过十日,虞姮竟如软脚虾般,没了骨气,乘着轿撵,于一个夏雨绵绵的傍晚,从偏门进了宫。
第42章 旧事(三)
茶已冷了,阴湿的房中,涌动着浓稠的气息。
陆霁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形许久未动。
眼前老妇陷入了昔日的回忆里,低哑的声音缓缓地讲述着。
“贵妃进宫后,皇后娘娘便和变了个人似的。只要陛下去了贵妃宫中,她便心情郁郁。起初是悲,后来是怨,再然后便是恨了。”
初夏眼神复杂。
对宋皇后,她起初是极感激的。
她原本是丽妃身边的三等宫女,负责庭院打扫的琐事。
一次秋雨过后,院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和她一块负责清扫的宫女因病未能上值,她打扫不及,受了惩罚。
几十棍下去,她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宋皇后碰巧瞧见了,问清事情缘由后,便从丽妃那里讨来了她。
待她养好伤后,宋皇后便把她放在了身边。她性格沉稳,又素来机敏,很快便得了宋皇后的信任,逐渐被她视作心腹。
日子如水般流逝,初夏渐成了景泰宫的大宫女,手底下笼着不少丫鬟,别宫的宫女见她,都恭敬地唤她一声“初夏姑姑”。
初夏一直以为生活会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直到虞姮出现。
她亲眼看着两人从相识至相知,又因花朝节暗生隔阂,关系渐远。
赵太后生辰当晚,她侍立在宋皇后身侧,自然也看到了四王爷向虞姮下药的一幕。
她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去瞧宋皇后的脸色,却发现她眼睛奇亮无比,袖中的手微微抖着。
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内,宋皇后面上的挣扎,犹豫,愤恨,不舍,清晰地映在她的眼里。她隐在暗处,看着虞姮、四王先后离开,心头忽涌上一股强烈的悲伤。
既是为注定发生的悲剧而扼腕叹息,也是为宋皇后此刻的选择而痛心。
当初那个明媚,善良的皇后不知何时竟变得,让她感觉有些陌生了。
谁料天意弄人,和虞姮成就好事的竟变成了陛下。
事发后,宋皇后曾怀疑身边有人通风报信。景泰宫的宫女、太监们都被细细拷问了番。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宋皇后对宫内众人已无法全然信任。
连带着她,也受到了影响。
她那晚站的位置正好能将整个宴会发生的事敛于眼底,嫌疑不小。尽管她未曾离席,但宋皇后仍对她有了提防之心。
之后便是虞姮进宫。
虽经历了种种挣扎,可最终,众人见到的便是虞姮不仅成了贵妃,还独得了陛下宠爱的事实。
连续三月,陛下都宿在了雪晴宫。
后宫诸妃翘首以盼,企望着陛下的垂怜。可他竟似中了蛊般,只愿亲近虞姮一人!
景泰殿的气压一日比一日的低沉,她每回给宋皇后梳头时,都会心惊于镜中女子几欲将人啃噬的恨意。
为重夺陛下宠爱,她甚至不惜以太子陆霁的身体为砝码,期冀于皇帝能回心转意。
可她的种种努力非但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让太子对她离心,陛下也厌恶起了她。
至虞姮怀孕时,雪晴宫和景泰殿的争斗已变得水火不容。
御膳房的吃食,尚衣坊新做的衣服,各地番邦上贡的珍奇,都优先给雪晴宫送了过去。即使宋皇后身为一宫之主,也敌不过雪晴宫的那位。
第79章
当太医诊出虞姮腹中乃是男胎时,后宫诸人都觉察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太子虽是嫡长子,可虞姮深得皇帝宠爱,一旦诞下龙嗣,储君之位许会发生动摇。
面对岌岌可危的形势,宋葳萝理智回笼,她下定了决心。
这个孩子不能留!
她本想在药膳上做手脚,可陆玄璟极为珍惜虞姮腹中胎儿,凡是送进雪晴宫的吃食,都
需经过层层检验。至于买通里面的宫女,太监,更是行不通。雪晴宫上上下下直如铁桶般严密,她尝试几番,始终未能成功。
虞姮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宋葳萝的精神也日渐衰颓了下去。
有时,她会恶狠狠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低声嘟囔些什么;初夏侧耳听了,才听清她说的是“贱妇\",\"娼妇”之词;等她神志清醒了,便只是低垂着头默默流泪,和初夏哭诉虞姮如何无耻,抢占她的夫婿又来夺她儿子的嗣位;更多的时候,她常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嘴里念叨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疯话。
天启十二年的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虞姮已怀胎八月,临盆在即。
除了陆玄璟期待这个孩子后,内廷诸人皆噤如寒蝉。
越是到了最后时刻,空气便越是焦灼,每人都屏息敛气,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暗处的某些东西。
一个寻常的雪夜,虞姮提前发动了。彼时,离她的产期尚有一月时间。
太医署的太医们连夜从暖被中爬起,忙不迭地奔至宫中。
一夜灯火未熄。
至天亮时,产房里虞姮断断续续的闷哼声方才止住。
门外众人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婴儿的啼哭声,一种极不详的预感笼罩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陛下,贵妃娘娘她诞下的是死胎。”朱红殿门推开,满脸冷汗的几个接生婆哆哆嗦嗦地从门中走出,颤着声告诉了众人这个消息。
犹如晴空霹雳,陆玄璟当时便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惶惶之时,跟在她们后头出来的太医令又抛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贵妃娘娘亏了身子,以后怕难有孕。
初夏抖着身子,鼓起勇气去瞧披着玄色大氅的男人的脸色,却见他的脸色比宫墙上的雪还要白,像是从白纸上拓下来似的。
她又去看其他后宫诸妃的神情,果然在她们脸上见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望圣上保重龙体,虞贵妃好好调理一番身体,日后诞下龙种也并无可能。”赵太后扶住了儿子有些摇晃的身子,心疼地宽慰他。
“太后娘娘说得是。虞贵妃目前还年轻,好好将养几年,或许能养好。”为首的老太医摸了把山羊胡,赞同道。
他曾在市井见过不少因生育亏了元气的妇人,只要胎宫未受损,过上几年都能诞下子嗣。所以,对眼前的场面,他并不如别人那般慌乱。
陆玄璟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老太医的话让他有了点微弱的希望。
他稳住心神,先是进产房柔声宽慰了虞姮一番,而后便开始着手调查。
一切蛛丝马迹在指挥司的调查下无所遁形。
先前宋皇后做的手脚自然也暴露了出来。同时被揪出来的,还有丽妃的屏风,德妃缝好不久的绣帕。
虽然因防范严密,东西都不曾送出去,但陆玄璟余怒未消,罚了她们一年的分例,并禁足半年。前朝她们的母族亦受到了牵连。贬官,罚俸无可避免。
之后,便是众人所熟知的一切。
尽管虞贵妃之后数年都不曾诞下子嗣,可仍独得了皇帝的宠爱。
六宫形同虚设,皇后有名无实,众妃抬眼望碧瓦朱寰处,只觉无限寂寥。
“虞贵妃的孩子,有没有我母后的手笔?”
男人的声音极为滞涩,一字一顿,极为艰难地从喉中吐出。
韩光浑身一颤,望自家主子看去。只见他唇色苍白,神情变得极其悲凉。
老妇所言,于他来说,都是个极大的打击。何况是太子殿下?
纵使宋皇后之前对他关爱不够,两人有所隔阂,可血脉亲情在,哪能真的不在意。主子这么多年来,对宋皇后一直怀有愧疚之心。
他觉得自己没能坚定地站在宋皇后身边,没能和她一起恨虞贵妃,心头时常有憾、有愧。
这种复杂的心情亦左右着他和虞家小姐的相处。
当局者迷,旁观者者清。韩光毕竟是他的近侍,将他的纠结看在眼里。
无论是明月山逃难的相依相偎,还是宫宴上状似不经意的打量,或是明明不顺路却偏巧“邂逅”的偶遇,都是他无法向外人道之的情思。
因隔着重重矛盾,主子只能将一切按下,做出一副冷淡模样。
可这妇人所言,不仅将他们心中宋皇后的形象颠覆了个干净,更显得主子的犹豫挣扎有些可笑。
单是她所说的这一点内容,足以见宋皇后的心不如他们想得那般良善。一个屡屡想要对他人下死手的人,着实很难不令人怀疑起她的种种行为来。
初夏听见陆霁的话,眼皮颤了几颤,叹息道:“皇后娘娘虽有动手的念头,可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虞贵妃的孩子,的确与她无关。”
第80章
她苍凉的眼神在陆霁身上停了片刻,忽开口笑道:“你父皇当时也曾这样问过宋皇后。他也不相信。”
说到这儿,她悠悠地叹了口气。
无论真相到底如何,宋皇后有过恶念毕竟是事实。事情发生后,她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陆玄璟对她的辩解之词半信半疑,此后再未踏进景泰宫中。
帝后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便是在宋皇后薨逝后。
陆霁听见她否定的话,肩膀微松,置于桌上的指微微一动。
“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事实了。不知我的回答,两位可否满意。”
她抬眸静静地望着静默的两人,结束了这场长久的对话。
天边忽有雷声闪过,片刻间,天便阴沉了下来。
“怎么忽然下雨了。”老妇凝神细听,“早起时还是个好天气来着。一会功夫,竟飘起雨来了。”
她起身将槅木窗关好,望着濛濛的雨雾,暗自喟叹了声。
蒸腾的雾气中,一切都朦胧得似场幻境。
她回头一瞥,却见房内已空无一人。
安静地仿佛从未有人到访过似的。
—
这雨来得急,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天地连成一片。明黄色的琉璃瓦上,雨珠飞溅,令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雾霭中。
小佛堂里,赵太后跪坐于蒲团上,低声祷告。
许是年纪大了,近几年来,她度佛之心日渐虔诚,每日得空便呆在佛室里,不让俗务沾身。
“外头是不是下起雨了?”
她睁眼,偏头问身边的嬷嬷。
张嬷嬷点头说是,极力夸她:“太后娘娘耳力过人,什么动静都瞒不过您!方才若不是外头的小宫女来禀,奴婢还不知道外头变了天呢。”
“老了,老了,一转眼哀家也成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赵太后瞥了一眼张嬷嬷,在她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
她拍拍张嬷嬷的手:“琼枝,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甜,时常捡些好听话哄哀家。”话毕,便瞧见了自己手上的几个零星斑点,神情一敛:“韶华易逝啊,转眼间,咱们都成了宫中的老人了。”
张嬷嬷笑眯了眼,“太后娘娘的福分深厚着呢。圣上对您极为孝顺,今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奴婢跟在您身边,也享了不少福分。现在虽然老迈,可比起旁人来,运道好了太多。奴婢很知足。”
赵太后微笑看她一眼,问她:“你家小儿现今如何了?身子有没有好一些?”
张嬷嬷神色黯然了些,“还是老样子。不过有汤药吊着,性命倒是无虞。”
赵太后点点头,宽慰道:“有人伺候着,总不算太坏。换了常人,可连吃药的钱都出不起。”
张嬷嬷心领神会地跪下谢恩,“太后娘娘大善。若非太后开恩施救,我儿怕是早就亡了。奴婢永远感激太后娘娘的救命之恩。”
张琼枝抬起一张黑瘦的脸,微带泪意地说道。
她长相并不似中原人种,个矮人瘦,说话时带有明显的西南口音。肤色也是黧黑色,唯一双牙齿洁白。
“哀家只是随口一提,你可别这么见外。”不轻不重地提点了她一番后,赵太后问她:“昨日圣上是不是又歇在虞贵妃宫中了?”
见张嬷嬷点头,赵太后嗤了声:“这都十年了,怎么还不腻。纵是个天仙,日夜相处上个百来天,也该没感觉了。莫不是那虞姮的身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皇帝一沾便上了瘾,戒不掉?”
张嬷嬷没法接她的话。
赵太后也不指望她吭声,继续道:“哀家的儿子怎么偏在这一点上和先帝不一样。先帝虽子嗣不多,可雨露均沾,谁都不曾走进他的心。以前哀家还怨他绝情,如今想来,他这般无情,对后宫的嫔妃其实是件幸事。”
赵太后敛了神色,抬头望着小佛堂里先帝的画像,神情复杂。
当年行宫里春风一度,自己一朝得子,满以为至少会捞个妃位当当。不料,等她肚子大了,只等来了封嫔的旨意。哪怕之后儿子如何出众,先帝也不曾对自己另眼相待。
她起先怨怼过,可见后宫诸人都没能得了先帝的青眼,便自个想开了:帝王无情,哪能期待皇帝全心全意的爱呢?
孰料,儿子倒是个痴情种,竟在那虞姮身上栽了跟头,似个昏君般,为她做出了种种荒诞之事。
佛堂内仅有她们二人,赵太后也不担心她们的对话被泄露,凝神问张嬷嬷:“今儿是不是皇后的忌日?”
张嬷嬷点头称是,补充道:“宋皇后仙逝十年了。”
这么久了么。
赵太后露出几分迷茫来,神情罕见地有了些悲伤:“没曾想葳萝这丫头竟去这么久了。哀家有时还能想起,她和璟儿成婚之日面上的笑容来呢。”
“宋皇后温柔端庄,对下人也极好。她去世多年,宫里有些老人还念着她的好呢。”张嬷嬷适时补充道。
赵太后闻言,不置一词。
反而和她说起了另一件事。“那蛊虫是不是这几日便要出来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张嬷嬷却毫无滞涩地接住了话茬:“太后娘娘记得可真牢。奴婢记着,就是这几日了。慢的话,最迟这个月月底,便能有结果。”
第81章
赵太后颔首微笑,低低地叹了声,“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张嬷嬷抬眼瞧她,只见面前头发花白的老妇脸上露出了几分急迫来。那般的神情,在和她一般岁数的老妇身上并不多见。
说完这句,佛室内便陷入了安静。
张嬷嬷默了好半晌,始终没听见她唤自个。试探着唤她,“太后娘娘?”
赵太后听见了,方从迷蒙中醒来,笑道:“哀家这是又睡着了。”
张嬷嬷诺诺不敢应。
这是太后的老毛病了。
她先前做宫女时,被分在了一个小嫔身边。那嫔待下人极为苛刻,素日里只让她们站着,不给她们睡觉的机会。
赵太后在她手底下呆了三年,被磋磨得极狠,慢慢也就炼成了能站着睡觉的一项技能。
纵使后来赵太后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她的这个习惯竟一直保存了下来。
张琼枝伺候她多年,知她现在虽面上笑着,心里却一定不舒服。
无它,赵太后最恨自己为低阶宫女的那段卑微日子,而站着便能睡觉的“怪习”正提醒她昔日的种种不堪。
赵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低垂着头的老嬷嬷,嘴角微扯:“哀家乏了。琼枝,咱们走吧。”
两人很快离开了小佛堂。
—
等把太后送回康仁宫后,时间已到了傍晚。
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见磅礴。
张琼枝撑着把油纸伞,沿着朱红色的宫墙一路疾走。沿路有披着蓑衣的太监向她问安,她颔首应了,脚下步履不停。
至一处废弃宫殿门口,她止住脚步,推门而入。
里头的人见她来了,面上露出个笑来。
她将伞上的雨滴抖落干净,问他:“老四今早可有呼痛?”
那人朝内殿望了一眼,努努嘴道:“昨夜给他吃了药,现在还没醒呢。”
张琼枝点头,抬步望殿内走去,快到门口时,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又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老三,这么多年你一直伺候他,辛苦了。”
老三黑色的面皮上笑意一敛,嗫嚅道:“阿姆,这是我应该的。”
张琼枝闻言,眸色深了些,不再言语,疾步进屋。
殿内空荡荡的,一扇屏风后,是一张低矮的小床。
此刻,那张床上,正躺着一个浑身包满白布的人,唯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慢慢睁开眼,低低唤她:“阿姆!”。
声音粗哑,但能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张琼枝很快应了。
她握着眼前人的手,柔声问他:“可好些了?”
“好些了。我今早竟睡了个整觉。”男人的语气比往常松快了些。
张琼枝点头,见身边的小几上还有一个药包没拆,起身给他煨药。
蓝紫色的火苗舔着黑色的砂锅底部,殿里满溢着苦涩的药味。
趁着熬药的功夫,张琼枝打开了一扇小窗,散散屋中浑浊的气息。
榻上的男人身上常年散发着一股腐臭味,若不时常开窗透气,于他病体的恢复十分不利。
雨丝顺着小窗飘来,打湿了她的鬓发。她将手探了出去,借着这雨濯洗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拆药包的时候,她不小心将一些粉末弄在了上头。
雨声噼啪作响,阶前苔痕新绿。
她仰起脖子,望着外头的天,心也似蒙上了一层雨雾,沉甸甸地厉害。
在这样的一个雨天,她忽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赵太后的场景。
彼时,赵太后还是赵嫔,刚随着被封藩王的当今圣上一同去了他的藩地—潞州。
此地毗邻西南,多与蛮夷杂处,瘴气横生,蛇鼠虫蚁横行,外放至此地为官者皆长吁短叹,悲愤自己仕途不畅。当今圣上藩地如此,足见其不得先帝宠爱。
张琼华本是潞州的一个普通的丧夫农妇。除了会使些秘术外,与其他妇人无甚不同。
她育有四子,长子和二子出生不久后便先后夭折,唯三子、四子活了下来。
平日里,张琼华以制衣为生,偶尔也会给乡邻看些头痛脑热的小病。
几副药下去,百病俱消。邻人以此为异,只赞她是隐在市井的杏林妙手。
她初听此言,只是微微一笑。直到四子得了怪病后,她却极希望自己果真医术高超,能救自己骨肉于水火之中。
那日,三子带着四子去深林里游猎,进得深了,至天黑方才回来。
四子一回来便躺倒在床,睡得人事不知。她只以为他累狠了,并未多加注意。
直到半夜被一阵刺挠声惊醒。
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她竟看到,四子的皮肤竟像融化的蜡油般,一层层地掉了下来。小儿子神情痛苦,喉中“嗬嗬”作响,却一直未曾醒来。
她急忙去推三子,问他白天发生了何事。
三子忍着害怕,颤着声音将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原来两人进林后竟迷了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处洞穴里。穴内空无一物,唯有黑色蚁虫在地上爬行。
四子没提防,腿上被虫子叮了几口,伤口即刻便肿胀起来。
第82章
两人迅速退出洞穴,在密林里转了好几个时辰,方找到了回家的路。
四子见三子一路除了痛痒,也无其他症状,存了侥幸之心。未免阿姆担心,两人很默契地没将此事告知她。
不料,四子竟半夜发起病来。
见弟弟身上没有了一丝好皮,三子怕得直哭。
张琼枝忍下心头惊慌,连夜去请滁州府的大夫上门来看。十几个有名的大夫来了,竟都束手无策,只告诉她:他们从未见过这等病症,她还是尽早准备后事罢!
张琼枝几欲晕倒。
她不死心,竟去扣了景王府邸的大门,想着:他们是从京城来的贵人,眼界宽广,或许有办法也说不定。
当夜见她的便是赵嫔。
她让自己身边的随身大夫去瞧,虽没能瞧出个什么来,但府上有不少好药,每日吃一些,也能延续他的命数。
张琼枝大喜,还未等她谢恩,便听见眼前的贵妇笑呵呵地问她:可有什么作为交换?
交换。
张琼枝愣在当场。
她身无长物,哪里能买得起这些昂贵的草药?嗫嚅着说了,便见妇人转身欲走。
想到榻上人事不知,痛得哀嚎的四子,张琼枝急得出了一声冷汗,走投无路间,脑海中忽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家主屋里养着的那十来种蛊虫。
将蛊虫的用途说了后,她便在眼前人的脸上看到几丝笑意。
“是个有用的,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赵嫔对她颇为满意,而她也成为了赵嫔手里一把极为好用的刀。
她出手不多,但每一次都极为关键。
第一次,她将蛊虫下在了先太子的马匹上,果然,皇家游猎的马场上,先太子乘的马匹发疯,他从马匹上坠了下来,此后无法行走。
景王顺利即位,赵嫔跃升为赵太后。
第二次,赵太后告诉她,要把一种特殊的蛊虫下在一个女子身上。
这人,便是刚进宫方三日的虞姮。
她不知赵太后为何要对一个如此貌美的女子下此毒手,可受恩于人,终还是乖巧应了。
等那女子来康仁宫见赵太后时,张琼枝便趁她敬茶之时,打开小瓶,将米粒般的蛊虫倒在了她黑发上。
全程速度极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虞姮当时只觉头皮微痛,反应过来时,那蛊虫已拱开皮肉,钻了进去。
那蛊虫以吸人的血肉为生,对女子尤为有害。
至虞姮一朝分娩,果然诞下死胎,且日后极难有孕。
张琼枝会以为此事会就此停歇,不料赵太后竟未曾吩咐她将蛊虫引出,继续在她体内呆了十年。
那蛊虫,那蛊虫……
蛊虫若十年内仍未取出,那么便将吞噬宿主身体,且病发后,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让人痛不欲生。
张琼枝不愿为之,可想到自家日夜哭嚎的小儿,终将良心蒙了去,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想到那可怜的女子,张琼枝心上涌起了几丝不忍,又及时将它按了下去。
快了,快了。
等虞氏死了,自己欠赵嫔的恩也便还清了,此后再也不用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了!
张琼枝暗自安慰自己。
天边一道惊雷闪过,惊起了无数暗处魍魉来。
青紫色的雷光中,她的脸惨白一片。
第43章 燃香(一)
因着这场暴雨,安康坊沿街的商铺都将门板收了去。街上空荡荡的,偶有一二行人以手遮额,躲着雨,在檐下疾走。
空旷的街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行。
车内,虞行烟将窗掀起一条细缝,往四周瞧去。
只见雨势浩渺,银芒般的雨斜斜而下,惊起涟漪阵阵。
她凝眉细看,心里浮起层浓浓的不安。
她不知,这不安来自何处,可待她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心跳得比以往快了些。
她紧攥着自己手中一个用红纸包住的纸封,催促外头的马夫:“快些,再快些!”
马夫摸摸沿着脸颊淌下的雨水,狠眨了下眼睛,开口说道:“姑娘,雨太大了!车若驶快了,容易倾翻。能不能等雨停了再走?”
还未等虞行烟说话,一旁的绿翘便出声叱他:“主子吩咐的事,你做便是了,哪来这么多话?快些赶车!”
马夫应了,一咬牙,又将马鞭狠狠一甩,“啪”得一下落在了前头并列的四匹马的屁股上,果然见马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马蹄起落,在青石街上踩出一地泥水。
车厢内,虞行烟和绿翘相邻而坐,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绿翘抖了下身子,从包袱中掏出个小手炉来,放到主子手里,“外头冷,姑娘拿着多少能暖些。”
虞行烟点头,见她穿得单薄,微叹口气。掀起车厢顶部的隔板,拿出一件厚绒毯子,搁在她的膝上。
绿翘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暖流来。
姑娘待下人总是极良善,常在细微处关心他们。虽说有笼络下人的心思在,但她仍是很受用的。
外头雨声涟涟,绿翘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瞧去,眉慢慢凝了起来。
第83章
她看着面前似有所思的主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姑娘这回出来,也没和夫人说一声。雨下得这般大,夫人若寻不见您,怕是会担心得紧。”
半个时辰前,姑娘忽然找到自个儿,让她立即随自己出宫一趟。什么缘由,竟也没说。
她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姑娘已不耐起来。
她不敢多言,迅速收拾好包袱,乘上宫门外头的国公府的马车,和姑娘一起冒雨离开。
走到半路上,她才忆起:两人出来得匆忙,竟未告知夫人一声。不免担心起来。
虞行烟神情一顿。
她柔了神色,宽慰她道:“莫担心。最多用上两个时辰,我们便能回了。”
绿翘嗯了声,疑惑道:“姑娘怎么想来找沈掌柜?这样的天气,冰肌坊应该不开门吧。”她望着窗外门板紧闭的各类商铺,目露不解。
虞行烟露出个笑来,“没什么事。只是我方才用饭时,发觉上次对账的账目出了点问题。一时心急,便想尽快寻她解决罢了。”
“处理完了,自然就回宫了。”
绿翘了然点头。
既然是来找沈掌柜,事情便简单多了。最多费上个把时辰,她们便能回了。
知道事情缘由后,她心头大定,瞧着外头的雨也不觉得烦闷了,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虞行烟见她神色逐渐,微叹口气。
怀中那枚小小的纸包似有千斤的重量,让她的心也直直往下坠去。
今早桃园发生的事,令她本能地觉到古怪。
从树下挖出积灰后,她便带着它去了雪晴宫。不出意外地,在殿内嗅到了同样的味道。
其味先极清淡,等人习惯了香味后,又会震惊于之后的浓郁。
像是紫藤花开到极致的香味。
虞行烟算是对花香极有了解,可她竟也没能嗅出是什么味道,思虑再三后,便打算找沈黛问上一问。
车辚声阵阵,至青石小巷口停了下来。
虞行烟与绿翘一路撑伞而行,到得尽头一户人家处,方停下脚步。
里头,沈黛头戴斗笠,正低身观察着花圃里刚栽种不久的梨花雪和官锦红。
雨来得突然,她担心花株不经雨打,根枝受损。
听到有人扣门,沈黛一边心自纳罕,一边提裙疾走。
“谁?!"
沈黛的声音自屋内传来,虞行烟沉声道:“是我!虞行烟!”
话毕,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沈黛站在门口,不错眼地打量着身前明丽的女子,双眸一弯。
—
沈黛的居所,与虞行烟上次来时,有些不同。
之前屋内的陈设颇为简单,除了一张紫檀木的梳妆柜外,并无太多常用物件。
这回一进屋,虞行烟便注意到她桌上堆叠了不少古书。旁边,还有些信笺、玉色笔洗,兔毫细笔等物。
她近来似是对书的兴趣变浓了些。
虞行烟脑中划过这样一个念头,还未等她抓住,便倏地消失了。
“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她拉着沈黛的手,将她牵至桌旁坐下,抬眸问她。
沈黛只见面前女子从怀中掏出个香包来,将它一层层打开。
她凑近细看,又上手捻了捻,问虞行烟,“这不就是普通香灰么,你怎么把它当成个稀罕物件儿?”
不仅将它置于怀中,还一路看护。她的袖口都被雨水淋湿了一些,纸包却没打湿分毫。
虞行烟摇摇头,将香灰的来历向她细细讲了,话毕,继续补充道:“去年,我去过雪晴宫三次,从未闻过这样的香味。好像是今年,这香才得了我姑姑的青睐。”她顿了一下,“我闻不出这香是什么品种,所以想来问问你。”
虞行烟毕竟有前世的记忆,对宫廷内妃子们的阴损招数多少有些了解。小姑圣眷正浓,落在其他嫔妃眼里,许会招了她们的嫉恨。她担心香里可能掺了什么东西。
今早见虞姮时,她细心地观察了一下小姑的脸色,见她只是有些许咳嗽,心放下来一半。但以防万一,还是打算出宫找人瞧瞧。
辨香的人选,毫无疑问,只可能是沈黛。
沈黛当初被她救下时,曾和她说过自己出逃的经过:她嗅觉比常人发达许多,尤其是对气味格外敏感。因着这个天赋,她制香、制露都比其他姑娘出众不少。
闲暇时,她时常摆弄着香花香草,调一些新鲜的燃香出来。看管她的嬷嬷们瞧见了,只以为是她的一二癖好,并未放在心上。
尝试十数次后,沈黛终于摸索出了一点门道。
她将山茄子、生草乌、香白芷,天南星研磨、炮制,配伍成形,制成了能将人迷晕的熏香,燃在了香炉里。自己则提前服下苦连,又以发热为由,事先戴上了白巾,蒙混了过去。
至厅内众人皆已晕倒之际,她疾行至院内载种的芭蕉树处,从顶冠上拿到了事前藏好的包袱,成功出逃。
第84章
其中的艰辛,沈黛虽未详细讲述,但虞行烟听后,颇感不易。
单是选料,就耗费了无数心血,更不消说当日行动时可能会遭至的种种意外。若燃香时间过短,或有几人对香味抵抗时间长,她的计划便会暴露。一旦事发,沈黛便将失去最后机会,甚至极有可能立即被人发卖了去。
若非技艺超群,沈黛出逃不会这么顺利。
所以,见到香灰后,虞行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
沈黛神情微敛,等虞行烟将话说完,她起身去了厨房,拿了个瓷碗和一柄汤勺过来。
在虞行烟的视线里,她提起桌上的一壶热水,注入瓷碗底部。又撒入一些香灰,用汤勺细细地搅拌着。
一会功夫,香灰便彻底融入水中。
虞行烟凝神细看,见杯子里慢慢浮起几层淡绿色的泡沫,神色一肃。
沈黛与她对视一眼,问她:“可有觉得气味有什么问题?”
虞行烟轻嗅着,慢慢察觉到这味似是和之前有了不同。
带了些腥臊的气味,和先前的自然清香泾渭分明。
“这是!?\"
虞行烟又惊又疑,抬眼看她,见沈黛面上也是浓浓的困惑。
她摇摇头,“我也分辨不出香料的品种,只觉得这味道有点像西南地区的某些植物。当地人生活习俗和咱们迥异,用的香也不太相同。”沈黛顿声,又从柜中拿出个小香炉来,说道:“这是我先前搜集到的的一种香,你闻闻,是不是和它有些相似?”
她指指正浮着绿沫的瓷碗。
虞行烟仔细辨别了番,果然发现这两种香有相通之处。
味道都辛辣,腥臊。
区别只在于味道的浓重。
沈黛盯着小香炉里的白灰,长睫微动:“这香是我机缘巧合之下购来的。研究许久,并未发现它有什么特殊的效用。翻遍古籍,也未找到关于它的一二记录。不曾想今日竟在你这儿,找到了一二线索。”
迎着虞行烟的视线,她低声道:“你有向贵妃问过这香的来历么?”
虞行烟点头。
午时的家宴上,她故作不经意地向小姑提了这个问题。
贵妃只说是内侍省分来的香,她用后觉得味道甚好,便一直用了。
当时席上,除了她们,还有皇帝在场。
虞行烟仔细瞧他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并未出言反驳,便知小姑说的应是实话。
晌午时分,虞行烟拿了令牌,翻看了内侍省的用香明细,发现上面关于它的记载竟一片空白。
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香的来历是有点古怪,虞行烟暗忖道。
雪晴宫燃此香已有一年有余,贵妃和皇帝同闻此香,身体并未出现不适,所以这一点小瑕疵便被众人忽略了去。
虞行烟素来谨慎,遇事常思虑缜密,并未放过这点困惑,所以冒雨前来寻她。
“难道竟无人知道此香的用途?”见沈黛也茫然不知,虞行烟的心沉了下去。
她抱着希冀而来,不料在沈黛这儿碰了一鼻子灰。
沈黛见她流露出失望之色,也跟着沉默下来。
两人半晌无话。
沈黛往窗外瞧去,眼神穿过重重的雨雾,望向远方。
她细细思索着,忽然间福如心至,抚掌惊喜道:“我想起了。有一人必定知道这香的奥妙!”
—
从沈黛家离开,虞行烟便和绿翘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绿翘见自家姑娘眼眸微亮,跟着高兴起来。
方才两人在室内密谈,她并未进去,只在邻屋等候。
待二人结束对话,她过来寻姑娘,发现她表情轻松了些,便以为事情顺利解决,心头大石落下。
马车疾驶,她朝窗外看去,余光轻扫,竟在一处屋檐下发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姑娘,那个是不是太子殿下?”
虞行烟本在愣神间,闻言,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果见到陆霁和韩光正在檐下躲雨。
原负手而立的男子似觉察到有人在看他,极快地抬起头来,刚好与虞行烟对上了眼。
隔着重重雨雾,两人遥遥对望,凝视无言。
望着那人微湿的鬓发,虞行烟不知怎地,心头一动。
第44章 燃香(二)
“停车!”
缰绳一拉,马车很快停在了二人面前。
韩光抬眼去瞧,见到车帘处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一时喜出望外。
“虞姑娘!你怎么来这了?”
他欣喜问道。
虞行烟颔首微笑,“处理了些急事。”她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似在疑惑:你们怎么也来了此处?
陆霁读懂了她的眼神,并未回答,只垂眸看她一眼:“雨下得大,你快些回宫吧。”
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檐下空间狭小,虞行烟进来后,更显逼仄。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自身前传来,无孔不入地挤占着陆霁的鼻腔,让他浑身僵直。
他暗自屏息,不再看她。
虞行烟微扬脖颈,打量着他。
第85章
在车上她看得粗略,待离得近了,她才注意到面前男子的半个身子都被雨淋湿了。水迹一团团地在他衣上晕开,流下蜿蜒的水痕。
陆霁向来在她心中是个性情内敛又极为强大的男子,可此刻,落在她眼里的他,竟多了几分罕见的脆弱和孤寂。
虞行烟一时竟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的视线自他微湿的鬓发,滚动着水珠的长睫上一寸寸往下,落在了他苍白的唇上。
她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柔声道:“这雨还要下几个时辰,殿下和我一同回吧。车厢宽敞,四个人也是能容得下的。”
陆霁拒绝的话正要吐出,身侧的韩光偏在此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陆霁神色一滞。
见几人目光都朝自己而来,韩光面上带了些歉意:“没控制——”余下的“住”字尚未出口,便淹没在一连串的喷嚏中。
“韩侍卫这是冷着了。快些上车去吧。”绿翘立在车旁,关心道。
她记挂着韩光之前对她的照顾,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不免有些心疼。
这天变得极快,谁知道他们淋了多久的雨了?
陆霁的目光落在韩光身上,思虑片刻,应了虞行烟的话。
—
来的时候是两人,返程时,车厢内已坐了四人。
因陆霁、韩光淋了雨,虞行烟便将车帘放下,又递给二人两件厚衣。
“虞姑娘的东西比之前齐全了不少。”
韩光缓过神来,见她变戏法似的从车顶部拿出各种小物件,有些吃惊。
虞行烟展颜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愿再穿着湿衣入睡了。”
上次在洞穴内避难,几人身上带的东西极少。除打火石,水囊和一些干硬的点心外,再无他物。
他们虽然点了火,又支起架子去烤,可山洞里头潮气重,外衣贴在肉上,仍是不舒服。
有了这样一回教训,虞行烟之后出行,想得便细致多了。不仅备了取暖的衣物,还留下了十数种常见草药,饱腹感极强的肉干以及几十样耐储存的各样小点心。
考虑到饮水不便,虞行烟特意准备了几包能净化水质的草木灰。
主打的就是个有备无患。
眼下,这些东西都被她收在了上头的隔板和座位下头的柜中。
陆霁的视线在她脸上掠过,见到她有些小得意的表情时,眸中也显出笑来。
提及半月前的惊险经历,韩光和绿翘皆感慨颇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当初的种种艰辛,讲得眉飞色舞。
明明过去没多久,可说起几人之前逃难的旧事,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谈笑声中,回宫的路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行驶到了宫门口。
几人刚下车,脸上尚带着笑意时,几个太监忽然自前方而来,见到他们后,先是面色一喜,而后迅速变了神色,急声道:“两位主子,出事了!”
—
雪晴宫内,跪了一地的人。
伺候的宫女、太监皆把身子弯成虾状,不敢抬头。
重重帷幕掩映的锦榻上,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眼睛紧闭,双手置于腹上。
若不是她喉中偶尔会逸出几声呼痛的闷哼,外人只以为她定是做了什么香甜的美梦。
无人敢说话,殿内是一片令人心惊的死寂。
忍冬忍着惧意,不知是第几次回道:“陛下,娘娘午睡后便是这样了。奴婢也不知道她为何迟迟不醒。”
见男人的靴子微动,她怕得声音都哆嗦起来,“娘娘先前还是正常的。晌午的家宴后,她说自己有些乏了,奴婢便伺候她安寝。奴婢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听见她唤我们几个,便近前去看。结果便发现贵妃她陷入了昏迷。”
说到这儿,她已带上了些哭腔。
明明之前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成了这样?
忍冬的眼睛慢慢模糊起来。
陆玄璟面容已透出股铁青色,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转头问殿里最后头跪着的几个太医:“你们可有瞧出什么眉目?”
几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面上的惶惶。
“陛下,臣,臣诊不出来。”
为首的太医令深深顿首,挫败回道。
自一刻钟前接到贵妃娘娘无故昏迷的消息后,他们便惧怕起来。
陛下爱重贵妃尤甚,平日里哪怕贵妃有个头疼脑热,陛下便心情郁郁。这回贵妃昏迷,自是震怒非常。
来的路上,几人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待入殿亲自诊断后,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脉象。似有还无,有时会猛跳数下,有时竟渺若一线,像是生机断绝般。
能进太医院的,都是当世有名的杏林高手,可面对如此怪疾,皆束手无策。
陆玄璟恍若未闻,指腹轻触榻上女子的乌发,轻声道:“姮儿!快醒来!莫要捉弄朕了!朕经不起你这般的玩笑。”
“快醒!”
虞姮双眸微阖,似是不曾听到他的话。除了时不时呼几声痛后,没有任何反应。
陆玄璟注视着她的面容,神色逐渐悲凉。
第86章
“你是不是怨朕,所以才不肯醒来?”他的声音轻若呢喃。他俯在女子耳边,惨然一笑:“当年你恨我逼迫于你,宁愿绝食也不愿入宫。如今竟又使出这样的招数,应是生了朕的气吧。”
“姮儿,便是朕有天大的错处,你也不能这样!朕这么多年对你的好,你感受不到么?为何对我这般残忍!”
他狠砸了一下床头,眼睛变得猩红起来。
无数前尘往事,浮上心头。
当年花朝节花朝节惊鸿一瞥,他对她一见倾心。
花车上的美人似月神下凡,又似花神现世,回眸一笑间,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此后他脑海中便有了一道倩影。
知悉她的身份后,陆玄璟一度很是惊喜:她竟是虞伯延的妹妹。
虞伯延为人耿介,是他最为信赖的臣子,心上人是他至亲,他更觉缘分奥妙。
试探询问后,一向待自己极为恭敬的虞伯延竟冷脸拒绝了他的旨意,道:妹妹顽劣,性情粗陋,只愿做乡间的闲云野鹤,不愿入宫为妃!
陆玄璟当时便面色不虞。
在前朝,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人人赞他为尧舜现世。
在后宫,无数新粉佳丽终日讨好于他,盼望承接帝王雨露。
唯有这小女子,还有他的家人,竟拒绝了这莫大的殊荣。
他嗤笑他们不识抬举,虽气愤,却不曾失了理智,暗道:天下美人多的是。他哪会在一个人身上失了心神!
之后他便装作无事发生,每日上朝,批奏折,和众臣议事。
只是不知怎地,见到那些向他献媚的美人后,他竟失了兴致,觉得她们不知何时竟变得令他厌烦起来。
那日,他例行去皇后宫中,听她说起母后的生辰,心思一动。
他想让所有满足条件的女子进宫觐见。
迎着皇后探究的视线,他头一次感到心虚。
他待皇后虽无多少情分,可她毕竟跟自己多年,又诞下一双儿女,到底和旁人不一样。皇后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认真操办起贺辰来。
他记得那是个晴天。
繁星犹在闪烁时,他便醒了。
躺在明黄的帐中,他只觉浑身鼓胀,四肢都有了麻意。三十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勉强稳住心神,按下心头激动,和往常一样处理政事。
外人只觉他勤勉,唯有伺候他的太监知道他那天心神不定地看了无数次天色。
终于,宴席开了。
他瞧见了自己想念了很久的人儿。
她穿了件不起眼的衣服,显然不愿招眼。可她不知道,即使她脂粉未施,衣裳素净,落在她眼里,也如明珠生晕,皓质无双。
他怕对方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不敢直直望她,只偶尔往她的方向投去一瞥。
女宴过了半个时辰,身边的太监回禀道:番邦的使臣来了,正在前殿候着,希望能见他一面。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去了前头。
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使臣时,他脑海中记得的只有她凝眉,微笑,持筷品食的种种情态,脸上也不自觉带上笑来。
使臣只以为自己所言让这位大魏皇帝极为开怀,激动不已,在他耳边说了无数的吉祥话。
宴席正酣时,身边一个小太监近得身前,悄声道:他看见虞家三姑娘和四王前后离开了。
小太监以为两人有奸情,怕闹出丑闻,故急忙向他禀告。
他心下焦急,撇下一众宾客,由小太监领着,一路沿他们的路线疾奔。
他从未跑得那般快过。
到一处宫门前,他听见里面传来争执时,心头猛跳,直接一脚踹开房门。
见到里面的一幕,他目眦欲裂:男人正撕扯着虞姮的衣服,欲行不轨之事!
他一脚将他踢晕,奔至她面前,扶起她的身子。
虞姮见他来了,心头一松,颤着声音道:她中了药,请将她置于冷水中浸泡便好。
他本欲吩咐太监依此行事,可见到面前女子默默含情的眼,竟鬼神神差地改了主意。
一夜鸳梦。
醒来后,他心旷神怡,只觉此生都未如此舒畅过。一抬头却瞥见她满眼冰冷的望着自己,说出的话比冬日的冰还要伤人。
她希望他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陆玄璟气笑了。
他乃大魏天子,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
他当时应下,背地里却让礼部备下了封妃的旨意,只等十天后打她个措手不及。
令他意外的是,虞姮比她想得还要烈性!她宁愿绝食而死,也不愿入宫。
消息传来,他在勤政殿里坐了一天,朝外头放出假消息:他不会强迫她。背地里却暗自搜寻着虞氏众人的一些事迹。
她大哥虞伯延清廉无垢,二哥虞仲洵却不是个完人。在冀州为官时,他错判了两桩案子,让苦主家财尽失。
这事可大可小,如何评判,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以此事威胁,又将她从前结交的好友身份一一抖落出来,果然见她变了脸色。
她之前行走江湖,结识了不少绿林之人,身上或多或小地有些问题。他若有心探寻,他们免不了进牢狱受苦。
第87章
话密传至虞姮耳边,她果然放弃挣扎,乖巧地进了宫。
他以为来日方长,总能暖了她的心。却不料先是羲儿出生后夭折,后是她因生产亏了身子,再难有孕。
那时心痛,前言万语难以描述其一。
他并非有多么喜欢孩子,只是他固执地觉得:有了孩子,虞姮便能待自己好些。哪怕是一点点,就足够了。
孰料有些人竟容不下她,指责她是妖妃,用极恶毒的语言诅咒她。
陆玄璟只觉五脏六腑皆是汹涌的杀意。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种种酷刑之下,再无人提出异议。
此后,他便和她这么过着。有时虞姮会和他撒娇卖乖,哄他开心;有时她冷面以对,不说一言;有时她会柔声唤自己三郎,似是有情。
陆玄璟不想知道她待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不重要,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便足够了。巍峨深宫,有她陪伴,他也不觉得有多么无趣了。
只是,他没想到,不过是一个下午未见,她竟躺在床上,人事未知,任凭自己如何唤她,也不曾睁开双眼。
他心如死灰。
—
虞行烟进来的时候,刚好听见男人几欲嗜血的声音:“来人!把他们拉下去!即刻处死!”
她和陆霁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眸中的震惊。
第45章 燃香(三)
十数个侍卫从殿外进来,将抖若筛糠的宫女,太监们挨个拖走。
“冤枉啊,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求陛下开恩啊!”
……
于众人的哭嚎声中,虞行烟和陆霁疾奔至殿中男子身侧,待看到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后,两人心里都有了计较。
虞行烟忙上前拦住侍卫,向陆玄璟求情,“姑姑她一向内心纯善,待下人极好。等她醒来,知道陛下您因她的缘迁怒众人,恐会伤心许久。臣女斗胆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
蛇打七寸,一提起虞姮,陆玄璟的理智便恢复了些。
是的,姮儿她是个最纯善不过的人儿,若她知道自己处死了她身边的亲信,肯定会和自己置气。
只是到底余怒未消,命令侍卫们将伺候的下人各打了二十大板。
见众人已无性命之虞,虞行烟微松口气。
她本想近前看看姑姑的状况,可陆玄璟站在榻前,她只好打消了念头,开始在殿里仔细观察起来。
陆霁瞥了一眼已状若癫狂的男子,神情变得冷冽,走到最后头跪着的几个太医身边,问他们:“贵妃如何了?”
为首的太医令长叹口气,道:“殿下,老臣也不知啊。”他和余下几人交换了下视线:“事发后,我们将整个雪晴宫都检查了个遍,小到入口的茶点吃食,大到贵妃娘娘常用的物件,她的随身衣物,我们都一一排查了,可愣是一点问题也没发现。"
“贵妃像是突然便患了此疾,我们尝试了十数种办法,企图将她唤醒,可都不起作用。”
虞行烟听着,黛眉微蹙。
一个年级约三十许的年轻太医也搭腔道:“方才那些奴婢说,贵妃娘娘吃用的东西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甚至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你们瞧瞧这个。”虞行烟将怀中的纸包打开,放在几人鼻下。
太医们嗅闻一番,摇头道“这香炉里的灰我们已检查过了,并无什么特殊。”
陆霁眼眸一闪,见虞行烟拿了个碗来,心头一动,注视着她手上动作。
虞行烟依照沈黛下午时的步骤,将水灌入茶碗,搅拌均匀。待绿沫飘起,一股腥臊的味道传来时,几人脸色微变。
他们检查时,优先排查的便是今日的吃食。这香是贵妃娘娘用惯了的,他们嗅闻后觉得没有异常,便没对它多加关注。
且他们心底还有一个未宣之于口的念头:陛下与贵妃同宿多年,若燃香有问题,陛下理应会出现相同症状。
所以便下意识地忽略了它。
等虞行烟将香灰兑成水,见到水变了颜色,气味也发生变化后,他们方如梦初醒。
“我下午时找一高人看了此香,她说这香乃西南地区所产。但香的种类,她并不能辨别。”
虞行烟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各位俱是当世名医,眼界不比寻常,行烟希望您们能仔细回忆一番,若能找到一二线索,那么贵妃或许便有救了。”
她双目滢滢,神情真挚,说话时毫无盛气凌人之态,让众人慢慢放松了神经。
自贵妃身体有恙后,他们俱提心吊胆,又见陛下震怒,一种伺候的奴才都挨了板子,更是心上惶惶。
此刻,面前女子先是找到了关键线索,又语气温柔,让处于惧怕中的众人逐渐稳定了心神,开始仔细回想起来。
陆霁垂眸瞧她:原来她出宫是为了这事。
方才出声的年轻太医凝神细思,半晌后,他眸光一闪,惊喜道:“我偶然在一古书上见过相关记载。这香由畸零花制成,融于水后颜色转绿,气味也会由清香变为腥臊。但此花在当地早已灭绝,怎会出现在贵妃宫中?”
他眉头蹙起,陷入疑惑中。
第88章
畸零花?
虞行烟下意识地去瞧陆霁,见他也是满脸迷茫,显然从未听过此物。
陆玄璟从虞姮榻边离开,几步走到那太医身边,沉声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年轻太医浑身一抖,稳住心神回道:“畸零花乃西南部分毒虫最喜之物,它们痴迷于畸零花腥臊的气味,一闻到其香,便会振奋鼓动,活跃起来。当地一些苗女,常在养蛊虫的房间内放置此花,为的便是蛊虫能尽快长大。”
蛊虫,畸零花,味道……
陆玄璟眉头一皱,一个猜测迅速浮上心头。
“姮儿中蛊了!”
“姑姑她被人下了蛊!”
“贵妃她中蛊了!”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虞行烟、陆霁、陆玄璟都反应了过来。
哪是突遭恶疾,分明是有人害她。
“先前伺候的下人呢,快把他们叫进来!”陆玄璟压抑着火气吩咐宫人。
殿内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没过一会,虞姮身边的忍冬和几个太监便匆匆赶了过来。
几人比较幸运,还没挨上板子,就被人又喊了回去,面上流露出几分庆幸。
二十板子虽不致死,可人挨了,至少也需要卧榻两个月静养,既能免得一次皮肉之苦,他们心头微松,便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陛下,奴婢记得,贵妃娘娘第一次用此香,是去年的冬至时节。”忍冬深深垂首,沉声回忆起来。
她记得那天刚好下了雪,重角飞檐处俱是一片银装素裹。
午时,内侍省又送来了一批新鲜的物件,让贵妃挑选。
虞姮抬起眼看了几下,并不对这些珍奇感兴趣,让下人把它们都拿下去。
忍冬依言而行,刚走到门口时,忽听见主子唤她:“忍冬,你手中的托盘里是什么?怎么闻起来这么香?”
她低头一看,见红布下是几炷香,据实回了。
她记得主子听后便笑了,道:“我还从未闻过这么香的味儿呢。把它留下吧。”
忍冬当时便有些疑惑,她凑近细闻了下,觉得味道虽然清香,但也不至于像是主子说的那般夸张,心里嘀咕了会儿,以为是主子对气味敏感的缘故,并没有怀疑。
陆玄璟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初闻此香时,曾问过虞姮,她只说是内侍省送来的,觉得味道不错,所以便留下了。
陆玄璟唔了声,便将此事丢开了去,并没有过多探究。内侍省送来的东西,先前已经过数次检查,又有记录在册,哪会出问题。
“陛下,我下午时曾看过内侍省的登记册子,上面并没有关于此香的记载。”
虞行烟轻声回道,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
可以肯定的是,背后之人身份定不简单。不仅能绕过重重检查,又能将记录轻易抹除,至少是宫中经营多年的老人。
陆玄璟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事实上,自虞姮当年难产后,雪晴宫的守卫比之前更为严密。为防止有人再害她,陆玄璟每日与她同食同宿,他哪会料到,这香竟是招致虞姮患病的罪魁祸首。
他沉眸听着,忽然想到一事。既然背后之人能密谋害她,那姮儿十年前难产之事或许也有此人的参与!
当年他将整个后宫都查了个天,愣是没找到一点线索,被迫接受了那是个意外。却不料,那竟是有人设计害她的缘故。
思及这儿,陆玄璟忽然打了个冷颤。
能在他的手底下,两次设下毒计害她,又能全身而退,不叫他捉住一点痕迹。此人行事之缜密,身份之高,令他心惊。
他环视四周众人,只觉这深宫似是一张深渊巨口,要将他吞没了去。
想到暗处的毒蛇,正嘶嘶地吐着蛇信,满意看着虞姮今日的痛苦,他的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以为他是天下之主,他以为他富有四海,可他没想到,他竟如一蠢夫小儿,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将内侍省众人全部关入大理寺,严刑拷打,待事情水落石出,朕要将那作恶之人碎尸万段!”
他嗓音冰寒,一字一句地将字吐出,面容因愤怒而显出几分狰狞来。
陆霁未发一言,他静静听着众人的话,若有所思。他眼角余光往榻上之人扫去,却见她脸色慢慢黑紫起来,脖子上也鼓起了一条条青筋,神情极为痛苦。
他顾不得许多,几步奔至她榻前,见她病症陡然加重,有了不好的预感,厉声喊道:“太医,快过来!”
张太医连忙过来查看,见她面色呈现出灰黑之色,瞬间变了脸色,惊声道:“蛊虫发作了!怎会这么快!”
他们还没想到应对之策!
虞行烟惊恐回头,瞧见这一幕后,浑身血液都似冻住,手脚都变得僵直。
她喉间似是堵了块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轰隆的雷声中,陆玄璟的表情几近癫狂!
—
康仁宫中,赵太后闭着眼,听宫女回禀。
“蛊发作了?”听到雪晴宫内发生的事,她慢慢掀开了眼皮。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她唔了声,扬扬手让人退下。
第89章
待关门的声音响起,张嬷嬷从暗处走出,低声道:“这蛊倒是比奴婢预料的早发作了半个月。”
赵太后点头,向她确认,“手脚都抹干净了?”
张嬷嬷笑了笑,恭敬回道:“奴婢保证,陛下他什么痕迹都找不到。”
就和当年一样。
赵太后颔首微笑。
这蛊虫什么都好,就是临近破体时,需要用畸零花的香味引诱一番,才会有更好的效果。为了能将此香送进雪晴宫中,她颇费了一番心力,所幸结果是好的。
如此,也不枉费她数月的殚精竭虑,费心筹谋!
“母蛊可以给哀家种下了。”赵太后眼神露出丝急迫来,“琼枝,哀家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母蛊!?
张琼枝先是疑惑,而后浑身一颤,电闪雷鸣间,她忽然想起了昔日之语。
为救下四子性命,她求到了赵嫔门下。见眼前之人对自己所养的蛊有了兴趣,她将便蛊虫的各种效用全盘脱出。
其中,有一味蛊极为特殊。
它只有一寸大小,游走在人体五脏之中,以吸取宿主血肉精气而活。女子若种下此蛊,一旦怀胎,胎儿便会成为此蛊养料,且落胎后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若能在第一次发作后,便将此蛊牵引出体内,那么此女尚能幸存。可若是未能引出,任蛊虫继续生长,那么它破体之时,便是宿主命丧之时。
为求得赵嫔信任,她将自己所知的都详尽告知,有些是事实,有些是尚未验证的传闻!
而这母子蛊,便是她情急之下想到的一二传闻。
张琼枝的面皮轻轻抖了起来。
是啊,她怎么能忘了,这蛊其实还有一个另外的效用。
它是一对母子蛊,子蛊出体后,若被身有母蛊的人吞噬,那么种下母蛊的人有可能会将子蛊所含的精血全部吸收,甚至于逆转序齿,令人重回青葱年华。
张琼枝呼出口浊气,不敢抬头,背后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几层。
有一点,她没和任何人提过:此蛊的这个效用只是传闻,她从未听有人成功过。当初她对赵嫔说的话,乃是为了取信她后的夸大之词,而非可被验证的预见事实。
她哪会料到,自己当时的一句偶然之语,竟让赵嫔记到了现在。
这十年,赵嫔未提过母蛊之事,张琼枝也就忘了此事。今日若非蛊虫发作,赵嫔以为大事已成,和她直言,终于让她记起这前因后果。
张琼枝暗叹一声。
怪不得,怪不得!
她一直想不通赵嫔为何会落了虞贵妃的胎后,仍然任那蛊虫留于她体内。她只以为是赵嫔恨毒了她,没想到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她竟是想借助此蛊重回妙龄。
赵太后一直观察着张琼枝的神情,见她脸色一变,心头一动,急声道:“莫非母蛊出了问题!”
张琼枝连忙摇头:“奴婢将母蛊藏得很好,不会有问题的!奴婢一会便将母蛊取来,帮太后娘娘种下!”
赵太后点头,又不放心地问她:“这蛊是不是真的无解?”
张琼枝迟疑了下,在老妇急迫的视线内,立即作出强有力的保证:“太后娘娘,奴婢可以确定,此蛊无人可解。”
她话说得干脆,可心上仍是坠坠。
其实当世有一人可解此蛊!
但他性情乖张,又颇为狠厉,从未有人从那里讨得解药。虞姮既已毒发,最多不过十日,便会命丧归天,无论如何也来不及。
肯定来不及。
她说的是实话。
她努力宽慰自己,逐渐冷静下来。
赵太后见她一脸肯定,终于放下心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浮现的斑点,低低地笑了。
没关系,再过几天,便不会如此了!
第46章 破解之法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年华似水,还未待人反应过来,便已悄然流逝。
赵鸳第一次在镜中见到眼角细细的纹路时,她惊得从几上掉了下来。
彼时,她二十五岁,为嫔七年。
虽不得皇帝喜爱,但赵鸳从未放松过对自己容貌的追求。
每月月初,分例银子一拿到手,她便将其换成了各色脂粉。抹脸的香膏,润身的香露,清新口息的香饼,养发护发的头油,一瓶瓶,一罐罐,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她的黑漆雕花桌上。
她揽镜自照,只觉镜中之人色若春花,娇美鲜妍。
当宫女时她干得都是些粗笨的活儿,日积月累下,露在外头的肌肤便显得黑糙。为嫔后,她不用再伺候别人,便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呵护自己的容颜上。
皇帝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她若懈怠下去,怕是会和后宫中其他嫔妃般渐被人遗忘。
只是,岁月如刃,到底在她眼角眉梢刻下印记。
抚着那依然光滑紧致的脸庞,赵鸳捶床直哭。
她使尽了各种办法,但皮肤仍是一天天黯淡了下去,鬓发也渐染银霜。
等儿子离宫就藩时,赵鸳站在城楼上,回望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宫廷,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
她以为自己将在潞州度过下半生,在一天天的苍老中死去。
第90章
孰料命运峰回路转。
听到面前的农妇说起自己种的春秋蛊后,她浑身一颤,汹涌的狂喜从血液中涌来。
她看着自己焦黄的双手,几欲落泪。
废掉先太子后,赵鸳对张琼枝的蛊已信了七八分。
然春秋蛊只有一对,她不敢冒险,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子蛊种下。子蛊的宿主,她想了很久,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宫女身份卑贱,将子蛊用在她们身上,未免暴殄天物了些。
有蛊在手,她并不着急,耐心寻觅着合适的胎体。
当儿子将一个女人带到她面前时,她抬眸望着对方,片刻后,满意地笑了。
人与人的眼缘就是这么不讲理。见到虞姮的第一眼,她便觉得不喜。
是她出众的外貌,让自己自惭形秽?是她高贵的举止,让自己嫉妒不已?还是她羡慕儿子对虞姮流露出的情意,让自己觉得恼恨不甘。
赵鸳不太能分清。
但有一件事,她无比确定:子蛊的宿主便是她了。
子蛊种下后不久,虞姮果然诞下死胎,赵鸳对它的效用深信不疑。
纵然等待的时间漫长,可前路已然光明,她只需作壁上观,等待瓜熟蒂落变好。
十年光阴,弹指挥间,如今也到了收获的时刻。
赵太后长松口气,见张琼枝默然不语,问她:“陛下现在如何了?”
那虞氏既已毒发,他此刻正该怒火冲天中。
赵太后不怕事情败露,只担心他哀毁太过,圣体染恙。
张琼枝斟酌着回道,“听宫人说,陛下处罚了雪晴宫的上下众人,又将内侍省的上上下下投入狱中,严刑拷打。陛下虽震怒非常,但身子还算康健,没出现什么问题。”
赵太后点点头,吩咐她将消息盯紧些,莫要露出什么痕迹。
张琼枝垂首,应了她的话。
“先给哀家梳妆吧。贵妃生了病,哀家合该过去瞧瞧。”赵太后摸了摸鲜红的护甲,回眸笑道。
—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贵妃忽惹恶疾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由内廷传向了前朝。
虞伯延心急如焚,一进殿便直奔床榻而去,待看到榻上之人惨若金纸的面容后,他心头一突,“陛下,贵妃这是怎么了?”
陆玄璟没有回他。
经张太医针灸救助后,虞姮的蛊毒发作的速度被暂时延缓,可她身上的病痛却并未减轻许多。陆玄璟将帕子拧干,一遍遍擦拭着她沁出冷汗的额,极度专心,似是对外界声音充耳不闻。
虞伯延又将视线移向女儿和太子殿下,两人摇摇头,一脸沉重地将实情告知了他。
“蛊毒?!”
听到这两个字,虞伯延极为惊诧。
他倒是有听闻西南地区蛊虫盛行的传闻,可他素来以为这是被贬至他乡的文人杜撰出来的,并不相信。见眼前人郑重的神情,他知他们说的定是实话,一时呆在原地。
“有救她的办法吗?”回过神后,虞伯延急忙问女儿。
虞行烟斟酌了一下,缓缓说道:“当世倒有一人可救姑姑。不过此人性情古怪,上门求医的人全吃了闭门羹,连他的面都没见上,更别说让他救人了。”
她抬眸和陆霁对视了一眼。
在沈黛那儿,她便得知了此人的存在。当时她正为燃香的事而头疼,听闻沈黛说有人知道香的来历,一时喜出望外。还没等她追问,沈黛便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虞尚书您有所不知,那千面蛊王是个最邪性不过的人物,救人医人全凭自己心情。任你家财万贯,权势滔天,若是没能得了他的青眼,他也不会出手相助。”
张太医摇摇头,几句话便击碎了虞伯延眸中的希冀之色。
方才贵妃毒发后,他们便讨论了求到此人门下的可能性。只是越说,他们心情越沉重。
早年时,他们还听说过有人有幸能得他医治,可近年此人行事越发乖张,为求得一隅清净,他设下了重重关卡考校来人。
无数人抱着希望而去,但连第一关都过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亲至爱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也有那武力高强,身手一流的当世高手企图以武力胁迫,然都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不仅没能让其出手相救,自己反倒中了各种毒物,肠穿肚烂而死。
总之,求他出手,难于登天。
虞伯延的心直坠谷底。
他望着呈现死灰之气的虞姮:“即便再难,我也要试上一试。”顿了一下,他继续道:“那蛊王有何偏好,咱们对症下药,或有一二成功可能。”
虞行烟抬眸望向父亲,在他急切的目光中轻轻摇头,道:“关于这蛊王的消息极少,我们连他真实名姓都不清楚,何况其他?”
陆霁长睫微动,道:“密探已经派出,几个时辰后应当会有消息传来。”
目前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二字。
虞伯延长叹口气。
他焦急地在殿内踱步,不时地看着桌上的沙漏。
赵太后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众人或焦急,或惧怕,或麻木的脸。
她掩唇遮了下嘴角的喜意,而后便一脸担忧地走至虞姮榻前。
第91章
见面前女子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她心头大定,转身看向冷得似座雕塑的儿子,安慰他:“贵妃是个有福的,她一定能挺过这关。哀家只希望陛下不要太过伤心,您身上的担子可重着呢。”
陆玄璟从怔然中回过神来。
他看向满目担忧的母后,双手慢慢握了起来:“若是让朕抓到这背后之人,朕必将他千刀万剐!”
赵太后的脸僵了下,沉默了会儿,应承道:“此人心计歹毒,又在宫中潜伏多年,想来很难将他抓获。”她叹口气,问他:“那些内侍省的人招了么,有没有一二口供传出?”
她语调沉重,像是真的关心事情进展似的。
陆玄璟眸中闪过一缕嗜血的红光,冷笑道:“他们都说自己冤枉,他们对此一无所知。笑话,莫非那香是神鬼偷偷放进去的不成?”
想到羽林卫的回禀,陆玄璟四肢百骸便涌起了冰冷的杀意。
这群蠢货,竟连此香的存在都不知道。只一昧地垂泪喊冤,便是打杀了他们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赵太后唔了声,沉声道:“只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陛下耐心等待便是了。”话毕,她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连一个眼锋也没扫向殿内另一边的虞家人。
陆霁察觉到了这一幕,他的视线在赵太后身上扫过,双眼渐渐眯起。
—
待天色已全然黑透时,一骑卫兵终于归来。
韩光解下斗笠,擦干脸上水迹后,如一阵风般从殿外疾奔而至。
“陛下,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他双眼迸发出喜悦,将身后一个瘦小的男子提至身前,道:“此人名叫陈陶,几年前曾进去过蛊王所住的山谷,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但他对此知之甚多,卑职觉得他说的话价值不小。”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陡然轻松许多。
虞行烟直起身子,打量着跪在地上,正满脸忐忑的中年男子。
陆玄璟眸中一亮,几步走到陈陶面前,沉声道:“陈陶,将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朕许你万两黄金,良田百亩。”
陈陶本不安着,听皇帝许下重诺,眸中大亮,高声道:“草民定据实已告,不敢有丝毫隐瞒。”
迎着众人急迫的视线,他将自己所知全部吐出。
千面蛊王真名无人得知,为表尊敬,他们只唤他为“蛊王”。当世见过他真容的人屈指可数,有人说他是一鹤发老人,有人说他是一妙龄少女,有人说他长相可怖,犹如恶鬼,口径不一,性别未知。
蛊王平生只爱三样东西:
他饮茶成痴,尤善茶道,若来人能奉上稀世好茶,便能进得院门,得他奴仆招待;
他喜好美色,不拘男女,若来人面容普通,身形粗陋,他便会命人将其轰出门去。陈陶便是因被他讥讽:“貌寝粗鄙,平白污人眼睛”被扔出门外。
他弑虐成性,武功极高,又极善使毒,以养毒虫为乐,最喜来人惊厥昏倒的惨状;
陈陶乃茶商出身,稀世好茶他所藏多矣,奉上礼物后,他便进了大门。只可惜他面容普通,不被人喜,故连正式关卡都没能见到便出了局。
“草民虽没能见到那蛊王的面,但听人说,这几道关卡似乎都与蛊王癖好相关。草民觉得,由此入手,或有成功可能。”陈陶身子弯成虾状,恭敬回道。
他说的虽是自己的推断,但众人听后,却并未将他当作戏言。
纷纷凝神思索,想着破解之法。
正沉默间,一道声音忽然自众人耳边响起。
“如若蛊王能救下贵妃性命,便是龙潭虎穴,朕也愿意闯上一闯!”
陆玄璟负手说道,他环视众人,一双凤眸亮若星辰。
第47章 薄雾
“不可!”赵太后第一个出言反对。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解释道:“陛下乃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境。你一旦离宫,前朝必起风波。哀家不同意!”
她面上俱是担忧,但心里已将张琼枝咒骂了无数遍。
方才在康仁宫,她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不会有解毒的法子。可听陈陶所言,倒像是有希望似的。
眼下见儿子为了虞氏,竟打算奔赴险地,赵太后的恼怒更深了几分。
虞伯延也摇头,叹道:“此去生死未知,何况那背后之人还未绳之以法。陛下若是贸然离开,后宫没了震慑,或会再生风波。贵妃她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下一次的戕害了啊!”
他眼神投向面色苍白的妹妹。喉头千言,俱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人手段之高,令他心惊肉跳。
重重深宫,在她面前犹如无人之境,设计害人,于她而言轻而易举。
后宫之人谁能有这样的城府。德妃,丽妃,抑或是某个不得宠的小嫔?
一切犹若雾里看花,让他看不明白。细细算来,每个人都有作恶的可能。
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圣上决不能擅离宫中。他需坐镇后宫,威慑暗处宵小,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第92章
陆玄璟哪能不明白这点,可虞姮俨然危矣,他哪能坐以待毙。
他一定要救她,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朕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忠顺,收拾行装,稍后出发!”他沉声吩咐。
殿内众人脸色一变,正欲劝阻,又被他含怒的眼神震在原地。
“陛下,臣女有话要说。”气氛正紧绷时,虞行烟温和的声音自众人耳边响起。
陆玄璟软了神色,“你说。”
对虞家人,他总是会耐心几分。
虞行烟盈盈俯身,道:“臣女愿前往蛊王所在之地,从他那儿拿回解药。”她的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上门求药之人,从未成功过,她哪儿来的信心能将解药取回?陈陶所说,已然十分明了:蛊王性情狠厉,所设关卡无人能通,想来定是布下了重重杀招。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竟自愿请缨。纵然贵妃是她小姑,也不值得她为救人而搭上自己性命。
赤心所诚,但行事到底莽撞了些。
他们暗自腹诽着。
陆霁听她这样说,霍然抬头,一双厉眸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群中央的女子。
“臣女于茶道一途小有研究。”虞行烟向父亲点点头,“那蛊王既喜茶,所设关卡或与茶相关。臣女应能度过此关。”
陆霁双眸微眯,想起在山庄上她为自己砌的茶。
清冽甘甜,回味无穷。确是高手无疑。
虞伯延瞥了几眼女儿,向陆玄璟解释:“小女无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的那一二功夫便能比肩当世大家。殊不知人外有人,圣手无穷。”末了,他还添上一句,“妇孺无知,常以小才自矜。还望陛下不要轻信此言。”
他再不愿再承担失去亲人的任何风险。
虞行烟心头微叹。
她知道父亲不愿自己冒险前去,可时间紧迫,再拖几日小姑怕是等不及了。
“哀家倒觉得虞家丫头勇气可嘉。”赵太后望着光艳动人的虞行烟,笑道:“她能这样说,定然是有十足把握。你们可别小瞧了她去。”
“单是姿容,她便符合那蛊王的要求,更别论她机敏的反应。那日宇文淮出言无状,这丫头言辞锋锐,几句话便将他讽得面色铁青。哀家对她很有信心。”
她伸出一指,止住虞伯延的话,环视四周:“除了她,你们短时间难道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众人讷讷不言。
赵太后的话颇有几分道理。
那蛊王性情古怪,对来访者的长相有极高要求。
陈陶虽算不得俊美,但面白体健,怎么也算不得丑人。即便如此,也被他嘲笑“貌寝粗鄙”,轰出门来。
以此为准绳衡量,满足条件的人便少之又少。若再加上对茶艺的要求,能“有幸中选”的人屈指可数。
虞伯延倒是满足条件,不过陈陶瞧了他一眼后,竟直言道:“大人的年纪许是有些大了。草民进院后,见到的奴仆,无论男女,都很年轻。想来那蛊王对岁数也有要求。”
虞伯延冷笑出声,本想讥讽几句,却见女儿拉了拉他的袖口,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几人正争执不下时,一直不曾说话的陆霁走上前来,高声道:
“我和她一起去!”
他沉沉看她几眼,而后眼神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事情难易与否,一试便知。若果真没有成功可能,我们也会中途放弃,不会将性命搭上。”
陈陶连连点头,“殿下说的是。那蛊王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只要你中途求饶,他不会赶尽杀绝。”
陆玄璟定定地打量着年已弱冠的儿子,思考片刻,一锤定音道:“既然如此,你便和那虞家小姐一同前去。切记,尽力便好,万不可强撑。”
一句话将此事彻底定下。
虞行烟下意识地往陆霁投去一眼,见他对自己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个笑来。
—
形势紧迫,当晚,虞行烟一行人便趁着夜色离开了长安。
直至子时,濛濛终于停歇。
行至一处废弃的驿站时,车队停了下来。
绿翘揉揉肩膀,出了马车,立在原地四处张望。
只见远山莽莽,在视野尽头交织出一片墨绿色的影。上方,是如水洗过的墨蓝色的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队伍前方的两骑马走去。
陆霁本在和韩光偏头说话,见虞行烟身边的丫鬟向自己行来,止住话头,高声问道:“你家主子有什么吩咐?”
绿翘摆摆手,将身后的一个包袱拿到面前,笑道:“这是我家姑娘让奴婢拿过来的糕点。殿下,韩侍卫,你们一路上都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吃了它,多少也能垫垫肚子。”
陆霁闻言,往前方的马车内投去一眼。
虽然那人不一定能听得见,他依旧沉声道:“替我谢谢你家主子。路程尚有一半,若你家主子有什么不适应的,及时和我说。”
第93章
山路颠簸,道路又泥泞,坐马车的时间长了,必然不舒服。
绿翘乖巧应了。
完成主子的嘱咐后,她又将几个空牛皮水袋接满水,方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
“事情办妥了?”虞行烟瞧她一眼。
绿翘笑道,“殿下和韩侍卫把糕点吃了大半呢。”
虞行烟伸了伸腰,苦笑道:“早知坐车这么痛苦,还不若换马来骑。”
她马术虽不精进,但总比一直呆在车上,颠个头晕目眩要好上不少。
绿翘不赞同地看了一眼主子,“有姑娘骑马的功夫,我们都能绕几个来回了。”
虞行烟上下看她几眼,“你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竟开起主子的玩笑了。”
她伸出一指,点了点绿翘的额,而后探身往车外望去:“车队还要在此处停多久?”
想到命悬一线的小姑,虞行烟心头似有一块大石压着。
总想着快些,再快些。
“马上便启程了。方才我们只是在此处稍作修整。”回她话的却是自队伍后头赶来的陆霁。
他一勒马绳,透过车窗打量着车内面色苍白的女子,低声道:“你若是在车内呆的烦闷了,可出来走走。”
雨后空气清新,行在路上,并不十分难熬。
虞行烟指指自己脚上的软缎绣鞋,“泥土湿软,还是别给殿下添麻烦为好。”
出来得匆忙,她只带了两双长靴,只想着到了目的地再换上,并没有下车的打算。
陆霁自然也想起了先前两人逃难时的场景。
那时她的绣鞋陷进了泥地里,为了能躲避丁元等人追杀,他一路背着她,跨过了无数艰险。
他当时不觉如何,如今想来,竟产生了几丝异样之感。
他努力将不适按下,如变戏法似地自怀中掏出个小包,递到虞行烟面前。
“梅饯和酸枣。吃了它,你或许能好受些。”
他的眸色比月华还柔。
虞行烟伸手接过,小拇指无意识地在他掌心中划过,瞬间令陆霁的身子绷紧了些许。
“多谢殿下好意。行烟心领了。”
她粲然一笑,月色中,美人如花。
陆霁屏了几下息,方毫无异样的和她说道:“你若有事,直接唤我便是。再过上两个时辰,我们应该就到了。”
他立在马上,远眺着茫茫夜色,片刻后,行至队伍最前方。
虞行烟注视着他充满力量感的肩颈,口中的梅饯泛出几丝甜味来。
—
原地休息了两刻钟后,车队重新启程。
这回他们没再休息,一路飞驶,至晨曦初露时终于到了一处谷地。
许是因下雨的缘故,谷地里起了层乳白色的雾,道路掩映在雾气中,朦胧可见。
几骑卫兵打马前去,片刻后,又退了回来,抱拳回禀道:“殿下,前方的雾极大,马一进去便失了方向,不愿继续往前了。”
陈陶甫从车上下来,便听见了侍卫的话,一时奇道:“怪哉!先前我来的时候,怎么没见过这么大的雾。”
他往四处瞧了几番,又进雾中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方回转身子行至车队中间,“殿下,再等会吧。至午时太阳出来了,应该便好了。”
陆霁视线穿过这薄得似烟的晨雾,凝神细思片刻,吩咐底下众人:“原地修整,雾气散了我们再进去。”
队伍即刻散开,编伍成行,挨个松懈了身子。
只是等到金乌渐起,眼前的雾却不曾有一丝散去的迹象时,众人方慢慢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第48章 阿乪
“殿下,难道这雾便是蛊王设下的第一道关?”韩光焦急地看向前方。
谷地本就潮湿,昨日又下了雨,起雾是极正常的事儿。只是这雾久久不散,让他不禁生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入了局中。
陆霁立在马上,打量着两侧的山壁。
山峰高耸入云,如刀削斧劈,陡峭无比,视野所及之处寸草不生。似是光秃秃的石山。
四下寂静,唯有车声辚辚。
“你们在此处等候。我去去便回。”陆霁翻身下马,吩咐手下众人。
“殿下,我也要去!”
搭话的却不是韩光,而是换上了一身黑色骑装的虞行烟。
她长发以玉冠束之,脚蹬一双长靴,白皙如玉的面容映在万丈霞光中,艳色逼人。
陆霁见惯了常以盛妆示人的她,乍见她英姿飒爽的一面,一时有些出神,片刻后,他回转心神,沉声道:“你又不会武功,呆在此处便是。韩光,把她看好。”
说完,便掉转方向,挺身向前。
虞行烟仰起脖子,直视着马背上如天神下凡的男子,摇头道,“我不是逞能,只是想与殿下一起验证一下我的发现。”
陆霁垂眸看她。
虞行烟望着前方的白雾,正色道:“不知殿下可有注意到,陈陶方才自雾中走出时,雾气比先前淡了些。”
她指指探路的几个前哨,“他们出来时,雾气更浓。同样的距离,我站在这儿,只能瞧见他们的身形。可陈陶出来后,我可粗略看见他的眉眼。”
第94章
“我在想,雾的浓淡是不是与进雾的人数有一定关系?人多则雾浓,人少则雾淡。”
她眼神明亮,目光灼灼地看着陆霁。
韩光闻言,呆了半晌,眉头拧成个川字:“好像是这样。陈陶出来时,似乎雾气没那么浓了。”
这雾气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人一走出便恢复原状。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以为是寻常增减,不会往心里去。虞行烟全心屏神,方捕捉到了些微变化。
陆霁翻身下马,向她颔首:“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方才的重心都放在了雾中可能出现的东西上,未曾多留意雾的瞬息变化,反而“当居者迷”,不如她看得仔细。
虞行烟弯了眉眼,“这回我能与殿下一同进去了吧。”她促狭道。
陆霁神情软了下来,挥手示意她跟上,两人走进雾中。
因是试探雾气变化的规律,他们并未走得很远。行了一刻钟,他们发现雾气果真淡了些。
前方道路,影影绰绰地现于眼前。
虞行烟本想上前,耳边却忽地传来一阵“嘁嘁嚓嚓”的声音。隐隐约约,仿若无数足爪在地上爬行。
她止住脚步,慢慢后退,双眼眯了起来。
很快地,一只巨大的节肢爬虫慢慢现出身形。
约两丈来高,腰腹上生有无数复眼。眼睛红通通的,恰似一只只小灯笼。
闻到生人气息后,节虫很是兴奋,竟加快速度向他们奔来。百十双硕大的腹足在地上行走,起落间,大地似在嗡鸣。
陆霁将右手压在剑鞘上,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待它至自己几步远时,他提气跳跃,旋至空中,而后双脚一点,几个跃身,便落在了那足虫头上。
长剑自刀鞘而出,带来冰蓝的锋芒。
正当陆霁的剑锋要贯入身下怪物的脑袋时,雾中忽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呵斥声:
“慢着!”
虞行烟抬眸去看,只见一个穿绿色薄纱的少女正从雾气深处走来。
见到他们后,那少女神色一愣,而后笑道:“我说阿乪怎么这么兴奋,原来是又有人登门的缘故。”
她摸摸巨虫的腕足,朝着二人露出个笑来。
—
云山雾罩中,是一座占地千亩的秀丽园林。
夏风自湖面升起,沿着石桥而行,目之所及,泾渭分明。
左边是曲院风荷,荷浦熏风,右侧是长堤春柳,藤萝花开。
绿翘跟在虞行烟身后,惊魂未定地向主子念叨着:“方才可把奴婢吓死了。奴婢活了十几年,可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虫子。”
想到那巨虫身上密密麻麻的复眼,她的胳膊上便窜起了鸡皮。
方才姑娘和殿下平安归来,提醒他们前路已通时,绿翘欣喜不已。可等车队驶入雾中,见到那只足有三层楼高
的虫子时,绿翘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阿碧没客气地看她一眼,“阿乪能听懂人语。你这般怕它,它会很伤心的。”
她口中的阿乪便是那只巨虫。
虞行烟安抚地拍怕绿翘的手,“莫怕。阿乪不会伤人。它只是许久没见到人,所以表现得有些兴奋。”
见到巨虫的第一眼,虞行烟和陆霁都把它当成了雾中出现的怪物,第一反应便是除掉它。
完全没想到这只巨虫竟是蛊王的爱宠。
“我们主子只是性情古怪了些,又没真的想要来客的性命。”阿碧听到他们的猜测,翻了个白眼,解释道“这几年,求到我家主子门下的人越来越多。主子实在不堪其扰,便在门外设下了迷阵。”
迷阵,自然便是他们一行人遇到的浓雾。
一来可以有效控制上门的人数,二来也能防止求药不成,恼羞成怒的人率众来袭。
“怪不得,我就说蛊王他不是个滥杀无辜之辈,怎么会对来者痛下杀手?”陈陶呵呵一笑,俨然已忘了方才自己被那蛊虫吓得魂飞天外的惨状。
阿碧点点头,继续向他们解释:“若是同一时间段内来的人多,雾会变得极浓,来人只会在雾中打转,找不到方向。若是人少,雾就会消散一些,此时阿乪便会出现,和来人打个招呼。”
打个招呼?
绿翘闻言,扭头问陈陶:“你方才进来时,没看到阿乪么?”
他可是孤身进入的。
陈陶面上露出个尴尬的笑,迎着众人怀疑的目光,他讷讷道:“我只走了一小段路,没敢继续往前多走。”
外人看来,他在雾中呆了很久,其实他一直在入口处打转。
他眼馋皇帝对他许下的重诺,想着表现得勇猛些或能得了殿下的青眼。可真的进了雾中,身边没有一人相陪时,他的胆怯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方擦擦头上冷汗,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我家主子说了,来人要得他见上一面,必须胆智过人。”说起蛊王,阿碧的语气颇有几分崇拜,“胆量小,同行的人多,便会迷失在雾中,不得其路;胆子大,同行之人少,又没被阿乪吓到,方有进入庄园的可能。”
第95章
虞行烟点点头,只觉这蛊王筛人的条件比自己所知又苛刻了些。
“殿下呢?”心神定下后,绿翘方注意到队伍中少了几人。
虞行烟往东侧方向投去一瞥,示意绿翘来看。
只见一队长长的队伍正沿着长堤缓缓前行,仆人们肩挑的箱笼里,是奇珍异宝和稀世好茶。
为首的那个男子,正是陆霁。
—
“紫玉珊瑚一箱;南海珊瑚一笼;象牙玉雕十座,麝香脐十石;缯彩万匹……”
“玉璧百樽,金银器千件……
“曼囡茶,千家寒茶,九曲红梅千斤,潞州八仙,百岁香,金观音百斤……”
“绿阳春,阳羡雪芽,仙芝竹尖五百斤……”
……
两个幼童唱礼的声音自秋梧院门口中响起。
直至日头升中,两人声音渐渐暗哑,唱礼方才结束。
陆霁抬眼看向只到他腰线的两个稚儿,沉声问道:“这些礼,不知蛊王是否满意?”
其中的一个小儿仰头看他,笑道:“足够了。主子会很欢喜的。”
另一个小儿撇了撇嘴,摸摸身上穿的五毒褂,奶声奶气地道:“等我们回禀了主子,你自然就知道了。”他冷哼一声,剜了一眼同伴,道:“别胡乱揣测主子意图。”
最先开口的小儿吐了吐舌,先是作出一脸委屈状,而后向陆霁使了个眼色,一蹦一跳地回了前院。
后脑处的小辫一甩一甩。
等这两个小儿前后脚离开,韩光方收回视线,说道:“陈陶说的果然没错。蛊王的手下,各个都长相不俗。”
自进入庄园中,他们见到的奴仆无一例外,俱姿容俊秀,灵气逼人。便是刚刚那两个小童,也是粉雕玉琢,令人一见心喜。
感慨之余,不免对接下来的容貌筛查多了几分担忧。
陆霁看他一眼,有心想说什么,思考半晌,还是忍住了。
没等多久,两个小儿便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令他们振奋的消息:“主子对你们的礼物很满意,你们可进入此院,继续往前。”
边说,边将院门打开。
陆霁提步走入院中,还未看清院内陈设,便见到一个二十许的男子被人推了出来。
“面生大痦,出!”
一个长相秀丽的女子冷声道。
她望着地上面露不甘的男子,道:“莫要在此处逗留,速速离开。”
那男子抬起头来,嘴唇处的大痦因着气愤而轻轻抖动:“蛊王以貌取人,性情如斯浅薄,你们习以为常不说,还助纣为虐,对来人粗暴不堪。令人不齿!”
女子居高临下地看他几眼,讥讽道:“你若无求,何至来此?既然来了,事先便应听说过我们这儿的规矩。不过是实话实话罢了,你竟恼羞成怒。”
她摇摇头,嗤笑道:“你此般行径,既失了体面,也失了风度。趁现在观者不多,尽快离去吧!”
那男子被她话一激,气得面色铁青,本要为自己找个说客,四下一瞧,发现了不远处的陆霁。
待看清他面容后,男子的气焰为之一短。
第49章 定品
眼前男子丰神俊秀,一双寒眸灿然若星,不过是立在那儿,竟让人生出了几分不可亵玩的庄重之感。
他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从陆霁高挺的鼻,窄瘦的下颌,看至他修长的双腿,心中渐起了一些自惭形秽的羞意来。
只觉对方如明月悬空,皓洁无双,于人群中莹莹生辉。
他摇头叹息,自己与之相比,差之多矣。
懊丧之余,也不再纠缠,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离开。
先前说话的女子见又有几人来到她的夏荷院,神色缓和几分,高声道:“各位既已来到此处,想必早就听说我家主子对来客的要求。容貌不佳者,不会有进入此院的可能。有鉴于先前诸例,我希望各位能坦然处之,莫要在事后多多纠缠。”
话毕,她伸出一手,做出个“请”的姿势,邀请众人去往厅内。
陆霁身侧,穿身竹青色锦袍的男子自信一笑,微仰着头率先走入。而后,几个长随打扮的少年人也尾随着他,昂首向前。
韩光瞥了主子一眼,收到对方肯定的目光后,长吸口气,跟在陆霁身后进入大厅。
—
厅内极为宽敞,除栽有十数盆盆景外,并无其他杂物。
本是太师椅的地方搭起了一处四方空间,帷幔后,隐约可见几个女子正凑近脑袋说话。
大厅各处,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子,俱是长相中上之辈。初来此地,他们大多惊疑不定,此刻正围在一块热切地讨论着之后或将遇到的种种难题。
众人迷惑间,一道清亮的鸟鸣声忽自空边响起,而后便是翅榜的扑棱声。
陆霁抬眸去看,只见一颜色极为鲜亮的翠鸟盘桓在横梁上方,不时挥动羽翅,掀起阵阵凉风。
这似是个信号,很快,自帷幔后走出了一年轻女子。
她长相温婉可亲,淡黄色的衣衫使她浑身都似镀上了一层暖色。
第96章
她环视四周,视线在陆霁身上多定了会儿,然后拍掌高声道:“本次甄选即将开始,各位请站至此处。”
她指指脚下一块方形青砖,示意众人站好。
陆霁先前见过的竹青色衣袍男子又第一个上前,傲然地接受着对方一寸寸的审视。
他站力的地方,屋顶上恰开了一处小窗,光线自上而下贯入,将人笼在光晕里。
强光之下,面上瑕疵,纤毫毕现。
“容貌二品,进!”
打量了男子几息后,黄衣女子颔首微笑,提醒他通过了夏荷院的审查。
“怎么可能才是二品?”那男子气笑,一双桃花眼因愤怒而沁出几点红来。他这般的好相貌,不说貌若潘安,总能算上风流俊俏,竟只得了个二品。
此刻望向对方的眼神中透出些不甘来。
“身高差了些,另外,气质也过于阴柔。”
黄衫女摇头微笑,挥手让他身后的几个长随上前。待看清这几人的长相后,她脸上的笑意倏然消逝。
“既是女子,便去女厅。莫要在此处生事!”她眼光极毒,不过一个照面,便识破了这几人的伪装。
她撕下她们喉上的假皮,流露出几分不满来。
“慢着!”青衣男子急声道,“我的婢女一直以来和我寸步不离。你便让她们在这儿检查吧!”
黄衣女子冷了神色,“男女厅容貌筛选条件不一,岂能同等视之?”她指指余下几人,“男子以肩宽体健为优,女子以纤秾合度为美。你的婢女,在我这儿,只能落个下乘。”
那青衣男子恼恨地看她一眼,走至几人身旁,柔声让她们前往另一侧的女厅。
说话时,桃花眼含情脉脉,端是一副风流多情。
韩光冷眼瞧着,越看越不喜,偏头对陆霁嘀咕:“殿下,这人也太不像话了,竟带上这么多婢女胡闹。”
此地又不是他玩乐的场所,一瞬间,他都怀疑起对方只是携美出游,而非寻药了。
陆霁的视线在几人身上一掠而过,“他应当是想凑个热闹,不必理会。”
厅中众人他都仔细观察过,大多心事重重,这青衣男子满脸轻松,显然对结果并不在意。想来是听说蛊王这儿的关卡难渡,意图挑战一番。
韩光滞了一下,动作很小地整肃了番衣裳,不再言语,等着他们唤自己。
“肤黑面糙,五官崎岖,出!”
“体有异味,出!”
“身量矮小,出!”
前头的三个男子接连被黜落后,韩光不由担心起来。
很快,便轮到了他。
那黄衣女子身高只至他肩下,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他。
韩光离得近,听见她口中喃喃,“这个容貌中上,但身量却是少有的健伟,不过年纪似乎大了些。也不知主子会不会喜欢。”
韩光闻言,心里一沉,忐忑地等着她宣判结果。
“容貌三品,进!”
黄衣女犹豫了片刻,挥手让韩光通过。他心头大石落地,走到一旁,开始旁观。
点评了几个男子后,很快便轮到了陆霁。
陆霁上前,那黄衣女子只觉面前霍然一亮,凝神细看后,不停颔首微笑。
方才她便已注意到眼前男子容貌之俊秀,待他近身,更觉不凡。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无疑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更令她吃惊的是,对方身上的气质极为特殊。
既有天潢贵胄的贵气,又兼具沙场历练后的冷冽,似一把寒光逼人的宝剑,使人见之忘俗。
“极品,进!”
她说话的语调都比先前高了不少。
帷幔后的几个女子听见黄衣女的声音后,止住话头,撩开帷幔走了出来。
待看清陆霁长相后,俱心悦诚服:如斯俊逸,极品实不过矣!
—
同一时间,另一侧的女厅也在重复着同样的筛选。
负责考评容貌的也是女子。
绿翘踮脚向前,见几个年轻女眷被要求洁净妆容后,心中多了几分不满。
“姑娘,这蛊王真是个怪人。对外貌如此严苛,莫非她长相不佳?”她小声说道。
“慎言!”虞行烟冷了面色,低声叱她。
既有求于人,便要尊重对方。背地里议论对方,非磊落行径。
绿翘吐吐舌头。
她长相秀丽,自然不憷之后的筛查。姑娘一说,她便不敢再说些过火的话,只耐心等待。
“容貌二品,进!”
“极品,进!”
两人的容貌定品很快便结束了。
之后她们便眼蒙黑布,被人领着,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待面前黑布被人取下,虞行烟慢慢睁开双眼,仔细观察。
粉黛白墙,院中是一口大缸,缸中几尾红鱼正在睡莲中嬉戏。两进的房屋刚好能容纳她和绿翘居住。
她打量着今晚的住所,若有所思。
“虞姑娘,初筛已结束,明日便是考评的第一关。”阿碧不知何时竟摸进院中,和她们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能通过。”她的杏眸中满是温暖的笑意。
虞行烟颔首。
第97章
一日的接触下来,她觉得阿碧是个性情温和,又有几分狡黠的少女。相较于她见到的庄园中的人,更平易近人。
见她心情不错,虞行烟便多和她聊了几句,试图从她这儿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孰料,对虞行烟的试探,她竟表现得很是警惕。
阿碧并没回答她的疑问,反而意味深长地看她几眼,笑道:“我们这儿很久没出现容貌定品为一品的人了。没曾想,今日竟连续出了两个极佳者。”
她啧啧瞧她几眼,感慨道:“你和那男子,倒是相配。”
虞行烟神色一顿。
陆霁么。
能担得上容貌极佳的,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
细细算来,类似的话她听人说过数遍,以往并不放在心上。可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这样的话由阿碧说出来,竟让她心头浮现几丝异样。
绿翘在旁听着,抚手笑道:“那是自然!”在她心里,自家主子和殿下是最登对的一对了。虽然两人相处时间不多,但只观殿下看主子时的眼神,她便知殿下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般无情。
“今日通过的人中有没有个面容粗犷,身高八尺的男子?”绿翘问道。
阿碧呆了下,过了几息方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
“是那个姓韩的男子吗?”她不确定地问道,见对方点头,阿碧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也通过了初筛。”
绿翘唔了声,嘀咕了一句,“看来这筛查也并不苛刻,他竟也通过了。”
她一直觉得韩光长相普通,没曾想在外人看来,他竟也算得上容貌尚可了。
虞行看她一眼,又问阿碧:“他们住所在何处?”
明日便是正式的考验,她心下总是有些不安,想寻他商量一番。
从今日经历来看,陈陶的经验已过时了。
在以往的财力、容貌筛查之外,蛊王的考验又多了对胆量的评估。显然,这种变化并不是他心血来潮的改动,极大可能和之后的关卡密切相关。
那蛊王性情与一般人不同,竟以巨虫为宠,由此推之,他们接下来必会经历一番鏖战。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面对莫测的前路,虞行烟仍是生出了一些担忧。
阿碧的话却击碎了她的希望:“我们主子说了,不能让来客知道太多消息。”
往常,那些来客在没能通过各种考验后,大多气急败坏。暗处寻仇者,秘密踩点者不再少数。为避免发生争端,庄上众人便将所知信息隐了去。
何况男女分开,也能减少某些事端的发生。
虞行烟对他们的安排表示理解,可心上总是免不了失望。
就当她以为今晚见不到陆霁的时候,他却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第50章 月夜
“叩叩”,短促的敲门声在夜晚显得有些突兀。
虞行烟本已散了头发,正默默地想着事儿。听到有人敲门,她下意识看了眼兀自睡得香甜的绿翘,而后就着稀薄的月光,披衣下榻。
“谁?\"她压低声音问道。
“我。”
男人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虞行烟放下心来。
“吱扭”一声,门开了道小缝,虞行烟露出半个身子,疑惑地望着陆霁。
“殿下,您这是?”
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只见四下一片昏暗,唯他侯在门外。
“你已睡下了?”
陆霁沉沉地望着她浅粉色的寝衣,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今晚便不来寻她了。
虞行烟摇摇头,解释道“一刻钟前才吹的灯。”
潜台词是自己方歇下不久。
许是换了地儿的缘故,虞行烟入睡变得艰难了些。
往常她其实是个沾枕便着的主儿。
陆霁瞧她几眼,递给她一件披风,而后问她,“关于明天的事儿,你有什么想法?”
虞行烟一呆。
她唔了声,将披风上的顶扣小心系上,轻轻地阖上门,走了出来。
院中水缸中的红鲤轻盈地游曳着鱼尾,不时吐出几个泡泡。
虞行烟伸出一指,逗弄着鱼,低低说道“只怕不易。须全神投入才是。”
仅仅今日的资格筛查便将不少登门者拦之门外,想来接下来的关卡不会轻松。
陆霁看着只到自己肩膀的女子,柔了声音道:“你尽力便好。”
虞行烟微叹口气。
道理虽易,但做起来实难。自进入山谷后,她便希望能快速通过关卡,见到蛊王。这种急迫的心情让她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陆霁来时,她正陷入对自己的怀疑中:觉得自己是否有些狂傲,是不是无意间看高了自己。
陆霁敏感地觉察到了她情绪的低落,他打量着身前清艳无双的女子,忽低声笑道:“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犹豫。”
他一向觉得虞行烟和普通的闺阁女子不太一样。
胆量要大上几分,也不太在意别人的评价。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心意,但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这趟求药之行,她更是比自己想得要坚韧许多。山路难行,人坐于车中并不好受。可她全程并未抱怨过一句。
陆霁习惯了笃定的她,乍见到她踌躇忐忑的一面,不免觉出几分兴味来。
第98章
虞行烟轻哼一声,“人都会有紧张的时候,这很正常。”
她是人又不是神,哪会真的无所畏惧。何况越是在乎,越是不安。
陆霁一听,眼角眉梢都露出几分笑意来。那表情似在说:莫担忧,还有我呢。
虞行烟长睫微动,抬眼瞧他,不知怎地,心上的阴霾散去大半。
是的,她先前的确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总觉得若是自己此行失败,姑姑便会因自己而死,无意识将自己放在了天平两端。
一端是成功,她成功拿到解药,救下姑姑,皆大欢喜;一端是失败,她落魄而归,众人失望不已。这种纠结的心理令她辗转反侧,以至无法入眠。
尽全力便好,不要去提前设想之后的结果。余下的交给天意。
虞行烟常吸口气。扬起脖颈,笑道:“殿下今晚来儿便是为了宽慰我?”
陆霁淡淡一笑。
这是个重要原因没错。
最主要的是,他想见她。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着实太多,他一直没能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直至来到此处,夜深人静时,他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垂眸,静静地看她片刻,而后在她好奇的视线里,解下了腰间香囊。
虞行烟只见他从香囊中拿出一颗碧绿色的丹药,送至自己唇边。
“吃了。”
陆霁的语气虽是命令,可他的神情却如浸了水的纸般无比柔软。
仅有一颗的避虫丹,一颗价值千金,有了它,纵是百虫来袭,也无需担心。
虞行烟本想拒绝,可见他一脸坚定的神色,还是接了过来。
她没问这是什么,乖巧地吃了。
陆霁见她把药丸吞了下去,微微颔首,嘱咐了她几句后,便放心离去了。
明月如纱,照亮了僻静的小院。
晚风吹来,让人的心头的躁郁都减轻不少。
虞行烟望着微生涟漪的水面,面上露出个笑来。
—
虞行烟进屋时,绿翘方醒。
“姑娘?”
绿翘略带几分迷蒙的唤她。
虞行烟解下披风,低声道:“无事。睡吧。”
绿翘唔了声,又沉沉地睡过去。
虞行烟点起一盏油灯,在灯下细细地瞧着手中的药丸。
前世,她不愿吃药,每每遇到母亲催她吃药,她便做个假动作装作药已下肚。练习次数多了,这个小把戏已臻于成熟。方才陆霁让她吃下此药,她故技重施,果然骗过了他。
陆霁没说这药丸的药效。但她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
她不是圣母,但这药的分量过于沉重,她需要一些时间来仔细想想。
明日再看吧。她暗忖道。
许是心事已了的缘故,虞行烟这回很快便睡着了。
一夜无梦。
—
天还泛着虾青色时,金柳院前已是人声鼎沸。
三四十个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女站在门外,等着院门开启。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朱红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几个身着劲装的男女依次走了出来。
虞行烟抬头看去,只见几人约莫二十许,各个身量修长,仪容出众。
一个穿身短打,仆人模样的男子走上台阶,高声道:“禁声!”他声音穿透力极强,原先吵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见状,一个黄衣女子满意颔首,和身边的几人攀谈起来。
陆霁认出,这黄衣女子正是昨日进行容貌筛查的女子。而她周围三人,也是昨日他们见过的熟悉面孔。
虞行烟自然也瞧了出来。
她往西侧的陆霁递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黄衣女子润润嗓子,在众人或期待,或兴奋的眼神中朗声道:
“本次试炼,共分三个回合。为避免无畏伤亡,你们可中途退出。”她顿了顿,拿起脖中一个黑哨,“只要吹响此哨,我们便会派人进去营救。”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是一片嗡声。
来之前,他们早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完全没想到竟可以中途退出。便是见不到蛊王,他们也能保有性命,一时喜上眉梢。
虞行烟眸光未动。
蛊王只是不堪其扰,所以设下难关来考校他们,又非真的想要来客命丧于此。只要及时放弃,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是见众人纷纷松口气的模样,她暗叹一声:这样的规则看似对他们有利,却也让人有了退路。
有了退路,人便不会竭尽全力。遇到关卡,第一时间便是求稳求安,至于来这儿的目的,显然会被暂时抛诸脑后。
在这一刻,她隐隐明白为何从未有人能成功了。
“为控制人数,各方来客只能带一人同行。请带着下属、侍妾、亲友的来者决定好谁能进入院中。”黄衣女眼光扫了扫台阶下的锦衣男子,继续道:“至于比试内容,诸位进了院中,自会知晓。”
对最重要的比赛内容,他们隐瞒到了最后。
陆霁注意到,她视线的落处正是他昨日见过的那个青衣男子。
被点到名,青衣男子神色忿忿,他不舍地看着自己围着的一圈莺莺燕燕,犹犹豫豫地半晌,选中了一个穿着烟紫罗衫的妙龄女子。
第99章
绿翘本在犯着瞌睡,一听到这样的规则,顿时清醒过来,急声道:“姑娘,怎么办?”
陈陶之前没能通过上一轮的定品,所以对之后的内容并不清楚。他们信息俱从他儿那获得,所知也极为有限。
这个规则着实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陆霁看了一眼四周,见众人都是一脸惊慌,眸光微闪。
“你们两个不必去了。”
陆霁对绿翘和韩光说道。
和他们一同来的奴仆和侍卫俱没通过容貌筛查,昨日便被庄园上的人“请”出院门。所以,目前进到金柳院的只有他们主仆四人。
陆霁的眼神在虞行烟身上一点而过。
昨日她既已服下了药丸,想必不会出事。所以,陆霁便带上了她。
韩光哪会同意主子以身犯险,并不服从他的安排。
“殿下,还是我去吧。”他微黑的面容上满是坚毅。
陆霁看他一眼,直言道“你武功远逊于我,获胜可能不大。”
韩光神色一顿,面上讪讪。
他身手虽不低,但和主子相比,相形见绌。从武力值角度衡量,主子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另一边,绿翘也在虞行烟的分析下,被迫同意了他们的安排。
见两人随人潮退去,虞行烟忽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这么多人随他们前来,最后能进来的竟只剩下了自己和陆霁两人。
她下意识地往身侧瞧去,见到俊美男子面上的沉毅后,心坚定了几分。
她深呼吸几口:能不能成,便看今日了!
黑哨被依次分发给留下的众人,待场上变得稀稀拉拉后,台阶上的几个男女对视一眼,将铜门慢慢拉开。
里面的景色,逐渐清晰地现于他们眼前。
第51章 引蛇出洞
入目的是一座宽大的露天大棚,棚内,十位貌美少女立成一排,笑意盈盈地望着众人。
黄衣女敛了神色,扬声道:“我家主人素以茶会友,以茶识人,得我家主子相见的来客必须识茶,懂茶。所以第一关的考验与茶相关。”她指指身后的少女们,“她们会把主子最为珍爱的十样好茶依次煎煮,哪位来客能全部分辨出来,便有希望到达下一关。”
虞行烟心下微松。
这一关考的是辨茶之能,只对来者的品茶能力有要求。若有人出身于茶商世家,此关应不是难事。
她往四周看去,见大多数人都目露轻松,似是胸有成足的样子。
能通过前期筛查的,无一不是财力、容貌兼具者,对蛊王的性情偏好自然有所了解,所以听到第一关内容后,并不惊讶。
陆霁的神色却是慢慢凝了起来,他打量着面露欣喜的几人,附耳在虞行烟身旁:“这关有点问题。”
男人说话时潮湿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侧,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虞行烟后腰处忽觉一阵异样,她抬眸看了看似乎毫无所觉的男人,低声道:“哪儿出问题了?”
陆霁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方才那黄衣女说的是'有希望到达下一关',而不是'通过此关'。恐怕辨茶只是其中一步,应当还有其他考校之处。”
虞行烟回想了番,发觉事实果如陆霁所说。
黄衣女在话尾处留下了个小小的破绽,并未将规则完全告知众人。她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希望他们能自行参详领悟,在此过程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而这或许才是第一关获胜的真正关键。
她不敢大意,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来。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一个个精致小巧的茶炉,和一个个包装得极为严实的茶包被端了上来。
很快,十位少女开始同时动作。
她们先将十种茶饼分剪成三个指节大小,而后用一把小槌撵成碎沫,按照二十人每人一盏的茶量备水,放入鍑中烧煮。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对茶道颇有研究,仅看她们手上动作,便发现这十人是行家里手。单论碾茶这一步骤,便能看出不少门道。
茶饼以白纸密裹槌碎,敲碎的茶块放入碾槽后,便迎来了少女们快速有力的槌碾。速度极快,闪出了无数虚影。碾茶贵在“速”,用时短,茶色便洁白纯正,用时长,颜色便会暗淡驳杂。
煮茶的火候也至关重要。一沸如鱼目大小,声音细微,二沸时,鍑中边缘处已出现了不少泡沫,颗颗水滴沿鍑壁流下。
虞行烟只见她们在水沸至二遍时,轻轻从鍑中舀出一碗水置于身侧,而后放入茶末,以竹?在汤中搅拌,同时加入青盐。熬煮几息后,先前舀出的清水又被加入了鍑中,以此育华救沸。
等分分茶至开水冲涤过的黑色茶盏后,少女们熄灭各自茶炉,将茶端出待客。
烹茶的间隙,一张张长几依次摆放在众人面前,两人一几,分列东西双侧。
片刻功夫,盏盏新茶便被她们陈列其上,茶香宜人清淡,诱人无比。
茶盏外侧按顺序帖封着从甲乙丙丁,至庚辛壬癸的描金小字,代表着十种茶水。
虞行烟望着煮茶少女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黄衣女子见煎茶结束,朗声道:“各位现在可以开始品茶。一炷香后,你们需将这十种茶的品种写于纸上,我们依此勘误。”
第100章
话音刚落,便有那心急的捧起茶水,伸舌去尝。似是觉得味道不错,他的眉目逐渐舒展。
虞行烟并不着急,她凝神望着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十盏茶,默然不语。
陆霁距她不过一拳,见她不曾动作,垂眸问她:“可有把握?”
身为东宫太子,君子六艺和治国理政是陆霁日常所习,对于饮茶一道,他并不算精通。
虞行烟淡然一笑。
七分自得,三分轻松。
在陆霁探究的视线中,她逐次捧起香茗,定神细看。
甲茶,汤色淡黄,微有药香,叶底青绿;她伸出舌尖一探,只觉入口时微苦,再品时甘甜。
虞行烟心下微定,从右手的矮几上拿过纸笔,手腕轻翻。很快,纸上便出现了第一盏茶的名称:甲,茅岩莓。
笔迹未干,她又将乙茶端起,观察几许后探舌去尝,只觉滋味甜润直接。
思考片刻,她继续落笔:乙茶,月光白。
茶色红褐,又以白毛披覆,汤色橙中带红,月光白无疑。
陆霁初时的目光还聚焦在茶上,然随着虞行烟的动作,他的视线逐渐落在了她翕动的长睫,如樱桃般的樱唇,以及雪白的脖颈上。
他一直都知道虞行烟是当世罕有的美人,也时常会被她容光所摄,暗自心惊于她的美貌。然直到此刻,见到她专心辨茶,或蹙眉或眉眼含笑的种种动人神情,他才终于发现了身边女子是何等的绝色,足以让无数人心摇神动。
他暗自平复着自下腹传来的绷紧感,不着痕迹地吐息,心中默诵着佛经谒语,方将冲动压了下去。
虞行烟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面前的茶水上,并没注意到陆霁的神情波动。
她动作极快地将前八种茶全部辨出,至第九茶时神情中出现了几丝犹豫。虞行烟端着茶杯,仔细瞧着,黛眉微蹙。
茶汤金黄浓稠,茶叶肥壮尚嫩,滋味醇厚。
有点像滑沙茶。她暗忖道。正要写下时,又觉得汤色偏于橙黄了些,斟酌片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对,应是纳珠茶。
她慢慢写下自己的猜测。
陆霁见她动作滞涩,知她此刻应是在思考中,也不打扰她,抬眸观察周围众人。
只见他们或是皱眉,或是叹气,或是面无表情,不复先前轻松。
他的视线在四周环视,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张长几上。见过数面的年轻男子此刻也在辨茶,他的神情极为气定神闲,似乎辨茶于他并非难事。
陆霁将众人神色收于眼底,回神时,发现虞行烟已开始分辨最后一味茶。
他眨也不眨地观察着虞行烟的神态,发现她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冷凝了下来。
—
同一时间,勤政殿内,大魏皇帝陆玄璟的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大理寺卿武德舆跪在书案下方,面上冷汗涔涔。
查了两日,一点线索也无。能使得上的刑讯法子他都尝试了,可就是没能撬开内务省众人的嘴。
面对逼供,他们只说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只呼冤枉。
武德舆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方鼓起勇气前来向皇帝禀告。果不其然,听到他的回复后,书案后的那人脸色阴沉如滴墨。
虽说自从贵妃病倒后,陛下便再没了笑脸。可亲自见到他的神情后,武德舆仍是害怕得禁了声。
似是许久未睡,男人的双眼里赤红一片,盯着人时,只让人觉得他似是只野兽。
武德舆抬头一瞧,刚好和他对上了眼,当下便被他眼里的愤怒,懊悔,心疼等种种复杂情绪震住。他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陆玄璟的视线在武德舆头上一掠而过,然后转向了一眼不发的虞伯延。
自妹妹病倒后,他已是两日未睡,此刻眼底青黑一片。
“伯延,你看如何?那背后之人可能是谁?”陆玄璟问他。
后宫所有人都被审问了个遍,无论是如丽妃,德妃这样的高阶妃嫔,抑或稍微有点身份的宫女,太监都没能逃过筛查。可竟是一点痕迹都没能找到。
难道背后捣鬼之人竟这般神通广大,连他也能瞒了去?
陆玄璟罕见地产生了些挫败感。
虞伯延听见他的问话,微叹口气,他掀起眼皮,在武德舆身上定了瞬,而后视线落在了勤政殿里的伺候的奴婢上。
陆玄璟知他有话要说,挥手让众人下去。
等勤政殿只剩下他们两人后,虞伯延往前走了几步,斟酌道:“臣有个猜测,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听。”
他眼睫低垂,并不直视书案后那人。
陆玄璟因虞姮之事已是两夜未曾好眠,哪耐烦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轻叱道:“你有话直说。”
虞伯延并不言语,只是伸出一指,指了指天。
这是何意?
陆玄璟一时没反应过来。
虞伯延冷了神色,轻声道:“陛下觉得这宫中,除了您,谁能驱使宫中任何一人?”
陆玄璟先是一愣,待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脸色陡变。
“放肆!”
他狠拍一下书案,额头青筋迸出。
他赤红的双眼愤怒地盯着虞伯延,似乎要将他撕碎。
第101章
虞伯延并不畏惧。
话出口时,他便预料到了面前男子会有这般的反应。只是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将心中猜测说出来。
“太后娘娘现在虽不理后宫诸事,可驱使几个奴婢为她办事也是轻而易举。”虞伯延直视着眼前男子的双眸,“臣觉得,神不知鬼不觉将香放入内务省的库房中,对太后来说应不是一件难事。”
排除这么多人后,有可能去做的,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陆玄璟沉沉看他几眼,许久后,冷笑出声:“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太后做的?”
虞伯延听到他的话,心下微定。
没有恼羞成怒便好,想来他应该也是有如此猜测,只是碍于种种情由,不愿相信罢了。
虞伯延摇摇头,直言道:“臣没有证据。”还不等陆玄璟再震怒,他继续开口道:“证据想必早已销毁。但臣有一计,可引蛇出洞。陛下若是相信臣,我们便拿这法子试上一试。如果背后真凶不是太后,臣甘愿受罚。”
勤政殿内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书案后那人冷声道:“好,你现在便将你的计谋告知于朕。朕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法子能捉住真凶。”
虞伯延微松口气,走至他身前,将早已在心中思虑过无数遍的计划面陈于他。
随着他的讲述,陆玄璟的眸光不断闪动。
思虑片刻后,他暗哑着嗓子道:“便依你计划所行!朕会全力配合。”说到这儿,他的双手已慢慢握了起来。
母后,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陆玄璟心中逐渐泛起了冰冷的气息,眼里一道厉色闪过。
第52章 加试
最后的一道茶,令虞行烟感到了一些压力。
色如清水,味如甘泉,不见一丝一毫的苦涩。若非茶盏中浮着几片绿叶,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糖水了。
她黛眉微蹙,又仔细品了品,方觉出它和前九道的区别来。
这茶自带一股寒香,像是从梅花香蕊上采得,兼有一股冷冽的雪水之感。入得喉中,极为熨帖,四肢百骸似都泛起了一阵清爽之感。
她闭目深思,眼前似出现了一副极为美好的冬日采茶图:柳絮般的雪花飘然落下,腊梅于枝头微微颤动,红艳艳地悬在冷风中。一妙龄少女踏雪寻梅,用羊毫小刷逐朵轻拂枝头,而后她细心地将它们储在瓮中,待来年再轻轻取出。
梅花煮雪,清香无穷。
原来如此。
虞行烟敛目微笑,豁然开朗。
这几片绿叶本是最普通的云雾茶,经多次烹煮后茶的味道极淡,梅雪的甘甜之味慢慢凸显出来,造就了不见茶味,却有茶韵的独特体验。
云雾茶是表象,而梅花雪才是第十道茶的重点。
“我知道了。”
陆霁只见身侧女子露出个极为灿烂的笑,而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最后几行字。
【癸:梅花雪兑之,以仓山云雾杂。】
虞行烟吹干纸上墨迹,理理裙裾,昂首向前走去。
黄衣女正和身边几人闲聊,见她这么快便结束了辨茶,心头微惊。
她身旁一个紫衣女子见虞行烟莲步轻移的款款之姿,颔首道:“我昨日见她时,便有种预感:她绝非凡品。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紫衣女子负责昨日的女眷容貌定品,见到虞行烟的第一眼,便被她容貌所摄,只觉此等姝色,当世罕有。又观她行止气度,皆透出股飘然如仙之态,当时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眼下,她率先结束考题,紫衣女更觉得自己眼光独到,语气中不免透出些欣赏来。
黄衣女轻哼一声,“她能不能答得对还不一定,你且耐心些。”
话毕,虞行烟已行至几位考官前。她向他们微微颔首,交上卷子后,便施施然转身离去。
紫衣女和黄衣女对视一眼,忙不迭地展开试卷,定睛细瞧。
茅岩莓,月光白,红玉茶,半天妖……一色香,纳珠茶,苍山云雾。
十种茶品,无一错误,簪花小楷流畅优美,映在桌案众人眼中,只觉赏心悦目。
“好!好!”
紫衣女低声道两声好,语气中满是激赏之意。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在了虞行烟身上,暗自点头。
这十种茶颜色相近,味道之差只在分毫之间。尤其是最后一道茶,不知难住了多少当世好手。她原以为能通过此关的,必定是有些岁数的老者,却不料这年轻女子竟能这么快通过!
黄衣女见她神情激动,嘴角扯出个笑来,提醒她:“又不是全答对便能通过,你忘了,规则变了些!”
紫衣女的笑凝固在唇角,忽想起几日前众人说的一件事。
蛊王名声在外,登门者不知凡几。多方打探后,他的癖好也不再是秘辛。有心人都知蛊王嗜茶,猜测茶或与最终考验相关,皆铆足了劲费心钻研。
先天味觉发达者在此关有独特的优势,若加以训练,顺利通过实非难事。
不久前,负责考校此关的几人发现通关的人越来越多,面色不虞。思来想去,他们决定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一些难度,“精准”筛选。
第102章
只是,加试的方法,紫衣女并不清楚。她是几人团中年纪最小的,向来不受重视,其他人“默契”地将她跳过,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
黄衣女的话令她心下一沉,不复原先的轻松模样。
她有些焦急地看着已落座的虞行烟,暗自念着:你可一定要答对!
-
角落里,燃起的香已烧了大半。场上,陆陆续续地站起了不少准备交卷的考者。
虞行烟自回到座位上,便进入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出神状态。除了偶尔会和身旁的陆霁低声闲聊几句外,大多数时候都极为安静。
方才她集中全部注意力分辨茶品,精神压力不小。待顺利交卷,她方长舒一口气,神经松懈下来。
陆霁见她表情闲适,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个极浅的笑。
先前在风荷院时,他尝过虞行烟泡的香茶,入口甘甜,令人难忘。此刻,见她气定神闲,智珠在握,心上竟泛起了几分甜意。
待香燃尽,黄衣女方从桌案上站起。
众人的目光都聚拢在她身上。
她环视四周一圈,润润嗓道:“时辰已到。还未答完的,请立即放下纸笔。”
她的眼风扫到了角落里三四个年轻的男子,示意婢女收走他们的答卷。
“哎-”,
“哎-我还没写完呢!最后两道茶到底是什么?”
一个黑衣男子跌足叹息,不甘地看着自己的试卷被收,端正的国字脸上满是焦急。
邻座的青衣男子看他两眼,为他解惑:“第九道是纳珠,第十道是用梅花雪慢煎的苍山云雾。”
那青衣男子出身不凡,是临安茶有名的富商,名唤裴夷直。他性子虽有些混不吝,但本事却很有几分。接手家族生意后,裴家的生意规模扩大不少,往来之流也由白衣变成了品秩不高的小官。
裴夷直此行的目的并非是求医问药,只是想通关后借此扬名。
虞行烟先前见他把身边的姬妾也带了进来,以为他是草包纨绔之流,却不料对方倒真有才能,对他的印象倒是好了一些。
裴夷直说话时,便觉察到有人在注视他。顺着视线一瞧,刚好和虞行烟对上了眼,顿时眼睛一亮。
他是在红粉脂香中长大的,见过的美人不可胜数。自弱冠后,身边伺候的丫鬟,纳进来的各房小妾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裴夷直本以为自己不会被任何一个女子所惊艳,可今日见到虞行烟,他方知何谓天姿国色,何谓绝代佳人。
他本欲走上前交谈,可刚离席,便见那女子身边的男子握紧了身侧的剑柄,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裴夷直脚步一顿,讪笑两声,重新坐了回去。美妾碧云见他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不由咬紧了贝齿,含怒地看了一眼虞行烟所在的方向,轻摇着男人的胳膊,撒娇软语几声,成功转移了男人的注意力。
虞行烟自然没有发现几人的交锋。她的目光穿过长几,投在了屏风后三个考官身上。
他们正在评卷。
--
两刻钟后,三人终于现身,开始宣读考校结果。
令虞行烟有点意外的是,除了她和裴夷直,顺利通关的人数只剩下了五人。
还不等他们喜上眉梢,黄衣女便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第一关尚未结束。你们还需要再参加额外的加试!”
加试!?
黄衣女的话让众人愣在当场,他们面面相觑,表情逐渐变得难看。
虞行烟对此早有准备,并不慌张。她和陆霁对视一眼,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煮茶由府上的十位婢女负责,其容貌性情契合着茶的特性。最后的加试,需要你们将煮茶之人与茶品对应,顺利通过即可进入下一关。”
区别于之前的含糊其词,这回,黄衣女成功给出了明确的过关条件。
只要能匹配成功,就能通过!
虞行烟微松口气。她的视线落在垂手而立的十位貌美女子身上,仔细回想着方才煮茶时的场景。
她记性绝佳,稍一思考,便记了起来。刷刷几笔,落笔如神,很快写就。
裴夷直慢她半拍,第二个答完。
余下几人就没那么轻松了。他们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神色颇为凝重。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加试结束,留在场上的便只剩下了四人。
第一关竟淘汰了这么多人!
虞行烟美眸微惊,视线在几人身上掠过,微微吐出口浊气,趁人不注意,右眼连眨数次。
陆霁自然捕捉到了这一动作,叹她精怪,眼角渐渐柔和起来。
第53章 混乱
“以上便是进入第二轮的人选,恭喜诸位。”黄衣女子含笑望着场上孤零零的几人,目光微不可见地在虞行烟身上一掠而过。
似是震惊她能进入下一关。
伴随着她的说话声,第一道门缓缓开启,门外等待许久的仆从们迅速涌入,挤占到了各自主子身边。
“小姐果然通过了。”绿翘兴奋地都要跳起来。
第103章
绿翘伺候主子多年,对虞行烟的茶道功夫颇为自信。只是在听到主子顺利通关的消息后,仍不免面露喜色。
韩光觑她一眼,抱拳道:“虞姑娘真是当世少有的茶道高手。”目光中满是激赏。
在碧水山庄时,韩光便知虞行烟茶艺精湛,但对于她的精湛程度,并不算了解。眼下见这么多人都被拦在门外,她却能游刃有余地过关,不由心内叹服。
几人感怀的功夫,裴夷直径自从人群中走出,斜挑着眉,慢慢靠近。
“虞小姐真是蕙质兰心。”他的桃花眼波光流转,望着虞行烟时脉脉含情,似对她情根深种。
深闺中的寻常女子,若是被他这么望上一眼,定会小鹿乱撞,桃腮飞红。可虞行烟早已见惯各色美男,并无什么特殊反应,只是掀起眼皮子轻轻扫了他一眼,客气道:“裴公子谬赞”。
目光凉薄,视他于花草无差。
在茶棚时,虞行烟便觉察到他对自己颇为关注,不时会往她的方向投来几眼。她当时留了个心眼。待最后宣读结果时,他赫然在列,虞行烟方顺利对上了号。
裴夷直的脸微微僵住。
他对自己的皮囊一向是有几分自得的,不然也不会惹临安城的众多少女芳心暗许。可来到蛊王这儿后,先是容貌定品仅为二等,后又被这貌美女子忽视,不免信心受挫,连带着面上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
思及此,他打量起了虞行烟身侧的年轻男人。
目光如刀,一寸寸在陆霁身上巡视。
猿臂蜂腰,肩宽体长,单单站在那儿,便已气度不凡;更别提他那极为出众的姿容,确实是世间罕有。
生平第一次,裴夷直嫉妒起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容貌。
陆霁自然感受到了他略带灼热的视线,不以为意,低声问韩光:“宫里的信送来了吗?”
他们离宫已有三日,往常这个时候,信件便会准时送到。信上内容大差不差,都是些贵妃病情稳定,望他们心安之类的话。眼下已是巳时,按惯例应当送到了。
“到了,刚送到。”韩光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陆霁接过,打开后却发现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贵妃呕血不止,出现下世光景。”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去看正偏头看着信上内容的虞行烟,发现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无比。
……
雪晴宫一片冷肃。
连续的几个阴雨天让宫里的砖缝中都透出股冷来。潮湿的雨雾绵延不绝,细密的水汽铺满了宫内的每个角落。
厚厚的帷幔后,陆玄璟呆坐在榻上,直直望着面如金纸的女人,宛如一座泥塑。
许是多日不曾合眼的缘故,他看起来异常憔悴。双眼中满是血丝,眼下青黑,若不是目光中透着股奇异的光亮,外人许会以为生了重病的是他。
“陛下,您多少吃一点吧。”
张思福捧着餐盘,白胖的脸上满是苦涩。
自太子一行人走后,陛下也不去上朝了,整日整夜地呆在雪晴宫,衣不解带地伺候着榻上的贵妃。
不食不宿,似是一副要殉情的模样。
太后见了,自然心疼不已。她苦劝未果,见皇帝还是一副油盐不进,扬言道:“不用管他的死活。”背地里却又差遣他们这些奴婢来劝。
陛下难道能听他们的吗?他不饮不食,遭罪挨打的却是下人。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想到这儿,张思福的牙酸了起来。
他悄悄抬头去瞧男人的脸色,见他脸色阴沉无比,心头一颤,慌忙将头低下。
唯恐情绪不佳的主子迁怒自个儿。
陆玄璟定定地打量着榻上的女人。
往常丰艳的面颊在几日内迅速消瘦,呼吸细不可闻。他得离得很近,方能听到这似有还无的声音。
他怔神地瞧着,手爱怜地抚着女人的脖颈,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层层的帷幔挡住了殿中其他人窥视的视线,无人注意到,男人悄悄地将手中的一枚黑色药丸放进了女子的檀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一入唇,便融成水,溢满了口腔。
很快,虞姮的唇角便流出了红色的血液,涓涓滴滴,印红了桃粉色的锦被
“张思福,快去叫太医。”
张思福正出神着,忽听到了陛下焦急的声音,慌忙跑出殿门外,将在偏殿里候着的几位太医唤了进来。
为首的张太医提着药箱,一路小跑进殿。刚看了贵妃脸色一眼,便神色大变,摇头道:“陛下,贵妃娘娘她毒发了。”
毒发!?
他身后的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心头悲凉,似被大水漫过。
怎么会这么快
按照之前诊断,贵妃至少还能拖个十天半月。可一旦毒发,丧命就在须臾之间。太子殿下和虞姑娘刚离宫,便是腋下生翅也赶不回来。
这回贵妃是真的挺不过去了。
他们心上不约而同地浮起这样的念头。
寒风从大开的门外涌入,连带着白色的雨沫一起卷席进来。
张思福侯在门口,不知怎地,打了个冷颤。
众人面色戚戚,大气不敢出。
第104章
谁也不敢抬头看榻边的男人。
陆玄璟极为平静,仿佛没有听到张太医说的话。
过了许久,他方直起身子。只是刚走了没几步,便呕出几口血来。
而后身子摇晃几下,“砰”地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
场上顿时乱作一片,人仰马翻。
*
陛下忽然晕倒,原本在雪晴宫候着的太医们撤走大半。
四周空荡荡的,靴子踩在青砖上的声音分外明显。
张思福缩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往里头走。刚进入主殿,便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呜咽声。许是刻意压抑的缘故,显出几分扭曲。
张思福眯着眼睛辨别了一下方向,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年纪尚小的宫女。
双眼肿如烂桃,正捂嘴哭泣。
看见来人气势汹汹,小宫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解释着:“奴婢担心贵妃娘娘。”
张思福狠狠剜她一眼,低声呵斥:“别哭了!贵妃吉人天相,你哭什么丧。”
这还没到哭的时候呢!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环视四周一圈,猛地察觉到一阵怪异。
未免太安静了些。
张思福眉头慢慢皱了起来,问她:“其他人呢?宫里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不知何时,贵妃身边伺候的几个大宫女竟不见了踪影。一个个地,净会给他添乱。
“陛下昏倒后,贵妃又咳血了,怎么也止不住。忍冬姐姐去找太医,可她半天没回来,春桃、夏影姐姐就寻她去了。奴婢那会正在娘娘身边伺候着,一抬头就发现其他人也不见了。”
“奴婢也不知道。”名唤冬灵的小宫女嗫嚅道。
张思福眉尖一跳,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徒劳。
雪晴宫的奴才们已乱了阵脚,急似热锅蚂蚁。他得另寻几个人过来,免得再在这档口出什么事。
他往榻上之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叮嘱冬灵:“你可要把贵妃娘娘看好了。我很快便回来。”他边说,边满腹心事地快步离开。
他没有看到,几乎就是在他出殿门同一时间,有一个人正冒着细雨,从远处踱步而来。
第54章
张琼华额上包着块黑色方巾,沿着朱红的宫墙徐徐行来。
雨丝如银芒,泻在她的身上,濡湿袖口的一角。因常年熬药的缘故,她身上的药草味很是浓郁。
往常,她总会在腰间佩戴各色香囊加以粉饰。不过方才她出来得急,回起来时已来不及,只好顶着一身药味在雨中奔行。
许是“近乡情怯”,离雪晴宫的殿门口越近,张琼华的脚步越是缓慢。待那几个烫金的门匾在视野中清晰可见时,张琼华止住身子。
她搓搓微微战栗的胳膊,枯黑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极为复杂的表情。
皇帝病倒,整个宫中都有些慌乱。后宫众人的重心都放在了圣上的龙体上,相应地,雪晴宫来往的人就少了许多。
人少也好,正方便她做事。
虽说贵妃毒发的速度比她预料得早一些,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可瞧见太后的一脸激动,她也顾不得心头的疑惑,决定将计划提前。
这“子母蛊”的下蛊条件简单,但想将子蛊从宿主身体中引出,却必须在宿主尚存活时施行。
张琼华本苦于没有机会进入如铁桶般防卫森严的雪晴宫,现下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她眼里闪过抹决绝,轻轻推开宫门。
—
内殿静悄悄的。
冬灵拧着毛巾,轻轻擦着贵妃嘴角溢出的血迹。
她动作轻柔,神态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内多出了一个人。
待鼻尖传来浓郁的药味时,她下意识回头,却见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琼华姑姑,您怎么来了?”冬灵纳罕道。
张琼华在她印象中,是个寡言少语,行迹古怪的人。她极少和宫人交谈,日日深居简出。怎么这回来贵妃的宫里了?
她泛着嘀咕。
张琼华瞥一眼她,叹道:“贵妃娘娘病重,我放心不下,过来瞧瞧。”说完,不等冬灵反应过来,继续道:“这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冬灵点点头。
方才,张总管和她说过:陛下骤然晕倒,在前朝、后宫都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如今后宫无主,能主持大局的人只剩下了太后,想来定是忙得焦头烂额。
她没料到在这种时刻,太后娘娘竟还惦记着贵妃。
雪晴宫的其他姐姐们私下里常说太后对贵妃并不满意,但以此看来,她们说的也未必是事实。
“太后娘娘费心了。”
冬灵真心地说了一句。
张琼华听了,嘴角勾出抹弧度极小的冷笑来。
她朝外殿努努嘴,“再换张帕子过来吧。这回我给贵妃擦上一擦。”
冬灵唔了声,听话起身,将身侧的位置让给她。她本已走出几步远,又想到方才问到的中药味,又折返回来,一脸好奇地问她:“嬷嬷是病了么?”
她走路静悄悄地,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张琼华本就做贼心虚,被这变故一惊,身子重重一抖,刚从怀里掏出的瓶子也滚到了脚下。
第105章
“我最近感了风寒,吃了些药。没事的。”她按住心头火气,催促她“你快去吧。这里有我呢。”
张琼华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地上扫过。
万幸万幸,地上铺着后毯,瓶子没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冬灵见这老嬷嬷神态有些僵硬,本能地觉得古怪,想上前一步察看,却被张琼华三两下推出几步远。
“快去!”张琼华冷了脸色。
冬灵毕竟年纪尚小,被她这样一催,瞬间将那点微妙的想法抛诸脑后,忙不迭地离开。
“吱吖”一声门响后,张琼华又确认了两息,方小心翼翼地自地上捡起玉瓶,拔下口塞,略有些激动地看着漆黑的瓶口。
一条拇指粗细的蛊虫从瓶中慢慢伸出半个身子。一截截的肢体扭动着,小小的触须在空中伸缩、翕合。
它通体漆黑,唯有头是鲜艳的红色。
张琼华忍住恶心,戴上羊肠做的套子,用两指将它捏了出来。这东西见肉就钻,她可不愿意沾上一点。
许是感应到了母蛊,张琼华只见榻上的虞姮表情变得痛苦。
她的脖颈处隆起了一道道青筋,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啊-”
榻上的人忽发出了一声痛呼。
张琼华低头看她一眼,事到临头,她竟有些犹豫了。
说实话,虞姮在宫人中的风评倒是很好。自她掌管凤印后,奴婢们的日子都好过许多。她不是个滥刑、苛刻的人,逢年过节给宫人的赏赐也颇丰厚。
张琼华虽不与人交往,但这些话还是多少传到了她耳里。
真的要动手吗?她动摇了一瞬。
善念甫停留一息,她便想到了自个苦命的幺儿,很快狠了心肠。
快了,等这件事完成,她就会有一大笔钱。她的儿不用再受苦了。
张琼华冷眼瞧着,双手因激动而微微痉挛。
她将肥厚的母蛊慢慢靠近虞姮,身子顺势前倾。
室内一片昏暗。
一阵微弱的气流声忽从张琼华身后响起。
有人来了!
张琼华心里一惊,反应极快,手一松,蛊虫就从她手中直直掉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女子的脸上。
同时,一把寒光闪闪的剑穿透了张琼华的肩膀。
痛意袭来,张琼华神情扭曲,但脸上却露出了一抹癫狂的笑意。
晚了,晚了!
母子蛊已经会合,现在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等虞姮咽气,太后娘娘就能重返青葱。自己任务完成了!
她的笑意在见到走入殿门的一群人后,凝固在唇角。
——
陆玄璟脸色铁青地看着书案下跪着的张琼华,眼中几乎要渗出血来。
若不是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背后的主使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他最敬爱的母后!
他早知母后对虞姮的椒房独宠颇为不满,但完全没料到,她对自己女人的恨意竟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
他不是没有预料。
凶手遍寻无果,锦衣卫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找到一点线索。这样通天的本事,除了他母后,不作他想。
可那点濡慕之情始终让他不愿怀疑,直到虞伯延戳破了他的侥幸。
按照计划,他给虞姮暗中服下了黑色的药丸,营造出一副“毒发”的假象,又以自己为诱饵,蒙骗了太后,终于让他们露出马脚。
只是,这真相,未免太沉重了些。
他苦笑出声,笑中带泪。
张琼华瞧见了,身子不自觉缩成一团。
偏殿里,紧绷且凝重的气氛让她瑟瑟发抖。
她不明白,明明自己蛊虫已经落在了虞姮的肌肤上,却没有往进钻,以至于子母蛊没能成功融合。
她不明白,明明陛下晕倒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还刚好撞破了一切!
太后呢,太后在哪里!?
她慌乱地往四周去瞧,只看见了金吾卫们刀柄上的阵阵寒光。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男人饱含着怒火的声音自她头上传来,冷酷如刀。
张琼华嘴唇开合几次,半晌,惨笑回道:“奴婢不知道陛下说什么。”
陆玄璟喉中响起了“嗬嗬”的讥笑声,他俯视着如蝼蚁般卑贱的老妇,拧眉道:“你不要你儿子的命了?”
张琼华扯了扯嘴角,脸上浮现出认命的悲凉。
她不是蠢人。
现下皇帝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她说话,她的儿子怕是凶多吉少了。就算她将事情真相和盘托出,他也不会放过母子三人。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多言。
陆玄璟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并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够了,他才让侍从往张琼华的身前扔了一个黑色的布袋。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自鼻尖传来。
张琼华面上肌肉一跳。
她不敢看袋子里面的东西,可两个侍从却将她的头扭过来,强迫她看。
十根血淋淋、被人切断的手指。连着皮肉,和白色的骨头。
张琼华喉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嚎声。
第106章
“说出来,朕会好好送他们一程。”
陆玄璟紧紧地盯着张琼华,整个人似乎要沉进黑夜中去。
眼中是跳动的、嗜血的暴虐。
疯子!疯子!
张琼华瘫软在地,终于认识到她惹了一个多可怕的怪物。
第55章 共死
养心殿门口,赵太后正在一圈圈地踱着步。
自当上太后后,她已许久没体会过这般焦灼的痛苦了。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小门,努力遏住想要闯进去的冲动。
虞伯延站在她身后的五步远处,垂手而立。
他的脸上是和太后一般无二的焦急,似乎也在为门内人的安危挂怀。
一炷香后,殿门开了道缝隙,张太医侧身而出。
“怎样了?皇帝他醒来了么?”一见他,赵太后便几步冲了上去。
“臣施了针,陛下再过半个时辰便能醒了。”张太医一边宽慰她,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太后戴着长长护甲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拨下去。
关心则乱,赵太后的护甲狠狠地掐住了他的一层薄皮,让他有苦难言。
“那哀家现在能进去看看吗?”赵太后的心放下一半。
“现在还不能。”张太医摇头,见太后面上浮现一层薄怒,急忙解释道:“陛下目前最需要的是清净。太后娘娘若贸然进去,恐怕于陛下龙体有碍。”
“哀家在这等了一个多时辰,却连陛下的一面都没见到。你这奴才,是不是在诓骗哀家!”赵太后福如心至,心头忽涌起阵不详的预感。
不对,不对!
她环视四周一圈,猛然发觉,殿门外竟只剩下了自己和零星几个大臣。
她来时,门外可是围了乌泱泱的一大圈人!
赵太后神情变得慌乱,她眸间划过丝厉色,几步走到殿门处,用力推开殿门。
张太医一边高声劝阻,“太后使不得,使不得啊!”一边将门完全打开,让她进去。
等宫装女子身影消失在门外,张太医长舒口气,和虞伯延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张太医性情耿介,从不作假。方才的这场大戏,他身心倍受煎熬。
陛下龙体有恙,他提着药箱一路赶来。等到了内殿,却发现龙榻上空无一人。正惶惑间,见礼部尚书虞伯延从偏殿内走出,冷静地瞧着他。
“你看看这个。”虞伯延没多说,只交给他一封皇帝亲笔写就的密信。
张太医一头雾水地打开,看完后心头的疑惑却一点没减轻。
他向来不是个多嘴的人。既然陛下让他配和,他照做便是。
于是,他作出一副尽力施救的模样,拖延太后。
只是,做戏这件事,他果真不擅长。在内殿忙活一个多时辰,愣是急出一身汗。
一出戏演完,张太医终于忍不住问他:“虞尚书,陛下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好端端地怎么开始设计起太后了。莫非他们母子间出现了觑隙,陛下想用这一招来试探太后是否真心挂念自个?
虞伯延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很快便知道了。”
—
赵太后一进门便感到了怪异。
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伺候的奴婢也无。她心头直坠,几步蹿至榻前,撩起帷幔一看。
果然空无一人。
她身子一软,跌坐在榻上,面皮轻轻抖了起来。
电光火石间,她潜意识忽略的线索此刻无比清晰地展现于前,串成一条线。
提前毒发的子蛊,皇帝忽然病倒,雪晴宫无人,琼枝……
琼枝……
赵太后狠狠闭住了眼。
中计了!
皇帝竟以自己的安危为饵,给自己下套!
她喉间涌起股腥甜,苍老的眼中满是愤恨。
青砖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细长的身影,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恍如鬼魅。
“太后,请吧。陛下正在雪晴宫等您呢。”虞伯延敛了双眸,对着那似被霜打的老妇回道。
—
一片令人胆颤的压抑。
张琼华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桌案后头那人的一句话,畏惧更深了一层。
“这便是奴婢知道的全部了。”张琼华浑浊的眼里满是泪水,“奴婢万死也难辞其咎,可奴婢的两个儿子是无辜的。求陛下留他们全尸。”
她握着地上的断骨,低声哭求着他不要折磨自己的孩子。
当年做那等昧良心的事后,张琼华便想过事发之后自己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可亲眼经历了,她方知痛彻心扉,锥心刺骨是何等滋味。
“全尸?”陆玄璟喉中发出声低笑,猩红的眼里满是癫狂。
“你为了你的孩子,来害朕的皇儿。竟还敢奢求朕留你们母子三人全尸。”
他从书案后起身,走到地上的老妇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语气冰冷刺骨。
丝丝缕缕的寒意自张琼华脚底窜起。
她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眼里发出一抹奇异的光亮:“奴婢不过是听从太后娘娘的吩咐罢了。罪魁祸首不是奴婢!”
“朕知道。”陆玄璟轻轻地笑了,“一切都是因为朕有一位好母后啊!”
第107章
赵太后一进门便听到了男人阴寒的声音,身子不自觉地僵住。缓了几息,她方稳住心神。
“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赵太后若无其事地问道。待走到近前,她似是发现了地上的女人,讶道:“琼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竟是打算蒙混过关了。
陆玄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做作的表演,身形未动。
没人搭话。
赵太后的脸色胀红起来。
令人难堪的沉默中,赵太后的戏没法再继续了。
她收了神色,冷声道:“陛下龙体无碍,哀家便放心了。没事的话,哀家先走了。”她朝张琼华使了个眼色,是要领她回去的意思。
“为什么?”陆玄璟垂眸看着矮他半头的老妇。
似是第一次认识她。
“为什么?”赵太后重复了一遍,仰头轻笑道:“哀家是为了陛下啊。”
她的眸中流露出一抹轻盈的愉悦来。
“我儿啊。你从小不受先帝疼爱,封地也是偏远穷苦之地。若无意外,你此生都会将是个不受重视的藩王。”赵太后语气似梦似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她出身不显,在后宫挣扎多年仍只个小小的嫔。内心不甘自苦毋庸讳言,然最令她忿忿的并非是自个不是宠爱,而是她十月怀胎,从小机敏过人的儿子也将泯然于皇子间,对处处不如自己的人俯首称臣。
蛊,对别人是毒药;对她,可是救命的良方。
一切如她想象中那般顺利。
她的儿子,她富有雄才大略的儿子成功登上了皇位,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
“莫要怨哀家心狠。换做任何一个母亲,她也会这般做的。”赵太后脸上浮现出抹“慈母”的微笑,对设计害人并无丝毫愧疚。
“为什么要害姮儿。”陆玄璟抬起沁血的双眸,嗜血的恨意在其中涌现,“她是无辜的!”
“无辜的!?”赵太后嗤笑了声,“她狐媚惑主,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自入宫后后宫便形同虚设,你似中了邪般扑在她身上。哀家是为了大魏的江山考虑。这等妖妇,合该落得这般下场。”
提起虞姮,她便愤恨不已。
陆玄璟“呵”了声,从袖中掏出管瓷瓶,嘴角微扯:“那这子母蛊呢?”
赵太后的手轻轻蜷缩了下,最后一丝侥幸也无了。
这子母蛊和其他蛊的效用不一样,是“以一换一”的邪术。皇帝既然知道了这蛊的效用,那她话的可信度便降低了一半。
她的立场,也从为国祚绵延而考虑的公心变成了为满足自己贪欲,布下杀招的私欲。
“哀家是为了陛下。”赵太后重复道。
“为了朕。”陆玄璟大笑起来。
他指着赵太后,眼里流出了血泪,“母后,你便是这般为我考虑的么?对姮儿下蛊,谋害皇孙,这便是你想要达成的目的么?”
他目光中满是令人心悸的绝望,一寸寸的痛苦从四肢百骸里涌出。
赵太后望着状若癫狂的儿子,脑中雷鸣般作响。而后,她听到了一个令她胆寒的声音:
“太后赵氏,因病猝逝于景泰宫。遵其遗志,葬于行宫内。”
男人一字一句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宣判着她的死期。
“不!你不能这么做!哀家是太后!”
她激动地扑上去,涂着鲜红蔻丹的护甲狠狠地在男人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来人!将太后‘请’出去。”陆玄璟浑不在意地抹了抹面上的血迹,平静吩咐道。
很快,几个护卫便将太后从地上拉起,一步步将她拖出门外。
“你竟为了一个女人,要害死你母后!”赵鸳儿眼里的光熄灭了。她望着正从殿门外走来的虞伯延,喉中溢出悲鸣,狞笑道:“红颜祸水,不得好死!大魏的江山,迟早要毁在那虞氏贱妇手中。”
虞伯延不发一言。他行至陆玄璟身边,低声道:“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陆玄璟偏头看他。
半晌后,开口问道:“伯延,你恨朕吗?”
虞伯延心头一叹。
他望着英伟的帝王,张嘴欲言,什么也没说。
无声似有声。
“若是没有朕,姮儿应当会很幸福地度过一生。朕知道的,她从来都不喜欢皇宫。”陆玄璟的脸上泛起丝诡异的潮红。
虞伯延感到了些许怪异。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陆玄璟忽做了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他竟将母蛊从瓶中飞速取出,放在了自己脖上。
原本奄奄一息的母蛊甫沾皮肤,便恢复了活力,迅速钻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啊!”
恰巧回头的赵太后正好窥见了这一幕,她目眦欲裂。挣脱开侍卫,扑上来拼命嘶吼着。
“来人!快叫太医”!虞伯延变了神色。
一旁的张琼华也被这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
母蛊未吞噬子蛊便进入人体,只会有一种可能:宿主会在三日内痛苦死去,且无时无刻都在经受蛊虫啃啮血肉之苦。
第108章
它给宿主的痛是子蛊的十数倍。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死意已决,想和贵妃一起走么?
张琼华的心里涌现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雨雾沿着门窗飘进,殿内每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冰凉。
第56章 石室
别院内。
虞行烟愣愣地看着信上的内容,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明他们走之前,姑姑的病情已趋于稳定了,怎会突然毒发?宫里出事了?
她下意识地咬紧红唇,长睫快速闪动。
陆霁见她神色有异,心头微叹。
他倒是比虞行烟冷静地多,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终于找到了些许不同。
“这“世”字有点问题。”陆霁唇角泛起冷笑。
往常宫里送来的信都会在最后一字的末尾做记号,以做辨别。可这回的信,最后一个字的笔锋正常,并没有多出或凹陷的部分。
陆霁从不怀疑陆玄璟对虞氏的偏宠。
他不觉得,在虞氏被人暗中下毒后,还能有人在陆玄璟面前使出阴域伎俩。
这信上的内容,只怕是为了迷惑幕后之人。
虞行烟心下一松,细细观察了会儿,慌乱去了不少。
陆霁长眸微眯,远眺着京城的方向,伫立良久,打了个响哨。
“调查一下宫内到底出了何事。”他对悄然出现的暗卫吩咐道。
—
“请诸位拟定比赛人选,第二关将于一刻钟后开始。”扎着朝天髻的一对双胞胎笑眯眯地提醒大家。
距离第一场比赛结束不过两个时辰,第二关便迫在眉睫。
人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无。
除虞行烟一行人外,通过第一关的几人都在小声抱怨。
“这么短的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摇摇头。
“你若没做好准备,可中途退出。”裴夷直看他一眼,语气讥讽。
来这儿的人无一不是实力过人之辈,看其他竞争对手颇有点“同类相轻”的意思。这文士男子一露出了退缩之意,便让裴夷直捉住了可攻讦的理由。
角落里的一对少男少女双手抱胸,警惕地望着这边的情况,并不与其他人交谈。
皆非善类。
虞行烟将一切览于眼底,心里有了盘算。
——
在众人翘首以盼的视线中,朱漆门缓缓开启,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令人胆颤的寒意自黑暗深处袭来,带着一股腥臭味。
虞行烟对气味尤为敏感,下意识皱眉。
陆霁见她面色苍白,垂下眼眸,劝道:“你若不舒服,不要强撑。”
此番闯关,危机四伏。纵然给了她一粒解毒丸,陆霁仍不能放心。
他不愿去深究自己这般做的原因,只是想着: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让身边的女子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虞行烟摇头拒绝。
她不是个会打退堂鼓的人,既然来到了这里,便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第一个进了甬道。陆霁紧跟其后。
裴夷直、中年文士和那对年轻男女忙不迭地跟上。
甬道内笼罩着浓郁的黑暗,暗处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当众人犹疑不定时,几步远处,忽地亮起了一处微光。
一道细窄的身影悄然出现,依次点燃了甬道两侧的长明灯。
、
杏眼微眯,巧笑嫣然,不是阿碧又是谁?
昏黄的光晕顷刻间溢满了整个空间,隐在黑暗中的东西渐渐现出踪迹。
竟是一座巨大的石室!
石室由漆黑的巨石整块铺成,屋顶、石壁、地板上笼罩着薄薄的灰,阴冷的风不知从哪个地方吹过,卷袭着灰尘集聚在众人脚下。
虞行烟抬头打量四周,惊觉四周的石壁竟刻画着各色浮雕。
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皆绘制得栩栩如生,或挥舞百足扑面而来,或直起躯干张口流涎,或凌空扑下凶相毕露,各个神态狰狞,似要将面前之人啃食殆尽。
层层叠叠的毒虫堆在一起,足有两丈高。
“啊—”中年文士不提防看到这样可怖的场景,惊呼出声。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竟被壁画吓得神魂俱失,见到裴夷直嘲讽的眼神后,他的面孔瞬间变得胀红。
“我初见时,也被吓了一跳呢。”阿碧宽慰一笑,给他解围。
几人的身形隐在昏暗中,除了脚下的一方土地,视野远处仍是朦胧的幽寂。
“走过这道走廊,尽头便是一道木门。那儿便是第二关的所在地”。
阿碧将打火石递给陆霁,笑意盈盈。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阿碧忽推了推身后的墙壁,从裂开的门中迅速消失。
“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女孩清甜的声音回响在甬道中,徒留一地静寂。
一切发生得太快,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陆霁长睫微动,不着痕迹得将虞行烟拉到身前,低声道“跟我走。”
跳跃的烛火中,男人漂亮的凤眸少了往日的凌厉,神情也似浸了水般柔和。
虞行烟心神一动,一种莫名的情愫从心底滋生。她敛下双眸,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第109章
幽暗的长廊中,众人沉默前行,犹如一支肃穆的军队。
半刻钟后,一道巨大的铁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神色一凛,知道这便是第二关入口,皆屏息以待。
陆霁将钥匙轻轻插入孔中,“咔哒”一声,铁门徐徐打开。
一座恢宏的殿堂现于眼前。
九根汉白玉做的的石柱巍然伫立,其上缠满了黑色的锁链,远望之,犹如睥睨的巨人。
石柱四周,每隔五步远,依次排布着一个手执刀镬的青铜士兵。他们队列整齐,神态激愤,眸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这一刻,虞行烟似置身于真实的战场中,耳边依稀回响着士兵的怒吼声和惨叫声。
空旷的室内,众人轻微的呼吸声不时响起。
一片诡异的宁静。
“看这儿!”红衣少女的一声提醒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只见殿堂西南角,一个三丈高的圆形祭坛傲然耸立,无数个半人高的青铜兽像,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铺满了祭坛的外围。
从虞行烟的方向,刚好能看到兽像的正面。
和甬道上绘的浮雕一样,这些兽相俱是不同神态、不同动作的五毒。
又出现了。
虞行烟的视线从祭坛上划过,暗忖着这些铜像间的关联。
通过第一关后,虞行烟对细节分外注意。她觉得,五毒的形象多次出现,很可能是蛊王留下的重要提示。
陆霁环视四周一圈,耳朵捕捉到了几声细微的声响。
还不等他细听,殿堂内的烛火忽一下全灭了,脚下的青砖地板也传来了若隐若现的响声。
令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逐渐变得清晰,犹如爬行的节肢动物挥舞着它们的触足。
几人下意识抬头去看。
巨大的白玉柱上,各色毒物正蠕动着身子往下,似潮水般袭来,交织成一道黑色的瀑布。
最前方的,竟是两条十米长的巨蟒。
它们吐着蛇信,在光滑的石砖上快速游曳前行。须臾之间,离众人仅剩下了十步远。
“啊啊啊—”男人的惨叫声连绵不跌地响起,凄厉地似要划破苍穹。
裴夷直双目僵直地瞧着眼前一幕,面色惨白。
鲜有人知,他平生最害怕的便是蛇蟒。
只要见到它们“嘶嘶”地吐着蛇信,在地上沙沙爬行的画面,他就浑身冰凉,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我退出!”裴夷直第一时间吹响了手中紧攥的口哨,宣布放弃。
与此同时,他站立的石板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细窄的长缝,将整个人吞了进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留在众人眼底的是块完整的石板。
“退后!”
陆霁低喝一声,拔出长剑,几个跃步,劈刀而下。
“噗呲”一声,刀剑入肉,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一条巨蟒瞬间被斩成两半。
另一条蟒见状,竟迅速调转蛇头,朝虞行烟而来。
第57章 虫潮
虞行烟早有准备,几步避开巨蟒的血盆大口,闪至一旁。
“接着!”那妙龄少女娇喝一声,将一根浇满桐油的木棒递给她。
他们师兄妹担心秘境里有毒物,事前准备做得极为周详。
果然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事态紧急,虞行烟顾不上说话,分神一瞥,目露感激。
挥舞的火棒对巨蟒无疑是个极大的威慑,进攻的态势越发疲软。
安全圈不断扩大,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左支右绌。
场上五人,陆霁武功最高,冲在最前;师兄妹功力深厚,事前又做了充分准备,并不见多少狼狈;虞行烟身体灵活,闪避游移,消灭潜进包围圈的蝎虫、蜘蛛。
唯有中年文士,既不会武功,胆子又小,只能缩在他人身后。
忧惧害怕下,他一不留神,竟被毒物咬了几口,没一会儿,便脸色铁青,眼前黑红一片了。
巨蟒似是发现了这一异常,庞大的身躯先往后急退,然后直起蟒身,扭转方向,从侧边快速潜行。
“沙沙”,“沙沙”,既是蛇身摩擦地面的声音,更似是命运敲响的钟声。
中年文士颊上汗水涔涔,欲要躲避,双腿却不听使唤,悲愤之余,不再挣扎。
他闭上双眼,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孰料,那蟒在距他几寸时,再次变向,往一女子而来。
虞行烟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虫潮上,哪会预料背后会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蛇头?待鼻尖传来腥臭的气息时,早已回天乏术。
足有灯笼大的蛇头悄然逼近,眼看就要将那女子吞了去,施救已然来不及,其余几人心下悲凉,不忍再看。
“扑哧—”、
“咕咚——”两道声音响起。
他们睁眼望去。
预想中的可怕场景没有发生,反倒是那颗蛇头,在地上“咕噜咕噜”地转了好几圈。
场上中间,一个黑衣男子持剑而立,他脸上、身上都是喷上的鲜血,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
如此狼狈,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用力怀抱着眼前的少女,犹如捧着稀世珍宝。
第110章
虞行烟惊魂未定,额上沁出冷汗。
“别怕,有我在。”陆霁轻声
安慰。
短短五字,很寻常,却奇异地平复了她的不安。
几人悬着的心落到实处。缓了会神,再次迎了上去。
长鞭、软剑挥舞;火把桐油齐上;药粉不断挥洒……几人通力合作下,毒物的尸体渐渐堆成了小山。
再度将近处的蝎子逼退后,虞行烟已是气喘吁吁。
长久的体力消耗令她的身体已至极限,双臂几乎抬不起来。
她望着前方似乎不知疲惫的三人,高声道:“这些东西是杀不完的,先撤到祭坛上。”
他们劈砍足有一刻钟之久,可这些毒物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石柱上,往下爬的毒虫源源不断,像是没有尽头。
陆霁动作一滞,目光扫过身边二人。
显然,经过长时间的搏斗,除陆霁外,几人都已体力不支,出手的速度、力道都下降许多。继续缠斗,他们迟早会体力衰竭,殒身于此。
陆霁深呼吸一口气,抄腰抱起虞行烟,凌空纵跃,片刻功夫,便跳到了祭台之上。
那对师兄妹也足尖轻点,旋身落了上去。
中年文士又急又气,狠掐自己大腿一把,依靠痛意带来的片刻清醒,全力往祭台奔去。
他一边跑,一边躲避虫潮,等迈上台阶时,外袍俱已湿透。
祭台离地尚有一段距离,延缓了毒虫往上爬的时间。
只是,看着堆叠在一起,隆聚成小山堆的虫潮,虞行烟的眉头越皱越紧。
一定会有办法!
她安慰自己,开始仔细寻找线索。身子腾挪间,无意间碰倒了台上的几个石像。她下意识伸手去碰,瞥见兽像神态,目光猛地一缩。
“这兽像似乎和善了点。”虞行烟喃喃自语道。甬道中的五毒浮雕更狰狞些,祭台上的却更温和。
温和……虞行烟沉吟,长眸微动。
一道线索飞快地自她脑海闪过,只是还不待她捉住,便“咻”地溜走。
须臾之间,毒虫爬上祭台。
劈刺、挥砍,几人再度,尸体再度堆积在众人脚下。
火棒燃烧殆尽,虞行烟挥舞着布条,扫落着尚未死透的毒虫。
动作间隙,她视线再次扫过祭台中央的青铜石像,脑中灵光乍现。
她知道自己忽略什么了。
进入石室后,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青铜人像上,之后又被虫潮吸引了大半的注意力,角落里的祭坛显得无足轻重。
可如今他们退到了此处,于高处四望,骤然发现这场地布置得有些怪异。
青铜士兵是位于大厅正中央,而祭坛位于西南方,并不在场地中央。显然违背了普遍认知。
蛊王性情和常人不同,她起初并未将这点违和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倒像是给他们的一点提示。
西南、正中;生途;死路……
方位!
对,是方位!
八卦图中,“震”为生门,恰合此处方位。先前的青铜士兵和蛊虫不过是迷惑他们的假象。
“我知道了!”虞行烟眸光大亮,“生门就在这祭台之下。”
她心中大定,摸索着祭台上可能有的机关。
几人自然也听到了她的话,信心倍增,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些。
在触到祭台边缘的一个凸起时,虞行烟双眸一亮。用力一摁,整座大殿忽然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一道往下的台阶缓缓出现。
众人不自觉屏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虞行烟和陆霁交换眼神,并排下行。
随着最后一人身影消失,甬道迅速关闭,拦住了涌上来的黑潮。
—
幽深的台阶似有无穷多层,一侧是坚硬的墙壁,另一侧腾空,毫无遮挡。
高渺、旷远的气息扑面,似是千年尘封的过去,迎来了远道而来的旅人。
中年文士落在最后面,他的腿不住地痉挛颤抖。
他中了虫毒,方才又急速奔跑,毒素随着经脉四处流窜,已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双目昏沉,心脏剧痛,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他握紧了手上的黑哨,迟迟下不了决定。
现在放弃,还可保全自己,留得一条命在,他安慰自己。哨至唇边,又开始摇摆:第二关即将通过,真的要放弃?
他不甘心啊
努力这么多年,从青年等到中年,方走到这儿,竟要功亏一篑么?
不,不!还是再撑一会儿!
他吐出浊气,原地歇了会儿,紧紧挨着右侧墙壁。慢慢下行。
白衣少年发现了他的异常,止住脚步,想了想,扶住了他。
“谢谢,谢谢!”文士不住地感谢,一脸真诚。
少女瞥他一眼,轻哼了声。
她这个师兄,面冷心热,素来是个怜贫恤弱的人。唯独对自己,冷心冷肺,和块石头似地。
想想就有些委屈。
她把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少女情思抛至一旁,不情愿地,支起了文士的右边身子。
第111章
虞行烟回头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唇角绽出笑来。
有人帮忙就好。
—
走着走着,台阶尽头,慢慢地出现了昏黄的光晕。
快到了!
几人大喜过望,中年文士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心神震动,不自觉地,步子迈得大了些,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悬空一侧倒去。
红衣少女下意识去扶,可男人的身体重逾百斤,如小山压来、
她不但没扶住,反被带得一个趔趄,失去了身体的控制,然后上半身后仰,整个人踏入虚空之中!
眨眼间,变故横生!
“师妹!”白衣少年高喝一声,凌空跃起,脚尖在空中虚点几下,如离弦之箭,俯冲而下。
虞行烟只注意到了他翩飞的白色衣角。往下望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黑。
“救我!”中年文士微弱的声音自阶下传来。
他反应极快,方才和少女一同掉下,迅速扒住了台阶边缘,留得了一线生机。
陆霁却并未如他设想般,救他上来。
虞行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事出突然,她和陆霁走在最前,对身后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只以为这是个意外。
看陆霁表现,似有隐情?
陆霁冷笑一声,弯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在虞行烟困惑的目光中,将中年文士的手指一根根扒开。
一根小小的银针赫然出现,幽蓝的星芒不时闪烁。
中年男子目眦欲裂,看陆霁的眼神,恨不得生吞了他。
“你动的手?”虞行烟哪还有不明白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生路在前,她完全想不通,男人这样做的目的。
陆霁冷冰冰地盯着他。
文士下手很隐蔽,若不是他扒在阶上的右手形态很不自然,陆霁根本不会生出怀疑。
中年男子眼看计划败露,暗道一声可惜,讽道:“拉两个人垫背,也值了!”
他中毒已深,就算得到救治,第三关也势必参加不了。
他不甘心啊!
那么多年的苦心孤诣,那么多年的蝇营狗苟,终究沦为镜花水月。恨、怨是自然,再想到他人夙愿终成,愈觉愤愤难平。
恶念滋生只在一瞬间!
这是他参加的第十四次历练。
来之前,他就做好了绝不退赛的准备。为避免自己被关卡虐杀,他这回为自己准备了银针,可在一刻钟内无痛往生。
只是,他自己也没预料到,用上这针的竟是旁人!
想到那少女向自己投来的临终一瞥,不敢置信,悲愤交加,他便快慰。
可惜,没把他们两个拉下去。
中年文士不甘心地望了最后一眼,松开双手,身子往后一跃。
许久,地下方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第58章
微风和煦,天朗气清。耳畔是鸟鸣啾啾,面前是绿树繁花。
虞行烟惶惑地打量着这片春景,显出了几分呆滞。
陆霁呢?怎么出来后,竟不见他了。明明他走在自己前面啊。
隐隐约约地,似有什么东西,无形间被她遗忘了。
虞行烟摇头,只觉记忆出现了断层。
往前看看吧,陆霁说不定就在前头等着呢。
虞行烟顺着羊肠小道一路往前,脑海中越发清明。许多隐忧、担心因这无边美景,慢慢沉淀到了心底。
无边的旷野上,她哼歌前行,快活无比。
鲜花编织的花环束于她的额上,裙角处是花草的气息,如花间仙子闲庭散步。
半刻钟后,一座巨物于转弯处赫然现身。
这是……这是!虞行烟惊在原地。
这是一座在前世很常见,但在大魏绝无可能出现的建筑,一栋三层楼高的别墅。
几乎在认出来的刹那,虞行烟眼眶骤然潮湿。
她顾不上许多,急忙往前方奔去。
正在花园中修剪草坪的两人也注意到了她的身影,面上是浓浓的震惊。
“烟烟!”中年男子看清来人后,颤声喊道。随即放下剪刀,快步跑来。
“爸!”虞行烟一把搂住父亲虞霁南,眼泪夺眶而出。
花海中,三人拥抱而泣。
“烟烟,这几年,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也不给家里人来个信啊。”母亲吴婧带着哭腔问道。
女儿自三年前去澳洲留学后,便似是人间蒸发,再也没能联系上。
她和丈夫每年至少有大半年时间留在澳洲,就是为了寻她。
报警,发布寻人启示,联系大使馆……能想到的寻人法子他们都尝试了,可女儿仍是找不到。
极度悲痛下,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女儿可能不是失踪,而是早已死去。
这场打击令他们二人的身体变差了很多,也没法继续工作,日日守在家里,以侍弄花草度日。
只是,他们没想到,有朝一日,消失三年的女儿竟回来了。
吴婧泪眼婆娑。
神情平复后,吴婧方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问出心中疑惑,“烟儿,这衣服哪来的?”
第112章
她记得女儿没有喜欢穿古装的癖好。
虞行烟一顿,记忆中一片茫然。
“可能是之前买的。记不太清了。”她笑了笑,两手挽住住父母的胳膊,“先进去吧。”
——
屋内的陈设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似乎主人从未离家三年。
梳妆台、手办、漫画……虞行烟的手指挨个划过它们,留恋地触碰着。
温暖、平静的感觉从四肢百骸涌来。虞行烟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安心的时刻。
她脱掉软靴,展开被子,好好睡了一觉。
再睁眼时,已是日暮西沉的黄昏。
无边霞光,灿烂千里,卧室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
虞行烟伸开五指,感味着微热的感觉,不知为何,眼泪下来了。
只觉前尘仿若大梦,此刻方为永恒。
—
“你爱吃的莴笋,多吃些。”吴婧笑眯眯地看着女儿。
女儿在家时,最喜欢尝的就是这道清炒莴笋。吴婧揣度着她的口味应当没有大的改变,精心烹饪了一大桌菜。
她没问女儿失踪三年的具体遭遇,想着有一日,她愿意说的话,自己当听众便是。
虞行烟拾筷一尝,果然是熟悉的味道。“好吃哎。”她面上流露出几分惬意的满足。
她年纪正好,容颜极盛,颔首微笑时,如千万桃李盛开,艳色逼人。
吴婧看得心惊。
女儿几年未见,出落得倒是越发好了。惊鸿一瞥下,竟让她感到陌生。
“烟烟,你最爱的那部漫画更新了最终结局。要不要看一看?”虞世南抛出了一个令虞行烟分外心动的提议。
他知道女儿有一部追更了十年的动漫,一直期盼着大结局。
几月前,漫画迎来终结,多家媒体争先恐后报道。他常看的本地报纸也不例外,留了个豆腐块大小的边栏做了简讯。
他当时看了,内心冰冷刺痛,如百爪挠心。
只是,女儿回来了,新闻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太好了!”虞行烟惊呼出声。阔别三年,一回家发现漫画迎来大结局。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她迫不及待,竟连饭也顾不上吃,想回屋一探究竟。
“快吃!快吃!”
吴婧用筷子敲了女儿手背一下,不高兴地看丈夫几眼。
女儿心头有了挂怀,哪能耐下性子吃饭?她可不愿自己辛苦一下午的劳动成果,落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我也是为女儿考虑么。”虞世讪讪道。
吴婧撇撇嘴,语气不善:“你是慈父,倒显得我不通人情了。”
虞世南一听话头,便知不好,连忙讨饶:“我的错,我的错。”又向虞行烟使了个眼色,“烟儿先吃饭,晚上看也来得及。”
虞行烟读懂了他的眼神,从善如流道:“妈妈做的饭就是好吃,我想这一口已经很多年了。”
她捧场地给母亲一个大拇指,又多说了几句话,果然哄得吴婧眉开眼笑。
—
接下来的几天,虞行烟过得无比快乐。
她痛快地看了好几场电影,追漫画追得泪眼汪汪,挨个品尝各类甜点,和好友叙旧,与父母彻夜聊天……
面对失而复得的女儿,虞世南和吴婧的耐心比之前多了不少,对她一些不健康的生活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唯一所求的便是女儿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其他的不再奢求。
____
时光似水,转眼间,十天已过。
春天日温暖,窗外,绿植茂密。
松软的蛋糕味从厨房传来,很快地,整个别墅都充满了甜滋滋的气息。
落地窗前,虞行烟歪躺在摇椅上,捧着一本小说细细地读着。
等翻完最后一页时,她微叹口气,将书放回了身前的圆桌上,柔软的身子往后一展,陷进椅中。
墨绿色的飘窗前,她的身影显出几分落寞。
吴婧出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心一揪一揪地疼。
“明早咱们去一趟外婆家。你几年没回来,外婆念叨了好多次了。”吴婧水果刀使得飞快,边削梨皮边笑道。
许是隔代亲的缘故,虞行烟颇受家族长辈的疼爱。
前几年,女儿失踪,他们考虑到双方父母的身体状况,并未将实情道出,解释:女儿国外学业忙,回不来。
这说辞自是令人失望。
老人不知情由,以为她被西方世界迷花了眼,不愿意回家,暗骂道:小没良心的,白疼她了。
逢年过节,总要念叨几句。
女儿既然回来了,吴婧当然不愿误会持续下去,想尽快带她在众人面前露个脸,消弭误解。
虞行烟“唔”了声,接过她削好的梨,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妈,你有见过我的东西吗?”
莹白的面庞上,困惑不解。
很寻常的一句话,吴婧听了,面色陡变。
“没看见。”她矢口否认,不见丝毫犹豫。
声音又快又急,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
第113章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虞行烟小声说道,怀疑地望向她。
吴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她呵呵一笑,掩饰尴尬,“那天你是空着手回来的。”
虞行烟长眸微敛,声音闷闷的,“那我穿回来的衣服去哪了?”
怎么也找不见了。
吴婧定定瞧她几眼,笑了笑,“衣服我送干洗店了,过几日他们会送过来。”
虞行烟短短地“哦”了声,像是信了。
—
卧室内,虞行烟翻看着笔记本,眉头紧皱。
明明几日前,她在上面写了字来着,怎么成空白了?
她无意识摸了摸装订线,掌心一阵挠刺。凑近细看,缝中落着些细小的纸屑。
像是有人用力撕过。
虞行烟心中一沉,感觉微妙。
她从书桌前的笔筒中抽出一根铅笔,握于手中,细细描摹。
她有个不太好的习惯,用笔很重。第一页写的字,不仅能印到背面,第二页也能留下些凹凸的痕迹。
虞世南以前拿此事打趣过她,说她写字“入木三分”。她只当这话是对自己的夸赞,不以为意。
没成想,今日这习惯竟有了用处。
浅黑色的字样逐渐显露形迹,全是些支离破碎的单字、单词。
“陆霁”、“姑姑”“任务”、“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些”……
除去开头几个意义不明的词,剩下的都是“来不及”、“快点”之类的催促词,写了满满一页。
虞行烟看着看着,忽觉背后发凉,心惊肉跳。
她敛眉深思,先用红笔在姑姑两个字上画了个圈。她确实有个姑姑,不过一直旅居国外,和虞行烟多年不见,感情淡薄。
这个姑姑,指的是她?
虞行烟微微摇头。然后将目光落在陆霁两个字上。
陆,霁。
她舌尖无声滚动着这个名字,只觉熟悉莫名。
脑海中仔细回想一番,却发现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丝毫印象。真是奇怪。
她拧眉思考半晌,毫无所获,反而头疼欲裂。
算了,不想了。
虞行烟叹口气,仰躺在椅上,忆起母亲方才的异常反应,更觉迷惑。
这都什么事!
第59章 记忆
心中有了疑窦,虞行烟睡不着了。
晚上11点,她躺在卧室的床上,心念电转。
床铺柔软如云,懒了四肢百骸,往常最是舒服不过。如今却对她失去了吸引力。
她凝眉苦思,精致的小脸上充满疑惑。
母亲的态度,莫名熟悉的名字,隐隐泛起的不安……杂念千头万绪,却不知如何着手。
先记下来吧。
她起身,原打算在本子上写点线索。
翻开一看,又冥冥中觉得有些不妥。想了想,干脆挑了支笔,将睡衣的下摆往上捋了几寸。
这回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她满意一笑。
—
到了半夜,天气陡变。
暴风骤雨袭来,苍穹黑似泼墨。偶有紫色惊雷自遥远天际闪过,带来赫赫神威。
寒雨顺着半开的窗户斜倾进来。冷风四灌,惊醒了沉睡中的少女。
虞行烟身子微颤,紧了紧被子,欲要再睡,又觉露在空气中的双臂冰凉难抑,索性认命关窗去了。
一番动作做完,睡意跑了大半。
她暗恨自己没看天气预报,锤了几下床,拿起枕边的手机,瞥了眼时间。
凌晨4点34分。
早着呢。
虞行烟轻蹬几下软被,试图再度进入梦乡。
半晌未果。
干脆打开手机,开始在各大app消磨时间。
八卦是人类的共性。
她先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几个狗血情感贴,大感满足;又在几个匿名帖子上徘徊许久,半信半疑地点了进去。
手机微弱的光中,虞行烟聚精会神地看着,神经愈发兴奋。
看得多了,软件便开始根据她的喜好进行了推荐。
虞行烟都点了“不感兴趣。”
直到一个名为《你留学时有哪些趣事》帖子跃入眼帘。
这我熟啊。澳洲我可呆了三年呢。
她兴冲冲点进去,正准备编辑长文,写点留子旧事,忽然头皮发麻。
她想不起来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只有最初刚到澳洲时一个月的回忆,之后一片空白。
与漫长的三年时间相比,她能记住的东西,是那么的单薄、可怜。
异国他乡求学的苦闷,饮食不适应的艰难,日常社交的隔阂……留学生常见的烦恼她全都没有。
不对,不是没有,而是她毫无印象。
甚至连自己在澳洲哪里居住,助教老师是谁,统统忘却了。
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块。
更令她心惊地是,若不是碰巧看到了这个问题,她甚至从没意识到这个点。
她是怎么回来的,她的东西呢?等等,父母这几日,有和她交流过她的留学日常吗?
她回来这么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记忆有问题?难道是自己太迟钝,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事实?
第114章
虞行烟感到了恐惧。
她望着这间自己居住了十几年,无比熟悉的卧室,额上沁出了冷汗。
镇定,镇定。
她深呼吸几口,一跃而起,翻身下床。
没事,她有日记。对照看看,就知道了。
虞行烟拉开椅子,从书桌左侧的第二个柜子里拿出笔记本。
上面空无一字。簇新,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虞行烟愣住了。
她记得她似乎写过一些东西啊,怎么不见了?她记错了?
虞行烟不太甘心,开始在房间内翻找。
枕头下,墙缝里,书架,翻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
就当她要放弃时,她眼角余光忽地瞥到了床头柜的一侧柜边上,有什么东西在闪。
她弯下腰,伸手去拿。
一块拇指大的的箔片。
虞行烟失望难言。正要将它丢到垃圾桶中,又若有所感的回头望了一眼。
她瞥了一眼柜角。
然后,发现了柜角似是用利刃刻的几个小字。
细弱蚊蝇。是她的字迹。
她辨认了一番,终于认出那是什么。
“记忆,记忆!”“快想起来!”“任务!”
那是之前的自己给的提示吗?虞行烟灵光一闪,几步奔至桌前,快速书写。
她在整理自己已知的所有记忆。
小学,中学,再到海外求学,这期间发生的所有大事都按时间顺序被她写于纸上。
寂静的黑暗中,唯有台灯昏黄的光晕陪伴着她。
“沙沙”,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不时作响。
她笔锋不停,直到默到自己二十二岁时,记忆忽断了片。
二十二岁之后呢?她在干什么?
虞行烟顿住。
她看向窗外的黑暗,一片茫然。
……
雨渐渐停了,晨星微露。
书桌前,虞行烟望着满满的一页纸,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激荡起伏的心情让她出了一身汗,整个人黏腻腻的。这让一向爱洁的她颇觉不适。
她小心将纸条收好。解开头发,进了浴室。
女孩漂亮的酮体倒映镜中,润如羊脂白玉,几乎完美无瑕。
前提是忽略右臂的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这也是自己先前写下的线索吗?她歪头苦思。
—
“走吧,烟烟。”吴婧催促女儿。
今儿是他们看望家中长辈的日子。
昨夜暴雨,吴婧本以为计划要取消,暗自遗憾了会儿,睡醒后出门一瞧,天竟放晴了。
倒是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笑了笑,给女儿戴了顶帽子,神情极其温柔。
虞行烟垂下眼帘,刻意避着她的目光,低声道:“妈,我不去了。”
“怎么能不去呢?你外婆都盼你很久了。”
吴婧急了。
一旁正收拾东西的虞父听见了,面上一惊,止住动作,耐心道:“烟烟,你外婆很想你啊。你几年没回来,她时不时你妈跟前念叨,你妈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他目露企盼,“不会花很久的,最多也就三四个小时。”
虞行烟鼻子一酸,眼眶变红了。
“我不太想去了。”她声音低低的。
虞父和妻子对视一眼,感觉有点怪异。他们这个女儿从小娇养长大,极少有不如意之时。这么消沉的模样他们竟是第一次见。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可以和妈妈说呀。”吴婧的嗓音柔柔的,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虞行烟没应声,也不瞧她。
“你这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和我们说呀。”虞父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他几步走到女儿面前,担心地看着她。
虞行烟的泪下来了。
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自她莹白的脸上缓缓落下,似道尽了无尽的心酸。
她的目光留恋地徘徊在他们身上,惨然一笑。
“我要回去了。”
“回去?你回哪里去?”他们齐声问道。
虞行烟细细瞧着。
他们脸上有恐惧,也有痛苦,却不见多少震惊。她心里一沉,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们:“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了?你想起什么了?”吴婧有点抖。
她不敢听下去了。
“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了。”虞行烟嘴角微微一扯,“那儿,有很多事还等着我去做。”
吴婧身子微颤,先是喃喃重复:“你要回去!不,你不能走!”而后似是真正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神情陡变,竟如猫扑鼠般朝她奔来。
一股大力传来,虞行烟倒在地上。
一向优雅、温和的女人神情若癫,直勾勾地望着被她扑在地上的少女。
她明明居高临下,却表现得痛不欲生。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流到了她的脸上,连绵不绝。
虞行烟心痛如绞。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母亲的反应,她的怀疑方得到了证实。
她凄惨一笑。
早上从浴室看到的一切浮现于眼前。
陌生的人名,父母异常的反应,人为撕掉的笔记,空白的过去,自回家后便寻不到的东西……种种疑点,最终串成一条线,指向了她消失的三年。
第115章
这三年,她去哪了?为什么回家后父母从没过问她的过去?她最重亲情的一人,怎会因求学三年不曾归国?
发生了什么,才会出现这种古怪至极的现象?
想到和朋友会面时,他们的欲言又止;父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担心;自己缺失的记忆……虞行烟心内浮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无名的恐惧自脚底升起。
她想验证这个猜测。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起。但她想,她应该可以从父母这儿找到答案。
果然,几句含义不明的话便诈出了真相。
原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她无声说道,眼里沁出热泪。
记忆排山倒海袭来。
三千菩提世界,幻化万千;种种遭遇,不过南柯一梦
原来,三年前的自己,早在一次潜水中葬身深海,尸骨无存了。现在的这副身体,不过是大魏朝的一名贵女罢了。
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完成。
她吐出一口浊气,身子逐渐透明。
空旷的房间内,响起了迭迭、愈发急促的呼喊。“烟烟!烟烟!”
虞行烟最后望了一眼双目含泪的父母,缓缓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再见了!
再见了,我的过去!
她无声告别,像是晨露,天一亮,便消散了。
———
深夜,华夏某别墅内。
一对中年夫妇忽从梦中醒来,脸上湿冷一片。
“世南,我刚刚梦见咱们女儿了。”中年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惶惑。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梦见女儿。
她想哭。
男人“嗯”了声,将她搂在怀里。
女人瞧他一眼,偎在丈夫臂膀中,道“这梦做得好真啊,好像我真的经历过一样。”
她第一次有了聊天的兴致,语气奇异:“我梦见烟烟活得很幸福。她有很疼爱她的父母,很好的朋友。”
“我看见她笑得很开心。”
“我终于放心了,世南。”她笑中带泪,“她去的那个世界挺好啊。”
她脸上绽出抹笑,再不复之前的阴郁、愁苦。
男人哽塞。
他想说,他也梦见了。
只是话未出口,喉中却似堵上了一团棉花,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逼退泪意,目光看向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
上面,女孩的笑容无比明媚,如三月灿阳。
他咧嘴一笑。
他想,女儿应当对漫画的结局感到开怀吧。
等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盼到了故事的终章。
第60章 当年事
深夜,东宫主殿内。
陆霁飘在空中,神色冷漠。
他的身体完全透明,从他身旁经过的人神色如常。似是根本没看到他。
他尝试几番,试图移动,身子却像是被施了禁咒,动弹不得。只能以一个固定的姿势旁观着发生的一切。
不远处,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临摹大字。他神情专注,身形笔直如竹,身上有着同龄人少见的沉静。
赫然是幼时的自己。
陆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几息,又看了眼更漏,神色一动。
这个时点,该有人来唤了。
果然,片刻后,一个太监模样的人便从偏门快步进来。
他先是朝那少年福了福身,而后压低声音道:“殿下,娘娘盼您过去呢。”他边说,边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少年闻言,面露犹豫。
似是不太情愿,却又因某些顾忌,复杂难言。
陆霁微微扯出个笑来。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少年的选择。不管心里如何想,他最终一定会去。
果然,少年应了下来。
陆霁随他而去。
……
已到了更衣时分,景泰宫中,却仍是一片整肃。
无边的寂静裹挟着这座幽寂许久的深宫,室内安静无比。
拔步床边,大魏皇后宋葳罗头戴凤冠,身着凤袍,双手自然地交握于膝上。毫无被禁足三月的颓唐。
她在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响起了她期待许久的脚步声。
她急迫地往门口望去,看清来人后,心凉了半截:“他果然不愿来么。”
“娘娘,陛下他今夜宿在了贵妃宫中。怕是……”张德福刚起了个话头,瞥见主子的神情,又极快地将未尽的话咽了下去。
前些日子,贵妃产下死胎,几欲寻死。陛下为安抚于她,日夜伴她身旁,后宫众人已多日未曾得见圣颜了。
算下来,陛下足有一月未曾踏足景泰宫了。
“我该猜到的。”宋葳萝眼中浮现一层水光,“他心里只有虞姮那个贱人,哪会有我的位置。”
她嗓音温和,可话中的狠辣却让张德福莫名心惊。
他抬头看了主子一眼,见她眉宇间戾气滚动,心中浮起些许悲凉。
宫门似海。
曾经那个笑语款款,清秀可人的女子竟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太子呢?”她嘴角绽出冷笑,开口问道。
张得福眉间一跳,斟酌着回道:“奴才方才派人唤去了,应当快了。”
第116章
话毕,便有人回禀:太子殿下到了。
—
“药喝了吗?”女人关怀问他。
“没有。”少年的声音轻飘飘地,雪一般清冷。
“怎么又不按时喝!”宋葳萝摇摇头,吩咐张德福:“快把太子的药膳端过来。”
很快地,黑稠难闻的药汤便呈到了少年身前。
见少年只是呆呆看着,并不动作,宋葳萝急了,催促他:“趁热喝。”
她神情焦急,仿佛是一位因挂念儿子身体而过分焦虑的母亲。
少年“唔”了声,正欲接过药碗,手却一个打滑,药碗直直下坠。
哐啷一声,药碗砸在地上,摔得碗碎汁流。
“怎么这么不小心?”宋葳罗嫌恶地看他一眼,朝心腹递了个眼色,“再端一碗过来。”
陆霁悬在空中,望着这一幕,嘴角浮现一抹凉薄的笑。
他早该知道的。
哪有什么母子情深,不过是一场算计罢了。
他喝下的药膳,暗地里都加了一味秘药。服用之后,人会突发高烧。外人看来,只觉性状凶险,却查不出是药的缘故。
他母后,便是凭此和虞姮争夺。
彼时虞姮宠冠六宫,又怀有身孕,可谓风头无两。相较而言,宋皇后,就显得暗淡了。
她接连几次被皇帝当众斥责,皇帝又久不来她宫中,慢慢地,流言起来了。
后宫的奴才们最是捧高踩低。见皇后失了圣心,伺候得也不如以往那么卖力,多余的精力都放在给自己谋划前程上了。
皇后倒了,自个可不能也跟着沉寂下去。
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宋葳萝觉察到了人心的浮动,脾气越发暴躁。
眼看皇后之位不稳当,她想出一个主意。
靠自己重获圣宠是不可能了,可她还有儿子啊。她知道,陆玄璟对太子是很满意的。
她开始给陆霁下药。
这药对人体危害不大,人服药后的反应却很明显。她满意得紧。
宋葳萝有时会感到内疚。
毕竟是自个儿十月怀胎产下的骨血,她也会于心不忍。神思摇动之际,忆起自己的凤位、儿子的储君之位、宋氏一族的荣光,又觉得自己未免妇人之仁。
谋其大事,何谓小节!
她以儿子为筹码,试图拉回丈夫的心。
试验几月,虽有效果,但离宋葳萝的预期尚有一段距离。就在她琢磨是不是要加大用药频率后,虞姮竟突然难产了!
真是天助我也!
宋葳萝几乎要仰天大笑。
还未开怀多久,她便笑不出来了。
陆玄璟怀疑此事有她的手笔。
虽然最后撇清了干系,可她还是被禁足了三月。
禁足不要紧,要紧的是男人的态度。
她满以为孩子没了,虞姮不会像之前那般受宠。孰料陆玄璟更疼宠她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第一时间送到雪晴宫。
宋葳萝气急。
她故技重施,再次给年幼的孩子下毒。
十岁的自己,无意间发现了母后的小动作。他心里有怨,又抱着一丝希冀。面对母亲的传唤,犹豫半晌,还是来了。
亲眼看到母亲催促自己喝药,他悲愤交加。无奈之下,只好打碎茶盏。
却不料宋葳萝远比他想象得狠辣。
如今的陆霁对母亲早无了濡慕之心。他站在一旁旁观,将这些阴郁伎俩看在眼里,并不觉得伤心。
他无悲无喜,静静地看着当年的自己沉默半晌,喝下了药。
药汁见底,宋葳萝微松口气,态度也和善了不少。这才过问起他的功课进度。
少年沉声回答,面上不见多少异样。
听闻他近日得了太傅的夸赞,女人露出一个诚心的笑来。勉励一番,劝他戒骄戒躁后,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陆霁本想跟着出了殿门,刚至门口,却似是碰到了一层无形的障碍。
尝试几次未果,陆霁只好放弃。
明白这许是第三关的考验,负手而立,打算静观其变。
*
晚上,忽地下了场雨。
缥缈的细雨中,盏盏灯火,驱散了些许寒寂。
景泰宫中,一个宋葳萝怎么也想不到的人飘然而至。
像是一抹幽灵,于黑暗中鬼魅般地出现。
“你怎么来了?”宋葳萝又惊又疑。
陛下今夜宿在了她的宫中,她怎会突然而至?陛下呢?
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陷阱?
宋葳萝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越看,越觉得古怪。
虞姮没搭话,面色平静。
她解下披风系带,清凌凌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后,面上绽出抹奇异的笑来。
“我想知道,我们之前的约定是否还作数?”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宋葳萝一惊,往四周望了一眼,使了个眼色。
待殿内只余她们二人后,宋葳萝讥讽,“没想到你还记得。”
虞姮眼皮微垂,“从未有一日忘过。”
宋葳萝沉默了下。
不知怎地,内心忽地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感慨。
虞姮给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她那一身自由的气息,无拘无束,如闲云野鹤。
第117章
笑时开怀明媚,眉眼生动如画。
她长于深闺中,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被她风姿所迷,引以为友。
若非她后来得幸于皇帝,宋皇后必会将她视为此生唯一挚交。
只是命运无常,千不该万不该,她被自己的丈夫看中了。宋葳萝知道她有许多的不得已,也曾想劝自己放下。
左右她威胁不了自己的位置,就当皇帝有了个喜欢的物件吧。
她安慰自己。
可当她看到陆玄璟望着虞姮的眼神,那饱含着情意的双眼,竭力维持的平静屡屡被打破。
不甘渐渐滋生。
她伴帝王十年,却敌不过月下两人的惊鸿一面。
怎能如此?怎敢如此?怎会如此?
这如何叫她不恨!宋葳萝几乎要呕出血来。
若是虞姮有意勾缠也就罢了,可再如何不情愿,她也不得不得承认,两人之间不过是陆玄璟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让她的恨落不到实处。
眼下,听到虞姮提起当年约定,她面色一时变得复杂,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想进宫的。”虞姮虚虚一笑,怅然若失中夹杂着无尽悲伤。
宋葳萝心尖一颤。
“那药需要现配,你且耐心等待几日。”
思索良久后,宋葳萝终是应下了她的要求。
—
人走后,张德福悄悄凑了过来。
“娘娘,虞氏女素来狡诈,不可轻信啊。”他痛心疾首地劝道。
宋葳萝剜他一眼,“你听到了?”
张德福“唔”了声。
他是宋葳萝的心腹,深知主子和虞姮间发生的一切。方才主子让他退下,他放心不下,躲在屏风后,将两人间的交锋听了个明白。
见主子似要答应虞姮的请求,张德福急了。
他开口想劝,可见到主子一脸不喜,又按下了急躁。
不能任由主子胡来。
张德福有了计较。
角落里,陆霁神色冷峻地瞧着,不辨喜怒。
第61章 千机绝灭
张得福走进医馆时,敏锐地发现里面的医女太监待自己柔和了许多。
微微诧异了一下,明白了奴才们态度变化的原因。
还不是与宫中当下的复杂局势有关。
皇后娘娘虽失了圣宠,到底名分摆在那儿,奴才们纵使轻慢,面上也是恭敬的。
何况贵妃这回产育,伤了身子,今后怕是子嗣艰难了。
众人难以权衡:一个是有儿女傍身的正宫皇后,一个是得幸六宫的宠妃,无论哪个,似乎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索性一碗水端平,两头都不得罪。
张德福嘴角一扯,腹诽:都是些惯会捧高踩低的玩意,宝都不会押。等娘娘复起,他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群墙头草。
他心内百转千回,闪过诸多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按这方子,抓些药来。”他从袖中掏出巴掌大的一片纸,捋平边角褶皱。瞧着满意了,才郑重其事地递给一旁侯着的素衣医女。
医女双手接过,快速扫了几眼,眉头微蹙。
“茯苓三钱、当归四钱、白芙蓉三钱……”她无声念着。
都是些常见的药材,无甚稀奇。
医女心中大定,几下称好,用黄纸包紧后系带扎牢,恭敬地交给了已面露不耐的张德福。
张德福轻哼一声,转身欲走,想起什么,又试探问道:“这儿有没有安神效果明显的药?”
皇后娘娘已许久不曾安眠了,每回入睡后,必会半夜惊醒,枯坐至天明。
寻常的药显然对她失去了效用。张德福琢磨着是不是该寻些更好的药给主子服用。
这念头在他脑中徘徊了一段时间,因诸事芜杂,沉到了脑海深处。直至来到医馆,才猛然忆起。
他这话不过随口一问,没报什么希望。不料医女却颔首笑道:“有的,有的。”
“前几日刚配出来的。喝下此药,人便能立即入睡,很难被叫醒的。”
她浅浅微笑。
—
张德福左右两手各提着一串药包,疾步回到住所。
他先在黄纸做了记号,确保不会将两味药弄混后,心放下一半。
而后掀起床板,从右侧的夹层中取出一封信,两指捏了捏。
东西还在,他微微颔首。
又在箱笼里翻找一番,找出了纱网、汤匙、瓦罐等物。
他做的专心,没发现此刻,有人□□了进来。
“干爷爷,您找什么呢?”徐涧整个人紧紧地靠在张德福后颈处,弯腰探头,想弄清他在忙些什么。
湿热的呼吸洒在张德福耳边,唬了他一大跳。
张德福心本就虚着,经他一吓,七魂六魄飞走大半。
惊魂未定中,身体先头脑反应过来。右手挥处,一个响亮的巴掌“啪”地落到了后者的脸上。
徐涧的右脸眨眼间肿胀起来。他眼眶通红,也不敢大声嚷嚷:“干爷爷,您打我作甚?”
徐涧委屈了。
他和张德福同住一个小院。
张德福一进门,徐涧便听见了声响,第一时间跟了上去。
见张德福撅着屁股,似是卖力寻找什么东西,徐涧有些好奇。好声好气地问了句,没想到招来了一巴掌。
第118章
人顿时蒙了。
张福海手比脑快,看清是谁后,又气又悔。
“谁让你这混小子突然出现的?”他兀自辩解,“没看见我忙着吗?耽误了皇后娘娘的要紧事,有你的挂落吃。”
他适时把皇后这张大旗扯了出来。
果然,徐涧期期艾艾了两声,不再计较了。
张德福微松口气。
徐涧之前只是个景泰宫的洒扫太监。因有几分眼力劲儿,人又勤快,慢慢入了他的眼,成了义子。
往常,张德福对他倒也有几分情意在,吃穿用度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宫中的大事小情,俱耐心教他,只盼望着自己出宫后,能得他的几分孝敬,不至于晚景凄凉。
孰料他今日失了稳重,害自己出手打了他。
他心里不是不后悔的。本想说些话来表明歉意,又觉得拉不下脸来,干脆祭出皇后这张大旗,掩饰自己的错处。
见对方神色带怨,张德福缓了语气,“你是个有心的,只是行事尚须稳重些。”目光轻掠过他的右脸,“今日的事儿就当个教训吧。”
他面上一片坦然,仿佛所言所行都是为眼前之人考虑。
徐涧嗫嚅两声,眼中流出泪来。
“小的知道干爷爷为人,哪会扒着不放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对方的好处,一时冰释前嫌。
关系缓和,徐涧的胆子又大了。
他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两包药,自告奋勇地要去熬药。
张德福一把抓住他。
“这是娘娘的安神药,我非要亲自熬才能放心。你忙去吧。”张德福挥挥手,笑呵呵地看着他。
徐涧一出门,张德福的笑一下子冷了。
他把门窗紧闭,使劲撼了撼。确保无虞后,又仔细清点了一遍物件,放下心来。
可以煎了。
他将角落里的小炉升起,水一开,便将写着“虞”字的药包拆开,全部倒了进去。
放至最后一种药时,他动作一顿,陷入犹豫。
皇后娘娘的意思,他很明白。只要他能妥帖将事情办好,便能让她满意。
只是,这药一旦让虞氏喝下,可就回不了头了……
张德福手抖了下,想起了虞氏女方才所说的约定。
外人听着云山雾罩,他作为知情人,当时便反应过来那所谓的约定是怎么回事了。
彼时,那虞氏和娘娘尚是闺中密友,两人以信为介,无所不谈。
一日,娘娘在信中问虞氏,是否有心仪男子?若有,她可引线搭桥。
虞氏女的回答令人哭笑不得:她说,她平生只愿游历四方,看春城飞花,秋日焰火,于儿女私情实无半点歧念。
娘娘收到回信,笑而不语,继续问她:若她失去自由,被束缚于方寸之地,又当如何?
虞氏女缄默很久。
几月后,娘娘才看到她的回答:“若是如此,唯有一死。”
竟是个把自由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
娘娘极为震惊,张德福也大为叹服。
说笑一番后,娘娘郑重给她回信:“何需以死求得解脱?仅需“千机绝”便可解困。”
虞氏女不解,又写信来问。
娘娘认真为她解惑。
千机绝,顾名思义,是千条生机,就此绝灭之意。服下此药之人,几息内便会心跳俱停。外人看来,只会以为她突发急症,骤然暴毙,万万想不到背后的玄机。
如知晓内情之人以银针会穴施治,人只会陷入昏迷。三天之后,便可悠悠醒转。
当然,风险也是有的。
第一重风险是药本身的危害性。用药之人,虽能假死脱身,可人醒后,不仅前尘尽忘,寿数亦是不永。弊端尤为明显。
第二重则是施治不及时带来的隐忧。若无人看顾,没能及时施治,假死也会变成真死。
有这两重因素在,“千机绝”不被录于医典之上也在情理之中。若非宋皇后家中藏书万册,她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看过相关记载,怕是也不能知晓。
虞氏的打算,宋皇后很了解。
宋皇后的心思,张德福也略知一二。
她无非是想着,虞氏“死”了,自己便不用日日夜夜,五脏如煎。
纵使皇帝再如何感怀,斯人故去,再如何想念,唯一能捧起的,不过黄土罢了。
宋皇后有没有想过假戏真做,直接将虞氏害死呢?
张德福阴暗地揣测着。想来是有的。不过,她必不敢这样做。
张德福有很充分的理由。
这与她的出身有关。
她薄祚寒门之族的身份,说话做事要比常人多想几分。
虞姮找她,她应下了。
虞姮金蝉脱壳,死遁出宫,她能除去心腹大敌,后宫再无对手;事情败露,左右虞姮活着,念在虞姮的面上,料想皇地不会难为于她。
进可攻退可守,傻子才会赌上阖族性命,生生把虞姮害死!
想到这儿,张德福嘴角一扯。
关键是,他要不要遂了两人的意呢……
他兀自想着,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天人交战之际,有人忽地猛拍窗户,大喊道:“张公公,您快来,太子殿下晕倒了!”
第119章
张德福一惊,欲要细问,门口再度热闹起来。
宋皇后那边也来人了,催促他尽快把备下的安神汤尽快送过来。
两边的人碰在一块,站在门后,止不住地催他。
再看看刚熬了没多久的“千机绝”,张德福骑虎难下。
他并不担心小殿下的身体。
殿下昏迷只是喝药的正常反应罢了,之前也发生过几回。这小太监许是刚来东宫不久,所以表现得焦躁了些。怨不得他。
张德福很淡定,没打算将此事告诉皇后。不过该有的过场还是得象征性走一走。
他先去瞧一瞧,片刻功夫后,也就回来了。耽误不了什么事儿。
张德福很有把握地想着。
临走前,他把徐涧唤到身旁,指指炉子,吩咐道:“你在这看着,不要动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徐涧“哦”了声,指指旁边的一个药包,“这药需要煮吗?”他手指的方向,正是方才药馆开的安神药。
“不要!”张德福急道。
他怕把两碗药弄混,所以先煎了“千机绝”,也不假手他人。
只是他如今有事在身,脱不开身,只好让徐涧照看一二。
“你别动。等我回来。”
张德福再三嘱咐。见徐涧听进去了,他才放心离去。
此刻的张德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事后,他多次反思,不断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出那么多的偏差。
思考来思考去,终于在某一刻顿悟:要怨只能怨命运,它阴差阳错,无法琢磨,无意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数。
第62章 千机绝灭
小屋里,只剩下了徐涧一人。
他搬来胡凳,坐在炉旁,出神地瞧着药罐。火苗舔吞褐色的罐底,一会功夫,药煎好了。
徐涧等了会儿,也不见张德福回来。担心药汁熬干,又添了些水进去,用温火慢慢熬着。
太监李有全进来时,瞧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暗自嗤笑了声。
他和徐涧同年进宫,又几乎同时得了总管太监的青眼,有了一番造化。
他进了雪晴宫,伺候虞贵妃;而徐涧则认了张德福为干爹,为宋皇后跑腿效力。
两人本就看彼此不顺眼,服侍的主子又处于对立面。每回见了,都免不了含沙射影,以唇相讥,有时甚至会动起手来。
之前,虞贵妃宠冠后宫,又怀有龙胎,风头无两;李有全与有荣焉。虽不曾滋事,可面对徐涧时,玩挖苦讽刺是少不了的。
徐涧畏其势炽,只能忍下
孰料世事无常,贵妃居然落胎了。此事一出,雪晴宫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李有全也担忧了一阵。不久后,见陛下对贵妃态度依旧,觉得自己属实是杞人忧天。
心头一宽,又想起宋皇后幽禁着,景泰宫的日子想必不好过,起了看戏的念头。索性避过众人,偷偷溜了过来。
他刚进门,便瞥见了对方阴郁的面色。再一看,上面竟浮着五个指头印,轮廓鲜明,还泛着红。
“你脸怎么了?”李有全有点牙酸。
谁出的手啊,这力道可够重的!
他心有戚戚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眸中的幸灾乐祸分外明显。
徐涧剜他一眼,没搭话。
李有全也不气馁。他啧啧叹了几句,目光移向了温火慢煨的药罐。
“皇后娘娘的药吗?”他边说,边打算掀盖细看。
“别动!”徐涧厉斥,狠狠拍在李有全的手背上。
李有全被打得有些懵。
回神后,骤然暴怒,和他掐成一团。他一把掀下对方帽子,薅住头发,二人厮打起来。
徐涧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狠挨了几记,火气激涌,开始反击。
猛掐、狠踹、揪肉,偷袭、抱摔、勒脖……两人你来我往,在不大的空间内四处交战。
争执间,不知是谁的身体撞到了炉子,哐啷啷一声,陶罐一斜,啪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声巨响惊醒了两人。
徐涧心猛跳几下。他瞥了眼横流的药汁,身子软了。
张德福走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把炉子看好。他一口应下,不以为意。当时他还嘲笑对方太过谨慎,丁点小事如临大敌。直到此刻……
他笑不出来了。
徐涧头脑一片空白,又急又气,恨恨道“都是你害的。药洒了,咱们可免不了一顿板子。”
李有全皱眉看他,定定神,淡定道,“急什么,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他踢了踢破碎的药罐,有了主意。“你把药渣包好,让医馆的人给你另配一份,咱们重新煎。”他信心满满。
“来得及吗?”徐涧面露怀疑。
煎药是个费时间的活儿,没半个时辰好不了。万一张德福中途回来了,他们的计划可就失败了。
李有全嘿嘿两声,拿起桌上放的另一包药,“这不是还有一份吗。”
“药一样吗?”徐涧眉头蹙起。
“……”李有全沉默了一下。撇嘴问他:“缓兵之计罢了。等你的药配好了,咱们见招拆招,把药换回来,不就行了?”
他眉头一挑,似是对己的机智颇为得意。又见徐涧仍是心事重重,用力推他一把“快去!”
第120章
他高声催促,语气不耐。
徐涧只好应了。
—
最开始,事情进行地很顺利。
徐涧到了医馆,拿出药渣让医女辨认,很快拿到了一包新药。
李有全这边也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他将方才二人打斗时弄翻的东西归复原位,又包起碎掉的药罐,悄悄埋在了院中的一棵树下。最后仔仔细细地把角落扫了一遍。
环视四周,他暗自颔首。觉得没什么纰漏。
一刻钟后,两人会面,正要说些什么,院外忽地传来脚步声。
李有全反应极快,他几步出门,猫腰躲在树后。恰巧是那棵他埋了碎渣的树。
张德福果然没发现他,径直往屋内走去。
李有全犹豫片刻,跺跺脚,趁无人注意,索性溜走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徐涧,你自求多福吧。
他冷笑着。青色的身影贴在宫墙跟下,像抹虚幻的影子。
—
“药煎好了?”张德福不辨喜怒。
徐涧“嗯”了声,头埋得很低。
张德福看他一眼,笑了,“还在生气?”他白净的面皮上挂着和善的笑。
徐涧头摇得和拨浪鼓,连忙否认。“小的是担心干爷爷。干爷爷您迟迟未归,小的心里不安啊。”
张德福脸上的笑意加深,“殿下生病,我哪能腾开身子,一忙完,就到这会了。”
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没成想少年症状比前几次重,甚至呕出了血。
他唬了一跳。急忙延请太医,把脉,施针,灌药,挨个上阵,费时一个时辰,才稳住病情。
他怀疑少年是不是吃药的频率太高,所以症状更严重了。
担心之余,对宋皇后也生出了不满。
太子殿下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哪怕情分不重,把他当成了争宠的工具,也不能做事不计后果啊。再这样下去,后悔的肯定是她。
张德福摇头,心中杂念芜生。
徐涧亦是心事满怀。犹豫半晌,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干爷爷,这是皇后娘娘的安神药吗?”
张德福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没吭声。
徐涧以为他默认了。
眨眨眼,又拿起另一个药包,喃喃道“这两个药好像是同一种。”他凑近仔细端详,似只是单纯地好奇。
张德福本能想要否认,刚张口,又觉得麻烦。他没有必要和他解释。
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这事烂肚子里,万不能让其他人听到一点风声。
他含混几句,让徐涧误以为两种药都是同一种,后者放心之余,也没把小插曲说出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
徐涧这样想着。
两人都做了自以为正确的事。
……
陆霁望着众人各怀心思的面容,神情冷峻。
如天幕般在他面前呈现的画面,清晰地再现了当年的过往。
他闭住眼,心神摇动,体内真气四处流窜。
后面的事他大概猜到了。
种种的巧合酿成了最后悲剧性的结果。本应端给虞氏的“千机绝”送到了皇后的宫中,而安神药则让虞氏吞了下去。
两人俱陷入昏睡。
张德福以为虞氏喝下此药,出于私心,并没有为她施治,一心盼她病亡。而宋皇后服下“千机绝”,却无人得知。身边伺候的宫人以为她睡得沉,不作他想。
直至次日事发。
当张德福发现宋皇后没了气息,虞氏却醒转后,浑身颤栗,大喊,“错了,错了!”神情状若癫狂。
赶过来的皇帝震惊莫名。不过一晚,皇后怎会突然暴毙。他既惊且怒,下令彻查。
最终的结果却让所有人不可置信。
没有他们想的惊天阴谋,这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
或者说,它是一场由小小的私心导致的意外。
李有全和徐涧不敢将犯下的错坦然告之,试图遮掩,是起因;张德福出于谨慎,没能否认徐涧的试探,是关键;两人服下药后,他本可以按原计划行动,如此也能发现异常,可惜……
如此种种,使得结果离最初的想法天差地远。直让窥见真相之人不知该叹命运无常,还是感慨人心之艰。
陆霁嘴角扯出抹笑,忽地想起另一种可能。
倘若母后当晚不给自己下药,张德福便不会中途离去,后面的事或许不会发生。如此看来,倒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如此。
他咽下涌至喉中的血腥味,彻底放空情绪,逼迫自己往后看。
真相既已大白,清算便不可避免。
张德福被凌迟处死,李有全折了双腿。而徐涧受的刺激过大,记忆错乱,竟自己拼出个“真相”出来;以为皇后在服了“千机绝”的第三日醒来,却被虞氏和皇帝联手害死。
他逢人便说,惹得不少宫人半信半疑。
皇帝欲要处置他,虞姮却为他求情,终究还是留下了他一条性命。
之后,徐涧便被关在了冷宫里,任其自生自灭。
十年过去,他一直呆在冷宫中,也不知怎的,竟让他寻了机会悄悄逃出,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陆霁面前,将“真相”告诉了他。
第121章
事实上,其余人的结局,也算不得好。
因蓄意出逃,陆玄璟对虞姮疑心大增,将她看得密不透风,毫无自由。雪晴宫上下亦布满了他的眼线,时刻和他报告贵妃的一举一动。
虞姮沦为笼中之鸟,不得片刻喘息。
当时的自己,病愈后发现母后暴毙,经外祖一家的刻意引导,将虞氏和其背后的家族视作敌寇,每回见了,都剑拔弩张,面上多见讥薄之态。
陆霁定定瞧着,双眸猩红,神情凄然。
他自诩谋略过人,却被至亲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自问明察秋毫,却对显而易见的疑点视若无睹;
如斯愚钝!如斯不堪!
他放声大笑,胸中激荡,气息逆流而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眼前也出现了幻觉。
他看见了自己的母后先是微笑地望着他,待他走近,又突然变了脸色,责问他为什么要对虞氏的侄女动心,斥他不孝;张德明皱眉向他靠近,眸中满是斥责;
他们将陆霁围在一起,伸出双手,似要将他拉进去。
陆霁神色怔松,似是放弃了抵抗。
“陆霁!陆霁!”
“快醒醒!快醒醒!”
就当他神识要坠入黑暗时,耳边忽然响起了焦急的呼声。
第63章 般若世界
“陆霁!”
“陆霁!”
那人的声音越发急了。连声喊他。
陆霁的神识本已堕入黑暗,因这短促的呼喊,又拉回来几分。
谁在唤他?陆霁眉头紧皱,费劲地思考。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
他眼眸转动,呼吸渐渐急促。眼看要醒来时,四周忽然涌起黑雾,卷笼住他。
影影绰绰的幻影不断朝他靠近,不明的低语咒骂无孔不入。
陆霁意识再度混乱。整个身体瞬间没在了浓稠的雾中。
那雾自他的耳鼻处钻进,径直朝体内深处游走。一步步,攻城略地。
没一会儿,便游至心脏附近。
陆霁无动于衷,像是停止了呼吸。
……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玉白的小手忽然出现,掀开他的衣领,往他心室探去。
触到那微弱的心跳后,手的主人动作一顿,然后交叉双指,重重往下压去。
沉重的压迫感钝钝而来,瞬间将陆霁从意识之海中的深处勾了回来。
陆霁胸口猛地一跳,哗地睁开双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女子微红的双眼。而后,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撞进眼里。
一片广袤的原野,映在了他视野尽头。
足以隐天蔽日的苍翠巨树无穷无尽,间杂数不清低矮树丛,点画成恢宏的古卷。
脚下泥土湿软,干叶成堆。
天地旷远,鸿蒙之中,似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陆霁,你终于醒了。”虞行烟激动道。
她几乎喜极而泣。
她以为他们走不出去了。
在密林处发现陆霁身影时,虞行烟欣喜万分。走近一看,却发现他倚在树根处,眉宇间一片痛苦之色。
虞行烟以己度之,猜他堕入了幻境,试图将他唤醒。
推搡拍捏,高声呼喊,忙活半天,却不见效。
眼看着他呼吸渐趋微弱,脸色也变得苍白,虞行烟心焦若煎。
危乱之中,她急中生智,忆起先前看过的医书,决定对他心脏施加刺激。
只要幻境中的陆霁并没有屏蔽痛感,那么他就有清醒过来的可能。
她觉得,以蛊王的行事风格来看,未必不会给人留下一线生机。
她赌对了。
自心脏传来的巨痛果然把他拉了回来。
“我醒来后,就在这了,我也不清楚。”虞行烟眼睑颤了颤。像是蝴蝶扇动的羽翼。
见陆霁醒来,她不知怎地,内心竟涌起一股委屈。笑中含泪,将自己的遭遇大概说了一回。
从幻境中一睁眼,她所见的,就是一大片没有尽头的巨树古木。
身边空无一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幻境中出来了,还是又进入了另一层新的考验,对周围很戒备,不敢有丝毫大意。
观察许久,也不见人,虞行烟耐心耗尽,肚子也叫了起来。得给自己找点吃的。
她开始以自身为中心,慢慢朝外探索。
以百步为限,她小心地向外摸索。每至一地,便在树上做个记号。
途径无数参天巨树,偶遇奇兽异禽。因处处谨慎,晓说q裙四二尓贰捂久以死七发布本文刻意放缓脚步,她并没引起野兽的注意,反而找到了几种能吃的鲜果。
那果子,她观察过。不少彩鸟、松鼠都以其为食,想来是无碍的。
饱食之后,她抱了满满一怀的果子,准备往回走。返程时,余光四下观察,竟无意间看见了树下的他。
好一番折腾,终于唤醒了他。
她说得简略,可陆霁却从中听出了无数的惊心动魄。
陆霁垂眸看她。
她脸上有着因树枝刮擦留下的细小伤痕,鬓发湿透,紧紧地贴在她的后颈上。
是平生最为狼狈的模样。
第122章
此刻,她明明称不上美,明明很落魄,可那张脸上的笑却那么明媚。
恰如冬雪初霁,又似秋水生波,落在陆霁眼里,令他无比心动。
“往外走走吧。出口当在不远处。”陆霁缓了口气,平复了呼吸。
他记得,视线远处的那棵如椽巨木,便是他们最开始陷入昏迷的地方。
……
经过密林,翻过几重山,瀑布前,一座篱笆扎成的林间小院赫然出现。
茂林修竹,松涛阵阵。
视线尽头,是大开的木门。室内陈设,一览无余。
圆桌旁,一个圆脸少女正在吃茶。
听见声响,她慢慢回头,朝门外两人露出个笑来。
“我果然没看错人。”她抚掌大笑,极为满意,起身引他们进来。
虞行烟和陆霁对视一眼,目中闪过了然。
眼前这人,果然是阿碧。
虞行烟默了一瞬,抬眸问她,“第三关,成功了?”
没听到回答,她总是无法全然安心。
得到后者肯定的答复后,她微松口气,直截了当道,“既然如此,还望蛊王您兑现诺言,出手相救。”
竟是点破了她的身份。
阿碧“唔”了声,上下看她几眼,笑道:“原来你猜出来了啊。”
虞行烟低头不语。
最开始只是个猜测。
庄园众人对阿碧的态度极为恭敬,见到她身边的巨蛇,不以为异。这哪儿会是普通婢女该有的待遇?且她走路无声,如踏云端,足见身法不俗。
她和陆霁当时便有了怀疑。经一些事情验证后,臻于确定。第二关接洽,第三关引领,都是由她负责。她许是想亲自参与,体验乐趣。
地位超然又武力值高,阿碧的真实身份,不作他想。
常人大多被惯性思维所误,以为蛊王是个中年人。毕竟药理用毒都是滴水穿石,几十年方能学有所成。哪会料到她外表会是妙龄少女的模样?即使有了怀疑,也会自行打消疑虑。
阴差阳错间,与真相失之交臂。
阿碧听了她的分析,莞尔一笑。拍拍手,赞声“精彩”,而后两指弯曲并拢,吹了声响哨。
“沙沙”、“沙沙”,某种东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响起。
来者,体积巨大。难道是……那条巨蛇?
陆霁下意识将虞行烟护在身后,满含戒备地看着圆脸少女。
“别误会,别误会!”阿碧摆摆手,示意陆霁不要激动。
走出屋门,和前来的巨蛇挥了挥手。
阿乪硕大的蛇头缓缓低下,粗壮的身盘成一团,像座小山,乖乖伏在少女身前。
陆霁冷眼瞧着,觉得这条蛇竟极其温顺。
阿碧摸了摸它的蛇头,状似埋怨道:“竟是你害我暴露了。”
毕竟,这么显眼的宠物,想不注意也难。
阿乪长信分出两股,“嘶嘶”吐声,灯笼大的红眼浮现出类似委屈的神情。像是感知到了主人此刻的情绪。
“我开玩笑的了。”阿碧赶紧道歉。
她只是嘴上嫌弃罢了,其实对这条傻蛇,喜欢得很呢!
把阿乪安抚好,阿碧将二人引至蛇背上,自己搂住蛇头,轻啸三声,指挥阿乪一路向前。
原始林中,一蛇三人飞速前进。
阿似对这片密林极为熟悉,它游走其中,快如急箭。几息间,便已到达一处院落。
正是绿翘、韩光落脚之处。
—
“进去吧。他们都在呢。”阿碧展颜轻笑,主动开口:“收拾好东西了,唤我一声就行。”
算是正式应下了他们的请求。
在山谷里待久了,偶尔出去透透风亦是难得的美事。
虞行烟百感交集。不免问起了石室中一同闯关的几人。
“那对师兄妹吗?”阿碧笑了笑,“都活着呢。只是需要在榻上多躺几个月罢了。”
要不是她一直暗中观察,及时出手,他们怕是要摔个粉身碎骨。
第二关的出口位于整座台阶深井的中部,朝外开了一侧门,所以有光亮散出。要是有人从这掉落,性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不得不说,中年文士足够狠辣。眼看着自己没了成功可能,还想着把别人拉下垫背。
阿碧大为震惊。
她心不算善,可也不愿看到两人人无辜丧命。所以,即使那两人未曾呼救,她也出手了。
至于那文士,早摔成一团肉泥了。
阿碧的话让虞行烟的心安下不少。犹豫半晌,问她,“第三关,我遭遇的,是幻境吗?”
亦或是另一个时空的投射?
虞行烟不解。
这个疑惑自她清醒后便时时在脑海中萦绕。她猜测过许多回答,但无论哪种,都不能令自己信服。
只能寄希望阿碧为她解惑。
孰料,阿碧摇摇头,颇带禅意地说道,“假为真,真亦假。是真是假,果真重要吗?”
她目光在二人脸上环视一圈,见二人神情凝重,又摸了摸下巴,补充了几句:“至于你们幻境中的具体经历呢…晤…这个嘛,人人不同。有人看到不甘,有人看到恐惧,有人窥见过去。三千小世界,不外乎是人内心真实想法的投射。”
第123章
她高深莫测地笑了,不欲详谈,转身离去。徒留虞行烟、陆霁二人陷入沉思。
虞行烟眉尖微蹙,细细品着她说的话,想到了某种可能。
三千般若世界,浩若汪洋。人如扁舟,行于其中。选择不同,窥见的天地亦是天差地别。
那幻境如此真实,或许并非是有心人刻意谋就的结果,更是不同时空交叠的汇聚。
她在那儿经历的,或许不是虚假的……
只是,想到另一个时空中,眼睁睁看着自己消失的“父母”,酸涩自然是少不了的。
多想无益,专注当下吧。
她努力将杂念抛去,挤出个笑来,望向身旁若有所思的男子,释然道“真假与否,全看自己愿意相信什么。无论怎样,不愧自己便好。”
她没问陆霁经历了什么。
只觉他出来后,整个人的气质温和了几分,不似之前偶带戾气。想来,他的遭遇也很是不凡吧。
陆霁深深望她几眼,没说话。
那些事儿,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想,他终于可以正视自己的心意了。
第64章 折翼之鸟
离宫七日后,陆霁一行人终于返回了京城。
短短几天,后宫巨变无数。
赵太后被囚,皇帝染恙,贵妃重病。前朝后廷,一时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
危若累卵之际,虞伯延使出雷霆手段。
他先是处理了以宁国公陆峙为首的的宵小臣子,震慑了一批人;后又任命了不少忠心耿耿的能臣武将,代理政事。
如此这般,渐起的风波方消弭下去。
得知赵太后便是幕后真凶时,虞行烟有些意外。仔细想想,又觉得很合理。
除了她,谁还有这样的能力?
外人看来,赵太后常年礼佛,似已断绝七情六欲。利益关系上,二人也不沾边。如何又能料到她竟在十年前便布下重重杀机,只待今日瓜熟蒂落,坐享其果。
即使是自个儿,不也没把凶手锁定在太后身上?
虞行烟微微摇头,无声叹息。
她搓搓胳膊,眼睛紧紧地盯着了那善紧闭的屋门。
里头,阿碧正在诊治。
“小姐,看这样子,咱们还有的等呢。奴婢想着,咱不如先回去歇歇。”绿翘心疼地看她,劝道:“您瞧,您眼下都青黑了。”
她目光像是羽毛,掠过虞行烟白净的面庞,最后停在她尖了不少的下巴上。
自贵妃生病后,小姐和太子殿下便奔忙起来,不敢有片刻喘息。
他们疾行赶路、拼命闯关,历经生死一线,神经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体力、脑力都已趋于极限。
绿翘虽没能全程参与,可其中的惊心动魄、重重危险也是能够料到的。
本以为回到京城,小姐能歇上一歇,孰料她却直奔雪晴宫而来,不给自己留丝毫余地。
绿翘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虞行烟伸手止住她的苦劝,目光平静无波:“姑姑病情不明,我不放心。”
“不过几个小时罢了,我等得了。”她素净的脸上是无人可以动摇的坚定。
料峭的细雨中,她站得笔直,仿佛无坚不摧。
绿翘“哎呦”了声,又恨又气。跺跺脚,正想说点什么,余光扫到了赶过来的男子,眼里顿时有了希冀。
“殿下,您快劝劝我家小姐。”绿翘迎上去,把事情一股脑说了个干净。
陆霁的目光淡淡扫了过来。
温和,却又重于千钧。
“我和你一起等。”陆霁低声道,眼神定在虞行烟的脸上。
他适才处理了一批紧急政务。
储君事务繁忙,几日时间,折子便摞得如座小山。他一目十行地看,捡些要紧的批了,急匆匆地换了衣服赶来。
他知虞行烟心内焦急,并不劝她,只是和她立在一块,耐心等着。
绿翘呆住。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听劝呢?
稍后,虞伯延匆忙而至。
这几日,他点灯熬油地煎着。既要安抚前朝人心,又挂念着病倒的妹妹,还得相顾着昏迷的皇帝,三五下里夹攻,人便生了病。
早上,和底下小官商议朝事时,他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太医来诊,只说他劳累过度,忧思实重,嘱咐他好生休息。
虞伯延哪肯,欲挣扎起身,却被强行灌了汤药,睡了过去。
醒来后,得知蛊王进了宫,虞伯延大喜过望。一时也等不了,披了官服,坐上马车进了宫。
眼下,风尘仆仆的三人齐聚门外,也没详谈的兴致,略微过问了些彼此近况,便缄默不语,止住话头。
虞行烟望着父亲鬓间新生华发,鼻头酸楚。
她如何不知他这段时间的煎熬。
她心疼啊。
虞行烟微仰起头,将涌上来的泪意逼退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而过,月上柳梢时,紧闭的门扉终于打开。
大宫女忍冬出现在门后。
她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虞氏的几人身上,轻轻摇了摇头。
第124章
众人心里一沉。
“阿碧姑娘说贵妃病情复杂,需同殿下、虞尚书、虞小姐讨论一番。”忍冬敛眸,恭敬道。
—
苦涩的药味充斥着整个雪晴宫,间杂着若有还无的血腥气。
三人进来时,阿碧正捻了一块糕点,细细地吃着。
忙活三个时辰,她滴米未进,腹若雷鸣。
虞行烟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了盖着薄被的女子。
只一眼,便心头大恸。
谁能认出这是昔日以姝色闻名帝都的第一美人?榻上之人,面色惨白,眼下青黑,俨然生机将断。
那蛊虫以人的生命力为养料,吸食血肉,蛊毒发作七日,人便形容枯槁。
若非医馆的张太医以银针延缓毒发速度,她怕早已命丧黄泉。
“阿碧姑娘,贵妃娘娘的蛊可有解?”虞伯延只往床榻方向瞧了一眼,便似被灼伤般,移开视线。
再多几眼,他恐怕会失态。
虞行烟呼吸一紧,手脚冰凉。竟不太敢听接下来的话了。
阿碧拍拍手上的糕点渣子,又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太晚了,没救了。”
见众人面色陡变,她又补了一句:“不过,她遇到了我,事情便有了回转的余地。”
众人的心因她的话忽上忽下,知她事未说尽,恐又生出变数,俱耐心等着。
果然,阿碧的话击碎了他们的几丝侥幸。
“我可施针将蛊虫从她体内引出。不过她中毒已久,病情十分复杂。若是出手,我没有十足把握。”阿碧眉尖微蹙,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见他们神情凝重,顿了一下:“还有一事,尚需你们斟酌。”
“蛊虫侵她脑海长达十年,以血肉为食,早与她融为一体。蛊虫脱体后,她极有可能记忆紊乱,智力退化成幼儿。”
“最坏的结果,或许是她连你们不认识了。”
阿碧的话很是残忍。
“没别的办法了吗?”虞行烟急切地问道。
阿碧摇头。
这子母蛊极为凶悍。中蛊之人十年之内都无知无觉,至子蛊苏醒,在体内游弋行走,宿主方可感到千蚁啃噬之痛。
因它过于阴毒,阿碧的师祖们早就将蛊虫之卵全部封坛。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这对子母蛊竟流了出去,成了害人的毒物。
若能早点发现,阿碧尚有十分把握,也不会有任何后果。现在出手,真的晚了些。
虞行烟沉默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姑姑来说,幸哉与否?
如果活下来的代价是神智俱失,那么死亡可能更像是解脱。
虞行烟轻轻呼了口气,眼眶微红。
三人面沉如水,谁都没能做出决定。
—
沉香燃尽,室内一片寂静。
“恳请阿碧姑娘出手相救。”许久后,虞伯延终于开口。
他朝阿碧深深作了一揖,坚决道:“哪怕舍妹变成痴傻稚儿,在下也会护她一世周全。”
再也不让她被人所迫,沦为折翼之鸟。虞伯延在心里无声说道。
当年虞姮为皇权所胁,不得不入宫为妃。纵然身居高位,却鲜有欢欣之时。旁人只道她极有福气,得了帝王全心全意的宠爱,哪会知她背后的种种酸楚?
虞伯延曾窥见过她于无人处显露的黯然神色,当时便觉心肺闷痛。
倘若不是为了满府众人,妹妹何至于此?
这事是他心中之刺,令他多年来愧疚难当。
如今她身中蛊毒,命悬一线。哪怕最后神识全消,他也要让她活下来。
“你们呢?也要救她?”阿碧偏头看向余下两人。
虞行烟犹豫半晌,默认了父亲的决定。
陆霁点头同意。
她至亲的两人都做了决定,他又哪会反对?况且,内心深处,他亦希望虞贵妃能活下来。
毕竟,人活着尚有一丝指望。没了,就什么空了。
阿碧悠悠叹了口气,抬眸问他们:“她若是变成幼儿,深宫之中,你们可能护她周全?”
她满怀忧虑。
尽管榻上之人因染病,姿色衰减许多,可观那五官形状,肌肤纹理,阿碧也能推测出必是一位绝代佳人。
想来也是,能引一位帝王倾心的女子,容貌必然不俗。
她担心的是,这女子病愈后,能否活下来。
如斯美貌,偏又智力如孩童一般,落在有心人眼里,和进了狼群的羊没什么两样。
虞行烟几人自然听懂了阿碧的言外之意,后背顿时窜起一股冷流。
虞姮身心康健时尚避免不了被人暗中算计,何况现在?纵使幕后之凶落网,可后宫真的安全了吗?
如今后廷虽无其他嫔妃,宫女却是不少的。人一多,便不好说了。难保不会有哪个昏了头,为了自个能上位,暗中加害于她。
他们远在宫墙之外,一旦出事,只怕鞭长莫及。
况且,皇帝的心思他们难以琢磨。虞姮变成痴儿后,他是否还能待她如一,情分不移也尚未可知……
第125章
虞行烟心思电转,几息之间,无数念头闪过。
她抬眸看了父亲和陆霁一眼,见他们默然不语,显然也是意识到了其中的棘手之处,不由暗叹一声。
“若是姑姑能出宫静养,倒不用担心许多。”虞行烟提出了某种可能。
她们虞家是累世的大族,手底下养了不少忠心奴仆,论可靠度,无疑要比宫里的人强上不少。
思及此处,虞行烟往锦榻的方向投去一眼。暗暗想着:此刻姑姑若能选择,她想,她应该不愿再在这碧瓦朱墙的牢笼里蹉跎年华了。
“可是父皇未必会放虞贵妃离宫。”一直保持沉默的陆霁忽然开口说道。
他了解他的父皇。
即使虞姮变成稚儿,他也会束她在身边,不可能放她回府。
除非……除非……
虞行烟神情一变,眸光大亮。
她下意识去找陆霁,与他目光相撞,两人面上闪过了然。
如果人“死”了呢?
人“死”了,不就能出去了吗?
第65章
陆玄璟从昏沉中醒来。
钻心的疼痛消失,除了身体略微乏力,再无不适。
寝殿内空荡荡的。
他唤了几声,才有一个脸生的小太监奔至床前。
“几时了?”他轻按跳动的太阳穴,不耐道。
“回陛下,申时了。”
陆玄璟抿唇,往窗外一望。
天黑如墨,偶见残星。竟是深夜了。
他神思有些混沌,不太能记起之前发生的事了。
“其他人呢?”陆玄璟环视四周一圈,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殿内的冷清。
“他们……他们都在贵妃宫中。”太监哆哆嗦嗦地说道,声音颤得像根细线。
贵妃……姮儿……姮儿的宫中。
陆玄璟糊涂了。
连续几日的昏睡让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他费劲地思索着。
待反应过来后,,陆玄璟瞳孔猛地一缩。
记忆瞬间回笼。
对了,姮儿中了蛊!
他嗓子变得干哑,急忙问他:“贵妃如何了?太子回来了么?”声音紧绷,仿佛拉满弦的长弓。
“蛊王正在贵妃宫中医治,”小太监神情忐忑,见他面色不悦,急忙道:“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陆玄璟点头,沉声道“朕去瞧瞧贵妃。”
……
雪晴宫离得近,陆玄璟没乘轿辇,一路疾走,宽广的袖袍带起凉风。
连下了几场雨,道上满是泥水,弄湿了陆玄璟的靴子。
他却毫不在意。
脑海中思绪繁复,心中激荡一片。
这世间情感大抵都是这般的难以捉摸。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幼时,母
亲因父皇的冷淡暗自垂泪,他瞧见了,很是不解。
帝王无情,母妃怎能妄想一人独宠?何况在他看来,帝王的专情也并非好事。前朝和后宫同气连枝,宫中每位嫔妃背后都站着一个实力强劲的母族。
为人子,他同情母妃遭遇;可异地而处,他若为皇,也会雨露均沾。
离宫奔赴封地后,母妃张罗着为她娶妻宋氏,他自然应了;后来登基为帝,礼部劝他广纳美人,开枝散叶,他也不觉无妥。
只是,夜深人静,处理完政事后,他偶尔也会觉得孤寂。
他不知自己的怅然源于何处。
皇后宽宏贤淑,和他相敬如宾。嫔妃温柔小意,娇羞如花。按理说,他该满足了,可他却时刻觉得内心空荡荡的……
他原以为此生都将这样度过,孰料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将自己坚信的律条彻底打破……
陆玄璟脚下步程愈快。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后头的小太监加快步子,踉跄追上。
阴风阵阵,昏暗的天光中,他们疾行如奔。
绵绵细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浇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朱红宫墙屹立在重重霭雾中,若隐若现。隐约中,似有压抑的哭声自远处传来。
陆玄璟抬头望去,毫无缘由地,心中忽地涌起悲凉。
几片黄纸的灰打着旋儿,轻轻地自空中飘下,停在男人打湿的黑发上,又缓缓地落在他湿透的黑靴上。
一股极强的不安骤然自心底窜起,让陆玄璟不可自抑制地打了个寒蝉。
还未等他平复这股莫名的恐惧,下一秒,一道极为凄厉的女声,如惊雷般自远处响起“贵妃娘娘薨了。”
贵妃娘娘薨了?小太监心脏猛跳几下。
他惶恐抬头,却见前面的男人身子彻底僵住。
晦暗的重重宫墙中,秋风渐起。
……
白色帷幔围成的灵堂中,雪晴宫的奴婢们哭成一团。既哀悼贵妃的不幸身亡,也感伤于自己的命运。
贵妃身故,他们前路莫测,只觉命若飘萍,哭得情真意切。
虞行烟跪坐在蒲团上,脸色木然,眼睛通红。
黄色的纸钱一叠叠地在铜盆中燃起,映得她的眸子沉若深渊。
旁人见她面上无悲无喜,极为平静,只以为是她哀毁过度,悲痛难抑的缘故。
第126章
哪能料到是虞行烟做戏时间太久,脸变得僵直,做不来别的表情而已。至于通红的眼眶,得归咎于她几日未睡上……
虞行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身侧的棺椁上停留及几瞬,内心泛起焦灼。
七日前,她和陆霁,父亲三人商议一番,决定让姑姑假死脱身。阿碧听了他们的计划,颇感兴趣,也加入三人团伙。
一颗药丸服下,虞姮呼吸、心跳俱停。
太医署的太医没能看出里面的玄机,向在场的诸人宣布了噩耗。
至此,事情都按照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
直至陆玄璟忽然闯入。
虞行烟揉揉膝盖,右手搭在棺木上,神色冷峻。
他们本以为贵妃“逝去”,皇帝悲痛过后,理智会回笼,虞姮也能尽快下葬。
正好方便他们后续的掘墓挖人。
却不料皇帝比他们想得还要疯癫。
他竟将虞姮的尸身带到了勤政殿,日夜和“尸体”相伴,不让众人下葬。
眼睁睁看着七天时间将到,药丸即将失去效果,虞行烟急如热锅蚂蚁,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此刻,她身体虽在灵堂内,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勤政堂内。
那儿,父亲伙同其他大臣,正与皇帝激烈交锋。
她暗自祷告:父亲一定要将皇帝说服,否则他们几人便要功亏一篑了。
—
虞姮去世,陆玄璟的反应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
他衣冠整洁,神采奕奕,狭长的双眸中不时划过暗光。甚至还能静下心来处理政务。
仿佛一切如左。
只是,虞伯延看着,眼皮却跳得越发猛烈。
他的视线在男人怀中的女子身上一掠而过,抿紧了唇。
怀中,女子双眸紧闭,神态安详。
“陛下,请您尽快将贵妃娘娘下葬。”虞伯延再一次开口。头比之前垂得更低。
有他垂范在先,其他官员也躬身进言,力谏死劝。
他们垂下的眼皮中满是不解,间或着隐隐的忧虑。
陛下如今这副模样,和明君没有一丝干系啊。历朝历代昏聩的皇帝多的是,可抱着女人尸身,与其同吃同睡,毫不在意的却只有眼前这一位。
人活着,极尽宠爱,人死了,竟还抱着她的尸身不撒手。行径之疯癫,属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再这样下去,江山危矣!
陆玄璟仿若未闻,只是用纤长的手指轻抚着女人薄薄的眼皮,似有无限爱怜。
见女人的发簪歪斜,他轻笑了声,将簪子取下,又帮她重新戴好。
户部尚书周令仪看不过去了,忍了又忍,克制开口:“陛下,贵妃已亡,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您切以江山社稷为重,万不可自哀自毁!”
“大魏的百姓,可还指望着您呢。”
他俯身叩首,前额在地砖上,重重一磕。
周令仪是两朝帝师,威望尤深,陆玄璟素来对他极为爱重。他所谏,无所不应。
只是,此刻,面对他如此低姿态的恳求,陆玄璟仍旧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疯了!疯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身后的几位大臣不约不同地浮起了同样的念头。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皇帝的举止,这些肱骨重臣方才明白,虞伯延面上的复杂所谓何来。
先前听说陛下不愿贵妃下葬一事时,他们不以为意。只以为陛下一时接受不了这个噩耗,所以表现得异常了些,没多想。
直到几天后,见陛下依旧无知无觉,愈发沉溺,他们方觉察到了问题。
上书、陈言、力谏,均不起效果。
有那心思灵活的,已开始斟酌自个的选择:是等皇帝病好,幡然醒悟重做明君呢,还是弃暗投明,尽快转到太子门下。
照目前的形势预估,似乎后者更具可行性……
也有那沐浴皇恩,忠心耿耿的,恨毒了虞氏一族。认为虞伯延和他的祸水妹子是最大的祸根。
众人内心想法各异,面上俱不动声色。
虞伯延吐出口浊气,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臣有事要禀,是关于贵妃娘娘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除了离他很近的陆玄璟外,无人得闻。
众臣只见虞伯延近身和陛下耳语几句,然后陛下的神情突然一变,挥手请他们出去。
几人站在勤政殿外,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
—
没人知道虞伯延和陛下说了什么。
他们只看见,子时时分,虞伯延方从勤政殿内走出。
他身后,几天不曾露面的陆玄璟唇色苍白,微怔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陆玄璟抱过虞姮很多次,知她体量不丰。但唯有这回,才真正明白了她有多么消瘦。
轻飘飘地,像是一根羽毛。
他环视门外黑压压的一群人,怔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男人的声音似藏着无数悲痛:“贵妃虞氏,温良柔顺,佐理内政,嘉言彰于宫闱,美德闻于天下。今猝然薨逝,朕心深为痛悼,特追封为皇后,以显褒崇。”
第127章
陆玄璟顿住,声音微哑:“明日贵妃下葬帝陵,待朕百年后,与朕合葬。”
虞伯延陡然一惊。欲要说些什么,可瞥见男人猩红的双眸时,又止住话头。
罢了,随他去吧。
—
秋风四起,落叶满街。
几辆马车自小巷内缓缓驶来,碾着落叶,往城门驶去。
有好事人见赶车的马夫容貌甚伟,知车上之人身份不俗,悄声问旁边的路人。
“这是哪家贵人呢?”
旁人“嘘”了声,斥他:“问那么多干什么,左右不是我们能得罪起的。”
“快走,快走。”想把他拉走。
那人却不甘心,回头朝马车望了一眼。恰好看到风吹车帘,露出了一点形迹。
他心跳砰砰,喃喃道“她可真美啊。”
—
城墙之上,一玄衣男子负手而立,亦遥望着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野深处。
第66章 曙光
凛冬时节,临安的雪下了寸许厚。
青石街的小院中,虞行烟让下人支起炉子,起锅烧水。
薄如蝉翼的羊羔肉一碟碟地送至长桌上,摞成半人高。旁边还叠着鲜菇、脆藕、冬笋等时令蔬菜。
猪骨、鸡架、熬制成的汤底鲜香浓醇,似牛乳般洁白,泛着诱人的香。
妹妹临霜眼巴巴瞧着,眼里流出几分渴望。
“今儿天冷,煨个锅子,正好驱寒。”虞行烟莞尔一笑,握了握妹妹白嫩的小手,笑道:“爹回来后,咱们再吃。”
临霜刚过了七岁生日,性情比之前沉稳了些。因吴氏管教严格的缘故,她的身体轻减不少。
临霜“哦”了声,把垂涎的眼神收了回来。然后看着虞行烟,露出个很是神秘的笑来。
虞行烟眉尖一挑,知她有话要说,也不接她的茬,只耐心地看着她。
临霜年纪小,哪能藏得住秘密,见她半天不问自己,忍不住了:“爹这两日不太对劲。”
虞行烟神色一动。
“他每日回来后,就和娘呆在书房里,说些悄悄话。”临霜眸中一片狡黠。“我偶然间听了一回,他们在说你的婚事。”
她适时顿住,等着姐姐主动问自己。
婚事?
虞行烟默了一下,黛眉微拧,低头问她,“他们说什么了?”
临霜笑了笑,伸出右手,“你给我一碟云片糕,我就告诉你。”
她嗜甜,糕点一吃就是好几碟。吴氏怕她长出一口烂牙,终止了甜食供应。
这下,可把她难受坏了。
厨房东翻西找无果,她猜父亲书房中可能会有,便溜了进去。她身形小,现下府中的仆人也不多,是已,无一人发现。
找了一圈,没发现甜食的踪迹,临霜失望不已。正要偷跑出来,门“吧嗒”响了。
虞伯延回来了。
临霜急忙溜到了屏风后面,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成想,竟让她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和谢府交换了生辰八字,要把你嫁与谢家三郎呢。好像是叫谢柬之来着。”临霜兴奋地说道。
“谢柬之?”虞行烟微怔,好一会儿才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号。
印象中,是个外表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
姑母“薨逝”后,父亲便挂印而去,回了家乡。
虞行烟美名在外,虞氏又是累世的大族。听说她尚未婚配,临安当地的望族几乎踏破了虞家门槛。
虞行烟对成婚并不热衷,但父亲虞伯延却表现得尤为急切。
他先是借了宴席的机会,细细考校了一众青年才俊,又将品貌俱佳之人引至桃园,让母亲吴氏领了她,隔窗暗自观察。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伯延和吴氏却希望女儿能找个情投意合之人,不至于盲婚哑嫁,婚后生了龃龉。
谢家三郎便是虞行烟当日相看的其中一人。
事后,母亲吴氏问她印象如何,她思索几番,觉得平平。
没给出肯定的回答。
她没想到父母竟相中了谢家三郎。
谢家三郎所出的谢家她有所耳闻,是陈郡谢氏的嫡支,经营百年,底蕴深厚。他家儿郎多有才名,兼之风姿不俗,乃本地待嫁女儿心中的夫郎首选。
按理说,虞行烟应当感到满意。可不知为何,此刻,她竟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双凌厉的凤眸。
临霜抬头瞧她的脸色,见她面上无一丝欣喜,忽觉不安:“你不高兴么?”
虞行烟勉力扯出抹笑来。
那笑,怎么看怎么苦涩。
临霜年纪尚小,并不能完全懂得她这抹笑的复杂含义,心头疑惑。
她身边伺候的丫头也到了说亲的时候,提起嫁娶之事,各个颊飞红霞,羞涩不已。
临霜便以为所有女子对出阁都是欢欣的。
此时见姐姐表情复杂,她困惑不解,心头嘀咕了会儿,便将它丢开,扭头看向那冒着热气的铜锅。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还是吃锅子吧。
她美滋滋地搬了个凳子,坐在桌旁,凑近闻了闻喷香的锅底,面露满足。
虞行烟却没了吃饭的兴致,交代了婢女几句话,转身回了西厢房。
第128章
—
区别于帝京闺房的雅致,虞行烟临安的陈设处处透出股古拙之意。
仅有一桌二椅,一榻两几。
墙上悬着右军先生的《破军图》,落笔千钧,豪迈万分。
虞行烟静静看了会儿,掀起画轴,露出后方的一方形小口。她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黑漆雕花的木盒,又拿钥匙开了挂在外头的小锁。
里面,卧着十几封蒙着火漆的信。
这信自京城寄来,每月两封,雷打不动。寄信人不曾表明自己身份,虞行烟却心知肚明。
出于种种考虑,虞行烟从未看过信的内容,只将它按寄来的顺序依次放好,妥善保存。
临霜所说的婚事令她心思纷乱,不免又想起了那人,一时起了好奇心。
她想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一股幽寂的冷香率先泄了出来。
细细袅袅,虽不浓郁,却不可忽视。像极了那人身上的味道。
虞行烟努力忽略异样,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这信信写得极为家常,先是交代了京中发生的一些事,然后将大量笔墨费在了对细碎琐事的描写上。
北城斋新出的糕点、九月里寒远寺绽放的红枫、与友人夜泛轻舟,逐月而归的安宁、批阅奏折的趣事……巨细无遗,读起来兴趣盎然。
他倒是有闲情。
虞行烟轻哼一声,想起陆霁的面容,嘴角挂起一抹笑来。
姑姑逝世后,皇帝的身子便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精力也越发不济。
陆霁自然成了代为理政之人。
忙碌是必然的,尤其是治国的担子搁在肩上,丝毫没有懈怠之机。即使虞行烟远在京城,却也听父亲说过他如何夙兴夜寐,如何宵衣旰食。
他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写信,虞行烟对他的心思也有几分了解,只是……
“烟儿,烟儿!”正当她心绪涌起时,吴氏忽在门外高声唤她,“你父亲回来了。”
虞行烟唬了一跳。
她“哎”了声,迅速将木盒推了回去。
—
天黑得早,一炷香的功夫,外头便点上了灯。
众人围着圆桌,依次坐下。
主座上,老夫人傅氏笑意盈盈,面上透出股喜气来。倒是半年来少有的好兴致。
虞伯延紧挨着她右侧坐下,纳罕道:“今日家中有喜事发生么?”
他的目光望向妻子吴氏,想从她这寻出答案来。
吴氏也是一头雾水,摇头,示意丈夫自己不知情。
虞伯延疑惑更浓。
妹妹去世后,母亲心情郁郁,日日长吁短叹,极少畅怀。家人虽极力开导,然老夫人心病难医,即使得片刻欢笑,之后却是长久的落寞。
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女之痛,哪是那么容易缓解的?
见母亲黯然神伤,虞伯延心中也不好受。好几次,他都想说出真相,话至喉中,忆起那人的癫狂,又将话头按下。
心内煎熬,难以言表。
二房的傅氏看他一眼,凑近道:“你三弟的眼疾快治好了。”
她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都细心听着,把二人的话听了个完全。
众人震惊万分,不敢置信。
“真的!?”虞伯延高声确认。
”真的。”傅氏点头。
“太好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各个喜上眉梢。
虞行烟亦眉眼含笑。
这都是阿碧的功劳。
许是共谋金蝉脱壳的缘故,阿碧和虞行烟的关系亲近不少,之前曾来府上小住过几日。
她年纪不大,看病诊治却驾轻就熟。老夫人的头疾,母亲吴氏的宫寒之症,经她施治后俱已好全。
有下人求到她面前,她也不吝啬,慷慨出手。
三日功夫,便笼络了府上不少人心。
府中奴婢觉她貌美心慈,暗地里给她取了个“玉菩萨”的外号,赞她善心澄澈。
傅老太太见她医术卓绝,动了心思。
她的小儿子目不能视,终日呆在竹林中,过着苦修士般的清苦生活。
若是玉菩萨能出手相救,她那可怜的儿子是不是会有好转的可能?
念头一起,老夫人坐不住了。寻个机会,将在舌尖翻滚了无数遍的话语徐徐吐出。
没想到阿碧竟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爽朗应了。
诊断一番后,她神色轻松,只道:“有的救!”
众人如蒙大赦,欢喜难抑。
针灸七日,肃清余毒,阿碧开了副药,让人每天抓药来煎,又对府上大夫嘱咐了些日常事项后,于一个清晨悄悄离府而去。
之后,府上的大夫煎药熬汤,顿顿不落,按时送到小竹林,盯着虞三郎喝药。
半年之后,虞三郎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他眼前终于有了亮光,不再是一片混沌的黑。
老夫人大喜过望,失去幺女的痛苦也被冲淡了些。
她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孕期时她为人所嫉,吃的药盏里被下了毒。虽不致死,却影响了腹中胎儿,让他一出生便成了个瞎子。
小儿年纪渐长,聪慧逐渐显露,经学百科,诵之过目不忘,乐理医理,亦颇为精通。
老夫人瞧着,心中更痛,倒恨不得他生来愚笨,无知无觉。如此,反而不用黯然神伤,自悲自伤。
第129章
虽不知小儿的想法,可单看他日日居住在竹林,一副不欲与外界交流的模样,老夫人便知他其实是极为在意的。
是啊,纵使虞国公府富贵无匹,纵使他才情绝伦,可他一个瞎子,又能有什么用呢?离了旁人,怕是什么都做不成。
老夫人本已灰心,不料却窥见了一丝曙光。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今日。
第67章 他或许以为,沈姑娘会来。
傅氏眼中泛起泪光,激动、欢喜无以言表。
吴氏心下亦是百感交集。
她这个小叔子,生得俊雅清瘦,风姿特秀,偏偏目不能视。直让人感慨美玉有瑕,明珠蒙尘。
目盲,不仅意味着官宦之途就此断绝,也令他婚事变得无比艰难。
寻常人家,哪儿愿意将女儿许给一个瞎子?即使虞国公府门第高贵,他们也不愿担上一个“卖女求荣”的骂名,不欲与他们结亲。
眼瞧他到了弱冠之年,却乏人问津。吴氏不免暗自担忧。
私下里,她和老夫人相看了不少适龄女孩,俱容貌端庄,举止娴雅,出身清白。他们试探着和三郎说了,刚开了话头,却被他一口回绝,说不愿连累他人。
吴氏和傅氏苦劝无果,只能放弃,心内却依旧焦急。
他们都没料到,在黑暗中生活了二十年的虞三郎,眼疾竟能有了康复的可能……
“好了好了,快些吃吧,吃完后,咱们一起去看他。”虞伯延微微一笑,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
小院内,虞思谦双眼蒙纱,侧身细听。
簌簌风声,带来了无尽寒意。雪压青枝,“荜剥”之声不绝。
虽看不见,他却能想象出此刻图景,唇角慢慢带出笑来。
虞行烟一行人进门时,刚好瞥见了他嘴角的那抹笑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笑而不语。
“今日如何了?”老夫人坐到他身旁,小心问道。
“比昨日又好上一些,能看见人影了。”他眉目舒展。
他的眼疾一日好过一日。
起初只能看到一点微弱亮光。
那么小,却又那么鲜明,驱散了他生命中漫长的黑暗。
然后,隐隐绰绰的影子住进了他的瞳孔中,外物有了点点轮廓。
虽然仍是看不清,但至少不再蒙昧。
至昨日,他忽然发现自己能看清人影了。想来,再过几日,便能彻底恢复了。
他性子素来沉静,可知道自己能复明时,也禁不住心绪激荡,期待不已。
“好!好!”
傅老夫人听见他的回答,不禁眸含热泪。
虞伯延也难抑激动,眼圈泛红。
众人皆是一番感慨,围着他说了会儿话,便准备离去。
虞思谦却忽然开口,问他们:“贵妃呢?”
“她在宫中可好?”
众人神色一顿。
虞思谦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每一回,他们都搪塞了过去。唯恐他听了伤心。
如今他痊愈在即,眼瞧着要瞒不住了,众人皆举棋不定,犹豫该不该告诉他。
“她很好。”
傅夫人若无其事地回道,心中满是酸楚。
能拖一会是一会吧,现在并非说出实情的好时机。
虞思谦脸上的笑淡了些。
虽身患目疾,可许是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缘故,他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极为敏感。他敏锐发现,众人开心的氛围,因他的一句询问,而起了变化,心下一沉。
他疑心,是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几息之间,他心头无数念头涌过,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清淡平和的模样。
待人走后,他才唤来书微,随口问他贵妃近况。
书微神色一如往常,只恭敬回他:“贵妃尚在宫中,一切安好。”
别的话,却是一句都没多说。
虞思谦脸上的笑容冷了,“二姐知道我快康复了吗?”
他的话状似平常,落在书微耳里,却令他哑口无言。
贵妃娘娘对主子素来关怀有加,即使入主深宫,也时常不忘幼弟,关心他的生活起居。
只是这半年来,贵妃那儿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方引得他起了疑心。
书微支支吾吾几句,没吭声。
虞思谦心寒了半截。
书微见他面色有异,想着如何也瞒不住了,哭着说了实话:“贵妃娘娘染了病,半年前仙去了。”
虞思谦闭了闭眼,半晌没说话。
许久后,眼底忽地沁出泪意。
—
时间过得飞快,腊月一过,新的一年悄然而至。
正月时节,天上还飘着雪花,街上却人头攒动,热闹不减。
赶庙会、逛集市、裁春衣,祈头香,拜吉福……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喜气,嘴中俱是吉利话,一片盛世之景。
虞府内也是一片喜庆。
种满了青竹的小院门口,满满当当地围了一圈人。
府上的李大夫施针完毕,长舒一口气,转头对身旁的老夫人说道:“三公子应无大碍了。等老朽取下白纱,他便能视物了。”
众人皆欢呼起来。
李大夫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第130章
他也是医术非凡的当世名医,自恃医术卓绝,天下再无敌手。不料竟在虞家三郎的眼疾上折戬沉沙。
他不甘心。
多年来他翻阅医书无数,想要寻求突破之法,每每都是失望。
他原以为自己会带着遗憾而终,孰料事情有了变化。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扬言道:“此病有救!”
他暗自嗤笑。
医术一道,讲究的是积累和经验。她一介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说出大话也就罢了,府上众人居然还都信了。
李大夫心中不忿。
他没说什么,只冷眼瞧着那少女给虞三郎医治。
观摩了几天,他渐渐品出几分玄机。看这架势,竟不像是信口胡诌。
李大夫正了眼色。本要再多学习几天,那少女竟要离去了。
临走时,她教给了他针灸之法。
之后,李大夫便接替她,日日给虞三郎针灸。
直至今日。
李大夫平复过快的心跳,走到虞三郎身前,轻声道:“三郎一会慢些睁眼。”
声音紧绷,显然极为紧张。
虞思谦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众人期待的视线中,白纱一层层揭开。
虞行烟不自觉地屏息,看着最后一圈白纱垂落在地,榻上的男子慢慢睁开了眼。
虞思谦眼皮微动,犹如一只初生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前所未有的、极其刺目的光骤然跃入眼中,几乎令他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闭住了眼。适应了会儿后,他又慢慢睁开。如此往复,循环多次后,他忽地一笑:“看见了,我看见了。”
“哎!我的乖儿!”
傅老夫人忍不住了,将小儿一把抱住,放声痛哭。
仿佛要将这么多年的忧虑、悲伤发泄出来。
虞伯延、吴氏、孙氏眼中也是泪光闪闪,不复平常冷静。彼此对视一眼,你看我,我看你,又笑了。
他们又哭又笑,似悲还喜。
门口扒着瞧的下人,也都流下泪来。
虞行烟眼圈泛红,瞧了一会,转身走了。
继续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和他们抱头痛哭。
她并未走多远,出了小院,便立在院中白墙处,仰头远望。
墙角处,一枝红梅傲然盛放。
却是:皎皎仙姿脉脉情,与梅并作十分春。
陆霁进来时,刚好瞧见这一幕,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虞行烟兀自感慨着,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阴影,抬头望去。
霜雪之下,男子双眸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其中似有无限情意。
她心颤了颤,福了福身,低声道:“殿下怎么来了?”
她属实没想到,陆霁竟会突然而至。
“查个案子。”陆霁的回答颇为简短。
虞行烟“哦”了声,神色浅淡。
陆霁低头,有些心虚地看她几眼。
他撒了谎。
生平第一次。
在一个女子面前。
没有什么案子,他来这儿,只是为了见她。
他知道,虞伯延这段时间一直在物色年轻男子,其目的不言而喻。
他怕来得晚了,虞伯延会将她许给旁人。
是以,处理完一些紧要政务后,他便快马加鞭,朝临安一路奔来。
一路风尘仆仆,一路冰雪交加。
到得身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竟陷入了一片沉默。
身后的韩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主子,忍不住开口:“虞姑娘,府上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他和殿下在门外叩门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疑心虞府出了什么变故,跳墙而入。
正院、偏院都没见人,直到拐进小院,见到她的身影,两人方才确认了府上的安全。
陆霁却在见到虞行烟的第一眼,便猜到了事情缘由。
虽远在帝京,但虞家在临安的消息,陆霁却没有断过。他知道虞家三郎的眼疾快好了。
仔细一算,大约就在这两日。
先前他关心则乱,只以为虞行烟出了事,并没往这上头想去。找到她后,陆霁心下一定,前后一联系,明白了其中关窍。
韩光反应不如他快,倒是直接问了出来。
虞行烟莞尔一笑,和他们简单说了几句。
二人神色俱是一动。
说话间,门口又出现一个人。
面容清秀,书童打扮,正是在虞思谦身前伺候的书微。
见院中出现男子,书微一怔。忙要行礼,却被陆霁挥手制止。
“民间暗访,我不欲暴露身份。”
陆霁面上一片光风霁月。
书微颔首,复又看向虞行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虞行烟心下吃惊,不知道他想和自己说什么。
她走出几步远,避开身后二人,悄声问他:“出什么事了?”
她随口一问,书微的脸却红了。
他看了一眼虞行烟,斟酌着开口:“是三爷的事儿。”
虞行烟一头雾水。
第131章
三叔此刻应当沉浸在复明的喜悦中,哪会有事找她啊。
书微见她一脸不信,急了:“三爷不是要找小姐,是想见见沈姑娘。”
虞行烟一愣。反应过来后,扑哧笑了。
“三叔自己说的?”她抿唇问道。
当然不是。
书微摇头。
三爷是个闷葫芦,哪会把心事告诉他。
这都是他自个猜的。
半年前,沈姑娘曾随大姑娘,来过一次竹林。之后,沈姑娘和三爷便开始通信。
每回收到信后,三爷都会让他把信念了,嘱咐他把信件妥帖收好。
书微记得,三爷侧耳倾听时,唇畔总会有一抹微笑。
清浅,却很动人。
搬来临安后,两人距离变远,书信也就断了。
三爷面色如常,可私底下,书微好几次发现主子捧着放信的匣子,兀自出神。
那表情,似有思念,又带着自厌,还夹杂着几分茫然,极为复杂。
书微形容不来。
他想,主子应当是想念沈姑娘了。
他开口劝主子主动联系沈姑娘,恢复往来。
主子却没吭声,眼神望着虚空,表情空落落的。
书微心头一酸。
他知道主子不愿耽误沈姑娘,所以才处处抗拒。
听说阿碧能有把握治好主子的病,书微当场兴奋落泪。
他觉得三爷的幸福有着落了。
方才主子复明,府上的太太老爷们各个开心,书微却发现主子似乎在围观人群中寻找什么。
人都在啊。
书微很疑惑。
想了想,他猜,主子是想见沈姑娘。他或许以为,沈姑娘会来。
于是,他溜了出来,找到了大姑娘,希望她能从中牵线搭桥。
第68章 双鱼灯
虞行烟目露怔然。
对三叔和沈黛书信往来一事,她并不知晓。是以,初闻此事,她不免惊讶。书微这么一说,她回想一番,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些异常。
去年六月,她时常见沈黛捧书细读,其刻苦程度,远甚往常。她只以为沈黛移了性体,并未多想。原来竟是这般……
“你且回去。这事我知道了。”虞行烟没给出肯定的回答。
这事,还得问问沈黛为好。
书微面露失望,回身看她几回,方满腹心事地走了。
虞行烟默立半晌,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妥帖的主意。方才折回墙角。
“久等了,殿下。”虞行烟柔声道。
她离开许久,本以为对方有事在身,可能先行离去了。
不曾想陆霁竟一直在此处等她,由不得感到几丝愧疚。
“无事。”陆霁垂眸看她。
她今日穿了件白色的斗篷,绵密细软的狐狸毛中露出张玉白无暇的小脸。端的是冰魄雪姿,素净出尘。
陆霁心弦为之一动。
见惯了她薄施脂粉,灼若牡丹的样子,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她艳色所倾;孰料今日一见,她素雅明净,更别添清水芙蓉之美。
他欲要说些什么,瞧见她清亮的双眼,又觉得难以开口。只哑着嗓子道:“我这几日都会在临安。”
虞行烟黛眉微蹙,见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便急匆匆离去,不禁纳罕:这人越发让她捉摸不透了。
—
转眼已是上元佳节。
还未到时辰,街上已热闹万分。
临霜把门拉开一道缝,见外头行人如织,烟火正盛,眼热起来。
她迈着小短腿回屋,抱住母亲吴氏的腿,不住苦求:“娘,让我去嘛,让我去嘛。”
她撒娇卖痴,又捏肩捶腿,一副狗腿子样。
吴氏觉得好笑。
她捏捏女儿粉雕玉砌的小脸,和她讲道理:“街上人多,拐子也多。我怕乖囡囡被人抱走。”
“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娘再带你去。”
临霜眼里兜出两包泪来。偏头瞧见姐姐好整以暇地看她,又起了心思,企图曲线救国。
虞行烟哪里敢应,微笑拒绝。
临霜不满嘟嘴,嘟囔道:“不会出事的。太子哥哥会保护我们的。”
她自以为声音很低,落在虞行烟和吴氏耳里,却无比清晰。
吴氏神色一顿,表情变得微妙。
说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太子去他们府上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和虞伯延商议政事。
什么江浙两地的盐税啦,福建道的饥荒啦,山南的匪患啦……都是和天下民生有关的要事。
虞伯延虽不在野,分忧天下的初心却始终未改。太子有事相问,他自然竭尽全力,为他释疑解惑。
两人时常商讨到深夜。
一来二去,陆霁便成了府上的熟人。
下人们也渐渐习惯了殿下时常到访一事,不以为异。
像是温水煮蛙,无知无觉间,一切变得习以为常。
若非觉察到女儿临霜语气中的亲昵,吴氏甚至没意识到此事的古怪之处。
对啊,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长的空暇时间任他支配。明面上,他来临安是为了办案,可他却成天往虞府跑,并不像急任在肩的样子……
第132章
就连吴氏都在自家院子里见他好几回了。难道……
吴氏脑中浮起某个猜测,目光缓缓投向身旁光艳动人的女儿。
虞行烟今日打扮得格外出挑。
她穿了件撒金描银的长裙,外罩凫靥裘,素净中暗含锋芒。行走时,裙角微动,波光粼粼。
再看那面容,竟无一处不美。如牡丹标致,又似幽兰吐蕊,一颦一笑间,说不尽的袅娜风流。
吴氏看着看着,嘴角慢慢露出笑来。
如此佳人,怪不得太子倾心。
她对女儿婚事的态度素来不置可否,只要女儿喜欢,她无所不应。
见她盛装如此,吴氏哪有什么不明白的,眼里满是了然。
“娘,我想去嘛。”临霜还在哭求。
吴氏见她泪盈于睫,心软了一回,允她一块去了。
—
长街之上,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璀璨华光。
千万盏彩灯争奇斗艳,垒成灯山光海。焰火升天,花灯相射,金玉交辉,却是人间不夜天。
远处,萧声隐隐,笑声朦朦,如隔着十丈红尘。
“原来竟这般热闹。”虞思谦立于阶上,抬眸远望,清俊的眼里亮光点点。
这样的景色,是他此生第一回 得见。
几日前,他的眼疾完全康复,视物全然无碍。只是他二十年来幽居竹林,性子冷肃,并不愿出门。
吴氏既答应了女儿,又怎能不挂念她的安危,一心想找个可靠的帮手。
思索半天,一拍大腿,想起了小叔子。
一番软磨硬泡,动情晓理,终于说动了虞思谦。
从人烟寂寂的小院到鸟飞花放、鼓乐喧闹的长街,步数不过百,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吴氏看他一眼,笑道:“若在帝京,灯会会更热闹呢。”
虞思谦笑了笑,“倒是我自误了。既读万卷书,合该行万里路。”
“多谢大嫂提醒。”
这才对嘛。
吴氏紧了紧牵着虞临霜的手,满意点头。
一行人出了府门,浩浩荡荡向灯火聚集之处赶去。
越到近处,人潮愈是汹涌。摩肩接踵,寸步难移。
虞府众人只好分成三股,如鱼跃汪洋,各自往人潮扎了进去。
虞行烟领着绿翘、海棠一路向前。
灯火喧嚣中,她自在如一尾游鱼。
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灯火俱燃。两侧,表演正盛。奇术异能,喷火吞剑引来喝彩阵阵,百戏歌舞,巫祝祈诵,令人目眩神迷。
乐声、欢声不绝于耳。
沿街小铺边,时有游客驻足,打量那各色彩灯。
彩灯上绘了百种人物。或嫦娥奔月,或西子捧心,或飞燕起舞,千姿百态,不一而足。五彩缤纷,栩栩如生。
虞行烟一眼看见了屋檐正中央悬着的一盏宫灯。
雕竹为骨,白玉内嵌,形似双鱼戏莲。莲叶中间,含着明珠一颗,光华内蕴,精致玲珑。
“我要这盏!”
“我要这个!”
两道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虞行烟闻声望去,只见五步远处,一个男子长身玉立,现于灯火之中。
青衫落拓,温和含蓄。
“是你。”目光相接间,男子双眸一弯。
似是认识她。
虞行烟却对他印象不深,表情略显迟疑。
那男子似有些失望,风姿却极佳,见虞行烟对那花灯感兴趣,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既喜欢,我便不争了。”
“店家,这盏灯给这位姑娘吧。”
还不等虞行烟感激那青衣男子的相让之情,店家笑了两声,解释道:“我这灯,却是不卖的。”
不卖?
虞行烟一怔。
见二人面露疑惑,店家话锋急转:“不过,你们若是能对出这个对子,我这盏灯倒可以免费送你们。”
虞行烟来了兴趣,问他:
“上联是什么?”
店家润了润嗓,说道:“客人您别急。我已着人去取对子了。您要是对上了,我即刻令人把灯取下。”
店家含笑看她。
其实不用去派人去取对子,口述也是可行的。
只是店家见这女子容貌绝丽,吸引不少青年男子驻足,于他生意有益,才想到这一招拖延时间的妙计。
虞行烟敛目微笑,濯濯灯火中,葳蕤若牡丹盛开。
青衣男子静静看她,呼吸停了几息。
纵使此刻焰火如星,他眼里,却只能装得下对面之人。
可惜,她却不记得自己……
他嘴角泛起苦涩,袖中双拳慢慢紧握。
不甘的情绪滋生。
神思摇动之际,有人已将对联取了过来。
虞行烟抬眸去看。上联只有五字,云:
三光日月星。
随行几人只觉对联颇为简单,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家姑娘。
虞行烟却不如他们想得那般轻松。
这联看似简单,细品却颇觉艰涩。
日光、月光、星光为自然之物,组成三光,恰是副数字巧对;下联若想应下,也须得为数字对不可。
第133章
数字易寻,难得是找到意投相符的东西……
她黛眉紧锁,凝神苦思。
对面的青衣男子亦是面露难色。
两人思考半晌,皆是无果。
就当虞行烟打算放弃时,身前忽然走过一买书而归的妙龄少女。
少女双目含春,步履欢欣,环抱着书,似是抱着块无价之宝。
虞行烟目光扫过,视线在书封上停留几瞬,心里一动。
“我对的下联是:四诗风雅颂。”她胸有成竹。
四诗风雅颂?
店主乍听,便觉不凡,低声读了几回,慢慢品出味来。
这风、雅、颂正是《诗经》的内容所在。风为民间之歌,颂是祭祀正歌;合着大雅、小雅,恰好为四诗。
妙啊,妙啊!
店老板抚掌大笑,亲自摘了双鱼灯给她。
虞行烟向他颔首道谢,捧着花灯,似轻鸿游龙般,飘然离去。
徒留那青衣公子立在原地,默然注视她背影良久。
第69章 此心此情
到了僻静处,绿翘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姑娘,方才的青衣男子是谢家三郎。”
谢三郎?谢柬之?
虞行烟眉头微皱。
她没认出来。
海棠笑了笑,“姑娘先前只见过他一回,不记得也正常。”
她软语解围,虞行烟听了,面上却是微晒。
她们主仆三人都只见过谢柬之一面,独她几无印象,不免尴尬。
平心而言,谢柬之容貌不算普通,气质更是少见。清雅端方,风神特秀,别有高逸内韵。
站在人群中,不说鹤立鸡群,但也和旁人有壁。
唯她,竟似得了脸盲之症,没能辨出他来。
绿翘见主子垂眸不语,展颜一笑,“谢公子虽出众,比起太子爷,却差一截儿。主子既有了更好的,眼里哪能容得下,次一点的呢?”
没认出来,很正常啊。
她言辞极为辛辣,又带着对主子的些微调侃。
着实放诞极了。
“绿翘!”虞行烟微愠。
“话不能这样说。”她正肃神色,视线看向身旁女子。“人又不是物件,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况且,每人喜好并不相同。你弃之如履的东西,或许正是别人视若珍宝的真爱。何苦分出个长短一二?”
“日后可不许这般了。”虞行烟玉脸沉霜。
瞥见婢女面上的羞惭,她又软了嗓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总想给我寻个最好的。这原无甚过错。”
“可是—”她顿了一下,复继续道:
“两人情深情短,和匹配与否并无关系。”
她柔声说道,唇角含笑。
绿翘、海棠一默,抬眼瞧她,有些惊讶。
这是主子第一次吐露自己心声。
虞行烟莞尔,瞥见二人面上的讶异,眉眼越发生动。
彼时明月高悬,焰火满天。
万万游人峰聚长街,鲜有人窥见,昏暗的窄巷深处,三个妙龄少女正低声笑谈。
屋脊上,有人不自觉地屏紧了呼吸。
“世人女子常常羡慕我姑姑。觉得她容貌、才情、出身无一不佳,又得了帝王倾心,是天下最有福分的女人。”
“我却觉得,她一点都不开心。”
虞行烟神色黯然。
许是今夜月色太美,她罕见地有了倾诉的欲望,不知不觉间将心中盘桓的忧虑,歧思倒了个一干二净。
“外人看来,他们甚是相配。可双翼折断,不复自由。背弃初衷,又有何幸福可言?”
“此生,我只求平安顺遂,欢喜无虞。”
她双目湛湛,眼中似流淌过万千星河。
绿翘急了。
主子虽没明说,可听她的语气,竟是不欲与殿下共结鸳盟。这怎么可以,错过殿下,主子可找不到更好的郎君了。
绿翘忍不住劝她:“殿下品行端方,姑娘嫁与他,必会享福一生,婚姻和顺。”她以为主子是在担心自己所托非人。
虞行烟长睫微眨,悠悠一叹。
“殿下他很好。只是—”她声音拉长。
暗处那人屏息以待她的未尽之语。
他面色虽如常,胸腔之内,心脏却在狂跳。白玉般的手轻轻蜷了起来。
“只是殿下身为一国储君,身旁绝无可能有我一个女子。”
“并且,他也从未说过对我有意。”
“这不过是你们的猜测罢了。”
虞行烟樱唇轻启,神情温和。
绿翘本能想要反驳,可唇瓣微张,却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辞。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主子说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殿下确实不曾表露过心意。即使他做了很多。
并且她也不能保证殿下能对主子一心一意,永不变心。
“可,可……”绿翘嗫嚅几声,想为陆霁说几句好话,又被止住。
“虞行烟偏头看她,刮刮她的鼻头,“日后见了他,别再两眼放光地盯着人猛瞧了。你看多了,他或许以为我属意于他,倒令他难做了。”
她笑笑,“我可不愿勉强他人。”
绿翘脸腾地红了。
殿下之于她,如天上月,遥不可及。她对他并无琦思,只是单纯觉得唯有这样的人能配得上自家主子。是以盯他的次数多了些,却没想到被主子看在眼里了。
第134章
她又羞又惭,还怕自己主子误会,急出一身冷汗。
虞行烟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正欲宽慰她几句,一个身影悄然自屋顶落下。
紧接着,一道男声如惊雷般骤然在她们耳侧响起。
“倘若我心甘情愿呢?”
“倘若我有意于你呢?”
“倘若我只要你一人呢?”
他嗓音低沉,竟是回答了虞行烟先前的惶惑。
虞行烟抬眸去看。
朦胧的月光下,他负手而立,脸部线条锋锐。
那双藏了无数情绪的黑眸,此刻,正灼灼地注视着她。
——
远处,欢声隐隐,歌声遥遥。
此处,万籁俱静,灯火阑珊。
不知何时,小巷内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虞行烟嗓音忽然有些干涩,朱唇微张,却不知该说什么。
些许暧昧的气氛自黑暗中滋生,徘徊在二人之间,浓稠得令她无所适从。
半晌后,她缓缓一笑,打破尴尬:“你都听到了。”
陆霁不置可否。
他眼皮微垂,打量着盛装如瑶池仙姝的女子几眼,往她方向走了几步。
小巷窄隘,他步距又大,很快便到了虞行烟身前。
两人相距仅有一尺,近得能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扑面涌来。
虞行烟身子瑟缩了下,不知为何,竟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身子贴到了墙壁上。
见她似被吓到,陆霁摇头浅笑,不再往前。
只再次强调,“我方才所说皆为我心之所想,你呢?你如何看我?”
他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竟是直接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虞行烟又惊又羞,耳畔浮起红晕。
她唇瓣微动,片刻后,正色道:“殿下龙章凤姿,又身份高贵,无数贵女都将您视作春闺梦里人。自然是极不凡的。”
她又在装傻!
陆霁气笑了,也不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问她,“你呢?你对我可曾有情?”
可曾有情?
虞行烟只觉“轰”地一声,脑海中浮起很多杂念。
他说出来了!
他问自己了?
怎么办?
心神摇动间,两个小人忽然出现在意识深处。
其中一个小人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着:“答应他吧。你也喜欢他的!”
“答应他吧!”
“错过了他,你会后悔的!”
另一个小人“嗬嗬”冷笑两声,翘着双脚,反驳道,“喜欢又如何?他是太子,以后女人少不了的。”
“倘若他另爱她人,将一个个女人纳进宫,你该如何自处?”
“你不怕自己变成深宫怨妇吗?你忘了自己想要什么了吗?”
小人语气激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不尝试,怎知道结局如何?”第一个小人挺直腰板,继续鼓吹。
“真心难得!切莫辜负。”
“快说你也喜欢他呀!”
第二个小人受不了了,给他一拳,扭头道:
“等深陷泥潭,再想脱身就晚了。结局既定,何必开始!”
“别听他的。”第一个小人从地上爬起,和对方扭打起来。
“听我的!”
……
“不,听我的!”
……
虞行烟头痛欲裂。
见她目露犹豫,陆霁心猛地下沉。
无人知晓,今夜,他其实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暗自保护着她,也默默注视着她。
他看她举目四望,好奇打量重重焰火;
他看她伫立摊前,凝眉苦思那道谜底;
他看她蓦然回首,于寂静中侧身浅笑;
……
他见她如此美丽,耀眼如神女在世;他看见无数青年男子今夜偷偷瞧她,眼中满是钦慕;
于煌煌灯海,千万星光中,他更窥见自己的内心:
我心悦她!
心悦她已久!
陆霁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也不愿压抑自己。
于是,在听到她们三人的话后,他忍不住从屋顶跳下,直言以待,剖析己心。
虞行烟的反应却令他感到些微失望。
身为储君,陆霁性格内敛,情绪从不显露人前。今夜言行外放,已是罕见。
见她沉默不语,陆霁胸口闷涩,不过很快,他便调整过来。
她不愿说,他做便是!
“你不必回我。明日,我去你府上提亲。”
他态度转为强硬,眼中是势在必得!
虞行烟美眸睁大,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唇上传来男人滚烫的气息。
……
等陆霁转身离去,绿翘、海棠方从一个角落里慢慢走出。
两个人脸都红通通的。
虞行烟的脸也红红的。
她眼角、眉梢、脖颈都浮起了粉,像是上了层艳丽的胭脂。
“都看见了?”虞行烟抿唇。
因那人,她口脂花掉了。
绿翘下意识点头,被海棠在腰间一拧,又改口。
“不,不,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她头摇得很快。
第135章
海棠也大声道,“奴婢们方才走得很远,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她重重强调,反而显出几分欲盖弥彰。
虞行烟垂眸一笑,唤她们,“走吧,前面还有热闹看呢。”
绿翘和海棠对视一眼,傻笑两声,忙不迭地跟上。
小巷再度恢复了寂静。
许久后,小巷旁边的一处院落里,门“吱嘎”打开,一青衣男子无声出现。
他手中,正捧着一盏琉璃彩灯。
他定定地看了琉璃灯许久,然后双手一松。
“哗”地一声,彩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少爷!”
身后的小厮惊呼一声。
他不明白,少爷整整寻了这盏灯一个晚上,怎么能舍得将它摔碎。
明明,这灯比双鱼灯要好看许多!
谢三郎眼神凉凉,“灯再好,人若不喜,又有何用?”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北风吹来,掩住了他面上浓浓的阴郁。
第70章 灯火阑珊
月上中天,霜寒满地。冬寒未去,但春意却已萌生。
长街上,万人空巷。
少男少女们穿着各色新衣,游曳于人潮中。远远望去,那衣服上的点点辉光,伴着荧荧流火,似坠了层银花雪浪。
客栈高处,一素衣女子斜倚栏杆,凝眸四望,唇边逐渐扬起一抹笑意。
这女子正是沈黛。
前些日子,她接到了虞行烟的来信,邀她来临安一叙,共赏春景。
沈黛动了心思。
她和虞行烟半年未曾见面,着实有些想念……且年节刚过,冰肌坊生意平平,无需她和以往那般寸步不离地看顾……
她略一思索,便应下了。
从帝京到临安,相距甚远。沈黛先乘马车,又走水路,最后又换马车进城。
因下雪的缘故,原计划五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七日。虽然沿途都有虞家的护卫护送,客船、马车也算得上舒适,但舟车劳顿之艰还是让沈黛感到疲倦。
马车停下时,恰值傍晚,距灯会不足一个时辰。
“姑娘,进城了。”马夫低声道,唤醒了车厢里星眼微阖的女子。
沈黛掀起车帘,见道路两侧俱张灯结彩,转了心思,吩咐他:“不去虞府了。先找个客栈安置吧。”
她现在过去,虞府的人还得安顿自个,怕是要错过这灯会了。
*
收拾完,梳洗完毕,已是华灯初上。
沈黛换了衣,径直往楼顶而去。
住宿的客人都出门看满城灯火去了,唯她这个闲人,无事可干,独自于高处俯瞰众生。
远处,传来水墨调的吴侬软语,潺潺切切,隐约可闻。
她闭眼细听,两指搭在朱栏上,跟着轻轻哼:
“却拟这繁华盛景,都做了泥胚荒垣。叫奴如何不怨他。”
……“回路已无门,此身且去且莫停留”……
“莫忘,莫忘……”
她声线绵软,唱得柔婉哀致,叫人听了,心下不觉凄凉。
沈黛和了几句,品出这词中的悲意,慢慢止声,脸上的笑淡了许多。
许是今夜灯火耀耀,又或是那歌悲怆幽怨,此刻,她忽地感到一阵寂寥。
仿佛天地之间,唯余自己一人。
她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至于上一次……晤,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孤独的感觉时,自己似乎还是个小孩儿。
沈黛皱眉苦思,一些尘封久远的回忆渐渐飘了回来。
记忆像是蒙了层纱,人探身去瞧,只觉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四岁前的生活,沈黛忘了很多,偶有几个零星的、模糊的画面会在某个时刻悄然卷到眼前。
她记得母亲怀抱很温暖,记得鼻尖融融的槐香。
她记得每天逗自己的男子身上的红衣无比鲜艳,还有那腰带折射出的金色光芒。
几令她目眩。
她用手去扯腰带,勾着它玩,有时会听到母亲的呵斥。
“你先把衣服换了,不然女儿老要玩儿。”
年轻男子听了,诺诺称是,换身衣服后就来抱她。
她缩在他怀中,开怀地大笑,无忧无虑。
沈黛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只听到那女孩的笑声是那么亮,那么响。
之后,场景就变了。
沈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那处小院的。
仿佛是一睁眼,她便由父母疼爱的女儿沦为了扬州行院里的孤女。
身旁,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都在闷声哭泣。唯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无措。
一个穿红着绿的女人见她不哭不闹,笑出声,满意道:“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性子也静。倒是可以好好调教一番。”
她的话一锤定音。
之后,她得到了重点培养。
抚琴,习字,唱曲,学舞,沈黛日日忙着上课,并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神智也蒙昧,并不了解自己的处境。
直到两三年后,她年纪渐长,才意识到当初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谁。
知道真相的那个晚上,她如遭雷劈。只是枕在榻上,揪着被角,闷头哭泣。
并不敢大声,唯恐下人听见,禀了看守的嬷嬷。
第136章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孤寂。
原来,从始至终,她只有自己。
……
沈黛的捏着栏杆的手指攥紧了,眼眶微红。
来帝京一年,她在经营冰肌坊的同时,时时不忘寻找父母下落。
幼时的记忆淡忘许多,但有一件事她印象极深:年轻男人的衣袍,颜色为朱,腰带却是金色。
这是朝廷五品以上官员的朝服!
她在扬州时终日呆在院中,不曾见过外男;来了京城,接触的人多了,适才意识到她那件衣服只有官员上朝时会穿。
那么她的真实身份便明晰了:她是京城某位官员家的丢失的女儿。被花子拐到了扬州。
她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果然发现了一些痕迹。
屯田郎穆家走丢过一个姑娘,如今年岁和她相当。
她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多年夙愿终于达成,还担心他们会嫌弃自个先前做瘦马的经历,却没想到,见面的第一眼,她便失望了。
眼前的中年夫妻身形矮瘦,皮肤发黑,相貌平平,和她没有半分相似。
沈黛心虽冷了一半,但并不灰心,宽慰自己:父母长相平庸也能生出国色天香的女儿,她未必不是这家女儿。
孰料,那中年妇人见她一眼,径直扯过她的胳膊,卷袖查看。
白净如玉的臂膀上,通透无瑕,一点痣、斑都无。
那妇人很失望,喃喃道:“你不是我女儿。我女儿手腕处有块指甲盖大的红斑。”
沈黛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原先的忐忑,暗藏的期待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直至今日。
沈黛素来心性坚强,遇到苦楚,从不向人诉说。
唯今夜见万家灯火俱明,街上游人,家人伴侣皆身在畔,不由感怀己身,只觉身似浮萍柳絮,一个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急忙去擦,晶莹的泪珠却连绵不断,顺着香腮滚下,沾湿了锦帕。
堪堪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这一幕,正好落在了街头一年轻男子的眼中。
—
“三叔,怎么不走了啊?”虞临霜拽了拽虞思谦的袖子,催他往前。
吴氏原本和她们一起,方才路过戏楼时,她见优伶在台上表演新戏,嗓音缠绵柔漫,戏词又颇是优美,戏痴的一颗心活了。
将女儿托付给了小叔子,她领着两个健妇上二楼听曲去了。
于是,虞临霜便跟着三叔走马观花,四处闲逛
见他停下,小姑娘不开心了,用小手挠他手心,提醒他赶紧走。
男子却恍然不闻,只是抬头向高处望去,目露怔然。
临霜无奈,顺着他视线瞧去,只看见一处空旷的高台上,羊角灯随风摇晃。
没有一个人影。
她眯眼细看,这灯也没什么稀奇的嘛,怎么三叔看了那么久。
思考半天,得出一个结论:三叔是复明不久,见啥都好奇。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和她一块玩的本地姑娘知道她出生于帝京后,各个都羡慕她。
一时间,她看虞思谦的眼神中都带了些同情,并打定主意:要多带三叔出来逛街,让他多多增长世面。
虞思谦哪知在自己侄女心里,自己竟沦为了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人”。此刻的他,只是徒然地望着那座高台,心潮起伏。
几息之后,见那处依然空空,他方回过神来,紧拉着侄女的手,默然向前。
至一处糕点铺子时,原先去买糖葫芦的书微终于追上了他们。
虞临霜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语气甜甜地向他道谢。
粉扑扑的脸上,眼睛亮晶晶的。
书微傻笑一声,回到主子身边,却发现原先兴致很浓的主子竟沉默了。
他不解,伏下、身子,没出声,单用手势比划:主子怎么了?
虞临霜呵呵一笑,连比划带说:他看上花灯了。没钱买。
声音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听见。
一时,周围人纷纷侧目。
这其实只是她的猜测。
虞临霜不过七岁,正处于好动的年纪。
灯市上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琳琅满目,她拿起这个,揣上那个,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摸,什么都想买。
吴氏起初还依她,结果见她越发不成样儿,便不给她买了。
只推说自己带的钱不够。
她信了。
为表示自己的大度,她忍痛放弃了许多想买的东西,只让书微帮自己买三串糖葫芦。
正好三叔一串,她一串,给娘留一串。
书微问她缘由,她便下意识以为三叔也是没带钱,买不到喜欢的东西,才失望不语。
书微面色一滞,并不信她,只想着回府后再问问主子。
他瞥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暗忖道:虽不知主子
因何心绪不佳,但沈姑娘既然来了,主子必定会开怀的。
……
更漏相催,夜色全然深了。
见临霜困得直打呵欠,下人们也目露疲态,虞府的几位主子没了继续游逛的心思,打道回府。
离长街越远,灯火越暗,喧闹声也如隔了一层,模模糊糊。
第137章
穿街过巷,半个时辰后,视野中便出现了两只纱灯,形似玉兔捣药。
正是虞府在门前挂着的那两盏。
他们拾阶而上,正欲进院,拐弯处走来几人。
为首的恰好是虞行烟。
“你脸怎么这么红?”吴氏狐疑地盯着女儿面上的红晕。
“方才吃了些酒,许是酒气熏的吧。”
她毫不客气地将锅甩在了酒上。
“你们也不劝着她些。”吴氏眼风扫过几个奴婢。
“娘,没事的。我这不回来了嘛。”虞行烟撒娇道。好说歹说,把吴氏哄得眉开眼笑。
虞思谦静静看了大侄女一眼,没拆穿她的话。
只有衣服上有点稀薄的酒气,哪像是饮酒的样子。
想来是去见心上人了。
他不是老古板,也没告密的打算,摇摇头,抬脚跨过门槛。
然后,他听见身后传来大侄女惊喜的声音。
“沈黛,你怎么来了!”
他下意识回头,目光一凝。
昏暗的光下,一紫衣姑娘立在阶前,偏头轻笑。
正是先前在高台暗自垂泪的女子。
虞思谦浑身一震,似听到了宿命的低吟。
原来,竟是她!
他今夜遍寻无果,蓦然回首,她却出现在灯火阑珊处。
……
他轻轻地笑了,比月色还要动人。
书微看看他,又扫一扫大姑娘,不由纳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地,都不对劲了……
—
月明千里,撒下无数银辉,引出了无数情思。
在这个上元之夜,有人暗吐情思,有人怅惘良久,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得偿所愿……或欢喜,或悲伤,种种情态,都落在了满天的焰火和如雨的星光中。
第71章 求娶
上元节一过,虞府的下人忽然发现府上热闹了许多。
又送走一波客人后,两个门子凑在一块,小声讨论着。
“近来登门的贵客愈发多了。从早到晚,我都没个得闲的时候。”高个抱怨。
他有些怀念之前的日子。
“瞎,谁说不是呢。”脸上长满麻子的门子连声附和。
“难道是咱老爷要起复了?”所以他们提前拜拜码头?
他暗自猜测。
高个瞪他一眼,“哪是啊。他们都是想和咱虞府结亲的。”
麻子“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高个见他这副呆样,笑了笑。
他在内院有相好,消息远比一般仆役灵通。主子们出了什么事,他总能知道一二。
这份特殊时常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欢悦。
麻子咂摸了几下嘴,“大姑娘生得和天仙一样,有人求娶也是正常。只是——”
他拉长调子,欲卖个关子,扭头瞥见高个脸色不善,不敢吊胃口,说道:“只是他们再好,也越不过太子殿下啊。有殿下在,这事成不了的。”
高个看他一眼。
这话倒没说错。
先不说身份尊贵与否,单论仪容气度,寻常男子便差殿下多矣。若再权衡德行才能,差距之大更如天堑。
比不了,比不了啊!
他摇摇头,正想和麻子细细说些八卦,便看见门口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缠金绘龙,熟悉得紧。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高个哪还顾得上闲聊,一溜烟快跑着,通禀去了。
*
书房里,二人静坐。
虞伯延斟了口茶,细细地品着,眼神偶尔扫过对面的男子。
见他仍是气定神闲,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虞伯延暗暗叹气。
自他进门后,他已晾了对方足足半个时辰了。
对方却似感觉不到尴尬,施施然地坐在那儿,稳如泰山。
反观自己,茶吃了几盏,点心也用了几碟,腹部紧绷,隐有破功之势。
“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请回吧。”
虞伯延憋不住了,下了逐客令。
非他无礼,只是这段时间,对方日日到访,一直磨他,才让虞伯延失了耐性。
对他也不客气起来。
“我的提议,世伯考虑得如何了?”
陆霁并没因为他的无礼而生气,目光紧盯着对方,等着他的回应。
“此事,再容我想想。”
虞伯延的回答一如往常。
“世伯先考虑着,我明日再来。”
陆霁笑了笑,极有风度地起身,向他道辞。
不见丝毫沮丧,极为百折不挠。
虞伯延叫苦,见他身影出了门外,沉吟良久后,忽地猛拍了一下桌子。
茶、碗、点心齐齐落下,哐啷啷,摔得粉碎,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了?”吴氏一进门,便瞧见他微青的脸色,心下纳罕。
吩咐下人把东西收了,待房间内无人,她才问起缘由。
虞伯延握了握拳,也不避她,说起了自己连日的苦闷。
“他每日都来,一呆就是一个时辰。我耐心都要耗尽了。”
虞伯延面露愠怒。
上元夜之后,来虞府求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虞伯延一一谢绝,只云自己要考虑一番,并不把话说透。
第138章
听话听音儿,那些人听了,虽失望却也没说什么,纷纷熄灭念头。
唯这个陆霁,他说了一回,次日他又来。
起初,虞伯延还好声好气地招待,拐弯抹角地暗示,后来见他装作不懂,自己倒叫气个病倒。
他是太子,虞伯延也不能真的把他拒之门外。
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过来,也不和他谈话,只晾着他。
孰料,对方养气功夫比他强出许多。他不动声色,虞伯延却呆不住了。
吴氏听丈夫好一顿抱怨,笑了笑,问他:“我瞧着殿下极好的,对女儿也有情意。”
“你哪里对他不满意呢?”
虞伯延没吭声。
他有他自己的私心。
他不想女儿再进宫当什么贵人。
虞姮的教训,让他怕了。
纵使陆霁才德兼备,品貌非凡,他也不敢赌,也不愿赌。
那锦绣膏梁富贵地儿,白骨成灰。他哪愿意女儿沦为红粉骷髅,葬在那儿寂寂深宫!
哪怕陆霁心再诚,他也不愿!
想到这儿,虞伯延更觉愤然。
以前他是臣,陆霁是君;他以臣子目光看陆霁,只觉他德行彰彰,大魏有幸;
如今身份变了。陆霁想求娶自家女儿,他以岳丈身份看他,便觉出许多不妥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脸皮怎么厚。
虞伯延暗忖。
不对,不是陆霁变了。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只是之前,他视陆霁这种遇挫不恼的品质为“能屈能伸。”
同样的一个意思,怎么解释全看话事人理解。
吴氏垂眸浅笑,态度不偏不倚:
“儿女的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妙。你且放宽心,说不准会有什么转机呢。”
虞伯延瞧她一眼,正欲反驳,又有下人来禀:
谢三郎来了。
—
“府上近来可好?”虞伯延笑着问谢柬之。
目光多了几分真切。
他和他父亲是同年,两人相交甚密。
尤其是这半年,虞伯延归隐临安,闲下来总和他父亲谢琅小聚,一来二去的,两家关系更是熟稔。
走动得多了,谢柬之慢慢入了虞伯延的眼。
家世好,风姿也佳,更知进退,懂礼数,实在挑不出半分错来。
虞伯延越看越满意,想给他和女儿牵线。
当然,他不敢表露得很明显。只是聚了一波各处平平的适龄男儿,以赏花为由,邀请他来。
俗话说:红花还需绿叶配。有其他人的衬托,谢柬之果如鹤立鸡群,醒目得很。
虞伯延很满意,女儿反应却冷淡,说对他没多大印象。
虞伯延不是老学究,也疼女儿。女儿既不喜,他也不强求,只觉得遗憾,偶尔和妻子吴氏抱怨两句。
亲事黄了,虞伯延态度却没多大变化。仍旧待他热热切切地。
“一切都好,多谢世伯挂心。”
谢柬之微微一笑,仿若春风拂面。
虞伯延暗道声可惜:这么好的儿郎,却没机会成为他的佳婿。
摇摇头,寒暄一阵,适才进入正题:“世侄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虞伯延静静看他,略微疑惑。
谢柬之耳尖泛起一抹红,双眼饱含希冀,吐露心声:“我心悦虞姑娘,望世伯成全。”
虞伯延眉尖一挑,仔细看他。
一家有女百家求,今日竟又来一个想求娶他家行烟的。
谢柬之见虞伯延面色淡淡,心下略慌,急忙道:“我对虞姑娘是真心的。若能聘她为妻,我必视她如珠,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声音不自觉大了。
虞伯延没吱声,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那人。
同样都是想求娶烟儿,陆霁的表现淡定得多。他每次来,并不说别的,但就是透出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来,如稳坐钓鱼台一般。
私心里,他觉得谢柬之显得心急了些,失了从容。
不过,他心底这么想,脸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
“容我想想。”虞伯延敛了神色。
谢柬之一肚子的真心话就这样闷在了喉中。
他微失望地望了对方一眼,手指捏得青白。
虞伯延并没看见他的神情。和他说了会话儿,便委婉催他离去。
今日茶吃多了,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
谢柬之却并没有离开。
他藏在了门口的石狮子后,静静地等着。
他在等虞行烟。
其实他并不确定她今日会不会出现,不过是在赌罢了。
从正午等傍晚,等得他脚都酸了,那人却仍未现身。
谢柬之一下午滴水未进,又累又渴,沮丧到了极点。又等了一刻钟,他遭不住了。
他跺跺发麻的脚,正要走,余光瞥见一辆马车。
金粉色,一看便是女眷所乘。
“虞姑娘!”
见到虞行烟从马车上下来,谢柬之大喜过望。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冲了上去。
“你是?—谢公子?”
虞行烟顿了一下,想起来了。
毕竟见过两面,虞行烟多少有了印象。短暂磕绊一下,准确唤了一声。
第139章
谢柬之一喜。
他在她这儿,终于不是个陌生人了。
“谢公子有什么事吗?”
虞行烟挑眉看他。
“我——”
“我有话对你说。”
谢柬之罕见地感到紧张,眼神在虞行烟精致的脸上游移。
他本要开口,目光落到她的唇上,眼神猛地一缩。
虞行烟顺着他视线往下,脸渐渐红了。
都怪陆霁,又把她的口脂吃掉了。
她的手不自觉抚向双唇。
谢柬之呆呆地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并非不同人事的男子,自然知道她口脂的残缺意味着什么,一时惊怒交加。
仿佛自己的宝物活生生让人玷污了。
虞行烟见他神色有异,心下打鼓,轻声唤他:“谢公子?谢公子?”
连续喊他几声,谢柬之方回了神,摇头道:“没什么。”
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他的满腔情意,如泄洪般消退的一干二净。
虞行烟“晤”了声,也没多想,和他略谈几句便回了府。
谢柬之见她如此冷淡,眼中几乎渗出血来。
他不甘啊。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身后传来了两个门子的声音。
“殿下今天又来了?”
“是啊。每天不落。”
“啧啧。殿下身份高贵,对姑娘一往情深。这门亲事,我觉得要成了。”
“嗨,谁说不是呢。这全天下的男子,谁能比得上殿下呢?”
“就是就是!甭管什么王公子,李公子,在殿下旁边,都不够看的。”
两个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兴奋道:
“是这个理儿。看来我们虞府又要出一位娘娘了。”
……
他们后面说了什么,谢柬之完全听不清了。
他茫然地走着,眼神中一片猩红。
第72章 突变
谢柬之浑浑噩噩地回了府上,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就有人领着他去了主厅。
那儿,父亲谢琅正侯着他。
“你今日去寻虞家大姑娘了?”谢琅眼皮微掀,淡淡扫他一眼。
虽是疑问,但语气充满肯定。
显然很了解他的行踪。
谢柬之沉默点头。
谢琅叹口气,”那姑娘不是你能轻易招惹的,尽早放弃吧。”
少年慕艾,虞家女郎又极为貌美,三子倾心于她,谢琅并无异义,甚至隐隐期待着儿子能把虞家女郎娶回家中。
只可惜,好巧不巧地,他偏偏和太子看上了同一个人……
这就难办了。
谢家虽为世家望族,但近年来家族势力式微不少,没了之前和皇族分庭抗礼的姿态。遇事唯求安稳,不愿卷入复杂的争端中。
眼下,谢家嫡子和太子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便成为了谢家避之不及的麻烦事儿。
谢琅身为一族之长,哪能坐看谢柬之捅出篓子来。发现儿子去寻虞家女郎,坐不住了,试图让他悬崖勒马。
“齐大非偶。她是断不可能进谢府的门了。”谢琅推心置腹地劝导他。“天下貌美女子不可胜数,你喜欢她的颜色,爹日后重新给你聘个绝代佳人,可好?”
他以为谢柬之是看上了虞行烟的美貌。
谢柬之没吭声,好半天,才问他:“太子找过父亲吗?”
他的声音很轻。
谢琅摇头。
太子哪会因这种事而儿来上门威胁?只看他的身份,大部分人便知难而退了。
一些不死心的,挣扎一段时间,见虞家没什么反应,也便放弃了相争的念头。
形势比人强啊。
殿下锋芒毕露,又对那女郎势在必得,常人谁敢与之争锋?唯他这个小儿,不知进退,贸贸然地冲了上去。
谢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
休息的功夫,见儿子反应淡淡,不由急道:“我今日说的,你可明白了?”
他疑心对方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明白了。”谢柬之轻轻道。
谢琅虽不放心,但见他一脸沉郁,唯怕自己说太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让他生出执念,止住了声。
他万万没想到,日后的他会无比后悔此刻的掉以轻心,以至于让谢柬之惹出了天大的祸事。
—
时间似水,奔涌向前。须臾间,已是阳春三月。
枝条抽出嫩芽,百花蝶恋蜂香,惠风和畅,正是人间好时节。
临安城一日暖过一日。街上行人纷纷换上轻薄新衣,迎接着这灿烂春光。
虞府内,吴氏正欲为家人置换新衣。
“这匹锦缎花色旧了些,不好。”吴氏摇头。
“那夫人再看看别的?”
锦衣坊的女当家笑了笑,吩咐几个伙计把另外十几匹缎子呈上来。
烟青色的蜀锦,灿若明霞的灯锦,淡紫色的苏绣,素白的细绫,翠绿的杭绸……匹匹精美,以手触之,细密轻薄。
“这件倒是不错。”吴氏微微颔首,眼神落在灯锦上。
第140章
色泽秾艳,隐隐泛光,正好给女儿做件新裙。
“夫人眼光真好。这匹灯锦是我们店的新款式,临安城的女郎们可都没穿过呢!”
李氏笑道,一番话说得极为熨帖。
一月前灯锦刚到,她便把东西扣了下来,不欲向外出售。
二掌柜不解,问她这是何故。
李氏只道:剑赠英雄,衣衬美人。自个儿不愿浪费好看的锦缎。
二展掌柜呆住,觉得她有钱不赚,是个傻子。
李氏并不辩解。
直到今日虞府管家登门,她知道机会来了,适才将灯锦找出,供府上贵人挑选。
吴氏并不在乎自己女儿是不是首穿,对李氏说的话反应很淡。
面上微微一笑,目光看向另一匹水蓝色的缎子。
清新淡雅,且不失活泼,恰适合七岁的临霜。
到底是临安最大的绸缎铺老板,一瞧她的眼神,李氏便知她私心里怕是很满意这匹缎子。
她倒不托大,报出一个正常偏低的价格,果然成交了一笔生意。
“就这些吧。”吴氏挑拣了几匹缎子,保证众人都有了新衣,方示意李氏退下。
李氏点头称是,大半身子退出房门后似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
“夫人,我们锦衣坊有一些手艺很好的绣娘,您看要不要找她们缝制新衣?”
她小心翼翼地提议。
吴氏凝眉不语。
李氏的话正骚到她的痒处。
帝京时,府上养了五六个绣娘,负责为主子们定做新衣新裤。搬到临安后,绣娘并没有跟过来。
是以,如今虞府众人的衣服都是吴氏私下另找的巧手做的,比之前麻烦许多。
如果锦衣坊能顺道把衣服做了,倒是给她省下了不少功夫。
吴氏起了心思。
—
午时风静人消,只有慵懒的阳光穿过雕花槅窗透了进来,萦萦照在榻上的佳人身上。
半掩半卷的青色绣榻上,虞行烟兀自昏睡。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显出几分沉静。再往下,是秀美的鼻梁和红润的朱唇,给人以无限遐想。
绿翘见她睡得香甜,不忍打扰,侯了两盏茶,不见她醒,适才上前唤她。
“姑娘,姑娘。”绿翘轻推两下,“姑娘醒醒。锦衣坊的当家来了,要帮您量尺寸做衣服呢。”
虞行烟本在做梦,绿翘一推搡直接让她清醒了。
她揉揉眼,定了会神儿,方换上衣服去了偏厅。
—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李氏面上仍不见疲烦。见有人来,她忙不迭起身问好。
“夫人吩咐我给姑娘做几件衣服。”李氏微笑着说明来意,抬眸细细打量她。
这一瞧,她心里一突。
她也算见过不少美人,但无论哪个的容貌,都比不上面前女子带给她的冲击力之大。
既有北方丽人的明媚,又兼烟雨江南的朦胧,朱颜绿鬓,肌肤胜雪,令人一见忘俗。
李氏心头暗叹,唇角笑意更深。
如此佳人,才不算埋没了灯锦!
她伸出卷尺,示意虞行烟走近。
手出,臂出,少女的身躯向她展开。
李氏边量边感慨:“姑娘身段真好。”
纤秾合度,细腰长腿,无一处不妥帖。哪怕是她,也不由看得眼热。
绿翘见她一副呆样,吃吃笑道:“别说你了,我在姑娘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有时也会看呆呢。”
余下的几个奴婢均笑作一团。
量完尺寸,李氏又不无遗憾地说道,她这回来得匆忙,只带了十来匹布料,姑娘若有空,可再来店中挑选几匹。
虞行烟有些心动。
她想给沈黛挑拣几件好看的锦缎。
沈黛和她私交甚好,又与她合力经营冰肌坊,送几件缎子聊表心意再正常不过。况且,照目前情况来说,沈黛和她家的渊源还长着呢……
思及此处,虞行烟莞尔一笑,应了李氏的提议。
_
锦绣坊位于临安的西北角,处于繁华地带,向来治安是极好的。知道女儿要去绸缎铺,吴氏也没反对的意思,只吩咐她快去快回,莫误了晚饭。
虞行烟点头,唤了绿翘、海棠,简单收拾了点东西,便出发了。
车刚驶出青石街,虞行烟便发现了异常。
这马车,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绿翘自然也觉察到了,她掀起车帘,呵斥驾车的吴大:“慢点慢点!速度这么快,会出事的。”
吴大充耳不闻,闷头赶车。
几人都觉到了不对劲,彼此对视一眼,有了计较。
海棠双眸一眯,从座下拿出把剪刀,快速爬出车厢,狠狠往吴大肩上扎了上去。
吴大吃痛,身子一歪,失去对缰绳的控制。虞行烟瞅准机会,取下头上银簪,朝着他心肺关键之处捅下。
没一会儿,吴大就血流如注,被她们合力踢了下去。
绿翘适时夺下缰绳,重新控车。
眼看几人要成功之际,斜刺里忽地出现几个黑衣男子。
第141章
虞行烟意识的最后,便是他们掏出了一把白色粉末,向她们几人撒了过去。
第73章 诡计
虞行烟自眩晕中醒来,一睁眼,便被满屋的红色刺得眼疼。
目之所及的屋内陈设,都是红色。
她缓了几息,待双目适应了,急往自己身上瞧去,看清后,微松口气。
她身上的衣服,仍是出发前的那件。身上也没有任何异常。
她心下初定,抬眸细细打量四周。
房间不大,布置得也极为简单。除用红纱包着的一榻一桌两椅后,再无旁物。
榻尾,鸳鸯戏水的锦被叠成长条,上头扔一只绣有“囍”字的软枕。
显然是一对新人的婚房。
她动动身子,试图站起,双腿却无比绵软。似是陷入流沙,又像踩在棉上。
是那把药粉!
虞行烟跌回榻上,浑身无力。
“吱嘎—”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缝隙,在虞行烟的视线中,缝隙越变越大。
一个健壮的仆妇抱只喜盘,堆笑进门。
见她醒了,仆妇并不惊讶,只从盘上拿起喜帕,朝她兜头盖了上去。
“娘子别急,很快就好了。”仆妇笑道,挽住虞行烟的臂膀,搀扶着她,步履艰涩地往外走去。
喜帕遮挡了虞行烟的视线,寸大的视线中,虞行烟只能看到绣鞋的一脚。
她心焦如焚。
虞府的人还未寻到这处,自己又无法行动。难道只能任其宰割,引颈待戮?
还不等想出个章程来,仆妇忽然停下脚步,蒲扇般的手掌狠狠往她后背拍去。
虞行烟吃痛,腰不自觉往下弯了几分。
“拜堂了,娘子。”老妇轻声提醒。
虞行烟眼皮一跳,垂目而视,一双黑靴跃入眼帘。
黑靴的主人许是心情很好,见她视线被挡,伸手替她揭开喜帕。
熟悉的面容跃入眼帘。
清瘦高挑,皮肤白皙,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竟是只见过两面的谢柬之。
虞行烟双眸一缩。
见她目露惊讶,谢柬之呵呵一笑,“很意外?”
声音又低又沉,莫名的暗哑。
透出几股欲念。
虞行烟欲要回答,余光瞥见身旁侍立的婆子,又止住声。
“下去吧。”谢柬之淡淡说道。
那婆子微微犹豫,触及他眸中的不耐,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怎么是你?”
等脚步声渐渐远了,虞行烟终于开口。
对谢柬之掳她一事,她既意外,又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元宵灯节时,她便注意到了对方瞧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她是他心上人一般。
虞行烟当时便不太舒服。一拿到双鱼灯,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上一次,他把归家的自己拦在门外,更让虞行烟倍觉不适。
说到底,她们仅仅见了三回,远远算不得熟悉。谢柬之显露出的“情深义重的”模样令她很是无措。
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打定主意不去理他。
听绿翘说,谢柬之后来又来了三四回,欲找父亲详谈。父亲却没见他,反叫他吃了几回闭门羹。
虞行烟以为对方会放弃,却没料到他如此病态,竟当街将自己掳走。
事发之后,她怀疑过很多人,却没猜到谢柬之是幕后黑手。
倒不是虞行烟信任他人品,而是谢府和虞府乃世交,同气连枝,关系密切。
谢柬之掳她,无一利却有百害。
她不懂他的动机。
听到虞行烟的疑惑,谢柬之微微一笑,一双温和的眼睛静静望了过来。
像是早春墨绿的湖,状似幽静,湖水下,却是足以将人吞噬的深渊。
“为什么不能是我?”
谢柬之声音平静,仿佛自己做的事极为正常。
虞行烟摇头,劝他:“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否则整个谢府都会受你牵连。”
谢柬之嗤笑两声,“牵连?”
“等生米煮成熟饭,那就不是牵连了。人人只会认为这是虞谢两府的结秦晋之好的一桩佳话。”
虞行烟心里一沉,威胁他:“难道你连殿下也不怕吗?”
谢柬之定定看她。
见她美眸含怒,颊飞红霞,不知怎地,心中痒意更浓。
真真是个美人啊,宜喜宜嗔,就连生气,也这么好看。
他静静欣赏了会儿,只觉此刻含羞带愤的她,更令他心折。
虞行烟话出口,见他并不回答,又问他:“你不怕吗?”
谢柬之嘴角微扯。
害怕自然是害怕的。
只是那层畏惧不足以抵消他对眼前之人的垂涎。
上元灯会后,他便对虞行烟有了执念。
才情绝世,家世出众,容貌又清丽无双,各个方面与他极为相配。
他知道虞府想为女儿招婿,以为自个儿会顺理成章地迎娶佳人。等了几日,却没等到什么后续。
谢柬之失了耐性,不经意在母亲那儿提了句,适才得知虞家对此事的态度很是犹豫。
他感到了一丝失落。
第142章
想起那女子,又咽下晦暗的情绪,亲自登门求娶。
他没料到,事情远比自己想得复杂。
抱着和他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其中,最让他感到威胁的,便是当朝太子—陆霁。
谢柬之对帝京发生的事有所耳闻。
贵妃虞氏薨逝后,皇帝的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大半的政务渐渐地交到了陆霁身上。不久后,虞家举家南迁,回了故居。显然不欲牵扯进旧日风云。
他觉得以虞伯延的性格,应当不会同意将女儿再嫁进皇家,一心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盆又一盆的冷水。
虞行烟对他无意,眼里没他,他尚且可以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自己鼓气;可虞伯延几次婉拒,却令他感到了椎心泣血之痛。
他谢柬之出身名门,才以斗载,屡次碰灰,于他而言,打击尤大!
更令他心冷半截的是,他的父亲—谢琅也不同意。
谢柬之不忿——仅仅家世之差,那陆霁便能将自己视作蝼蚁,踩在脚下,连心爱女子都被迫拱手相让。
他不堪如此,动了邪念:既然光明正大的路子走不通,那就使些隐私手段。
只要能达成目的,手段正当与否又有什么要紧?
于是他买通虞府的马夫,只等虞行烟出门时守株待兔。
苦等多日,终于让他寻到机会。
谢柬之冷笑两声,嘲道:“怕又如何?只要你成了我的女人,他纵使权势滔天,也无计可施。”
“我想,堂堂太子殿下应当不会喜欢我用过的破鞋吧?”
他怪笑两声,竟要来解虞行烟的衣服。
虞行烟大急,忙道:“不拜堂吗?”
谢柬之看她两眼,“圆房后再拜也不迟。”
虞行烟心紧了,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捂住口鼻。
“别拖延时间了。春宵苦短,咱们早点休息吧。”
他满意低笑,两手将她抄起,几步进了厢房。
—
另一头,虞府院内灯火通明,奴婢下人俱面带慌色,四处奔忙。
不是他们不稳重,而是这回的事着实令他们畏惧。
她们府上的大姑娘遭人掳了。
半个时辰前,虞府的下人接到锦衣坊李当家的口信,言:原本跟在他们车后头的虞府马车不知何时跟丢了。沿路去找,却没发现马车的痕迹。
李氏觉得异常,速速通知了虞府。
吴氏听了,当场晕倒,虞府顿时乱作一团。
彼时虞伯延出门和好友小聚,陆霁又去了城外办案,偌大的虞府一时竟没了主心骨。
若非虞思谦及时出现,一边派人去寻虞伯延、陆霁二人,一边派人去查马车踪迹,慌乱尚不知要持续到几时呢。
“殿下,找到烟儿了吗?”
男子的身影刚出现在正厅,虞伯延便立即迎了上去,满怀希冀地问他。
陆霁微微摇头,将探知的情况告知他:“锦衣坊的人并不知道此事,应当是个意外。”
他眸光沉沉,含着山雨欲来的盛怒。
“那吴大呢?他招了吗?”
绿翘、海棠齐齐开口,流着血污的脸上布满焦躁。
一刻钟前,晕倒在地,满脸是血的她们被虞府下人发现,众人适才知道了事情原貌。
和外人勾结串通之人居然是吴大。
听者无不震惊。
吴大是虞府的家生子,双亲皆在府上当值。他成年后,因沉默寡言,不会来事,领了份马夫的差事,负责给主子们赶车。
帝京时,虞府里光马夫便有三个,吴大表现平平,没能得主子的青眼。迁居临安后,原先的两个马夫不愿离了故土,向当家的吴氏跪求恩典。
吴氏心慈,没多少犹豫地将卖身契归还他们。同时,一并清退了其他流露出退缩之意的奴婢。
最后,剩下来的只有二十几个近身伺候的忠心奴仆。
吴大便是其中之一。
没了其他车夫,主子又念他赤心澄澈,对他日趋倚重。时日既久,吴大便得了众人的信任,有了立足之地。
眼下,他被曝出卖主求荣,倒令很多人大呼意外。
“他没招。”陆霁目光狠辣,视线移向这对双生儿时,语气软了些许。“你们先下去清理,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
“姑娘没回来,我不放心。”二人齐齐拒绝。
陆霁知她们护主心切,也不勉强,思考片刻,进了后院。
—
柴院内,吴大已是血肉模糊,没了人形。
“殿下,他一句话都没交待。”韩光面露惭色。
他们先以吴大父母相威胁,他无动于衷;又以财帛相诱,他一句不吭;迫不得已,韩光只好上了刑具。
令他意外的是,种种刑罚加持己身,吴大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露,嘴闭得比蚌壳还紧。
陆霁嘴角微扯。
不恤双亲,不为钱财,他在乎的只有情了。
“你是不是以为那女子成功出逃了?”陆霁弯腰看他,目露嘲讽。
韩光一愣,不知殿下何意,只埋首细细听着。
吴大闻言,却没什么反应,如同死肉。
第143章
陆霁笑了笑,脚踩在他断腿的白色骨茬处,狠狠往下一压,“你以为我诈你?”
吴大吃痛,仇恨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
陆霁胸中戾气横生。
“带上来!”他朝门外喝道。
很快,一个蓬头垢面、血迹斑斑的女子被拖进了屋。
吴大眸光一变,眼神下意识地看向女子腹部。
陆霁自然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变化,心有所感,吩咐侍卫:“打!朝她的肚子打!”
砰—砰—,棍棒的声音在柴房内闷闷响起。
一会功夫,女子便痛声低呼,哀哀哭泣。
吴大胸腔剧烈起伏,似是不忍细看,扭过头去。
韩光冷笑几声,将他头掰回,固定住他身子,让他不错眼地细看。
“啊,我的肚子!”女子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环住肚子,失声痛哭。
她身下,一滩浓稠的血从裤腿慢慢流下。
“别打了,别打了,我说。”
吴大目眦欲裂,将实情吐了个干净。
等几人离去,他方撑着残躯,挪到女子身边。
“惠娘,你没事吧。咱们的孩子还好吗?”他扒开她额前乱发,急忙唤她。
一张陌生的脸缓缓露了出来。
“惠娘”嘿嘿一笑,取出肚子、双肩、腿上破碎的血包和小包袱,低声嘀咕“殿下这也准备得太齐全了些,就连我都要险要信了呢。”
吴大一怔,明白过来后,整个人如坠冰窖。
第74章 大结局
锦绣春暖,鸳鸯被中,虞行烟香腮带赤,无力靠在薄枕上。
谢柬之欣赏了会儿美人慵懒含羞的模样,待心满意足了,方慢悠悠脱下最后一件里衣。
虞行烟轻咬朱唇,不去看他赤条、条的躯体,抵抗着自身体深处泛起的水潮。
“受不住了?”谢柬之手指抚上她秀美的鼻梁,划过她的朱唇,光洁的下巴,最后挑开她藕色的衣襟。
一点圆润的弧度若隐若现,欺霜赛雪,似有冷香。
谢柬之眼热了。
他低下身,子,深深一嗅,目露痴迷。
“好香。”他舔舔薄唇,欲、念更炽。
虞行烟咽下喉中轻吟,嫌恶看他:“你下药了?”
谢柬之颔首,“我怕你吃不住,特意为你寻了一味奇药。”
他唇角露出个残酷的笑来。
既要成事,准备便要齐全些。
吴大是其一,药粉是其二,这迷香便是其三了。
见她色如海棠,柔似春水,谢柬之知道药起了作用,缓了神色,只待这女子主动扑向自己怀中。
果然如他所想,中了药的虞行烟扭着身子,水蛇般地向他靠近,一双玉臂轻轻环住他的健腰。
谢柬之正欲闭目享受,眼角余光忽地瞥到了一点幽蓝寒芒,身子先一步反应过来,侧身避开。
只是脖子破了块指甲大的油皮,缓缓渗出血来。
谢柬之既惊又怒,“你没中药?”
虞行烟一击不中,倒在地上。
她嘴角微扯,狠心掐了一把大腿,眼前的视线复又变得清明。
谢柬之捂着脖子站在一旁,并不敢靠近。
等了一会儿,见她喘息越发急促,眼中水雾潋滟,谢柬之心放下一半。
才敢确认她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
他贼心不死,慢慢蹲下身子,将银簪缓缓捡起,细细观察。
银簪不过巴掌大小,簪头处点点寒芒微微闪烁,一看便知毒性不小。
要不是谢柬之反应快,避开了银簪的致命一击,他怕是命丧此处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让他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昏暗的灯光下,他清俊的脸上满是狰狞,“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然喜欢地上,那我们就在地上行事。”
他“哗”地撕开了虞行烟的外衣,偏头亲了上去。
虞行烟惊怒,使出浑身力气,往他□□狠狠一踢。
“咚”的一声,谢柬之面色急变,捂住下身嗬嗬呼痛。
虞行烟瞅准机会,往门的方向爬去。
眼看就要爬到门槛处,身后一股大力传来,她又被拖了回去。
“小贱人,真是给你脸了。”
谢柬之大怒,一巴掌扇了过去,只令虞行烟头冒金星,眼前发黑。
她头一偏,哗地吐出口血来。
谢柬之剧烈喘息几口,继续撕她的衣服。
“荜—拨”眼看里衣破碎之际,“哐啷”一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黑衣男子持剑而来。
谢柬之还没看清来人,胸口便被捅了个对穿。
他缓缓倒地,视线最后,只看到男人将他身下女子缓缓抱起,快速出门而去。
——
马车上,陆霁将虞行烟搂抱得极紧,轻轻为她擦拭着唇角鲜血。
“区区谢府,竟敢欺孤!”
他眼睛猩红,恨不得将谢府满门屠戮殆尽。
怀中之人并未清醒,时不时嘤咛几声,脸上泛起潮红。
陆霁起初以为她是受寒体热,擦她身体许久,不见她好转,眉头微皱。
这症状,怎么像是中了药!
他心里一惊,连忙让韩光将车停下,抱着她进了路边的一间医馆。
第144章
“夫人似是中了虎狼之药!”
留着山羊胡的大夫闭眼诊脉,沉吟良久,适才开口。
“可有解药?”陆霁急道。
大夫目露难色,凑到陆霁身前,犹豫道:“有倒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陆霁见他有话欲言,挥退身边侍从,低声问他:“可是解药难得?”
大夫摇头,“这药须和童男子合体方能解开。”
童男子?合体?
陆霁神色一滞。
“没别的法子了?”他追问。
大夫摇头不语。
陆霁眸光微闪,吩咐韩光去虞府报平安,自个儿则带着虞行烟往住所驶去。
他车驶得既快又稳,片刻功夫,马车便停在了一座僻静小院门口。
正在院里打扫的的仆人欲出门迎接,触及他冰冷的眼神,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陆霁抄起虞行烟,大步走向净室,将她泡在一泓温泉内,垂眸唤她。
“烟儿,烟儿!”
虞行烟神思混沌,迷迷糊糊中,只觉眼前男人分外熟悉,让她极有安全感,不由软了身子,环住他腰,紧紧地贴了上去。
一股细细的暖香重重袭来,陆霁神色微变。
两人贴得极近,几无阻碍,虞行烟玲珑的身姿一展无余。
陆霁血液激跳,紧咬牙关,问她:“你可认得我是谁?”
虞行烟状似未闻。
她脸热肤烫,极喜手下肌肉冰凉的触感,黏他更紧,红唇也凑了过去。
两人呼吸交缠,犹似交颈鸳鸯。
陆霁紧闭牙关,艰难将她推开,目光紧盯她不放,继续问她,“我是谁?”
虞行烟嘟囔两声,想辨认出身前男子,奈何双眼水雾朦朦,又放弃了。
只一味紧贴着他,玉指在他身上四处游移,激起男人身上无数细小电流。
陆霁将她拉开一拳距离,手下微微用力,轻捏她的臂膀,犹自不甘地逼问她:
“认清了吗?”
虞行烟痛呼一声,神智有了片刻清醒,认出他来。
“陆霁!”
她柔柔唤道,嗓音温软。
陆霁常舒口气,郑重许下承诺:“我陆霁此生,得你一人足矣。”
话毕,他不再压抑自己,与虞行烟一起跌入池内。
一室春,情,水雾弥散,却是脂粉香浓。
*
尘星渐隐,晨曦微露。
习习凉风顺着槅窗露了进来,惊扰了榻上酣眠的女子。
虞行烟眼睫微颤,慢慢醒转。
身子刚动,她便发现了腿间的异常,低头一看,身上也都是密密麻麻的痕迹。
她果然没能逃脱谢柬之的魔掌吗?
虞行烟瞬间面如土色。
想起那人狰狞的面容,红唇被她咬出血来。
陆霁进来时,正见到她面上的痛楚,知道她误会了,急忙将事情原委道清。
“我今日便去府上提亲。”陆霁笑着宽慰她,“说不定这回世伯就答应了呢。”
他脸上满是餍足,春风得意。
虞行烟愣了愣,心头浮起薄怒,“你以为我失身于你,我父亲为免名节有损,便会答应将我嫁给你吗?”
她眼中水雾渐起,失望道,“你竟也这么想!”
陆霁罕见地懵了会儿,反应过来后,不觉好笑地说道:“哪是!”
“我是觉得世伯经过此事,会好好考虑我,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不给我丝毫机会。”
陆霁素知虞伯延的顾忌。
他害怕虞行烟会成为第二个虞姮。
所以对她的婚事,虞伯延只求女儿能平淡顺遂,喜乐无忧。并不把自己考虑在内。
陆霁并不灰心。
他了解虞伯延的心结,决定每天叨扰一番。天长地久的,总能打动他。
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那谢氏贱种竟起了邪念,想要染指于她……
思及此处,陆霁眸中戾气横生。
虞行烟见他神色冷戾,担心看他一眼,敛眉道:“谢柬之既已受戮,其余众人便没必要再赶尽杀绝了。”
“他们毕竟不知情。”
虞行烟垂眸微叹。
非她圣母心作祟,而是这连坐之刑牵连甚广,必将连累众多无辜之辈。
她一直认为天命昭昭,报应不爽。
也因此,于此事,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若此刻她和陆霁斩草除根,犯下血案,他日,谢府族亲未尝不会携恨归来,势报当年灭族之仇。
两相权衡,倒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
她言辞恳切,将事情利害一一道出,话毕,抬眸温温地瞧他。
陆霁沉吟半晌,许久后,终是缓缓点了下头。
前事商议完,见陆霁直直地盯着她,虞行烟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羞意,不太敢看他了。
陆霁目光温和,低声问她:“还疼吗?”
一句话让虞行烟脸色爆红。
她恨恨地拿起香枕,往他身上砸去。
陆霁呵呵一笑,伸手接住。然后郑重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正色道:
“我陆霁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你若不愿在京城居住,咱们可在各处置办宅子,赏春日飞花,冬日焰火。”
第145章
虞行烟既惊且喜,正要说些什么,又清醒过来:“你日后是要做皇帝的。哪会有空和我云游天下?”
陆霁眸中闪过一道异光,贴近她耳廓,低声道:“不还有伯父和你三叔么?他们可是大魏的日后的肱骨重臣呢。”
虞行烟看他一眼,疑道:“我三叔?”
她三叔目前只是个白衣啊。
陆霁点头。
那人复明后,便如蛟龙出渊,展现出了耀眼的光芒。文采蕴籍不说,更可贵的是,他还能针砭时弊,对施政的见解鞭辟入里。
他前些时日日日拜访谢府,偶尔会和他简单交流一番,结果对方的博学多智让他极为意外。
陆霁有种预感:假以时日,此人必会名垂史册。
虞行烟“哦”了声,没太多想法,想起昨夜两人彻夜未归,又有些羞窘。
陆霁握紧她的双手,低声道:“韩光报平安了。现在虞府上下都以为你中了迷药,被我连夜找大夫施救了呢。”
至于他们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陆霁果断吞下后半句话,只用缱绻的目光瞧她。
虞行烟一时羞恼,想要把身子埋进锦被,又被他一把捞住,捧住脸颊,狠狠吻了下去。
晨光中,一对璧人相依相偎。
窗户外,一对黄鹂俏立枝头。
却道是春光无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