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不动產》 猪排饭 (1)   我叫阿飒,19岁。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便开始在镇上经营不动产生意。
  你或许会问,我年纪轻轻,从事这一类的活计,只怕十分辛苦吧。我的回答是,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长处——同样的道理,也存在许多与众不同的行业,倘若两者恰好能够相互吻合,那么,即便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也能做得够得心应手吧。
  而我所经营的,是这座镇上——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家「凶宅不动产」。
  「凶宅什么的,都是烫手山芋,很难有客人问津吧。」——这样认为,你可就错了。
  同前述的道理相同,倘若说凶宅算得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特别事物,那么,则一定存在与之匹配的与众不同之人。
  而我所拥有的与众不同之处,正是能够找到这样子的人。
  当然,经营这种业务范围比土渊海峡还要狭窄的行当,工作自然多不到哪里去。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间由老旧仓库改造而成——有如铁皮罐头一般的事务所里,边听唱碟机中播放的歌曲,边自个儿玩纸牌游戏。
  我通常会播放一个名为「sweetgirls」的女子乐团的歌曲——虽然名气不大,却是妹妹最钟爱的乐团。她几乎收藏了这支乐团所有的唱片。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时常一边听着「sweetgirls」甜蜜的嗓音,一边挤在同一张桌子上写作业。
  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妙时光。
  而我常玩的纸牌游戏,是一种名为「抽鬼牌」的古老游戏。没错,也是妹妹最喜欢的游戏。关于这个游戏,还有一个颇为诡异的传说——据说,这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分出胜负为止,否则,鬼牌中的小丑就会张牙舞爪地蹦到现世中来,死死缠住玩牌的人。
  至于是否真有这种事情,我无法确定,但还是觉得,不要让这种事情成真为妙。
  啊,是敲门的声音。
  今天有工作了呢。
  走进事务所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年纪的男子。
  他上身穿着一件廉价的花格衬衫,下身是有些褪色的条绒长裤,头发乱蓬蓬的,两眼充血,整个人像好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的样子,毫无神彩可言,叫人不由得联想起大街上饥寒交迫的流浪狗。
  男子神情恍惚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屁股来回挪动几次,才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几次向我投来目光,似乎想要开口,却总是把话咽了回去。
  当然,这并非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会来我这种地方求助的人,一般都遇到了难以启齿的事情。
  最后,还是我率先开口:
  「请问,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您?」
  男子稍稍迟疑,用十分谨慎的语气问:
  「那个——您真的是经营不动产的?」
  「当然。有什么不对?」
  我把目光落到男子落魄的脸上。他目光游移,体内好像有个微型电机一样,隐隐地颤抖。
  「啊……不。」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我……我只是觉得,您的年纪很轻,做这行当,只怕很艰辛吧。」
  「艰辛什么的,倒是谈不上。无论什么行当,只要符合自身的才能,再加上一定程度上的勤奋,都能做得来吧。」
  「是……是这样吗。」
  男子支支吾吾地呢喃着,似乎在咀嚼我话中的涵义——尽管我并不认为其中有何种深刻的内涵。
  「好了,还是说说正事吧。你来这里找我,可是有房屋要出手?」
  「这个……是的。」
  「直说好了。是凶宅?」
  男子愣了两秒钟。
  「可能……是。」
  「怎么叫可能是?」
  「就是,每次晚上回到那里,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
  「哦?」
  终于涉及到正事了,我稍稍坐直身体,问道:
  「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事情。」
  「这个……」
  男子犹如招供前的罪犯似的,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tbc 猪排饭 (2)   事情是这样的。
  男子虽然出生在镇子上,但自打高中毕业,就独自离开家,跑去临近的大城市打工了。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一直没有回到过镇上,就连几年前母亲去世时,他也只是草草地参加了葬礼,家都没回,就又返回了工作的城市。
  出于种种原因,不久前,男子终于辞去了在城里的工作,一个人返回故乡了小镇。
  这些年来,习惯了大城市的日新月异,面对着几乎一成不变的小镇,男子经有种时间从不曾流逝的错觉。下了长途巴士后,他沿着熟悉的老路,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居住十多年的老宅。
  母亲去世后,男子名义上继承了这座房产,但亲身回来还是第一次。
  他提着行李,站在暌违已久的院门前,久久地发呆。记忆中,这套上下两层外带前后院的宅子,也算镇上数一数二的阔气大宅了,而在大城市闯荡多年后再看,竟显得分外破落——简直就像如今的自己一样。
  打开大门,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得他咳嗽连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他揉揉眼睛,眼前的房间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模样——他不禁回想许多年前,一家三口围坐餐桌旁,边享用母亲烹制的料理,边轻松聊天的光景。而如今,熟悉的桌椅几乎被灰尘所淹没,橱柜里的盘盘碗碗俨然成了出土文物,墙壁上随处可见大片的蜘蛛网,地上到处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虫子尸体。
  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
  显然,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就没有人打理过宅子。
  男子叹息一声,从壁橱里取出古董一般的清洁工具,擦净地面,掸去蛛网,修好破损的窗子和地板。家具也都一一擦拭——虽然搁置很久了,但姑且还能使用。
  洗洗修修之间,一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回过神时,已经晚霞满天。一直忙着打扫,男子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肚子早已「咕咕」抗议了许久。
  暂且到这里吧。
  他掸去身上的灰尘,离开宅子,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打折促销的便当、矿泉水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打算晚上就在宅子里过夜。
  再次回到院门前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肚子一直叫个不停,大脑也因缺乏补给而昏昏沉沉。他只想赶快坐到餐桌旁大快朵颐一番,然后铺好床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就像童年时那样。
  然而,奇怪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才一进家门,就听到有「咔、咔、咔」的声响从厨房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住惯了廉价宿舍的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隔壁住户切菜做饭的声音,可转念一想,明明是独门独户的宅院,不可能听到隔壁厨房的声音。
  难不成,家里进了扒手?
  想到这儿,男子大惊失色。一向胆小的他,当即丢下手中的袋子落荒而逃。跑开一阵,却又感到不大对劲。
  哪有小偷会到一幢空了好几年的宅子里行窃?
  可是,倘若不是小偷,「咔、咔、咔」的声音,又是谁发出来的呢?
  男子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出于安全起见,他找来了附近的巡警,和他一起回去查看。进屋后,房间里一切正常,丝毫没有被窃的迹象——况且,本身就空空荡荡的宅子里,根本找不出任何值得盗贼光顾的东西。
  巡警说,他大概是听错了。
  他自己也只好如此相信。
  ——说不定,是饿昏了头,引起了幻听。
  如是想着,男子送走了巡警。这才发现,之前买的便当,在他逃走的时候洒到地上,吃不得了。他再次跑去便利店买了新的便当——店员说,这是最后一份,再晚就没有了。
  抱着谢天谢地的心情,男子回到宅子,不料一开门,奇怪的响声再次传来——不是之前的「咔、咔」声,而是刺耳的「嘶、嘶」声,方位仍然在厨房的方向。
  此时已然入夜,周遭一片寂静,「嘶、嘶」的响声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回,绝没有听错的可能。
  如果不是小偷,还会是什么?
  越想越害怕,结果这位不幸的仁兄又一次丢掉了便当,逃走了。
  他不敢再回家,在周围的旅馆过了一夜。由于是最便宜的旅馆,床铺硬得像石块,窗户又关不严,夜风呼呼地灌进房间。男子围着薄薄的毯子蜷缩在床头,又饿又冷,浑身瑟瑟发抖,脑子里全是方才发生的怪事,连一直大呼小叫的肚子都安静下来。
  事发时太过慌张,来不及仔细思考,事后回想起来,男子大抵判断得出,第一次听到的「咔、咔」声,类似于刀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而第二次的「嘶、嘶」声,则是用食用油煎炸食物的声音。
  按照这个思路,难不成,有人偷偷溜进了自己的厨房做饭?
  不,这也不可能。打扫厨房时,他查看过,不要说食物,就连菜刀、案板和油锅都没有,甚至煤气都没有接通,做饭之说,根本是天方夜谭。
  难道,真是自己饿晕了,产生的幻听?可连续两次产生幻听,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想来想去,最后在寒风呼啸的旅馆里哆里哆嗦地睡着了。
  tbc 猪排饭 (3)   第二天一早,男子再度返回宅子。
  他忐忑不安地打开屋门。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屋子里的状况,同昨晚与巡警回来时一样,毫无异常。
  他特意查看了厨房——确实只有空空荡荡的橱柜、点都点不着的燃气灶,和没有接通电源的电冰箱。
  他稍稍安心,开始布置客厅和卧室。将物品一一整理摆放,本就是他喜爱的活计。很快,他就把昨晚的怪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一天的时间转眼而过,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
  同昨天一样,他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便当。这一回,他在公园的长椅上里解决了晚餐,又再久违的街道上闲逛了一阵,才决定回去。
  站在自家宅院的大门前,男子踌躇起来,钥匙就拿在手中,却迟迟不愿插进锁孔。
  如果再听到奇怪的声音,该怎么办?
  心中犹豫,可这样傻站着,终究不是办法。况且夜风愈发凛冽,轻而易举地吹透了他的单衣。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感冒的。
  终于,他长吁一声,鼓起勇气打开了屋门。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犹如宿命一般的「咔、咔」声,再度从厨房的方向回荡而来。而且——比昨夜还要清晰。
  难道,还像昨天一样逃走吗?
  明明重回故乡,却有家不能回,这种事情也太叫人难堪了吧。
  男子感到一阵愤怒涌上心头。凭借这股怒气,他振作起来,从门后抄起一柄笤帚,做了几次深呼吸,向厨房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去。
  与此同时,「咔、咔」切东西的声音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嘶、嘶」的油炸声,然后——一阵油炸食物的香气,从厨房里荡漾而出。那味道似曾相识,俨然如某种特别的暗示,拨动的不止是男子的胃囊,还有内心深处,某种恍然前世般的遥远记忆。
  他终于走进了厨房,打开电灯。
  依旧是空荡荡的橱柜、打不着火的燃气灶、未接通电源的冰箱——以及,弥漫在身边的,浓浓的香味。
  ——那是,猪排饭的味道。
  ——妈妈做的,猪排饭。
  那一夜,男子又是在旅馆度过的——石头一样的床,呼呼咆哮的寒风,和半睡半醒间,划过脑海的,妈妈脸上的笑意。
  就这样,男子找到了这家不动产店。
  他是从一个嬉皮士模样的家伙口中听说这家店的。那个人的年纪也不小了,却穿着夸张的肥腿裤子、耷拉到膝盖的t恤衫,头上缠着花格围巾,两耳还戴着一副时下罕见的复古耳机,耳机大得出奇,戴在耳朵两旁,使他活像一只盘着犄角的老绵羊。
  嬉皮士也住那家旅馆,他听到男子同旅馆老板闲谈起房子闹鬼的事情,就搭讪起来,并向男子推荐了我这家名为「凶宅不动产」的店。
  「哟,伙计,虽然不确定你家是否真是凶宅,但说不定能帮上忙哦。」——嬉皮士拿腔拿调地说道。
  老实讲,「凶宅不同产」这种东西,男子前所未闻,也不知道能得到怎样的帮助。但事已至此,他已不敢再回宅子里居住,手头的钱又不够租别的房子,倒不如碰碰运气——卖掉也好,租出去也好,或是征求到一些建议也好。
  男子的叙述到此为止。
  他用乞怜的眼神注视着我,好似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tbc 猪排饭 (4)   「原来是这样。」我下意识地摆弄着桌上的扑克牌,沉思片刻,说道,「你刚才说过,你的母亲去世时,你本人并不在镇上,对吗?」
  「是的。那时我还在临城打工。」
  「你父亲呢?一直没听你提起你的父亲。母亲去世时,他在哪里?」
  「这个……」提到父亲,男子憔悴的面容显得更加难看了。他浅浅地摇头,说了声:「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说,你的父亲并没有和你的母亲生活在一起?」
  「唔……」
  「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不,其实也没什么。」他说,「坦诚而言,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太和睦——说是很糟糕也不为过。当年之所以离开小镇,也是为了逃避父亲的缘故。原本也曾以为会在母亲的葬礼上见到他,可是那个人,甚至连自己妻子的葬礼都没有出席,是怎样的人,您也可想而知。之后,我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也不想见。他在哪里,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就是这样。」
  自从男子走进事务所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坚决的表情。看来,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已到了难以调解的程度吧。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
  我不禁低叹一声,说道:
  「那么,还是去房子看一看吧。」
  「诶?」男子愣头愣脑地问。
  「怎么?不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慢了好几拍后,对方才露出喜悦的神情,「这么说,您愿意帮我想办法了?」
  「还说不好。」我耸耸肩膀,「首先,要确定是否属于我的业务范围。再有,也要看是否能找到恰当的接收者。尤其是后者,很大程度上要随缘分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么,我们现在就动身?」他问。
  「不是我们。是你和她。」
  「她?」
  我放下手中的扑克牌,将目光投向摆在房间角落处的旧沙发。
  那里恰好位于背光的阴影处,仿佛蒙上一层浓重的雾,显得十分昏暗。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不会察觉,有个宛如瓷娃娃般的娇小女生正坐在沙发上。她身穿着黑色的高中制服,漆黑的长发与角落的黑暗融为一体,唯独白皙的脸庞上,挂着某种神秘莫测的笑意。至于她究竟为何而微笑,则令人摸不清头脑——仿佛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是这般模样,永远不会改变。
  男子打了个冷战。
  「她……她刚才就坐在那里?」
  「是啊,一直都在。没发觉?」
  「唔……」男子托起下巴,一脸困惑。
  「带她去就好了。她才是真正的专家。」我笑,向少女望去。
  她似乎向我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随后轻轻站起身,好似连空气都未加触碰,便已来到我们身旁。
  「去吧。我会在这儿等她的消息。」
  「好——好吧。那就拜托了。」男子向少女鞠躬说道。少女微微欠身。随后,轻飘飘地跟在男子身后,走出了事务所。
  少女独自回到事务所时,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她站在我跟前,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不知可否称为表情的表情。
  「怎样,见到了?」
  她点头,整齐的黑色刘海微微颤动。
  「是我们份内的事情?」
  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她的身高,大概到我肩膀的位置。我抬起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头发。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嗯——」
  晶莹剔透的嘴唇稍稍颤动,仿佛呢喃着什么。
  tbc 猪排饭 (5)   找到男子的父亲,并未花费太大功夫。
  就像我所说过的,找到恰当之人,正是我的天赋所在——这并我非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是在经历了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之后,陡然获得的能力。
  凭借这种能力,我只用了两天时间就确定了那位大叔所在的位置。幸而,对方也住在镇上——似乎是一个类似于收容所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部电话,接通后七转八转,话筒才转交到那位大叔手中。
  听筒中传来的,是一个十分沙哑的嗓音,让人不禁联想到寒冬腊月里的枯树枝。可能是刚刚喝过酒的缘故,他的咬字含混不清,语气中明显带有不耐烦的意味。
  我并不在意,向他提起了死去妻子的事情。
  电话那头「啊」地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冗长的沉默。听筒中环境嘈杂,并未完全掩盖住隐隐的抽泣声。他大概还是第一次得知妻子过世的消息吧。
  良久后,他才重新开口。他问我是谁。
  我告诉他,自己是不动产商,被委托处理她妻子留下来的房产。问他是否愿意回去一看。他有些犹豫,权衡片刻后才答应下来,隔日在我的事务所见面。
  第二天,大叔来到我的事务所时,还不到早上八点钟。
  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他儿子的相貌和他太过相似,简直像是由同一演员饰演的不同年龄段的人物角色。无论脸型、眼睛、或是嘴巴全部如出一辙,甚至连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茬都一脉相承。大叔身穿的破旧夹克和几乎分辨不出颜色的长裤,表明父亲的生计只怕比儿子还要艰难。
  大叔先将我打量一番,似乎对我的年龄和职业有所怀疑。当然,这是常有的事情,我早已不以为意。接下来,他抛出一系列显然是精心考虑过的问题——大体上是宅子的现状、产权问题、以及继承问题等等,也询问了她妻子去世的事情,并或多或少地暗示我是否与凶宅相关——毕竟,门口的招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凶宅不动产」几个字。
  「放心好了,这些问题,之后都会一一回答的。」我放下扑克牌,笑眯眯地对他说,「可现在首要任务,是去看一看那所宅子。」
  「现在去?」
  「现在去。」
  「你和我?」
  「不,你和她。」
  我再一次向沙发的方向示意。
  黑衣少女仍宛若静物似地坐在那里。漆黑的长发与黑色的裙摆不时微微摇摆,一如夜幕下的深林,清冷宁谧。
  「诶?那小姑娘,一直坐在那里?」大叔问。
  「当然,一直都在。」
  我忍不住窃笑——这对父子,居然连说的话都别无二致。
  这一次,少女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事务所。
  回来的时候,我正一边欣赏音乐,一边闭目小憩。睁开眼时,她已站在办公桌对面,深沉地看着我。不言不语,亦不知在那里等待了多久。
  「你回来了。」
  少女点头。
  「可顺利?」
  点头。
  「儿子也在?」
  点头。
  「都吓坏了吧。」
  摇头。
  「诶?」
  「开始是。」少女开口了,声音恍如袅袅青烟,只消挥挥手,就会烟消云散。
  「那后来呢。」
  「后来,都哭了。」
  「你也哭了?」
  少女微微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开玩笑的。」我站起身,抚了抚她的头发。
  tbc 猪排饭 (6)   第二天午后,那对父子一起来到事务所。事先并未打过招呼,但总得来说,算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父子二人以相同的姿势坐在办公桌的对面,双双垂着头,低着眉,手撑在膝盖上,活像两尊并排而立的罗汉雕像。
  首先开口的,是父亲。
  相隔一日,大叔的声音又沙哑了几分,眼睛肿肿的,一脸疲惫。
  「那个——我看过宅子了。」
  「我知道。小爱告诉我了。」
  「小爱?」
  「就是昨天陪你去看宅子的少女。」
  「哦,是她啊。」大叔喃喃道。随后,他似乎经过一番挣扎,才沉声说道,「那个……在宅子里面,我看到了……看到了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哦,是吗?」我若无其事地回应。
  「汐美,她……」
  「汐美?」
  「啊,汐美——她是我的妻子。」
  「原来如此。」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大叔又沉默了大约十秒钟。看得出,他在极力保持镇定,两腮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下颌时而放松,又时绷紧。
  「我和汐美,是在镇上的快餐店相识的,回想起来,已经有将近三十年了。那时候,我刚到这座小镇上打拼,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为了节省开销,每天只吃一顿饭——就在那家快餐店。」
  大叔缓慢的语调,恍若叙述的年代一般悠久。想必,他内心的光景,已然回溯到那段往日的岁月中了吧。
  「那是家规模很小的家庭餐厅,算上老板和店员,一共只有四个人,汐美就是店员之一。他们四人轮流倒班,既充当厨师,也充当招待。四人的手艺中,我最中意的,是汐美做的猪排饭——猪排裹着薄薄的面包屑,炸成金黄色,外焦里嫩,油而不腻,配上洋葱和煎蛋,以及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汤,对那穷困的我而言,堪称珍馐美味,那回荡在口中的味道,我这辈也忘记不了。
  「那些日子,我只挑汐美当班的时间才来快餐店用餐。每一次,也只点汐美亲手做的猪排饭,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汐美往往都站在我旁边,一手抱着托盘,一手轻掩唇角,看着我的吃相轻声微笑。
  「就这样,久而久之,我和汐美在猪排饭这条特殊的红线牵引下,产生了感情。与此同时,我的生意也有了起色,赚得了当年的第一桶金。我用这笔钱买了一枚不大的鑽石戒指,跑去快餐店点了猪排饭,付账的时候,把钱和戒指一起交给了汐美。她依然一手抱着托盘,一手捂着嘴唇,眼泪却淌个不停。身边传来老板和伙计的鼓掌声,而汐美终于在大家的鼓励中,点了头。
  「从那天起,汐美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在镇上的教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出席的来宾不过寥寥数人,却成了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第二年,我和汐美的爱情结晶——阿助——诞生了。此后,汐美辞去了快餐店的工作,作为全职太太在家照顾我和孩子的生活起居。也许是托她的福吧,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手头宽裕了许多,便在镇子中心买了土地,盖了那所宅院,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度过几年幸福的时光。
  「可好景不长,又过了几年,大概是生意越来越兴旺的缘故,我开始得意忘形起来。整天不归家,在外面花天酒地,对家里的事情全然不理不睬。每次回到家里,又总喝得酩酊大醉,若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甚至还会对妻子儿子拳打脚踢。儿子终于对我这个父亲忍无可忍,高中一毕业,就从家中逃走,再没回来。而作为父亲的我,竟连他的去向都不闻不问,回想起来,也真是不称职到了一定地步。只有汐美一如既往地照料着我,每天买菜、做饭,为我精心准备菜肴,可大多时间,都盼不到我的归来。
  「与许多败在风流场的男人一样,我最终毁于一个女人手中——她叫茉莉,年轻、漂亮,很会讨人开心,在意欲极度膨胀的我眼中,不知比早已青春不在的汐美好上多少倍。我决定和汐美离婚,同茉莉在一起,却不能让汐美知道我有外遇的事情,否则她会分走我至少一半的财产——现在想想,就算那时汐美知道了茉莉的事情,以她的性格,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可那个时期的我,满脑子只有金钱利益,忽视了汐美的本质。我想尽办法,让汐美同意离婚,可她说什么都不肯,哭着喊着,甚至跪在地上,要我告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无计可施之下,我干脆不再回家,跑去和茉莉住在一起。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汐美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十分开心地说,她为我准备了一份惊喜,会让我重新回想起当初快乐的时光。她一再要求我,晚上一定回家去,无论几点,她都会一直、一直等着我。我不想再和她纠缠不休,便敷衍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其实那个时候,我已和茉莉乘上了离开小镇的火车。
  「我有的是钱,无论和茉莉到哪里,都可以重新起家。至于镇上的宅子,既算不上豪华,又有了年头,就留给汐美好了,多少算是我的补偿——那时的我,是如此认为的。很傻,对不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汐美。我和茉莉来到新的城市,事情的进展,却完全不像我预期的那样。我的经商之路仿佛越过了过山车的顶点,开始急转直下,几次投资血本无归。茉莉也对我大失所望,开口闭口都是冷嘲热讽,再往后,乾脆对我视而不见,这使我几度体会到了汐美曾经的感受。但我不愿认输,借了一笔高利贷,打算做最后一次赌博式的反击。借款到账的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茉莉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我账上的全部资金——既包括自己所剩不多的积蓄,也包括昨天才借来的贷款。
  「那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了——不,应当说,自从我离开汐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一无所有了。
  「之后的几年间,我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被高利贷主强迫,为他们卖命还债,脏活累活无不由我过手,还有几次,差点丢了性命。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情。在冰冷的地铺上午夜梦回时,时常喊着汐美的名字痛哭流涕。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甚至认为,自己的人生轨迹是同汐美的猪排饭息息相关的——我正是因猪排饭而认识了汐美,从而建立了幸福的三口之家,而当猪排饭被锦衣玉食所替代后,幸福也随之离我而去。我后悔不已,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直到一年前,我方才还清债务,自己也已落得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地步。我一个人悄悄回到了镇上,却没脸返回曾经居住的宅子,更没脸再去见被我抛弃的汐美。我在镇郊的收容所和流浪汉们一起生活,靠救济金和捡破烂的收入为生。然而,就连捡破烂时,都注意绕过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段,不想让熟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愈是如此,我却愈发难以抑制地怀念和汐美在一起的生活,想念一起居住的宅院,想念坐在院门前等我归家的幼子——以及,汐美最拿手的猪排饭。
  「这样日复一日,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意义,有如等待报废的旧汽车,颤颤巍巍地驶向生命的终点。我经常祈祷,汐美的生活会比我好得多,幸福得多——那是善良的她应得的结果。然而,就在昨天我才得知,汐美……汐美她竟不在了——而且,正是她打来电话,和我约定见面的那一晚。
  「她为我烹饪了与当年快餐店里一模一样的猪排饭,准备了小菜、海鲜汤和烧酒摆放在餐桌上,自己则坐在一旁,望着墙上的时钟,满怀期待地等候我的归来。她始终将那猪排饭视作我们爱情的使者,寄希望通过它,唤回两人最初相识时的心动,从而寻回那些逝去的幸福美满的光阴着她如此想着,开心地数着秒针的转动,一分一分地等候着,等候着,等候着——直到某一刻,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听阿助说,两天后,汐美的尸体才被人发现。医生诊断,死因为心脏病急性发作,不过转瞬间,便离开了人世。但是没有人知道,汐美——她的一部分,其实依然留在宅子里。每当夜晚到来,便在厨房里煎煮烹炸,悉心准备那道相同的菜肴——就像她在电话里承诺的那样,不论何时,不论何日,一直、一直等待着我的归来……」
  大叔的叙述停止了。仿佛有某种沉甸甸的颗粒弥漫在空气中。
  「这么说,昨天,你在宅子里见到她了?」我淡淡地问。
  「见……见到了……」
  大叔的声音颤抖,眼眶湿润起来。
  「可吃到她做的猪排饭?」
  「嗯……吃到了,吃到了……和当初的一模一样的味道,外焦里嫩,油而不腻,还有洋葱、煎蛋和海鲜汤,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味道。而汐美……汐美——她也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始终站在我的身边,一手抱着托盘,一手轻掩着唇角,面带笑意,看我一口一口吃下饭菜,就像,她仍活在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而当我吃下最后一粒米饭时,她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只剩下面前餐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盘…….」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叔像个孩子一样流泪满面,眼泪和鼻涕混杂到一起,在他粗糙的脸颊上模糊一片。他似乎想呼唤汐美的名字,可声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嗓子深处,仿佛峭壁间徘徊的风一样,空洞地呼啸着。
  他身旁的儿子也哭了出来,一边哭泣,一边抚摸着父亲的佝偻的脊背。
  这般场景,不知是时隔多少年来的第一次吧——我如此想着,静静注视对面的父子,直到他们相拥在一起,彼此包容,彼此原谅。
  待到他们平静下来,我对阿助说:
  「按照委托,我已给宅子找到了一位合适的接受者,也算完成了我的工作。至于是否要将宅子转交给他,就由你来决定了。」随后,我又补充道,「顺带一提,那里已不再是凶宅,你也可以安心地吃便当了。」
  而对方笑:
  「已经决定了,房子就交由父亲来住好了——虽然仍无法完全原谅他做过的错事,但我自己也犯过很多错误,未能照顾好母亲——况且,能让父亲重归故里,大概也是母亲所希望的结局,无论对于父亲还是我,或许都是一种救赎。」
  我点头。
  「那你呢?和父亲住在一起?」
  「我打算回城里去,这两天就动身。」
  「哦?」
  「其实,是这样的。」男子的脸红了,露出些许羞赧的表情。「老实讲,我在城里打工的这家年并不顺利,总是处处碰壁。幸而,遇到一个与能我心意相通的恋人,在她的理解和鼓励下,我才得以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前不久,我同恋人分手了。我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工作,独身回到镇上。我很迷茫,不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人生的意义放佛离我而去。但是现在的我,似乎懂了,这些年来,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容易放弃,正是这样,才使我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而如今,我从母亲身上学到,有些人,有些事,那怕再艰难、再不堪,只要是真心所爱,就不该轻言放弃。母亲——她或许是个傻女人,但仔细想一想,究竟什么是傻,什么是聪明,也未尝可知——就算她做的猪排饭一样,看似平凡无奇,冥冥中,却拥有着改变人一生的力量。」
  「或许真的是这样呢,人们常说,傻人有傻福,其实,那只是一些自认聪明的人,自我安慰的借口罢了。」我笑着站起身,向男子伸出手去,「那么,祝福你,还有你的父亲。」
  「啊,谢谢。凶宅不动产先生。」
  「叫我阿飒就好。」
  我们握过手,男子打算支付酬劳,被我婉拒——钱这东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男子搀扶着他憔悴的父亲走出事务所。夕阳,在他们身上映出几许悲凉,几许希望。
  离开前,男子忽然回身问道:
  「对了,那个少女,今天不在吗?也该对她表示感谢的。」
  「啊,她不在。不过,我会替你转达的。」
  「那就拜托了,还有——冒昧地问一句,她可是您的恋人?」
  「诶,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觉得……她不大像是您的助手或是合伙人之类的。个人感觉罢了,如果猜错了,还请见谅。」
  「啊,没什么。」我笑答,「她——是我的妹妹,仅此而已。」
  说完,我取出扑克牌,再度埋头其中。
  直到事务所的大门,缓缓关闭。
  theend 老钢琴(1)   我叫阿飒,19岁。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便开始在镇上经营不动产生意。
  你或许会问,以我的年纪,从事这一活计,只怕十分辛苦吧。而我的回答是,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之处——同样的道理,也存在许多与众不同的行业。倘若两者的与众不同之处,恰好能够相互吻合,那么,即便年纪轻轻,也能做得够得心应手吧。
  我所经营的,是这座镇上——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一家「凶宅不动产」。
  「凶宅什么的,一定很难卖得出去吧。」——这样认为,你可就错了。
  同上述道理相同,倘若说凶宅算得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事物,那么,则一定存在能够与之匹配的与众不同的人。
  而我所拥有的与众不同之处,正是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当然,经营这种业务范围比土渊海峡还要狭窄的行当,手头的工作自然多不到哪里去。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间由老旧仓库改造而成,有如铁皮罐头一般的事务所里,一边听唱碟机中播放的歌曲,一边玩纸牌游戏。
  唱碟机播放的,通常是一个叫做「sweetgirl」的女子乐团的歌曲——虽然名气不大,却是妹妹最喜爱的乐团。她收藏了这乐团所有的唱片。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边听着「sweetgirl」那甜蜜的嗓音,一边写每日的作业。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一段可望而不可求的美妙时光。
  而我常玩的纸牌游戏,是一种名为「抽鬼牌」的古老游戏。不用说,也是妹妹爱玩的游戏。关于这个游戏,还有一个颇为诡异的传说——据说,这种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最后,否则,鬼牌中的小丑就会张牙舞爪地蹦到现世中来,死死缠住玩牌的人。至于是否真有这种事情,我自然无法确定,但还是觉得,不要让这种事情成真为妙。
  啊,是敲门的声音。
  看来,今天有工作了呢。
  今天来到事务所的主顾,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士。他身材高挑,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相貌颇为俊朗——就算有人告诉我,说他是某位新晋的影视明星,我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进屋后,男士十分优雅地脱掉身上的白色风衣,小心翼翼地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随后,又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下白得出奇的手套,仔细地左右对齐后,拿在手中,最后,将考究的三件套西服整平。
  完成这一系列工序后,男士方才走到我的办公桌前,向我问道:
  「你好,我来找这家店的老板。」
  「我就是。」
  「你?」男士的话音中略带显吃惊的意味,但并没有表现再脸上。他板着脸问,「你——就是这家凶宅不动产的老板?」
  「没错,正是在下。你看这间小屋子里,哪还装得下另一个老板?」
  「唔……」对方没有说话。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我问道。
  「听说,你这家店专收——凶宅?」
  「不,我不收凶宅。我只是作为中介,帮助凶宅的主人寻找恰当的买家或接收者。」说着,我抬起头看着白衣男士,「阁下找到这里来,手中可有是凶宅要出手?」
  「这个……」男士俊俏的脸庞上,明显写着将信将疑的神情,他说,「确实有一套房产想要处理,但并不能肯定是否是凶宅。」
  「所谓凶宅——通常是指死过人的房子。阁下的房子里,可有人去世?」
  「啊,这倒是没有。」
  「那阁下为何要来我的店里。」
  「呃……这个,没什么,打扰了。」男士一脸窘迫,转过身刚想离开,走出几步却又折返回来。他把手撑在我的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继而严肃地说,「我的房子里,确实没有死过人,但是最近,却发生了一些怪事。」
  「怪事?」我放下手中的纸牌,略带笑意地对他说,「如果阁下不嫌弃我这儿的椅子,不妨坐下来说一说。」
  tbc 老钢琴(2)   男士家中发生的怪事,是这样的。
  他是一名职业钢琴家,在业内颇有名气——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一年到头,他不是在各地公演,就是在录音棚灌制唱片。总之,日程排得满满的,只有在短暂的休假期间,才会回到这座出生长大的小镇,小住一些时日。
  他在镇郊拥有一处豪华的英式庭院,面积近千平米,配有独立的花园和游泳池,可大多时候,只有他的父亲和女佣两个人住在这里。三年前,父亲不幸患上癌症,住进了医院,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此后,女佣也搬出了宅院,隔三差五才来大宅里打扫一次卫生。
  硕大的宅院就这样空了下来。
  钢琴家是在上个月回到镇上的。他刚刚结束一张新唱片的灌制,打算一个人清静一段时间,闭关练琴,为接下来的全国巡演做准备。因此,他既未带上经纪人,也未通知女佣,而是独身一人住进了庭院。
  一个人居住在这样庞大的宅院中,多少会有些寂寞,但按照钢琴家自己的说法,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够登上艺术的至瑧境界——个中道理,我自是无法理解,但钢琴家倒是很好地贯彻着他的理念:每天早晨八点准时起床吃早餐,之后,一个人在宽敞的游泳池中游一小时泳,准备一人份的午餐;午休过后,一个人在琴房练习,直到黄昏时分才结束;简单的晚餐后,看一会儿书,一个人躺在宽敞的大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这样的生活,对于钢琴家而言,简直惬意之极,哪怕一整天不跟任何人交谈,他亦不觉得有丝毫不妥之处。
  然而,这种简单安逸的生活方式,被接下来发生的怪事打破。
  那是某一天的深夜时分,钢琴家睡得正沉,忽然听到一阵钢琴弹奏的旋律,如梦如幻地回荡而来。
  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目,既不似任何作曲家的风格,又不输于任何大师的作品,曲调中还带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亲近感,仿佛源自某个与现实平行的时空。
  半睡半醒之间,钢琴家竟被那旋律深深地打动,几乎就要沉醉其中。而在这一刻,他醒了过来。
  旋律仍在继续,有如神秘的精灵,在夜色覆盖的大宅中,轻灵地舞蹈。
  难道——不是梦吗?
  钢琴家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潜入了他的琴房。在那里,摆有一架价值不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那琴堪称钢琴家的至宝,自从买来后,就只有他一人弹奏,甚至连身为调琴师的老爸都未曾触摸过。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钢琴家怒火中烧,立刻跳下床,穿着睡衣朝琴房的方向跑去。可跑到中途,他又发觉,琴声并非从一层琴房的方向传来,而更像是来自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
  若是上面的话,就只有三层的阁楼了,可那里早就被改造成了储藏室,有什么人会跑到那里去弹琴?
  钢琴家感到分外蹊跷。他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走向三层的阁楼。
  琴声如层叠的波浪,越来越接近,当他走到储藏室门前时,声音已几乎近在咫尺,甚至能够听清木制琴键叩击琴架发出的砰砰声。
  果然是这里。
  钢琴家猛地推开储藏室的门,向里面望去。
  视野中昏暗一片,唯有暗淡的月光,透过阁楼顶部狭窄的气窗照进屋来,影影幢幢地勾勒出种种杂物的轮廓。而那旋律,就在这片影影幢幢之间,如溪水般川流荡漾。
  「谁在那儿?」钢琴家问。
  无人应答,唯有琴声依旧。
  钢琴家在墙壁上摸索到电灯的开关。储藏室里顿时明亮起来,那旋律也在电灯亮起的刹那戛然而止。
  光线刺痛了双目,钢琴家眯着眼睛,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只有破旧的沙发、橱柜、旧空调的压缩机、几个油漆桶,以及,一架原木色的老式钢琴。
  ……
  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钢琴家记不清了。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已回到卧室的大床上,早晨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屋里,明亮而又迷离,仿佛将昨夜的奇遇,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是梦吧。
  钢琴家如此想——对于那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这大概是最好的解释。可梦中听到的那段美妙旋律,却有如一缕幽魂,紧紧地缠绕在钢琴家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想要记录下来,旋律却似乎悄然改变了形态,叫人无法准确拿捏——这种情形,对于乐感出众的钢琴家而言,还是第一次遇到。
  如此一来,既定的生活规律被这一神秘旋律所彻底打乱。
  无论是游泳、吃饭、还是午休时,钢琴家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一串难以捉摸的音符,就算把头埋在游泳池中,听力被阻隔,旋律却依旧如影随形。特别是坐在钢琴前练习的时候,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时不时就会弹错音符,甚至连早已铭记于心的旋律和节奏,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头脑里的旋律带走了样。钢琴家焦躁不已,而那旋律却如淘气的小鬼似的,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同他捉迷藏。
  都是那个梦的错!
  钢琴家干脆放弃了练习,噔噔噔地爬上三楼的阁楼,想去查看一下,到底有什么在捣鬼。
  时值午后,充沛的阳光通过窗口涌进储藏室里,光线洒在沙发、橱柜、压缩机和油漆桶上,好似涂抹上一层暖意融融的香甜蜂蜜,与梦中清冷的场景大相径庭。
  钢琴家看到了那家古旧的木质钢琴。或许是保养不当的缘故,琴面的木板都已开裂,一条琴腿倾斜着,像条假肢似的,勉强地支撑着琴身。
  面对这架近乎古董级别的陈旧钢琴,钢琴家心头忽然涌起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仔细回想一番,却又对钢琴的来历一无所知。
  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搬进储藏室的呢?
  钢琴家毫无头绪,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架琴不可能再离开储藏室——它已禁受不起任何移动,就像行将就木的衰老身躯,只能一动不动地等待自行瓦解的那一天。
  他走到钢琴前,小心翼翼地掀起琴键上的盖板,随意按下几个琴键——音色倒是还好,可音准差得离谱,想必已很久没有调过音了,更不可能弹奏出像昨夜那样优美动听的旋律。
  钢琴家在储藏室里搜索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录音机之类的播放设备,就算是谁的恶作剧也不大可能。
  归根结底——还是梦吗?
  对于这一结论,钢琴家的内心已产生几分动摇,可又想不出更好的——或者说更容易接受——的解释。他只好作罢,离开了阁楼。
  那天夜晚,相同的旋律再一次不期而至。
  这一回,惊醒的钢琴家未加迟疑,跳下床,直接奔向三层阁楼的储藏室,而当他打开电灯的同时,旋律也再次消失无踪。
  如此的情形,接连重复了三天。
  这三天时间,对于钢琴家而言形同煎熬。白天完不成预期的练习不说,夜晚还要被莫名其妙的琴声折磨得无法入睡。
  长此以往,非要神经衰弱不可。
  第四天的夜晚,钢琴家躺在床上,却根本没有睡觉的打算。他在枕头下面摆放了一把手电筒,随后瞪着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等待旋律那段旋律响起。
  时间在黑暗中悄然无息地流逝着,钟表的「咔咔」声,如同某只从远方经过的列队,永无休止地行进着。
  久而久之,钢琴家打起瞌睡,眼皮开始打架,昏暗的天花板也变得越发模糊。就在一只脚已踏入梦乡的时候,有什么声音伴随着深夜的钟声,悠悠地传来。
  没错!正是钢琴的声音!
  钢琴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头脑一瞬间就清醒了。他从枕头下取出手电筒,大步奔向阁楼。
  这回,一定要弄个明白。
  打开储藏室的门,他并未像以往那样,直接去开电灯,而是摸着黑,轻手轻脚地走向旧钢琴的方向。
  琴声已近在咫尺——毫无疑问,就发自那架旧钢琴之中。而那神秘的乐曲,似乎并未发觉钢琴家的靠近,仍旧自顾自地、优雅十足地演奏着。
  终于,钢琴家来到钢琴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掀起琴盖,用手电筒照去。
  他惊呆了——准确而言,是吓呆了。
  因为,明明没有人在弹奏,旧钢琴的上的琴键却在自己上下起伏,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无误地落在钢琴家听到的旋律上。
  没错,是钢琴自己在弹奏乐曲!
  对于架这少说也经历过数十载岁月的老古董,不要说自动演奏功能,就连能否演奏成曲都很是问题。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钢琴家连滚带爬地逃回卧室后,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可即便绞尽脑汁,他想不通,一架老掉牙的旧钢琴是怎样演奏乐曲的。无人触碰的琴键不可能自己活动,绝对不可能。
  究竟是琴有问题,还是这个房子都有问题——或许,是我自己有问题?
  他找不到答案,也不可能找到答案。
  那一夜,钢琴家一分一秒都没有合眼——只消稍一合眼,就好似自己被吞进漆黑的钢琴内部,无数妖怪般的音符一拥而上,将他活活淹没。他颤抖着,惊恐着,他突然感到无比孤单——如果多一个人陪伴,该有多好,可硕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人,以及一架古怪的旧钢琴。
  就这样,天色渐明,鸟儿开始歌唱。
  钢琴家冷静下来。他下床洗了个澡,穿戴好衣物,离开了宅子。
  他的想法只有一个,尽快处理掉这庭院。
  他跑了几家不动产中介,得到的回应都是这种档次的豪宅,短时间之内很难出手——就算是折价也很困难。
  他十分沮丧,他打算暂且回到宅院里去,收拾行装,尽早离开镇子。正在这时候,他的余光瞥到一块名为「凶宅不动产」的招牌。招牌并不显眼,立在一个类似仓库模样的铁皮房子的屋顶——而那房子,自身看起来就很像一座「凶宅」。
  钢琴家犹豫了片刻,决定再最后试一试,不行的话,就干脆舍弃掉那座庭院好了——纵然可惜,也总比被什么怪东西缠上身的好。
  如此想着,他走进了那家所谓的「凶宅不动产」。
  tbc 老钢琴(3)   陈述过后,钢琴家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带,好似这样做,能够掩饰他言语之间流露出的惊惧之色。
  「事情就是这样。怎样?你可有尽快处理掉这房产的方法?」钢琴家轻描淡写的口吻,俨然在询问一个水管工,能否修好自家滴水的管道。我看得出,他的心情其实全然不似这般悠哉。
  「这个嘛,目前尚不好说。」我答道,「首先,还是去看一看房子吧。」
  「看房子?现在吗?」
  「阁下不是着急得很?」
  「啊,当然。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尽量赶在天黑之前为好。」
  「不,不是我们,而是你和她。」
  「她?」钢琴家随着我的目光看去,接而像触电似地颤了一下,「你……你是说,角落里的那个女孩?」
  「没错,正是她。」
  「好吧好吧。」钢琴家的手又扶上了领带,却发觉已紧得不能再紧了,「捎带问一句——那女孩……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我都没有注意到。」
  「哈,她就是这样,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我笑,「不过别看她这样,鉴定凶宅这种事情,可是行家里手。」
  「唔——是……是这样吗。」
  正这样说的时候,身穿黑色高中制服的女孩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害得钢琴家又情不自禁地颤抖一番。
  小爱回到事物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她像个透明人一般站在门前,直到我走去,轻轻抚摸她乌黑笔直的头发。
  「有吗?」我问。
  她点头。
  「是我们份内之事?」
  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难道,是我们处理不了的事?」
  大约过了两秒,小爱以蚊蚋般的嗓音轻声答道:
  「只有,那个人,自己才行。」
  「他自己?」我合起眼睛,弯下腰,贴住她娇小的额头,「原来是这样,让我来想一想办法好了。先去休息吧。」
  小爱笑了,踮起脚尖,亲亲我的侧脸,走进黑暗之中。
  「要怎么做才好呢?」
  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tbc 老钢琴(4)   第二天一早,我联系钢琴家,请他到事务所来,说有事要与他商量。
  「已经找到买主了?」
  电话听筒中,传来钢琴家不无期待的声音。
  「哪有那么快。只是想同阁下讨论一些事情而已,或许会有所帮助。」
  大约半小时后,一袭白衣的英俊男子便再次出现在我的事务所里。
  他像昨天一样,例行公事似地挂好外衣,摘下手套,只是整个过程,比起前一天至少迅速了一倍。
  「那么,要谈的是什么事情?」钢琴家五指交叠在身前,故作自若地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阁下可否了解,所谓的凶宅,大多数是由地缚灵盘踞所造成的。」
  「地缚灵——那是什么?」
  「所谓地缚灵,是指那些因生前有心愿未了,或是对现世尚有牵挂,而在死后无法顺利升天的魂魄。他们会停留在肉身逝去的地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某件相同的事情,直到心愿了却,或是不再有牵挂之时,才能脱离束缚,成佛归天。大体而言,地缚灵这种灵体,非但算不上恶灵,反而多是一些纤细而善良的家伙,对现世之人并无伤害之意,也不会轻易干涉人类的生活——他们只是沉湎于自身的过往之中,孤独而悲伤地原地徘徊而已。只要不加以干扰,就能相安无事。」
  「难道,我家的宅子里就存在这种——地缚灵?」钢琴家问。
  「不不。」我摇头,「事情恰恰相反,实际上,阁下的宅子里根本不存在任何地缚灵,所以说,那根本算不上凶宅。」
  「诶?不是凶宅?」
  我点头。
  「阁下之前也说过,并没有人在那宅子里去世。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凶宅的可能。」
  「那——每天夜里传来的钢琴声,又是什么?」
  「我想跟阁下探讨的,正是这件事——关于您家阁楼里的那架钢琴。」
  钢琴家向前倾了倾身体,两肘架在办公桌上。
  「果然——问题处在钢琴上?」
  我没有回答,而换做一种日常闲聊的方式说道:
  「钢琴家先生,你一定十分热爱钢琴吧。」
  「诶?」大概听到了出乎意料的问题,钢琴家一怔,继而回答:「那当然——对于一个演奏者而言,乐器就相当于他的第二个灵魂。」
  「不,我所指的并非某一件乐器——而是钢琴这一事物本身。不是竖琴、不是风琴,也不是小提琴,而偏偏是钢琴。先生,你可否告诉,是什么契机,使你热爱上了钢琴这一事物,并将其作为奉献终身的事业?」
  钢琴家皱起眉头来,似乎想要在内心挖掘什么,又似乎想要逃避开什么。
  他反问:
  「请问,这和宅子里发生的怪事有关联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说:
  「其实,我本人和钢琴这一事物,也多少有些渊源。我的妹妹——也就是昨天阁下见到过的女孩——也曾热衷于钢琴演奏。或许是受到作为音乐教师的母亲影响,她从很小就开始学习弹奏钢琴,十几岁的时候拿到了演奏文凭,也参加过各种钢琴比赛,可最好的名次,不过是县里前二十名左右的样子,想要有进一步的发展,可谓前路迷茫。然而,妹妹仍旧孜孜不倦地练习着,就算课业再紧再忙,每天也要保证两到三小时的练习时间。」
  「喔……」
  显然,钢琴家对我的话题没有太大兴趣。
  我继续说:
  「作为钢琴演奏家,阁下也一定了解,搞艺术的人,精湛的技艺固然重要,但当记忆达到一定水平之后,天赋的作用便愈发凸显出来。只要通过严苛的训练,能够达到某一技艺水准的演奏者数不胜数,但其中真正具有天赋的,则寥寥无几——阁下想必便是其中之一——而我的妹妹,显然并不具有这种天赋,所以,就算再勤加训练,也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钢琴演奏家。
  「这一点,想必她和我一样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每当我看到她在大赛前夕,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练习同样的旋律时,总会心痛不已。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为何非要同自己过不去——不必这样拼命,也没有关系的,拿不到名次,成不了钢琴家,也没有关系。妹妹却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她之所以日复一日地弹琴,并非为了获得什么名次,也从未打算成为钢琴演奏家。她弹琴,只是单纯地因为,每当手指落在黑白键盘之间的时候,她便能感觉到一种力量,通过琴键,将她的精神与远在另一个世界的母亲连接在一起,就好似回到那遥远的童年时代,在盛夏的夜晚,坐在母亲腿上,倾听母亲弹奏一首首撩人心弦的夜曲。
  「所以,与其实说妹妹是在练习弹琴,毋宁说,她是沉浸在钢琴这一媒介所构成的特殊时空之中——只有在这种空间中,才能让她重温到母亲昔日的温暖情怀;只有在这一空间中,才能让她恍然感到,母亲其实就在身旁,从未真的离开。」
  我稍作停顿:
  「这便是妹妹弹琴的真正缘由——至于不断参加的比赛,其实,只是想给自己寻求一个更具现实性的理由,使她不至于沉沦在黑白琴键所构建的回忆的乌托邦之中,无法自拔而已。」
  说到这里,我沉默下来,凝视着坐在对面的钢琴家。他同样默默无语,长发遮住了一边的侧脸。
  时间,如同穿过狭窄的闸门,在无言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再次开口:
  「钢琴家先生,就连我的妹妹都对钢琴有着如此的寄托,作为一名职业钢琴演奏家的你,想必也存在某种契机或情感,将你和钢琴这一事物联系在一起。倘若没有这一联系,我想,即便同时具有无与伦比的技巧和天赋,也无法站上钢琴演奏的顶峰。不知我所说的可有几分道理。所以——还是先前的那个问题——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契机,造就了你和钢琴之间的牵绊,并使你甘愿为其奉献终身。」
  钢琴家不做声。
  高傲也好,倔强也好,任何堪称性格的东西,似乎都已全部从他的面部剥离开来,只剩下一个单纯的男人,平凡的男人。他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桌面,又或者是盯着桌上的纸牌,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注视。
  「契机什么的,早已记不清了。」
  说完,钢琴家站起身,穿好大衣,步调缓慢,稍显迷茫地走出事务所的大门。
  tbc 老钢琴(5)   钢琴家再次出现在事务所,是两天后一个安静的下午。
  稠密的阳光压得人昏昏欲睡,就在这时,钢琴家走进了门。
  他依然身穿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装,一脸高傲的模样。不同的,是手边多了一个银灰色的行李箱——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货。
  他如往常钢琴家再次出现在事务所,是两天后一个安静的下午。
  稠密的阳光压得人昏昏欲睡,就在这时,钢琴家走进了门。
  他依然身穿着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装,一脸高傲的模样,不同的,是手边多了一个银灰色的行李箱——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货。
  他如往常一样,完成那番例行公事,随后又一次交叠起双手,坐在我的对面。
  「我是来告别的。」钢琴家说。
  「到最后,还是决定离开?」
  「是。但原因有所不同。」
  「不是为逃避那所宅子?」
  钢琴家笑,少见地松了松领带,答道:
  「可还记得,我家阁楼里的那架旧钢琴?」
  「当然。」
  「两天前,我在那架琴的琴身里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将一沓厚厚的乐谱递到我手中。
  那是一部手写的钢琴谱,所有音符都是由铅笔书写而成的,很多地方有涂改过的痕迹。音符以及各种记号的落笔熟练,应当是内行人所写,只是音符的符干部分像小虫一样曲曲弯弯,说明作者在书写时,手再颤抖。
  乐谱首页的正上方,标明了所载乐曲的名称——《致三十岁的光》。
  「三十岁的光?」我摸了摸下巴,「似乎挺有哲理的,是种隐喻?」
  「隐喻?」钢琴家一愣,随后发觉了我的误会,他解释道:「不,光——其实是我的名字。」
  「诶?是这样,真是抱歉呐,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钢琴家摆摆手:
  「不必这样说。一直使用艺名,『光』这本名,连自己都有些陌生了呢。」他仰头而笑,仿佛在沐浴着午后的光。
  他又说:
  「其实,上次从这里离开后,我一到家,就直接去了三楼的储藏室。」
  「哦?」我放下乐谱,向钢琴家看去。
  他脸上的表情,相较于之前两次相见,显然松弛了不少,嘴角也挂起浅浅的笑意,仿佛有某种硬邦邦的东西已从体内剥除,只剩下纯粹的俊朗。
  「怎么说呢——一开始,多少还是有几分恐惧的,不知道钢琴会不会又自己弹起来。」他说,「可当我再次站在旧钢琴前,凝视着琴面上反射的粗糙光泽,所有的恐惧感出乎意料地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仿佛离别多年的老友,抑或久未谋面的亲人。
  「在亲切感的驱使之下,我不由自主地翻开琴键的盖板。琴键并没有自己弹奏起来,满是灰尘的键盘上,还残留着几天前我按下过的痕迹。
  「如同某种冥冥中的指引,我抬起手,在破旧的键盘上随意弹奏起来——那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我年幼时最爱的曲目之一。
  「弹着弹着,琴声忽然中断了——连续好几个琴键安不下去,琴槌似乎被什么卡住了。我掀起琴身上的盖板,想查出是哪里出了问题,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这本琴谱——正是琴谱卡在了琴槌与琴弦之间。
  「钢琴中藏有琴谱,还真是蛮稀奇的事情。我好奇起来,想去出琴谱,可琴谱的位置很深,我不得不爬到钢琴上,把手臂伸进琴中,才勉强够到。
  「说起来还蛮惊险的,当我手拿琴谱从钢琴上下来的同时,琴腿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一般,『啪』地一声折断了,紧接着,整架钢琴都塌了下去,琴板、琴弦、琴键如雪崩似地四分五裂。我只得目瞪口呆地站在瞬间崩坏的钢琴边,扬起的灰尘遮蔽了视线。待到灰尘散去,眼前只剩下一堆朽木废铁——而那乐谱依然紧握在我的手中。
  「我回到一层的琴房,坐在施坦威钢琴舒适的琴凳上,头脑中,依然放映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我不知曾触碰过多少架钢琴,然而整架钢琴分崩瓦解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必今后也不大可能有第二次。
  「我翻开手中的乐谱,仅仅看了第一页,心脏就漏跳了几拍。不会有错,乐谱上所记录的,正是那段纠缠在心头的旋律——在每个夜晚悄然响起,既不似任何大师的作品,又不输于任何大师的——独一无二的作品。
  「难道这就是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我无法这样认为。与其说机缘巧合,倒不如说更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才将它送到我手中——有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或许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
  说到这里,钢琴家面朝天花板,意味深长地长吁一口气。
  他说:
  「那天,你问过我,是什么契机,造就了我与钢琴之间的羁绊。现在,可还想一听?」
  「当然。」我点头。
  「大概会讲很久。」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充裕了。」
  「那好吧。」
  钢琴家酝酿片刻,开始讲述起来。
  一样完成例行公事后,又一次交叠着双手,坐在我的对面。
  「我是来告别的。」钢琴家说。
  「到最后,还是决定离开?」
  「是。但原因有所不同。」
  「不是为逃避那所宅子?」
  钢琴家笑,少见地松了松领带,答道:
  「可还记得,我家阁楼里的那架旧钢琴?」
  「当然。」
  「两天前,我在那架琴的琴身里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将一沓厚厚的乐谱递到我手中。
  那是一部手写的钢琴谱,所有音符都是由铅笔书写而成的,很多地方有涂改过的痕迹。从音符以及各种记号的着笔熟练,应当是行家里手所写,只是音符的符干部分像小虫一样曲曲弯弯,说明作者书写的时候,手在抖个不停。
  乐谱首页的正上方,标明了所载乐曲的名称——《致三十岁的光》。
  「三十岁的光?」我摸了摸下巴,「似乎挺有哲理的,是种隐喻?」
  「隐喻?」钢琴家一愣,随后发觉了我的误会,他解释道:「不,光——其实是我的名字。」
  「诶?是这样,真是抱歉呐,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啊,不必这样说。总使用艺名,『光』这本名,连自己都有些陌生了呢。」他仰头而笑,仿佛在沐浴着午后的光。「其实,上次从这里离开后,我一到家,就直接去了三楼的储藏室。」
  「哦?」我放下乐谱,向钢琴家看去。
  他脸上的表情,相较于之前两次相见,显然松弛了不少,嘴角也挂起浅浅的笑意,仿佛有某种硬邦邦的东西已从体内剥除,只剩下纯粹的俊朗。
  「怎么说呢——一开始,多少还是有几分恐惧的,不知道钢琴会不会又自己弹起来。」他说,「可当我再一次站在旧钢琴前,凝视着粗糙琴面上反射的淡淡光泽,所有的恐惧感出乎意料地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仿佛离别多年的老友,抑或久未谋面的亲人。
  「在亲切感的驱使之下,我不由自主地翻开琴键的盖板。琴键并没有自己弹奏起来,满是灰尘的键盘上,还残留着几天前我按下过的痕迹。
  「如同某种冥冥中的指引,我抬起双手,在破旧的键盘上随意弹奏起来——那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我年幼时最爱的曲目之一。弹着弹着,琴声忽然中断了——连续好几个琴键安不下去,琴槌似乎被什么卡住了。我掀起琴身上的盖板,想查出是哪里出了问题,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这本琴谱——正是那本琴谱卡在了琴槌与琴弦之间。
  「琴谱的位置很深,我不得不爬上钢琴,把手臂伸进琴身中,才得以够到琴谱。说起来还蛮惊险的,当我从钢琴上面下来的同时,本就脆弱的琴腿,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一般,『啪』地一声折断了,紧接着,整架钢琴都塌了下去,琴板、琴弦、琴键如雪崩似地四分五裂。我只得目瞪口呆地站在瞬间崩坏的钢琴边,扬起的灰尘遮蔽了视线。待到灰尘散去,眼前只剩下一堆朽木废铁——而那乐谱依然紧握在手中。
  「我回到一层的琴房,坐在施坦威钢琴舒适的琴凳上。头脑中,依然放映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我不知曾触碰过多少架钢琴,然而整架钢琴分崩瓦解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必今后也不大可能有第二次。
  「我翻开手中的乐谱,仅仅看了第一页,心脏就漏跳了几拍。不会有错,乐谱上所记录的,正是那段纠缠在心头的旋律——在每个夜晚悄然响起,既不似任何大师的作品,又不输于任何大师的——独一无二的作品。
  「难道这就是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我无法这样认为。与其说机缘巧合,倒不如说更像一种跨越千山万水的力量,将它送到我手中——有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或许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
  说到这里,钢琴家面朝天花板,意味深长地长吁一口气。
  他说:
  「那天,你问过我,是什么契机,造就了我与钢琴之间的羁绊。现在,可还想一听?」
  「当然。」我点头。
  「大概会讲很久。」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充裕了。」
  「好吧。」
  钢琴家酝酿片刻,开始讲述起来。
  tbc 老钢琴(6)   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钢琴家还只是一个上幼稚园的孩子。
  某天,他跟随父亲去舅舅家做客。舅舅也是搞音乐的人,喜欢收集各种乐器,其中一架刚刚入手的钢琴还未来得及调音,便请作为专业调琴师的父亲帮忙调一调。
  父亲当然不会拒绝,立刻开始了工作。而调好音后,舅舅又强烈希望他能够演奏一曲。最初,调音师百般推辞,说什么都不肯,可在舅舅全家的盛情邀请之下,还是败下阵来。
  他叹息一声,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扶上了键盘。
  那是年幼的钢琴家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演奏。
  在此以前,每次父亲坐在琴前,都是对着钢琴面板后面的种种旋钮,用特殊工具拧拧转转,最多只是弹奏几个任谁都会的和弦。
  钢琴家甚至不知道父亲真的能弹奏出连贯的旋律来。
  他侧耳倾听。
  父亲弹奏的是一首再简单不过的儿歌——几乎每个小孩子都曾听过,就连尚对音乐一窍不通的钢琴家,也能轻松地哼唱起来。
  但这不过是乐曲最初的部分而已。
  随着音乐的发展,旋律竟陡然澎湃起来——他仿佛置身于旷野,眼前时而是浩瀚宁谧的银河,时而又化作璀璨的流星雨夜,而置身于钢琴前的父亲,也随乐曲的变换改变了形态。他已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个子男人,而摇身一变成了音乐的主宰者。他的手指在键盘间飞快地舞动,肩膀随着旋律和节拍时起时伏,削瘦的身形,在奔流的乐曲声中,被无限地放大,再放大。
  那时的钢琴家并不知晓,父亲弹奏的正是莫扎特的名作《小星星变奏曲》,至于演奏技巧之类的东西,更全然没有概念。可他却从父亲的演奏中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力量——一种令人怦然心动,说不出缘由却叫人几欲落泪的力量。
  那一刻,父亲耀眼的身姿,深深地烙印在钢琴家的心灵之中。爸爸是天才,爸爸好帅,爸爸是世上最伟大的人——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这样的感慨。
  回家的路上,钢琴家拉住了父亲的衣袖。
  父亲俯下身来。他踮起脚尖,在父亲耳畔郑重其事地说——爸爸,我也要弹钢琴。
  那时,父亲的脸上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钢琴早已无从记起,却始终记得父亲回答的那声——带有几分颤抖的「好」。
  第二天,当钢琴家从幼稚园回到家中时,惊异地发现,小小的客厅里多了一架大大的钢琴。
  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架钢琴——一架二手的yamaha118c。
  从那天起,钢琴家真正接触到了这黑白键交错的神奇乐器,而他那作为调琴师的父亲,则成了他钢琴生涯的第一位导师。
  那时候,父亲并没有稳定的收入,只依靠为客人上门调琴的收入为生。生活固然不富裕,时间倒是充足得很。
  自从儿子开始学琴后,调琴师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到对儿子的指导上。从最基本的音阶、指法,到汤普森、车尔尼的初级教程,再到巴赫、海顿、肖邦的奏鸣曲。父亲由浅及深,循序渐进的指导,几乎贯穿于钢琴家高中毕业前的全部时光。
  在那些贫苦的日子里,只要父子两人能够同时坐在琴凳上,再多的艰辛困苦,也都会在琴声响起的一瞬间消失无踪。而能与父亲演坐在同一个琴凳,触摸同一排键盘,演奏同一首乐曲,几乎成了那段时期的钢琴家最大的荣耀。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以青少年钢琴选拔赛第三名的成绩,保送进入了着名的音乐学院。从那一年起,钢琴家离开了他生活了十八载的小镇,离开了被他视作偶像的父亲,也离开了陪伴父子多年的那架二手yamaha118c钢琴。
  钢琴家仍记得出发那一天,父亲站在车站的闸口,削瘦的身体裹在他仅有的那件夹克衫里,像个枯槁的稻草人似地挥着手,泛黄的面孔上沾满了泪水。
  他对父亲高喊,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还要和爸爸一起四手联弹——那时的他从未料想过,这竟成了一句终生未能达成的谎言。
  音乐学院的生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发觉,在原本那个世界中,父亲曾弹奏过的每一首曲目,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老师也好、同学也好,甚至连旁听的插班生也好——都能熟练地弹奏出来。
  在这个世界中,每个同学都才华横溢,个性出众,他们穿着时髦的衣装,聊着高深的话题,开口闭口不是某某音乐世家的传人,就是受过某某名师的指导。相较之下,钢琴家的出身简直不值一提——生在一个和音乐界八竿子打不上关系的单亲家庭,唯一的钢琴导师是自己的父亲,一个连普通乐手都算不上的调琴师。
  这样的差距叫钢琴家倍受打击,在同学面前,他几乎抬不起头来,而其他人——老师也好、同学也好、甚至是旁听的插班生也好——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止一次听到别人在背地里称他乡巴佬,也曾听到有人说他是下人的孩子。或许在他们眼中,调琴师本就是下人的职业吧。
  钢琴家认为自己理应愤怒,但他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早已凝入血液的东西,在血管中渐渐溶解,接而,又重新凝结成一种全新的物质。
  在这种物质的激发下,钢琴家开始拼命地弹琴,不分昼夜、不知疲倦。
  既然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也无法融入当前的世界,那么,就给制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了——而那个世界中,只有钢琴与他为伴。
  从那时起,他不再与任何人来往——老师、同学、插班生都一样。除了吃饭和睡觉,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在弹琴。在教室、在琴房、在礼堂,在任何有钢琴的地方,就算没有,只消凭空舞动手指,琴声也能在头脑中回响。
  钢琴家仿佛变成了一架只会弹琴的机器,没有目的,没有理由,只是不断地、永无止境地弹琴,有如一列没制动装置的列车,在他一个人的世界中,片刻不停地奔驰。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在毫无察觉之中,那些所谓的「名门之后」、「名师之徒」,一个接一个地被钢琴家的特快列车甩在身后。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在国内外众多钢琴大赛中屡获嘉奖,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青年钢琴家,还稀里糊涂地发行了个人唱片,也在几个颇负盛名的礼堂举办过独奏音乐会。
  那时,钢琴家离开小镇已有八年之久。其间,他一次也没有没回过家乡,同父亲也只有偶尔的书信来往。
  再一次回到小镇,是应某家报社的专栏采访,到他的家乡进行为期三天的取材。走出小镇车站闸口,钢琴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空气的温度,风的气息,人们平实的穿衣打扮,还有站在闸口外守望着他的父亲。
  时隔八年,父亲的外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头发白了一半,身材则显得更加削瘦——如果当初可以用稻草人来形容的话,如今只能比作枯萎的麦秆。
  像以前一样,父亲表情呆板,不声不响地走上前。
  久别重逢,钢琴家本该有千言万语有待表达,可当他意识到,即便这里是生他养他的世界,他也无法再次属于这里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他跟随父亲回到了居住了十多年的小房子。屋中的陈设几乎一成不变——同样的陈旧,同样的狭窄,唯一显着的变化,是yamaha118c不见了。父亲说,听到他成名的消息后,他就把琴卖掉了。他想,那琴,儿子已经用不到了。
  听了父亲的话,钢琴家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钢琴也罢、父亲也罢、窄小的房间也罢。他甚至从心底感到惶恐,就像在一锅已做好好的汤中,加入了某种不相衬的香料。或许是汤太过平淡,又或许是香料太突出,总之,汤已无从下咽。
  三天的采访结束之后,钢琴家又在镇上停留了一些日子。他像赌气似地掷重金购买了最奢侈的宅院,又以几乎相同的价格,定购了第一架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施坦威钢琴。他把钢琴摆在由餐厅改建成的硕大琴房内,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他请父亲到新宅里居住。起初,父亲一再推辞,说住惯了老房子,直到儿子威胁——不住,就别想再见到他,父亲方才同意下来。
  这样一来,心中有如一块重石落地,钢琴家终于如愿以偿。
  搬家过后,他和父亲一起小住几日后,便返回工作中去了。
  那以后的日子,父子二人依然聚少离多,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日常联系基本依靠书信,大体三比一的比例持续——父亲的来信与钢琴家的回信。
  忽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父亲的长途来电——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形。
  电话中,父亲先同儿子寒暄了几句——无非是注意身体,别太疲劳之类的叮嘱,随后是一阵空落落的沉默。仿佛经过一番缜密的酝酿,父亲才说,下个月就是钢琴家三十岁的生日,想让他回趟家,一起庆祝一下,还神秘兮兮地说准备了礼物想要送给儿子。
  那时,钢琴家正忙得要死,根本不可能挤出时间,可还是敷衍地告诉父亲,等下月的日程确定后再行商议——而事实上,同某知名乐队的联合演出,早已将下个月的日程占得满满当当。
  生日当天,钢琴家从大洋彼岸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晚上有演出,不能回去了,礼物的话,下次吧。父亲听后,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抱怨,也没有责怪,只是为儿子的演出加油鼓劲,他那略显疲惫的声音,很快在钢琴家的脑海中隐去。
  时隔两个月后,钢琴家再次见到了父亲。那时的父亲,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导管。医生说,他最多还能撑三个月——而实际上,父亲只撑到第二个月的三十一号。
  父亲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安静,不惊动任何人,也不去影响任何事情的流向。而钢琴家终究没能得到,父亲为他准备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在他看到这份乐谱之前。
  tbc 老钢琴(7)   钢琴家停止了叙述,他微微仰首,仿佛在等待着某些微小的粒子,在房间中逐渐凝聚起来。
  「话说回来,储藏室里那架已经不存在了的钢琴,其实,正是父亲曾在舅舅家演奏过《小星星》的那架钢琴。」
  「哦?」我略有吃惊。
  「当你讲起妹妹的故事时,我就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那一次契机,使我走上了以钢琴为生的道路。
  「昨天,我给舅舅打了电话,听他的口吻,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这通电话。我向舅舅问起钢琴的事。他说,是父亲向他索要的这架钢琴,原因竟是——希望能给小光留下些什么。虽然不解其意,舅舅无论如何不可能拒绝一个绝症患者的请求。他把那琴送给了父亲。
  「那琴对你爸爸而言,一定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这种契机之类的启示,对于一个作曲家而言,那才是灵魂一样的东西——舅舅如此说道——要知道,你爸爸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爷爷——曾是有名的指挥家,你父亲也自幼学习音乐,大学时就远赴奥地利攻读作曲学,从师于最知名的音乐教授。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你身在国内的母亲在生下你的时候,因难产而死。你爸爸从奥地利赶回国内时,只看到妻子冰凉的尸体和嗷嗷待哺的你。他把你抱在怀里,痛哭许久。从此,他放弃了音乐学院的博士学位,回到同妻子相识的小镇,一个人把你抚养你长大。你爸爸执拗地认为,是自己对音乐的执拗害死了你母亲,如果他一直陪在你母亲身边,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所以,他流放了自己对于音乐的热爱,也流放了自己非凡的音乐才能——可除此之外,他几乎一无所有。舅舅还说,父亲一定是把自己对音乐的渴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成功,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救赎。所以,千万不要让天国的他失望啊。」
  说到这里,钢琴家忽然苦笑一声:
  「可是父亲,想必他还是对我失望了——纵然在我成名后,他亦从未评价过我的演奏,赞扬也好、批评也好,一句都没有。但他却写下了这首《致三十岁的光》。这首作品中,蕴藏了太多我所不具备的东西,我想,他一定是希望向我传达些什么吧。
  「说实话,我的音乐其实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尤其是近几年,外界批评的声音愈发强烈。那些评论家们总说,我的演奏,既不缺乏技巧,亦不缺乏天赋,却唯独没有那种能够沁人心脾的东西,令人为之怦然心动。说白了,就是有如一件徒有其表的华丽外衣,内里却空无一物——没有情感的寄托,也没有想要传递给倾听者的心意。
  「我曾经对评论家的论调不屑一顾,而现在,我方才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在我驾着列车一路奔袭的那个世界中,既没有沿途的山川美景,也没有熙熙攘攘的乘客旅伴。没有感动,没有爱,一路驰骋的我,甚至连自己弹奏钢琴的初衷是什么,都已忘记。」
  「那么——是什么?」
  突然的提问,令钢琴家蓦地一愣。
  而我再次询问:
  「阁下弹奏钢琴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钢琴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闪出泪光。
  他说:
  「那不过是一种再单纯不过的渴望——渴望能像爸爸一样帅气,像爸爸一样伟大,像爸爸一样拥有令人怦然心动的力量……」
  钢琴家别过头去,用拳头顶住嘴唇,却无法掩盖愈发凌乱的气息,以及嗓底蠢蠢欲动的呜咽——直到,我将乐谱送还到他面前。
  「知道吗,在这世上,并非只有人类才有灵魂。」我轻声说,「动物也好,植物也好,甚至一些无生命的物品,倘若长期与人类共处,日久经年也会产生出灵来。而你在宅子里遇到的,无疑是由那架旧钢琴所诞生的灵。它一定见证了你的父亲,用生命最后光辉所谱写出的乐章。想必,它曾一遍又一遍地谛听着那相同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一个身患重症的父亲,想要传达给儿子的临终的期待。终于有一天,它也被这份父爱所打动,在谱曲者逝去之后,替他肩负起生前未能完成的心愿——将那份乐谱传递到应得之人手中。要知道,作为一架没有生命的钢琴,蕴育出的灵力远比人类或动物微弱得多,可它却为了这份坚守,耗尽了这有限的灵力。所以,当你取走乐谱的刹那,它也终于卸下担子,随即魂飞魄散。」
  「这么说,还真是一架同父亲意气相投的钢琴呢。」钢琴家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我答道,「灵这种东西,和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同样有喜有悲,有爱有怨。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做这一行当了。」
  钢琴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站起身。
  「这就告辞了。谢谢你,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情,看清了很多事情。」
  「要谢,就去谢那架钢琴好了——还有你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
  「唉——」穿好外套的钢琴家长叹一声,「连一架钢琴都能打动,看来,我和父亲还差得远嘞,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吧。」
  我耸耸肩膀,没有回答。
  离开事务所前,钢琴家忽然转身,问道:
  「对了,你的妹妹,她还在弹琴吗?」
  「她啊。」我笑,「最近不弹了。」
  「诶,为什么?」
  「女孩子的事情,我也搞不大懂。大概,是不想再用弹琴的方式与母亲交流了吧。谁知道呢。」
  说完,我摊了摊手,拾起桌上的扑克牌。
  大约两个月后,我收到了钢琴家寄来的邮件——一张独奏会上现场录制的唱片。据说,那场独奏会大获成功,特别是最后一首返场曲目,征服了全场观众的心灵。
  没错,那首曲子就叫——《致三十岁的光》。
  theend 托比(1)   我叫阿飒,19岁。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便开始在镇上经营不动产生意。
  你或许会问,我年纪轻轻,从事这一类的活计,只怕十分辛苦吧。我的回答是,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长处——同样的道理,也存在许多与众不同的行业,倘若两者恰好能够相互吻合,那么,即便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也能做得够得心应手吧。
  而我所经营的,是这座镇上——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家「凶宅不动产」。
  「凶宅什么的,都是烫手山芋,很难有客人问津吧。」——这样认为,你可就错了。
  同前述的道理相同,倘若说凶宅算得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特别事物,那么,则一定存在与之匹配的与众不同之人。
  而我所拥有的与众不同之处,正是能够找到这样子的人。
  当然,经营这种业务范围比土渊海峡还要狭窄的行当,工作自然多不到哪里去。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间由老旧仓库改造而成——有如铁皮罐头一般的事务所里,边听唱碟机中播放的歌曲,边自个儿玩纸牌游戏。
  我通常会播放一个名为「sweetgirls」的女子乐团的歌曲——虽然名气不大,却是妹妹最钟爱的乐团。她几乎收藏了这支乐团所有的唱片。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时常一边听着「sweetgirls」甜蜜的嗓音,一边挤在同一张桌子上写作业。
  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妙时光。
  而我常玩的纸牌游戏,是一种名为「抽鬼牌」的古老游戏。没错,也是妹妹最喜欢的游戏。关于这个游戏,还有一个颇为诡异的传说——据说,这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分出胜负为止,否则,鬼牌中的小丑就会张牙舞爪地蹦到现世中来,死死缠住玩牌的人。
  至于是否真有这种事情,我无法确定,但还是觉得,不要让这种事情成真为妙。
  啊,是敲门的声音。
  看来,有工作了呢。
  今天的主顾,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
  她留着不长不短的褐色头发,上身穿着粉色的格子衬衫,下身搭配白色的纱裙,相貌说不上出众,但也不算难看——总而言之,是那种走在大街小巷上,随处都可见到的普通女孩。
  与我打过招呼,她便低头坐在椅子上,双手紧张地摆弄着裙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应当个腼腆的姑娘。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店里并不常有女孩光顾,今天偶然遇到,就连店主的我也多少有一点紧张呢。
  「那个……」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像是做出重大决策似的地站起身来,向我鞠了一躬:「先生,请务必救救托比!」
  「托比?」
  我被这没头没脑的开场白搞得一头雾水。
  「是的!托比!」她用力地点头,「托比——是我家邻居养的一条狗。」
  此言一出,更令我大跌眼镜。
  诚然,我并不讨厌动物,可我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宠物救济机构的样子吧。
  本想进一步询问,可对面的女孩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彻底被眼前的女孩搞晕了。老实讲,我干这一行有些年头了,也算领教过各种各样的客人,然而今日这种情形,还真是头一遭遇到。
  「餵,别哭啊。那个——托比,他出什么事了?」本就不善于应付女孩的我,这下子完全乱了阵脚,只能不知所措地摆着手。
  女孩听了我的话,哭得更猛了,嘴里还反复呜咽着「托比」的名字。
  这可如何是好呢?
  对了,还有她在。
  我灵光一闪,向事务所的角落处出发出求助的信号。
  大约两秒钟后,一个轻得几不可闻的少女嗓音从黑暗处悠悠传来。
  「知道了……」
  嗓音落下,身穿一袭黑色校服的少女从阴影中缓缓浮现出来——毫无疑问,她正是我的妹妹——小爱。
  妹妹整了整裙摆,好像睡眠不足似地打着哈欠,飘忽地来到女孩身边,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念咒语似地在她耳旁说了什么。
  或许是女人更善于对付女人吧,女孩渐渐止住了泪水。她坐直身体,看看身旁的小爱,而后者,则报以一份甜美的笑意。
  明明见面还不到一分钟,两人竟如同姐妹似地深情对望起来。女人这种东西,过iran不是我能理解的。至于妹妹,居然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简直令我看痴了。
  「说说看,发生了什么。」妹妹的声音,如同用炉子加过温一样,充满治愈。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去眼角的泪痕。随后,开始娓娓地讲述起来。
  tbc 托比(2)   女孩的名字,叫小绫。
  托比是她邻居家的男孩饲养的一条宠物狗,具体是什么品种,小绫也不得而知。它的体型和外貌类似于柴犬,毛色却是一袭灰白,看起来更近似于雪橇犬——就是二者杂交的后代也未可知。
  男孩叫响,和小绫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自打五岁那年搬到镇上,小绫就结识了响,同时相识的,还有紧跟在响身后形影不离的托比。
  久而久之,托比也成了小绫的好朋友。
  每天早晨,小绫和响一起餵托比吃饭,带它去河边散步。之后,托比会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再自己回家。到了放学时,托比又会蹲在校门前,摇着尾巴,用天使似的笑容迎接他们归来。
  小绫认为,托比是一只通人性的狗。当她和响发生口角时,托比会竭尽可能能地逗二人开心。而当她和响单独在一起时中时,托比又会退居一旁,像个卫士一样守护着二人的快乐。
  小绫时常想,倘若她的手能够和响紧紧相牵,托比则一定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桥梁。她爱托比,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爱它。她也感谢托比,就像公主感谢始终忠于职守的护卫。
  时光飞逝,两人一狗的组合共同度过了九年的时光。
  那是国中时的事情。
  迫于家庭方面的原因,响不得不离开小镇,跟随父母搬到一座远方的城市去。他试图阻挠,可终究拗不过大人的决定。
  正式搬家前一天,托比不见了。平常,它也会自己跑出去玩,但总会准时回家。小镇很安全,一般不会发生危险,可这次,天都黑了,仍不见托比的踪影。
  小绫和响打着手电,走街串巷找遍了小镇。然而,无论怎样呼唤,或用它喜爱的食物引诱,托比都没有现身。直到第二天临行前,托比依然没有回来。
  响大在父母面前大哭一场,即便如此,也无法推迟早既定的行程。响只好在悲伤之中,乘上了离开小镇的汽车,留下小绫一人,望着隔壁紧锁的院门,黯然神伤。
  响搬走后的第三天,是个淫雨霏霏的日子。小绫正坐在窗前写作业,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几声熟悉的犬吠。她马上意识到那正是托比的叫声,随即丢下铅笔,伞都来不及撑,就穿着睡裙奔到隔壁的院门前。
  果然是托比。
  它坐在锁死的栏栅前,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不停向天空发出哭泣似的哀鸣。
  小绫呆立在雨中。她仿佛体会到托比的心情,眼泪与雨水一同沿着脸畔滑落。与此同时,托比看到了小绫。它跑到她的脚边,用潮湿的爪子拍打她赤裸的小腿,弄得腿上满是泥水。而小绫完全不以为意。她蹲下身,将湿淋淋的托比抱在怀里。
  绵绵细雨,在相互依偎的女孩与小狗身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将二者包裹在一起。小绫确实感觉到,某种相同的情愫充斥在她与怀中的小狗之间,彼此安慰,彼此鼓舞。
  从第二天起,小绫和小狗恢复了往常的生活。早上一起散步,上学时有托比陪伴,放学后有托比迎接,虽然身边少了那个男孩子,但托比的存在至少是种安慰。
  小绫本想收养托比,可每到晚上,托比都会离开小绫的家,穿过隔壁院门的栅栏,回到空无一人的宅子里过夜——即便小绫特意为它准备了温暖的狗舍。
  在书信中,小绫将托比回归的事情告诉了响。响开心极了,在回信中说,等到假期,他会回镇上见她,顺带把托比接走。
  读着响的回信,小绫心情复杂。
  能与响重逢,她自然欢喜不已,可听说男孩要将托比接走,心中又好似被细细的针扎到一样。她舍不得托比,从某种意义上讲,托比已成为她的一种依赖——与曾经对男孩的依赖类似,甚至更为贴近。但当她想起每晚托比离开时寂寥的背影,又深切地体会到,响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她之于托比,与托比之于她一样,只是互为响的替代罢了。
  思及此,她难过极了。
  一如信中所说,暑假时,响回来了。托比好似早有所料一般,再次不知所踪,同搬家时一样,无论两人怎么找,怎么叫,托比就是铁了心,如何都不现身。远道而来的男孩又是急又是气,可终究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响又一次哭着鼻子踏上了离途。
  分开前,两人依依惜别。小绫拉住响的手,说有了托比的消息,还会第一时间告诉他。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甚至有一种恶作剧得逞似的窃喜——当然,上演这出恶作剧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托比。
  响刚一离开,托比就一脸无辜地出现在小绫面前。于是,生活再一次恢复了小绫与托比——这种非常态的常态。白天,托比陪伴着小绫,晚上则回到隔壁宅子过夜。小绫并不知道托比是如何孤单地度过漫漫长夜的,但在每个早晨,她都会看到托比站在院门前,遥望着街道的尽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它明明就在等待着,等待着等也等不回来的什么。
  其实这种心情,小绫也深有体会。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溜走,几年时光转眼流逝。小绫在托比的陪伴下,度过了国中、高中。她的身心正处在快速成长的阶段,与之相反,托比却一天比一天衰老——小绫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它的皮毛渐渐失去了光泽,走路的样子老态龙钟,食量也大不如前了。
  小绫报考了镇上的大学——算不上什么好学校,但她不愿离开小镇。一方面可以陪伴老迈的托比,另一方面,她也在等待着。
  入学考试前一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气温像暴跌的股票似地,一夜骤降。傍晚的时候,小绫把托比抱到自家院子的犬舍里,还为它准备了一跳厚厚的棉被保温。这一次,托比出人意料地听话。它乖乖地卧在犬舍中,在小绫临走时,摇了摇尾巴,舔了舔她的手。然而第二天一早,当小绫收拾好行装出门的时候,却愕然发现,托比不在犬舍里。她跑出院子,踏着直没脚踝的积雪,跌跌撞撞地来到隔壁的院门前,可托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那里。
  「托比!托比!」
  小绫一边呼唤,一边绕着宅院跑了一圈,却根本没有托比的影子。她看看手表,没有时间了,如果再不出发,只怕会错过考试。
  无可奈何,小绫放弃寻找,赶赴考场。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托比只是躲起来了,就像之前的两次一样——尽管这种情况,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
  第一天的考试还算顺利,至少发挥了正常水平。考试结束后,小绫第一个跑出考场,一路飞奔回家去。她站在隔壁宅院门前,刚要开口喊托比的名字,目光却落在院门前一处积雪上。早上的时候,那里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看不出什么异样,而现在,随着积雪的融化,几缕灰白相间的毛发隐约露出雪面。
  心中「咯噔」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一瞬间折断。
  小绫缓慢地、缓慢地走过去,跪在雪地上,轻轻拂去积雪。托比蜷成一团,卧在雪地中央,猛地看去,就像往常睡着时一样。可小绫知道,这一回,它再也不会醒来了。
  整整一夜,小绫都在半睡半醒中度过。时而梦到托比,时而梦到响,时而梦到他们一起散步的河畔小路。有几次,她甚至听到托比的叫声,睁开眼睛后,才意识到,不过是个梦而已。即便如此,她仍然需要用很长时间才能够清醒地相信,托比已经不在了——不会再陪她上下学,不会再舔她的手,也不会再从远处摇着尾巴扑进她的怀抱,咧开嘴,露出天使一般的笑脸。
  第二天的考试简直一团糟。小绫根本无法把精神集中到试题上,有时答着答着,眼泪就落到了试卷上,将笔迹晕湿一片。这样的一天,形同煎熬。考完最后一科时,小绫已基本预料到,她考不上那所大学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落榜了。这意味着她只能离开镇子,去其他城市求学。认识到这一点时,她反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知道,从各种意义上而言,托比的死,都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现实层面也好,心理层面也好,过去所期待的,所守护的,所坚持的,也将从此一去不返。
  抱着这样的认知,小绫离开了镇子,一去就是三年。
  大约两个月前,她从临市的专科学校毕业,并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求职,而是返回了小镇——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想回家罢了。至少小绫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回到家中的日子,小绫总是浑浑噩噩的,头脑中好像被覆上一层薄薄的泡沫,虽然每天在自家经营的商店里帮忙,却总有种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
  一天傍晚时分,小绫从商店返回家,路过隔壁宅院时,意外地发现,那扇长期紧锁的院门,竟然敞开了。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心中一阵激荡。
  难道,是他回来了?
  许多童年记忆一股脑儿涌入脑海,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迈入了院门。
  院子里杂草丛生,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模样。夏虫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草丛间不时发出阵阵令人惊悸的「沙沙」声。
  宅子的门也被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与赤色夕阳形成一种鲜明的色差。
  就在犹豫要不要进屋看一看的时候,几道人影从房子里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险些和小绫撞到一起。
  「你们是谁?」小绫惊问。
  tbc 托比(3)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小绫将他们打量一番。
  他们一共三人,年龄都在三十到四十岁的样子,一个个西服革履,看样子来头不小,显然不是小镇上的居民。
  小绫有些害怕,想要转身逃走,却被其中一个戴黑墨镜的光头男子叫住。
  「餵,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绫一怔,随后忐忑地回答:
  「这……这幢房子很多年没人了,看到院门开了,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哦?这么说,你就住在附近?」
  「是的,我……我就住在隔壁。你们是谁?来……来这儿做什么?」
  「啊,我们是典当公司的。」说着,光头男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某某典当的名号。男子又说,「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这家的主人以房子作为抵押,从我们公司借走了不小一笔钱,如今借期已满后,这家人却不知了去向,杳无音讯。小姑娘,你有没有这家人现在的住址?」
  小绫摇了摇头。
  高中毕业那年,响曾给她写信说他又要搬家了,却没告诉她新的地址。此后,给他寄去的信件再也没有回音。
  光头男「嗯」了一声,接而说:「按照合同中的规定,已经到了绝卖的年限,以后这宅子就是我们公司的所有物了。」他回头望了望阴影中的宅院,「说起来,这宅子还算不错,面积和格局都说得过去,年代也不算太久,问题是——餵,小姑娘,没事吧?」
  小绫神情恍惚地问:
  「你刚才说——这家的人,失踪了?」
  「可以这样说。」
  「不会回到这里了?」
  「当然,这房子已经不属于他们了,回来有什么用?」
  「怎么会——这样……」
  「小姑娘,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男子不无感慨地推了推墨镜,「对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要问你。」
  小绫低头不语,她根本没有听清男子的话。
  「你住在这家隔壁,可否听说过什么有关于这宅子的传闻?」
  小绫像根木头一样僵硬地摇头。
  「那知不知道宅子里发生过什么怪事呢?比如突如其来的狗叫声。」
  「狗叫?」小绫顿时瞪大了眼睛。
  「对,或者莫名其妙地遭到了攻击什么的。餵餵,你去哪?别跑啊!里面很危险的。」
  小绫全然不理睬男子的劝阻,跨过满地杂草,不顾一切地奔向屋门的方向。
  ——是托比!一定是托比!
  抱着这样的额念头,小绫有如受到召唤一般,径直跑进敞开的屋门。
  宅子里昏暗一片,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条封死了,只剩下几道熹微的光线,透过木条间的缝隙挤进屋中,使她勉强看清屋内的情景。掉在地上的画框,布满灰尘的旧座钟,摔碎了茶壶茶杯,倒在地上的椅子和破了洞的沙发,四周还弥漫了腐朽发霉的味道,以及——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小绫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这才意识到——托比已经死了,是她亲手埋葬的。
  我真是个白痴,托比不可能在这里。
  她想嘲笑自己,可如何都挤不出丝毫笑意,反而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内心深处,那个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还是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决定离开,可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不慎跌倒在地上。膝盖磕破了,手掌也磨出血痕来。
  好疼,好疼。
  小绫坐在地上,终于难以自持地哭了出来——不止因为身体上的疼痛,也因为心底那道无形的伤疤,在跌倒的瞬间崩裂开来。
  这些年来,她始终抱有一丝希望——男孩搬走时也好,托比死去时也好,重新回到镇上时也好。然而这一刻,那份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力量,仿佛跟随眼角淌落的泪水弃她而去。
  她不停地哭,越哭越难过,越哭越无法收拾。直到——某个暖暖的、软软的、湿湿的东西拂过她的脸颊。那种感觉,既熟悉又亲切,就好像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小绫甚至没有察觉出异样,反而顺其自然地伸手抚去。
  接下来,她惊呆了。
  她分明感觉到,那个暖暖的、软软的、湿湿的东西离开她的脸颊,随即再次出现在她的手掌,她的膝盖。最终,一种毛茸茸的触感贴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什么事物「嘭」地一声在脚边坐下。
  她用手腕拭去眼眶中尚存的泪水,揉揉眼睛——看到的却只有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地板。
  「托比,是你吗?」
  小绫试探性地低唤。
  「呜——」
  她真的听到了——那是一种只属于托比的哼叫声,一种当它向主人撒娇时才会发出声音。
  「托比?真的是你?」
  她再次呼唤,声带像被什么粘住了,不似自己的声音。
  「汪!」
  这回传来的是叫声。脚边那个毛茸茸的东西站了起来,在她的腿边来回摩挲。
  「托比!」
  第三次唤出托比的名字时,小绫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无论是真的托比也好、托比的幻影也好,甚至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也好,她都毫不在乎。尽管身旁空空如也,她还是张开怀抱,凭借早已养成的习惯向身边的位置抱去。
  温暖而强壮的躯体,柔顺的皮毛,松软的嘴巴,湿润的鼻头,还有两只竖起的尖耳朵。
  小绫已分辨不出这是真实的触感,还是她头脑中构造的臆想。
  但她无比确信——那是托比。
  我们的托比,回来了。
  她合起眼睛,把侧脸靠在毛茸茸的后背上,像从前一样用手轻轻抚摸它胸部的毛发,脑海中不自觉地映出托比咧嘴微笑的模样。她已完全沉浸在这不可思议的重逢之中,激动的心情使她再次泪流不止。
  哪怕怀中所抱的,不过是个幽灵,是个幻影。
  托比,回来就好。
  tbc 托比(4)   典当公司的人离开时,并未给院门上锁——想必他们已查看过,宅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
  之后的几天,一旦有闲暇时间,小绫就跑到隔壁的宅子里,同那个看不见的「托比」相聚。
  他们在院子里追跑嬉戏。就算眼睛看不见,小绫亦能感受到狗狗存在的气息。玩累了,就在房间里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平躺下来,把那毛茸茸的身体拥在怀里,闭目小憩——有了它在身边,小绫的睡眠都比以前安稳了很多。
  她觉得,托比的重现,恰如某种启示,让她动荡的内心降落到安稳的大地。她甚至想,倘若就这样跟「托比」一起生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或许也不是多么艰辛的事情。
  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太久。
  那是「托比」出现后的第五天,小绫正和「托比」靠在一起,坐在阳台上看书,远远看到典当公司的三个人有一次出现在院门前。
  「托比」立刻警觉起来,绷紧身体,肚子中发出不安的呼呼声。
  「放松,托比。」小绫轻轻挠着它的胸脯——此时,她已能轻松地找准「托比」的位置。
  她对「托比」说:「我去看看那些家伙又来做什么。」随后走下楼去,「托比」也跟在她身后。
  看到小绫从宅子里走出来,三个人都吃了一惊
  「小姑娘,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上次的光头开口问道。这次,他没戴墨镜,露出一双像狐狸似的细长眼睛,「你在里面做什么?难道没碰上什么奇怪的东西?」
  「哪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有奇怪的人才会遇到奇怪的东西。」小绫不快地回答,「请问,几位又来做什么?」
  「这——」光头男子同另外两人交换了眼色,答道,「上次说过,如果房子里有什么怪东西,想要出售只怕不大容易,就算卖掉了也会打大折扣。所以,我们同公司上层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座房子推平,盖成新的公寓,之后无论出售或是出租,收益都会可观得多。我们这次就是前来勘察的,如果问题不大,下周施工队就将进驻拆楼。总之小姑娘,你还是别呆在这里的好。不仅不安全,而且还会影响到施工进度……」
  「这房子,怎么能说拆旧拆!」
  小绫用发自心底的怒吼打断了光头的话。这样强硬,就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对光头男子来说,却丝毫不起作用。
  「抱歉呐,小姑娘。」男子的口吻略带戏谑,「就我们公司而言,确实是说拆旧拆。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走!」
  「诶?」
  「你们走,都从这里出去!」
  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小绫朝着三人大吼起来。与此同时,一阵剽悍的犬吠声在空地上回荡开来。
  光头男人脸色大变,他啐了一声,瞪了瞪怒气衝衝的小绫,急匆匆地带着另外两个人离开了院子。
  而犬吠声,直到三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方才停止。
  tbc 托比(5)   小绫的讲述到此为止。
  她抬起头,用已经哭肿了的眼睛注视着我。
  妹妹仍站在她的身边,轻抚着她的后背,并不时向我投来暗示的眼神,催促我说些什么。
  「小姐,你说的事情,我大致了解了。可我不明白,你到这里来是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她咬着嘴唇,踟蹰片刻,问道:
  「如果宅子被拆掉,托比——它也会消失吧?」
  「这个不大好说。」我摸了摸下巴,说,「首先要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托比的灵,或者说是怎样的灵。不过,按照你叙述的情况,是地缚灵的可能性很大。地缚灵你听说过吧?」
  「果然是灵魂吗?」小绫未显吃惊,她回答说,「地缚灵什么的,在电视剧和小说里倒是听说过一些。」
  我点头:
  「大体就是那么回事。地缚灵附着的对象是地域,而非建筑,所以就算房子被拆掉,灵本身也不会消失。就像一些昔日的地缚灵,无论地域的面貌如何变迁,只要没有堕化,就绝对不会离开。」
  「堕化?」
  「就是指地缚灵的怨念过深,而化身为怨灵的过程。不过安心好了,听你的描述,托比离堕化还远得很。但是,另外一个问题倒是值得注意。」
  「什么?」小绫瞪大眼睛问道。
  「如果典当公司的人也了解到托比的情况,请来专门的除灵师,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除灵师?」
  「是的。听说过?」
  小绫皱起眉,若有所思地说:
  「不瞒您说,今天早些时候,我就在店里遇到一个自称除灵师的人。但与其说是除灵师,更像个嬉皮士,穿着肥大的衣裤,戴着大耳机,说话装模作样的,怎么看都是正经人。他在我家的店里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买,却突然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奇怪的事情事情。我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我不想把托比的事情告诉别他,可他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鬼头鬼脑地说,他知道一个人能够帮到我——而这个人,就是先生您。」
  「唔——这么说,你是通过嬉皮士,才找来这里的?」
  小绫点头。
  「我问他是什么人,他只说了除灵师三个字,就离开了。」
  「是这样……」
  我不时第一次听说这个嬉皮士模样的神秘家伙了,可除灵师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不知他的来路,但确实有不少客人是通过他的介绍才找到我的,至于他的目的何在,委实摸不清头脑。
  「那个,典当公司的人会去找嬉皮士吗?」小绫低声问。
  我回过神:
  「这可不一定,除灵师又不止他一人。」
  「那么,如果找到了除灵师,他们——会对托比做什么?」
  「关于这个……」我伸出三根手指,「一般而言,除灵师对付地缚灵的方式有三种。其一,是帮助他们了却现世的牵挂,让他们安心成佛。其二,是用灵符或法器将他们封印起来。其三,是用强大的法力直接将她们的灵魂衝散——也就意味着,彻底从世间消失了。」我耸了耸肩膀,「至于选择哪种方式,是除灵师的事情。不过就我所知,第一种方式太费周章,现在的除灵师已经职业化,大多讲求效率,很少有人会选择第一种方式——但我一向认为,只有这种方式,才是除灵的征途。」
  「也就是说……就是说……」
  话还未说完,小绫的眼眶中已闪出泪光。她再一次站起来,朝我深深鞠躬,久久都不起身。
  「餵,你这是——」
  「拜托了,先生,求您一定要救救托比!只要能救它,无论多高的费用,我都会支付的。」
  她的眼泪低落到桌面上,沾湿了一张黑桃的扑克牌。
  「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很为难的。」我叹息一声,「毕竟——我只是个做不动产买卖的,倘若你是宅子的主人,我或许可以帮上忙。可宅子的所有权已经转移到典当公司名下,他们打算做什么,我都无从干涉——除非,能够找到一个适合的买主,不仅愿意买下宅子,而且能够满足典当公司开出的报价。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诶?」小绫的眼睛亮了,「只要有人买下宅子,就可以救托比了,对吗?」
  「呃……道理上来说,是的。」
  「先生,我知道一个人,他一定会保住宅子的!」小绫坚定的口吻令我吃了一惊,「只要找到响,问题就能够解决——宅子也好,托比也好,都会得救的!」
  「响?你是说邻居家的男孩?」
  小绫重重地点头:
  「是的!只要找到他,请他还清借款,房子的所有权不就回到他的手中了?」
  「唔——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所有权发生转移,还清钱款也没有用……」
  「那就让响把房子买回来就是了!」
  「餵,小绫小姐。哪有那么轻松的事情。即便是典当房,没有足够的资金也很难买下吧。」
  「响——他会想办法的,但首先要找到他才行。您能帮我找到他,对吗?」
  「又是那个嬉皮士告诉你的?」
  小绫没有回答,但事实显然如此。
  「唔……」我思考片刻,又说,「暂且不说这个问题,如果我找到他,他就肯定会帮忙?」
  「是的!」小绫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搬家前,响曾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回来的。他说这里才是他的家,哪怕拼上性命,也不会放弃这里。他——他是这么说的!」
  「可是,那个时候——你们还是小孩子吧?也许他是一时衝动,才说出这种话……」
  「不会的!」小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随后,又因自己的失礼而愧疚起来。她压抑着情绪,想要说什么,可眼泪再次抢先一步,涌了出来。「不会的,响——他是不会骗我的。只要能够找到他……只要能够找到他……」
  女孩呜咽着,像念咒语似地不停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
  真是个又固执又天真又爱哭的女孩。
  孩童时期的誓言,究竟有几分值得相信?
  况且,当初那一家人之所以搬走,明摆着不就是为了逃债吗?要是有钱的话,早就还了,何必等到今日?
  可这番话,我怎忍心说出口?只有默默注视着她,掏出手绢为她擦去泪水。
  「先生,请问,您等过一个人吗?」她忽然抽泣着问道。
  「诶?」
  「日复一日,注视着相同的方向,相同的天空,相同的风景,想象着某个身影,从那个方向,那片天空,那隅风景中缓缓出现,走进,张开怀抱。」
  「这……」对于女孩的问题,我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说:
  「您或许无法理解我和托比的心情。」她蓦地笑了——苦涩的笑。「除了相信,我们已没有其他余地,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这才发觉,小绫的天真与固执,是建立在何等无奈的基础之上。而「托比」对于她的重要性,绝对不是一条宠物狗所能代表的。
  我看着被泪水濡湿面容的小绫,又看了看妹妹。
  一向不动声色的黑发少女,此刻,竟露出一种深受感动的表情。她站在小绫身边,怜悯的目光楚楚动人。
  如此看来,就算为了妹妹,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吧。
  我长叹一声,清了清嗓子,说:
  「好吧,我答应你,帮你去联系那男孩就是了。」
  「真的吗?」小绫愣了一秒钟,继而又「呜呜」地哭了出来。看来,无论是伤心还是高兴,都能触发她敏感的泪腺开关。如果有流泪大赛这样一项赛事,这位名叫小绫的女孩能拿到首奖也说不定。
  「先生……您能帮忙,我……我太高兴了。真是十分感谢。」
  「要感谢,还是感谢我的妹妹吧。」我笑,「一会儿,她会和你一起去看看宅子,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好。」
  小绫擦着眼泪,又一次深深地鞠躬,随后,和妹妹一起离开了事务所——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离开前,妹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撇难解的笑意——继而被她乌黑的长发所遮蔽。
  没有过太久,妹妹就回来了。
  走进事务所时,她的脸上已换回平常的表情——可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和以往不大一样。
  「怎样?」我问。
  「很可爱。」
  「托比吗?」
  「都很可爱。」
  「你说都很可爱?」
  妹妹点头。
  「唔……原来是这样。说不定,我们真的可以帮上忙。」
  「还有,我找到了这个。」她说。
  「什么?」
  妹妹将一个圆形的挂牌交到我手中。
  tbc 托比(6)   两天之后,我约小綾在事务所见面。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小綾就已出现再事务所。
  今天,她穿了一套比上次抢眼得多的紫色连衣裙,还仔细地化过妆,看起来漂亮了不少——考虑到她脆弱的泪腺,这副妆容能维持多久,委实是个未知数。
  「哟!」
  我抬手,向小綾打了招呼,她尚未回应,就已看到坐在我对面的男子。
  明明只是个背影而已,她整个人却像中了魔法似的,像石像一般僵住。
  男子回过头去,与女孩相互对视。这般情景,犹如定格的电影画面,维持了足足五秒钟,如果配上场些景特效和抒情配乐,简直堪称教科书般的经典桥段。
  随后——一如我所预料的——小綾泪如雨下。
  「响……」
  「小綾,好久不见。」
  「响……」
  男子站起身,走到小綾面前。
  「还是那么爱哭呢。」
  「哪有……」小綾撅起嘴,眼泪却仍然留个不停,「爱哭的人明明是小响你嘛!」
  说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扑进名男子怀中。名为响的男子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幸而反应及时,稳稳地抱住了女孩。
  小綾在响的怀中不住呜咽,响凑到小綾的耳边,轻声说道:
  「那个小响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哭闹了,倒是你,一点都没改变。」
  「谁说没有变,都二十二岁了。」小綾嗔怒道。
  这就样,男子拥着小綾柔声低语,小綾把脸埋在男子肩头轻声哭泣,加上从窗外透进房间的柔和光晕,爱情电影中的happyend只怕也不过如此吧——当然,要排除掉坐在旁边,一脸尴尬的店主先生。
  久别重逢固然是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可眼前这对青梅竹马似乎投入过了头,完全把我这个幕后功臣忘到了一边。
  也罢。
  我笑,耸耸肩膀,把cd机调到一首抒情的曲目——作为以劲歌热舞出道的组合,sweetgirl的这首抒情歌曲并不出名,却备受妹妹青睐。我朝角落的阴影处望去,不知怎的,心中竟有几分淡淡的伤感。
  「响,去救救托比吧!」
  短暂相拥后,小綾道出了今日见面的正题。
  「托比?」
  「是啊,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怎么可能——但是,托比不是早就跑丢了?」
  「没有丢,它后来又回来了,现在就住在你家的宅子了。你得想办法,救救它!」
  「等一下等一下,先让让我缕缕头绪…….」名叫响的男子扶着额头说道。
  显然,即便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也未能完全适应小綾的陈述风格。
  他指了指坐在一边的我,「那个人说——我家的老宅子出了些问题,需要我来解决。」
  「嗯嗯!」小綾重重点头。
  「而你说,托比就在那宅子里。」男子突然怔了怔,「等一下,我搬走那年,托比已经十岁了,加上我离开的这十年,它就有二十岁了,狗的寿命哪里有那么长?」
  「别管那么多了,它确实就在那里,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说要我救救它,可你还没告诉我,托比它怎么了?要怎么救?」
  「响,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搬回来的,对不对?」
  「这个……」
  「你不会说谎的,对不对?」
  「啊,嗯…….」
  「那么,请你把宅子赎回来吧!」
  「你说啥?」
  面对一脸惊诧的响,小綾吸了吸鼻子,开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给他听。
  起初,响的反应还算正常,可在往后,则完全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样,脸上掛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可小綾却全然没有察觉,仍旧自顾自地说着。
  最后,响终于坚持不住了,他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小綾,说道:
  「小綾,你还好吧?」
  「诶?」
  「要不要去咨询医生?」
  「医生?」
  「你讲的话,很奇怪不是吗?」
  「奇怪?」小綾撅起嘴来,「响,你才奇怪呢。现在不是说什么医生不医生的时候,你会想办法阻止典当公司的,对吗?你会搬回到宅子里住的,对吗?你、我,还有托比,我们还会一起快乐的生活,就像你承诺过的那样,对吗?」
  小綾的话语,如同愈见高涨的浪花,一层盖过一层,而响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难看。
  「响,你为什么不说话?」
  男子低着头,不时偷偷瞥一眼坐在一旁的我。我把脸埋在手中的扑克牌中,故意对他视而不见。
  「小綾,那个时候,我们还小,不是吗?」
  「什么?」小綾楞住了,「响,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小綾。」男子咽了咽口水,「暂且不说『托比的鬼魂出现』这种事情有多么不切实际,就算托比真的在那宅子里,我…….我也不可能搬回来了。」
  「为……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那房子,已经不是我家的财产了,想怎么处理,都是典当公司的自由,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就是说,你不能把房子赎回来……了?」
  「宅子的事,本来就是老爸惹的祸,全家也是为此才搬走的。」响无可奈何地说,「自那以后,他就一蹶不振,母亲也因此大病了一场。现在,全家的生计,都靠我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收入勉强维持。我没日没夜地工作,被上司骂,对客户低声下气,只挣得那点微薄的工资。我已经自顾不暇了,哪有什么能力买回房子呢?」
  「那……你说过的誓言要怎么办?你不是说,那宅子……是与你的生命同样重要的地方?」
  「小綾,我说过了,那是我们还太小……」
  「别说了,响。」小綾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她低着头,说,「你不会回来了,对吗?」
  「小綾…….」
  「也不会去救托比了?」
  男子压低脑袋,逃开小綾紧逼的视线。
  「也不会和我在一起了?」
  「对不起……我很想,可是,现实并不允许…….」
  这一次,哭泣声并未如期而至。我不禁抬起了头。
  小綾站在那里,目光空洞,仿佛被剥夺了画面的镜头,其中徒然无物——或许对于一个总爱流泪的人来说,真正的悲伤,却是无法用泪水传达的。就像最可怕的灾害,并非泛滥的洪水,而是干涸的大地——因为前者带来的惶恐,而后者带来的是绝望。
  她后退了几步,弯下腰,向我和响分别鞠躬,随后转身跑出了事务所,留下响呆呆地伫立在屋内。
  对一直信任着自己的小綾说出那样的话,响的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喂,坐下来吧。」我招呼道。
  男子犹豫了一下,回到我面前坐下来。看得出,他是在故作镇定,其实眼圈已经红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叫我来这里,就是为这件事的话。很抱歉,我也没有办法。」
  「响君,让我问你几个问题可介意?」
  我摆弄着扑克,问道。
  「诶?」
  男子稍有迟疑,随后点点头。
  「现在,你有女朋友吗?」
  「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而已,可以回答吗?」
  「没有。」
  「现在,你可有养狗吗?」
  「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时间?没有金钱?还是——」
  男子抬起头来,但目光并未落在我的身上——不知他在看什么,大概什么都没有看吧。
  「回宅子看一看吧。看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我向他挤了挤眼睛,「而且我想,小綾现在应该也在那里——」说着,我将一个硬币大小的金色圆牌递到响的手中,「还有——它。」
  男孩去了。他是跑着离开的。
  「不要我跟着?」
  是妹妹的声音。
  不知何时,她已轻悄悄地站在我的身旁。
  「这次不必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们,让他们三个多待一会儿吧。」我把头靠在座椅的椅背上,合起眼睛,「而且,如果没有猜错,他会看到的。」
  「什么?」
  「托比。」
  tbc 托比(7)   小绫隔壁的宅子被拆除,是两周之后的事情。
  听说在此之前,曾有一对年轻男女极力阻挠拆除工作的进行。每天早晨,二人都堵在宅院门前,不让进场勘测的拆除人员入内,直到典当公司叫来了警察,才在警方的强制要求下不情不愿地离开。在那之后,二人又开始打着「抵制拆除」的牌子,在宅子附近游行,试图得到周边居民的声援,结果反而因影响居民的正常生活,再次被警方警告。最后,男子甚至跪在前来视察的典当公司老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恳求对方停止拆除——然而这一切,都未能改变宅子的命运。
  据说正式拆除的那天,男子在院子前哭得像个孩子,反而是女孩比较冷静,一直守在他身边,安慰着他。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意料之内的结局。毕竟,仅靠小绫和响的力量,是拗不过典当公司的。相较之下,我更在意的,是名叫做「托比」的狗狗。
  作为地缚灵的它,到底有没有达成心愿,安然成佛呢?还是依旧守候在那里,独自承受着绵长的思念,一天一天,永无止境地等待——这无疑是作为地缚灵最大的悲哀,无论人也罢,狗也罢。
  得到有关托比的消息,是宅子被拆除后的第三天。
  那天一早,响与小绫一同来到事务所,不仅如此,每人都抱着两只不足一岁大的幼犬。
  「我们是来道谢的。」响说道。他看起来已恢复了精神。
  「道谢?」我问。
  「是啊,一方面,是为我和小绫。另一方面,也是为托比。」说着,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举起怀中的小狗,「可介意我把它们放到地上?」
  「当然不,我很喜欢狗狗,之前家里也养过一条白色的。」
  「哦?是吗。」他弯下腰,把小狗放到地上。
  几个小家伙在地板上追逐打闹,毫不认生。小绫蹲在一旁,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面带笑意地注视着它们——想必这次前来,她不会哭泣了吧。
  「那一天,我按照您说的,返回了宅子。」响说道,「院门没锁,我便走了进去。院内的景象,委实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十年的光景,竟使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庭院变得面目全非。那条石砖铺成的小路已完全被杂草覆盖;儿时常荡的秋千,只剩下两根孤零零的铁杆;水池早已干涸,龟裂得不成样子;而托比的犬舍更是不见了踪影。
  「我几乎无法相信,这里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正是在这座庭院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和小绫在一起,和托比在一起。心中不由得悲伤起来,无数童年的记忆好似泉眼般涌出,将喉咙堵得死死的,几乎透不过气来。接而,我听到了阵阵笑声——小绫的笑声。
  「我寻声走去,在爬满藤蔓的红色砖墙后面,终于看到了小绫的身影。她一个人站在草丛中间,时而旋转,时而跳跃,脸上愉快的笑容,就好像在和谁做着游戏。可她的身边,分明什么都没有——在那里玩耍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她真的疯了。她看到我,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我尴尬地低下了头,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猛地推了我一下,我没能站稳,跌坐在地上。本想爬起身,却发觉被一双软乎乎的肉垫按住了胸膛,脸颊上湿乎乎的,像是——被什么舔到了一样。记忆的回路一瞬间被接通,身体各处传来的触感,都准确无误地将同一个答案传送到大脑。
  「托比——我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某种气息,逐渐在眼前凝聚到起来——圆圆的脑袋,尖尖的耳朵,灰白色的毛发,修长的身形,还有不停摇摆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我真的看到了!看到托比就活生生地卧在我的胸前,吐着舌头,笑眯眯地注视着我!
  「现在你相信了——小绫在我身旁蹲下,低声问道。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五味杂陈,直到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整个下午,我门三个都在一起玩耍,就像童年时一模一样,你追我跑,身边围绕着熟悉的犬鸣声。直到夕阳西下,将远方的天空染得一片通红,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小绫叫我去她家吃晚饭,说只要我愿意,住下来也可以——小时候,我常住的那件客房仍然空着。我答应下来,像小时候那样,叫托比一起到隔壁去。可不知为何,托比说什么都不跨出院门一步。我索性把它抱起来,可就在我一脚跨出过院门的一瞬间,依偎在怀中的托比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承载着重量的双臂一下子抱了个空。
  「不明所以的小绫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回过头,托比正坐在宅子的台阶上,侧着脑袋看着我,仿佛在说——主人,明天见。
  「那天晚上,我和小绫长聊了一整夜,仿佛想将这十年来的空白一次性填补完整。小绫说,在我搬走后的那段日子里,她表面不露声色,内心却仿佛陷入了永无黎明的黑夜,幸而,托比的存在,成了夜空中唯一的星辰。她笑着说,倘若没有托比,就不会有如今的她,更不会有此时此刻与我的重逢。她甚至觉得,这一切与其说是命运,莫如说是托比在冥冥之中做出的指引。
  「是否真的如此,我不得而知,但在听完小绫这番话后,便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拯救托比——无论它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无飘渺的幻影。某种孩提时代才有的决心,又一次充斥在胸口,就像多年前,从镇上离开时那样。我突然有种奇特的感触,仿佛时间并未溜走,溜走的,只是曾经的天真无邪。」
  tbc 托比(8)   「从第二天起,我们尝试了各种办法。静坐、游行、威吓,无一奏效。最后一天,我跪在典当公司老板的面前,哀求他网开一面,得到的却是一番羞辱,甚至连我的父母都捎带其中。
  「那一刻,我便知道,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从典当公司手中保住宅子了。纵然悲愤,纵然伤感,却并不觉得遗憾。我努力过、挑战过、抗争过,即便被典当行的老板踩在脚底下,也远比这些年来的逆来顺受、随波逐流更加扬眉吐气。
  「当天晚上,我和小绫最后一次去看望托比。
  「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那天的托比分外安静。我们三个并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小绫靠在我的肩头,托比则把脑袋搭在我的大腿上,共同享受这最后的温馨时光。
  「我俯下身,在它耳边轻声说——托比,跟我走吧,即便没有这宅院,我们也能像过去一样生活,难道不好吗?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睛望着我,接着站起身,舔了舔我的手,向宅子中走去。边走边回头,叫我跟着它。
  「我牵起小绫的手,跟在托比身后走进宅子。我们穿过透着淡淡星光的门厅,沿楼梯走到地下室。那里一片漆黑,四处弥漫着灰尘的气味。我打开随手携带的手电筒,继续跟随托比前行。如果没记错,前面是酒窖。父亲并不爱饮酒,酒窖里虽然有酒桶,但大多都是空的。
  「果然,我们来到酒窖门前。木质房门上了锁,但腐朽的门板上裂了一个大洞,托比刚好能够鑽进去,而我和小绫只能站在门外。托比好像着急了,从门洞中鑽进鑽出好几次,似乎是在催促我们快快进屋。
  「既然如此,唯有使用蛮力了。我叫小绫后退一点,抬脚向门板用力踹去。然而,门板的腐朽程度比我的预料严重得多,一脚下去不仅门倒了,我整个人也跌了进去。
  「这一下摔得不轻,头撞上酒桶,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光线刚好指向不远处一个平放的空酒桶。酒桶里面,四个灰白相间的小家伙正探出脑袋,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大概,是被嘲笑了吧。我想着,揉着脑袋爬起身。小绫也已进入了酒窖。她看到四个小家伙,立即丧失了对萌物的抵抗力,跑到酒桶旁,将它们一一抱在怀里,好可爱,好可爱地说个不停。
  「我捡起手电筒,向四周照去。漆黑的酒窖中,全是废弃的酒桶,却找不到托比的踪影。
  「托比?你在哪?我呼唤几声。没有动静。接而,隐约在很远地方,传来了一声雪橇犬特有的——如狼一般的嚎叫,随后便没有了声息。
  「我追了出去,在院子中四处搜寻,哪尔都没有托比的身影——唯有一片温柔而清淡的月光,洒在不久前还和小绫、托比一起坐过的台阶,以及凌乱的草丛上。
  「小绫抱着小狗们走了出来,说你看,它们长得多像托比。我点头,不经意地仰望夜空。满天星光璀璨,或许是巧合吧,有一颗流星静悄然划过天际。」
  讲到这里,响停了下来。他从地上抱起一只在不停蹭他的小狗,与旁边小绫对视一眼,说道:
  「我和小绫商量过了——我打算留在镇上。」
  「哦?」
  「我已经给公司写了辞呈,下一步,就是把父母也接回镇上。小绫的父亲答应为我们找一处租金适宜的房子。他正打算在镇子上开一家分店,经营的工作就交给小绫和我了。今后,我要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努力奋斗,总有一天,会把那土地从典当公司手中买回来——毕竟,不想被小绫看成食言的人呢。」
  响笑,又说:
  「况且说不定哪天,托比又会毫无预兆地回来呢——就像之一样。」
  他的目光中,满是对未来的期翼。
  「能这样决定,真是太好了。」我笑道,「至于托比,这一回,它是真的成佛了吧。」
  「诶?你怎么知道?」
  「你在宅子里,看到了托比的实体?对吗?」我问响。
  「是的,怎么?」
  「但小绫却看不到,不是吗?」
  小绫也点了点头。
  「你看不到托比?」响分外吃惊地看向身边的小绫,「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也看得到它呢!」
  「我是看不到的。」小绫摇头说,「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听到它的声音,摸到它的形状,却唯独看不到它。」
  「这就没错了。」我解释说,「按常理而言,灵和人本处于不同维度中。作为更高维度的存在,灵能够看到人类,而人类却无法用肉眼看到灵,只能通过其他媒介——空气的震动或是对空间的占据——来感知到灵的存在。所谓的灵异事件,大多也是出于这种情形,绫小姐能够感知到托比,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那我呢?为什么我能够看到托比?」响问。
  「关键就在这里——相较于其他灵体,地缚灵具有特殊之处。由于对世间某些人或事心存牵挂,才使他们束缚在人世间。因此,只有那些他们所牵挂的人,才能够看到他们的形体——或者说,他们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而这类人,叫做『念者』,也就是为灵所思念的人。而响,你想必就是托比的『念者』。」
  响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托比是因为我,而成为地缚灵的?」
  「应当是这样没错。这些年来,托比一定是在对你思念中度过的。或许,它也因当初没有陪你搬走而心存歉疚吧。可那个时候,它别无选择,因为——它有了孩子。」
  「孩子?」
  「这只是我的推测。」我说,「托比因为放心不下刚刚出生的幼崽,才在自己的主人和亲生骨肉之间选择了后者。几年前的那个雪夜,当托比最后一次合上眼睛时,心里大概如此想着——如果能再和主人见上一面,让他见见我的孩子们,该有多好啊。抱着这一夙愿,托比结束了现世的生命,而化作了地缚灵,用另一种形态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所以,当它把你带到那四只小狗狗面前时,也就达成了夙愿,安心归去了。」
  我停顿,又说:
  「或许这一刻,托比正在那个世界静静地看着你们,摇着尾巴,面带笑意。」
  听到这里的时候,小绫还是哭了出来——真是对不住她呢。而响,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而泪水,被抱在怀中的小狗轻轻舔去。
  「它们一定是托比的后代吧?」响抚摸着小狗的脑袋,说。
  「嗯,曾孙或者曾曾孙了吧,狗的繁殖速率很快的。」我指了指天空的方向,说:「请照顾好它们,这一定也是托比的心愿。」
  二人告辞之前,响对我说:
  「听说你也养过狗,要不要收养一只?」
  「啊。」我笑,「那是妹妹的爱犬。至于我,连自己都养活不好,还是别让这小家伙和我一起遭罪了。」
  「是这样吗。那么,今后有时间,一定来我们的新店里,看望这些小家伙。」
  「可以的话,一定会去。」
  我如此回答,将二人送出事务所。
  正在这时,一只灰白色的小狗从响的肩膀上探出头来,似困惑地望着我和走到我身边的妹妹,「汪」地叫了一声。它的脖子上,那枚刻着「托比」二字的金色圆牌,在阳光下闪着恬淡的光芒。
  theend 兔子(1)   我叫阿飒,19岁。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便开始在镇上经营不动产生意。
  你或许会问,以我的年纪,从事这一活计,只怕十分辛苦吧。而我的回答是,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之处——同样的道理,也存在许多与众不同的行业。倘若两者的与众不同之处,恰好能够相互吻合,那么,即便年纪轻轻,也能做得够得心应手吧。
  我所经营的,是这座镇上——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一家「凶宅不动产」。
  「凶宅什么的,一定很难卖得出去吧。」——这样认为,你可就错了。
  与上述道理相同,倘若说凶宅算得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事物,那么,则一定存在能够与之匹配的与众不同的人。
  而我所拥有的与众不同之处,正是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当然,经营这种业务范围比土渊海峡还要狭窄的行当,手头的工作自然多不到哪里去。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间由老旧仓库改造而成,有如铁皮罐头一般的事务所里,一边听唱碟机中播放的歌曲,一边玩纸牌游戏。
  唱碟机播放的,通常是一个叫做「sweetgirl」的女子乐团的歌曲——虽然名气不大,却是妹妹最喜爱的乐团。她收藏了这乐团所有的唱片。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边听着「sweetgirl」那甜蜜的嗓音,一边写每日的作业。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一段可望而不可求的美妙时光。
  而我常玩的纸牌游戏,是一种名为「抽鬼牌」的古老游戏。不用说,也是妹妹爱玩的游戏。关于这个游戏,还有一个颇为诡异的传说——据说,这种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底,否则,鬼牌里的小丑,就会张牙舞爪地蹦到现世中来,死死缠住玩牌的人。至于是否真有这种事情,我自然无法确定,但还是觉得,不要让这种事情成真为妙。
  啊,是敲门的声音。
  看来,今天有工作了呢。
  今天的主顾,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对母子。
  母亲的年龄,大约在三十岁上下,穿着精致的衣裙,气质优雅端庄,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少太太。她的右手,牵着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男孩同样锦衣华服,长相与母亲颇为相似。
  然而,母子二人的面容都显得憔悴得很,完全不似身上光鲜体面的衣装。特别是那个男孩,额头正中贴着一块纱布,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站起身,向二人问好。
  年轻的太太彬彬有礼地朝我鞠了躬,又摸摸儿子的头,叫他也向我问好。
  「哥哥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男孩鞠躬说道,虽然声音稚嫩,但无论语言还是动作,都落落大方,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
  想必,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孩子吧。
  面对这样的客人,身为主人的我,反倒局促不安起来。
  老实讲,我这间寒酸的铁皮房子,极少会有上流人士进出。而我本人,更是和上层社会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我颇为谨慎地请就太太就坐。由于办公桌对面只有一把椅子,男孩只好站在母亲的身边。他既不东张西望,也不随便乱动桌上的东西,不愧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
  「承蒙二位光临,请问,在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我尽量选择得体的措辞,但怎样都感觉有些别扭。
  「先生……」太太略作沉吟后,开口说道,「您这家店,是经营不动产的?」
  「啊,这样说是没有错啦。」
  「我有一处房产……」
  「是什么样的房产?」我十指交叠地放在桌面上,试探性地问。
  「是镇子东边郊区的一处别墅。」
  「镇东?据我所知,那边有一片很豪华的别墅区,是那里的房产吗?」
  「没错,确实是那一带。不过,我的这处房产算不上豪华,而且有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除此之外…….」
  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太太没有继续说下去。
  「想必,是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吧,否则,您也不会来我这种地方了。」
  隔了几秒钟,她像是寻求鼓励似地,握了握儿子的手,缓缓地点头。
  tbc 兔子(2)   那位太太的丈夫,是一家大型家族企业的继承人。具体是哪家企业,她并不方便透露。
  由于事业发展的原因,今年年初,全家人搬到了这座小镇。
  在此之前,她从未来过这座小镇。
  镇东那座别墅,原本是上一代留下的财产。据说,是某个欠债人由于还不上债款,便用这座房产抵了债。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自那之后,别墅一直空着,无人居住。太太一家搬来时,别墅已经破败不堪,不得不花钱重新装修,才得以入住。
  入住的最初几天,一切还还安好。虽然没有之前居住过的房子宽敞豪华,供一家三口人生活起居还是绰绰有余的。
  怪事是在入住别墅的第三天晚上发生的。
  那一天,她的丈夫由于公事要暂时离开镇子,晚上,别墅里只剩下太太和她的儿子——小靖两个人。
  晚上九点半,她同往常一样,在小靖的卧室为儿子讲睡前故事,见儿子入睡后,便悄悄离开卧室,回到一楼的客厅,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果汁,一边翻看近期的杂志。
  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她隐约听到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从门厅的楼梯处传来。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已经很陈旧了,每当有人从上面走过,就会发出那种声音。
  是小靖吗?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可是,二楼明明有卫生间,他下楼来做什么?
  「小靖?」
  太太唤了一声,但无人回应。
  于是,她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向门厅的方向张望。
  门厅没有开灯。从客厅透出来的灯光,将她自己的影子与楼梯扶手的影子一起投在灰暗的墙壁上。
  门厅电灯的开关,就在楼梯旁边的墙壁上,小靖是够得到的。如果他下楼的话,应该会打开灯才对。
  大概是听错了吧。再说,这座别墅那么了旧了,许多木制结构的地方都已腐坏,发出一些声响并不稀奇。
  想到这里,太太本打算回到沙发上,继续读完看到一半的文章,然后回卧室睡觉。可就在她转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别墅的大门前,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她吓了一大跳。
  整座别墅中只有她和小靖二人。丈夫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回来。况且,从那个身影的高度来看,完全不像丈夫,反而与小靖的身高相符。
  可是,这深更半夜的,小靖一个人黑着灯到门口去做什么?而且,小靖一向怕黑的,不大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小靖,是你吗?」
  太太再一次呼唤。可那个人影无动于衷,依然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该不会梦游吧?
  她曾听说过,很多六到十二岁的孩子都发生过梦游的现象,而小靖也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段。
  该怎么办呢?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打开了门厅的灯。
  没错,站在门口的人影正是小靖。他身着睡觉时穿的蓝色睡衣,光着脚,面朝大门的方向站在门口,脸几乎要与大门贴在一起了。
  太太本担心突然打开灯,会惊吓到梦游的孩子,但实际上,小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亮起的灯光,他像个不会动的木桩似地,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太太接连叫了几次小靖的名字,可儿子好像全然听不到她的呼唤,头也不回一下。
  她只好走过去,把手轻轻搭上小靖的肩膀。
  「小靖,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他的肩膀像像注入了水泥一样僵硬,而且滚烫得要命。
  「小靖,你……你发烧了吗?」
  太太担心起来,试图用手扳过他的身体,可小靖犹如钉在地板上一样,纹丝不动。最终,她几乎用出了生下小靖时的力气,方才使儿子的身体转了过来。
  然而,映入眼中的面孔,令她心中一凛。
  那确实是小靖的脸没有错,此刻,却有如被冰块冻住了一样,僵硬得连眼珠都无法转动。而那双眼睛,既没有看他的母亲,也没有看向任何地方,而似乎是朝向另一个常人看不到的异度空间。
  「小靖……你怎么了,你……你可不要吓唬妈妈。」
  「妈——妈——」
  小靖的嘴巴微微开合,发出一种完全不似出自口中,而是来自于干涸土壤中的嘶哑嗓音。
  「我——要——找——爷——爷——」
  听到这句话,小靖的母亲感到一种彻骨寒意从背后袭来。
  要知道,小靖的爷爷——也就是她的公公——早在小靖出生前就去世了,小靖自从诞生起,就从未见过他的爷爷。
  她已无法确定眼前的男孩,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她不由得松开了紧握着小靖双肩的手,而那不知是谁的男孩,在她松手的一瞬间,有如上了发条一样,不动一个关节,身体就笔直地转回门的方向,就好像整个人都被吸附在大门上一样。
  「你……你是谁?」
  太太惊慌失措地问了一声,旋即转身,跌跌撞撞地奔上楼梯,一路跑到小靖的卧室前。
  卧室的门半开着,里面同样没开灯。
  「小靖,你……你在里面吗?」
  她喘息着问道,声音都变得不像自己的。
  房间内无人回应。
  情急之下,她索性推开门,进入了卧室。
  卧室里的样子一如平常,床边的地面上,摆放着小靖的拖鞋,床铺上的凹陷,说明不久之前,小靖还躺在床上。
  可是此刻,他并不在这里。
  也就是说,楼下那个怪异的男孩,正是小靖没错。
  这本是毋庸质疑的事情,可此刻,惊立在卧室中的太太,宁愿希望那是两个不同的人——站在门厅的那个,无论是人也好,是鬼也罢,都不是她那本该在梦中熟睡的儿子。
  该怎么办才好?
  对,得去救小靖。得去救我的儿子。
  她的头脑中,只剩下有如极不稳定的电波信号一般断断续续的思绪,既不理智,亦不清晰,但那却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
  她转过身,想再次回到门厅中去。然而,小靖不知在何时,已站再了卧室的门口。瞪大双眼,望着他的母亲。
  她几乎就要尖叫出声。
  可是,站在卧室门口的小靖,却开口说话了。
  “妈妈,你怎么了?”
  与在门厅时不同——这是小靖的声音,普普通通的小靖。
  她分辨的出,没有错。
  “小靖,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我啊,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太太已顾不得那么多,哪怕眼泪流干也没有关系,她只想张开双臂,将儿子拥进怀里。
  可是,才迈出一步,她却怔住了。
  「小靖,那……那是什么?」
  她指着小靖手中的东西,战战兢兢地问。
  「诶?」小靖看了看自己的手,「妈妈,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娃娃。奇怪,我是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呢?我不记得了。」
  说着,他缓缓地抬起手。
  他的手中,是一个已经旧得分辨不出颜色的兔子玩偶。而他正提着兔子的一只长耳朵。兔子的身体无力地下垂着,圆圆的肚子上,有一块奇怪的褐色污迹。
  tbc 兔子(3)   第二天一早,太太带着儿子去附近的医院检查了身体,结果一切正常。她又找到心理专家,为儿子进行诊疗,但同样没有发现任何心理病症的迹象。
  昨夜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或许真的是一场噩梦也未可知。
  然而,那只诡异的兔子玩偶,却像邪恶的使者,不断提示着昨夜的恐怖经历皆为现实。
  那只兔子玩偶,后来被发现,是从一个小行李箱中取出来的。在搬来别墅以前,那个行李箱一直放在丈夫的书房,箱子上着锁,从未见丈夫打开过,就连太太本人也不清楚里面装什么。而在那一晚,箱子被什么东西打开了,箱子里面。还残留着与兔子玩偶身上相似的褐色痕迹。
  太太推测,小靖的古怪举动,很可能同那个神秘的兔子有关。她将玩偶装回了行李箱中,重新上好锁,放进了杂物间最里面的柜子里。而后,又将杂物间的门紧紧锁死,将门钥匙锁紧了保险箱中。
  这样,总算万无一失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什么怪事都没有发生。
  小靖同往常一样,乖巧听话,每晚九点钟准时上床,听完母亲的枕边故事,很快就入睡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母亲叫他吃早饭时,才打着呵欠悠悠醒来。
  太太认为,那一晚的发生的事,或许只是偶然的事件,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但是她错了。
  怪事第二次发生,是一周之后的事情。
  那天晚上,太太的身体不大舒服。哄小靖入睡后,她也早早地上了床,打算看一会书就睡觉,可看到一半,便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了「哐、哐、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声音很响,好似有人在用力敲击着什么。
  她从睡眠中惊醒,坐在床上,用了许久才清醒过来。
  头很痛,一声声的敲击声,有如锤子一般敲击着她的脑仁。
  没错,是有什么在撞击着大门,一次、一次,分外用力。她甚至能听到门的百叶发出「哐啷哐啷」的哀鸣声。
  难道,是有盗贼不成?
  如果真是这样,必须报警才行。而别墅里唯一的电话,在一楼的客厅里。
  太太立刻下床,随手披上一件外衣,离开卧室,快步走向楼梯。
  当她路过小靖的房间前时,不禁停下了脚步。她发现,小靖卧室的门半开着,屋里没有开灯——就像那一晚一样。
  几乎出于条件反射,她立刻朝走廊尽头的杂物间望去。
  令她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那扇被她牢牢锁死的房门,也敞开了一半。
  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席卷全身。
  她站在原地,浑身上下没有一地方不在颤栗。
  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不,应当说,冥冥中,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结果。
  或许应当回到卧室,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等到天亮后,一切都会过去吧。
  但是,小靖怎么办?
  作为母亲的天性告诉她,此刻不时逃避的时候。她的儿子就在一楼,不知被何种恐怖的力量威胁着,或许时刻都有危险。她不能置之不理,她必须和小靖在一起。
  大概是母爱的力量发挥了作用,两条抖得不行的双腿,似乎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哐哐」的撞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间回荡,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响亮。
  她不禁觉得,这条不过十几米长的路途,俨然成了她今生走过的最遥远的距离。
  她想到了各种可能。
  小靖得了怪病。或是,小靖被什么附体了。
  她想起早年看过的那部名为「驱魔人」的电影。
  当时,她几乎是用枕头当着眼睛看完的,而如今,她很可能正面临着同电影中相同的境况。可驱魔人手中有十字架和圣水,而她手中,连一个枕头都没有。
  也许会死吧。
  她这样想到。但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若能让儿子继续正常地活下去,她在所不惜。
  是的,如今的她,已几乎失去了一切。
  青春、财富,甚至是爱情。
  小靖已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珍宝,她决不能再次失去。
  如是想着,视野中,终于出现了那个身穿睡衣的男孩身影。而那身影正站在大门前,像发疯一样,用自己的头部撞击着大门。一下、一下。重重的、夹杂着破碎感的撞击声,令他的母亲肝胆俱裂,好似那一次次撞击,击中的是自己的心脏。
  「小靖,停下来!小靖,停下来!」母亲喊着眼泪,在男孩身后嘶声竭力地呼喊。
  大概是听到了身后的喊声,那个身影停止了动作,像个木偶似地,硬生生地转过头来。
  「我——要——找——爷——爷——」
  他一顿、一顿,有如缺少润滑的旧机器一般生涩地说道。而后,再一次用脑袋撞向大门。
  门是铁制的,不知比那幼小的头颅坚硬的多少倍。
  再撞下去,一定会头破血流吧。再撞下去,连命都会丢掉吧。
  忽然之间,太太看到小靖手中提着的玩偶——破旧的、沾着不明污迹的兔子玩偶。那玩偶,随着小靖身体的震动而一颤、一颤,仿佛在诡谲地笑着。
  问题一定出在那只兔子上!
  只要让小靖放开那只兔子,就没事了!
  想到这里,太太没有了任何顾虑,她提腿向儿子的方向奔去,趁他的头撞向大门的空隙,一把拽住了兔子的下身,想把兔子从儿子的掌中拽走。可靖那柔软的小手,此刻,却像一柄钳子一般,死死地钳住了兔子的耳朵,丝毫不让。
  太太的举动,似乎激怒了小靖,他不再去撞门,而是回过头直愣愣地盯着母亲,牙齿咬的「吱吱」作响,整个五官都搅在一起,圆滚滚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太太吓坏了。她从未见过儿子有过这种狰狞的模样,也从不知晓儿子会有如此之大的力气。
  总之,那个孩子绝不是小靖——或者说,是藏在小靖身体里的其他什么。
  那怪物不停挥动着手臂,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似乎想要把玩偶另一边的太太凭空甩飞出去。
  意识到这点时,已经太晚了。
  太太发觉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凉飕飕的风从她脸畔划过,小靖那张可怖的面孔,在视线中迅速地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她的撞击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楼梯的扶手。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大片的光线温和地沁满视野,令昏迷多时的太太,有种脱离现实的不真实感。
  我还活着吗?
  应该活着吧。如果死了,后背就不会这样疼痛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视觉适应了光亮,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呈现在眼前。
  蓝色的睡衣,圆润的面庞,脸上布满担忧的神情。
  「小——靖?」
  「妈妈,你还好吗?为什么躺在这里?」
  「小靖,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太太顾不得后背的疼痛,将儿子紧紧拥入怀里。
  没错,这不是昨晚那个怪物,而是她的小靖,聪明伶俐的小靖,与她相依为命的小靖。
  「小靖,你怎么样?告诉妈妈,你怎么样?」
  太太泪流满面,一遍又一遍地问。
  「妈妈,我没事,只是额头有一点痛而已。」
  tbc 兔子(4)   小靖什么都不记得。
  他只知道,早上起床的时候,浑身乏力,而且额头火辣辣地疼。他去母亲的卧室找妈妈,但卧室里没有人。他猜想妈妈大概在厨房准备早餐,于是走下楼梯,刚好见到妈妈正躺在楼梯的旁边,紧闭着双眼。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跑去想要摇醒妈妈,而就在这时,妈妈醒了过来。
  母子二人再次去了诊所。经过诊断,都只是受了皮外伤而已,并无大碍。只需将伤口包扎好就是了。当被医生问及受伤的原因时,太太无言以对,最后用母女一起跌下楼梯搪塞过去。
  回到家中,太太再也安心不下。
  她总感到坐立不安。似乎在这硕大的别墅中,每个角落都躲藏不为人知的鬼魅。不知什么时候,那只诡异的兔子玩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杂物间的行李箱里。但有好几次,她都觉得,那双充满怨恨的黑色眼球,就躲在她的身后的某个地方,偷偷窥视着她和小靖的一举一动。
  她时刻把小靖带在身边,一分一秒也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即便如此,哪怕稍稍合眼,小靖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觉得,如果相似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她一定会崩溃的。
  不,即便不再发生,她也无法继续这样疑神疑鬼地生活下去。
  必须想些办法才行。
  第二天的午后,她趁着小靖睡午觉的时间离开了别墅。两次怪事都发生在夜里,她想,白天应当不会出事。
  她询问了周围的邻居,是否听说过关于别墅的古怪传闻。
  由于别墅已经几十年没人住过了,邻居们对于别墅的情况都知之甚少。
  最终,她从附近一个开杂货店的老伯伯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消息。
  老伯伯已有六十多岁,经营杂货店也有将近四十个年头了。而那件事,就发生在杂货店刚刚开业不久的时候。
  那一天,别墅的门前突然停了许多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此起彼伏的警笛声吵得整片街道都不得安宁。那时的老伯伯,还只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他同附近许多居民一样,跑到别墅周围想要一看究竟。可是,警方将围观的人群堵得老远,根本看不到别墅里面的事情。
  正当他觉得无趣,打算回店里时,两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用担架将什么人从别墅里抬了出来,担架上蒙着白布,想必那个人已经死去了。
  他感到反胃,想赶紧离开。转身前,他最后瞥了一眼担架。就在这时,一只惨白的小手从担架的边缘露了出来。那样纤小的手,一定是小孩子的。老伯伯还清楚地看到,一行鲜血沿着那那手指,一滴一滴地淌落。
  之后,别墅里再没有人居住过。
  至于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附近的居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但无论是报纸还是新闻,都没有发布任何官方的消息。总之,确实有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别墅里被人残忍地杀害了。
  这个消息,令太太胆战心惊。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的儿子是被鬼魂附体了——那个被杀死在别墅中的男孩的鬼魂。
  太太想了又想,认为想要拯救小靖,只能像电影中那样,找来一个强大的驱魔师,为驱除附在小靖身上的恶鬼。
  可是,哪里才找得到驱魔师呢?这种特殊职业的人,总不像维修工或粉刷匠那样容易找到吧。太太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四处打听。谁知没费多大功夫,就从一对开商店的年轻夫妇口中听闻,镇上的旅馆里,长期住着一个自称除灵师的男人。
  太太大喜过望,立刻带着小靖赶去了旅馆,找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虽自称是除灵师,但穿着打扮非常不正经,身子老是抖来抖去,说话神神叨——虽然年龄不小了,但怎么看都像是个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市井小混混。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太太将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所谓的「除灵师」。
  听闻之后,男人的表情凝重起来。他皱着眉头,从裤兜里掏出两只棒棒糖,其中一只递给小靖。小靖摇头不要。古怪的男人耸了耸肩膀,把糖装回口袋,另一只含在了嘴里。
  「如您所言。」他说吸允着棒棒糖,说道,「这个小伙计,想必是被附体了。」
  「果然如此吗?」太太急切地说,「那么,请您务必帮小靖驱除体内的恶灵!」
  「恶灵?」男人优哉游哉地说,看起来完全不了解事态的紧迫,「是不是恶灵,目前还很难说——想要将之驱除,我并非没有办法,不过……」
  「要钱吗?」太太问,「我……我不缺钱,只要能救小靖,多少钱都可以的!」
  「不不不。」男人摆了摆手指头,「现在还谈不到钱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与其让我出手,不如找另外一个人。」
  「也是除灵师吗?」
  「不,但是做的事情差不太多。」
  说着,男子从口中取出一张便签,将某个地址写在上面。
  他将便签递给太太,说:
  「问题或许不在您儿子身上,而是在那个房子上。解决房子的事情,找他才最靠谱。」
  说完,男人有滋有味地吃起棒棒糖来。
  那张便签上的地址,正是这家「凶宅不动产」
  tbc 兔子(5)   听完太太的陈述,我手扶下颚,问道:
  「您说的那位除灵师,是不是穿着又肥又大的衣裤,头上戴着好像耳罩似的大耳机?」
  「啊,一点没错。他是您的朋友?」
  「不不。」我摇头,「只是这个家伙,总是莫名其妙地给我推来不少棘手的工作,还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呢。」
  「您的意思是,小靖的事情……很棘手吗?」太太将双手握在胸前,紧张地问道。
  「不得不说,相当棘手。」我叹一口气,坐直身体,说,「根据您的描述看来,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您能够平平安安地坐在这里,已经是万幸了。」
  「有……那么严重?」太太倒吸一口凉气。
  「是啊,相当严峻。」我严正地说道,「令公子,应当是被地缚灵附体了。」
  「地缚灵?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当然了,而且多得很呢,只是他们大多都很安静,喜欢在同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地呆着,所以不易被我们察觉。」我笑,又说,「话虽如此,地缚灵还是有很多种类——有老实的,也有调皮的;有善良的,也有狡猾的;有弱小的,也有强大的。而灵力强大的地缚灵,往往还会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附体能力就是其中之一。」
  太太已经听得入了神。
  我继续说:
  「实际上,只有灵力异常强大的地缚灵才能拥有附体这一能力。要知道,想要操控人类的意识和行为,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普通的地缚灵是不可能做到的。」
  「就是说,别墅里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地缚灵了?」太太掩唇说道。
  「不只是强大的问题。」我说,「您刚才说过,别墅中曾有一个男孩被杀害了——死于非命,即为冤死之灵。他们往往怀着沉重的怨恨而死,化作地缚灵后,怨念并不会消减,而只会与日俱增。当怨恨积攒到一定程度,地缚灵就会化作怨灵。怨灵是恶灵的一种,受怨念所致,他们会不断地寻找仇家复仇。虽然目标是仇家,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伤害无关的人,特别是那些有意或无意阻碍到他们复仇行动的人。」说到这里,我看了看太太那张苍白的脸。想必,她已经理解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天晚上,您遇到的不仅是具有附体能力的怨灵,而且还受到了攻击。我只能说,您真的是捡回一条命。」
  听我完我的话,太太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身体下意识地颤抖着。经历了这种事情,不后怕是不可能的吧。
  过了片刻,她终于冷静下来,接而,用颤抖的声线问道:
  「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我和小靖。不,只要能救小靖就好,我怎样都没有关系。」
  「别这么说,太太,办法总是有的。」我说道,「眼下最简单易行的,就是立即离开别墅。令公子被附体后,只是站在大门前,或是撞击大门,说明他体内的怨灵并未能脱离地域的束缚,无法离开别墅。所以,只要您带上丈夫和儿子远离这片地域,也就安全了。」
  「要……离开吗?」太太喃喃自语,眼眶有些潮湿。
  她思索片刻,说:
  「先生,由于许多原因——原谅我无法言明——我们一家短时间之内无法离开别墅。拜托您再想想其他的办法,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们真的无法离开那别墅。」
  「喂,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和您的丈夫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不行吗?」
  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继而,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看看太太,又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小靖。他同样低着头,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到他额头的纱布下,殷出的血痕。
  他只有五岁,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呢。否者,不可能这样老老实实地站这么久吧。遇到这种事,也真是可怜得很。
  「唉——」我叹息一声,说道,「按理来说,遇到怨灵的活计,我是绝对不会接的——因为即使接了,也无计可施。但是,只是去查看一下,倒也无妨。」
  「这么说,您愿意帮忙?」太太抬起头,眼中已涌出泪花。
  「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有言在先,如果别墅里面的真是怨灵,请恕我爱莫能助。若是那样,还是请专门的除灵师来出来为好。」
  「我明白了。谢谢您!先生!」太太站起身深深鞠躬,小靖也跟随妈妈一起弯下腰,额头险些磕到桌腿。
  「好啦好啦,二位不要这么客气。而且,要去看别墅的,并不是我,而是她。」
  我向事务所的角落出指了指。阴影中,留着黑色长发的女高中生轻悠悠地走了出来。
  看到小爱,太太略微怔了一下。
  「啊,是那个小姐姐。」说话的是她的儿子小靖。
  「诶?你认识她?」我好奇地问。
  小靖摇头:
  「她刚才一直在那边朝我摆手呢。」
  「唔,是这样。」
  我笑,与小爱对视一眼。
  「一切小心。」
  我在小爱耳畔叮嘱道。
  「嗯。」
  她应了一声,随太太和小靖一起走出了事务所。
  小爱回到事务所时,我正陶醉在「sweetgirls」的甜美歌声中。
  我合着眼睛,把头靠在座椅的椅背上。忽然,有种纤细的触感撩动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发现小爱正静悄悄地站在座椅后面。她低着头,面部与我的脸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将我的脸环绕在中间。
  「你回来了。」我说。
  「嗯。」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有没有遇到危险?」
  她摇了摇头,长发微微摆动。
  「是附体?」
  她点头。
  「是怨灵?」
  摇头。
  「不是?」我有些惊讶,「那么,灵力有多强?」
  摇头。
  「你是说,灵力不强?」
  「嗯。」
  我困惑地皱起眉头。
  「小爱。」
  「嗯?」
  「我的脖子酸了。」
  tbc 兔子(6)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
  因为一起事件,我险些一命呜呼。
  自从那次濒死体验之后,我意外地获得了一种特别的能力。
  每当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头脑中便会涌入许多许多声音——有幽怨的、有悲伤的,如泣如诉,绵延不绝。声音杂糅在一起,分辨不清,但感觉得到,每种声音,不外乎都在表达着对某个人的思念之情。
  与这些声音相对应——一旦闭上眼睛,我便能清晰地感知到无数条绵长的丝线存在于四面八方。丝线的两端,一方是思念的起点,另一方是思念的终点。就好似一张隐形的地图,无论两者相隔千里,还是咫尺之遥,我都能够确切无比的找出他们所在的方位。
  后来,我渐渐明白,我所听到的,是灵的思念——那些身体已经死去,灵魂却依旧心系某人的地缚灵的思念。
  我称之为「灵思」。
  数以万计的灵思,被强行灌输到我的头脑之中,我别无选择,只能不断地、不断地单方面的倾听。于是,我在无可奈何之中,倾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久而久之,我竟渐渐对那些徘徊在人世间,无法升天的地缚灵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
  我想要帮助他们,利用自己的能力,去完成他们生前无法实现的心愿,让他们与那些无法割舍的人重聚,然后——安心地离开人间。
  这些地缚灵,往往被束缚在某个固定的地域中——可能是一个房间、一套公寓或是一座宅院,而这些地方,便成了人们所说的凶宅。
  所以,我开设了这家「凶宅不动产」。
  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能找到那些与众不同的人——而那些人,其实正是被凶宅中的地缚灵们所思念的对象——也就是,「念者」。
  对了,你或许会问,难道我每时每刻都在听着那些声音吗?
  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只有安静的时候才能听到。所以,想要屏蔽掉那些声音的最佳方式,就是不停地听音乐,比如——「sweetgirls」的歌曲。
  言归正传,虽然我能够感应到地缚灵的思念,但想要从那密密麻麻的灵思中,择选出需要的那一条来,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必须得到那个灵的详细信息——形态如何,特点如何,灵力如何,位于何处等等。
  收集这些信息,则成了小爱的工作。每次现场调查过后,她都会将收集的信息传递给我。而我,则根据这些信息筛选出正确的灵思,从而找到符合需要的那个「念者」。
  一般情形来说,只要信息充分,我都能成功锁定「念者」的位置,并设法与之取得。但有一种情况,是绝对行不通的——那就是,那位「念者」同样已不在人世。
  这是最令人头痛的情形,而这一次的事件,恰恰就是这种情形。
  根据小爱在别墅中搜集的信息,我锁定了别墅中那个男孩的地缚灵,也倾听到了让他停留在人世间的那份思念,即——他最喜欢的爷爷。然而,当我沿着他的灵思寻去,却发现灵思的那头,远远地伸向另一个我无法触及的空间。
  是的,他的爷爷已经去世了。我不可能把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带到男孩的地缚灵面前。
  那是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的事情。
  小爱也因这件事而十分沮丧。她似乎很喜欢那个名叫小靖的男孩。
  没有办法,我只好再次约太太在事务所见面。
  「总之——还是般出别墅为好。」在告知太太自己的爱莫能助后,我抱歉地说,「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让您失望了,真是对不起……」
  「不,请千万不要在意。」太太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勉强,她说,「我还可以再找那位除灵师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其他办法。那么,感谢您的帮助,让您费心了。」
  说完,太太站起身,恭敬地鞠了躬。
  我起身,准备送太太离开,可正在这时候,事务所却被人推开了。
  「办法自然是有的。」一个瘦高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哟,我们又见面了,太太还有那边的小哥,你好哦!」
  「啊,除灵师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太太吃惊地问。
  「只是偶然路过而已,绝对没有故意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哦!」
  男子拍胸脯说道。
  毫无疑问,他正是那个外表很不靠谱,却自称是除灵师的家伙。
  显然,他说谎的水平更加不靠谱。
  我已不止一次听闻这家伙的事情,而真正相遇倒还是第一次。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他的装束一如传闻中那样,上身穿着几乎该到膝盖的特大号t恤,下身则是肥得足够装下四条腿的旧牛仔裤,两耳虽然戴着夸张的耳机,却看不到播放器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否只是徒有其表。
  男子的肤色很黑,乍一看很可能误以为是外国人,但五官分明是东方人的样子,那油光锃亮的头发则被梳成一个短小的马尾辫,从绑在头上的花格头巾后面突兀地露出来。
  我知道,以貌取人是不好的,可面前者为仁兄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更难以和除灵师——这一颇具玄秘色彩的职业相提并论。
  然而,相较于外貌,那位太太更关心男子适才提到的事情。
  「您刚才说办法是有的,是真的吗?」
  「yes,ofcourse!」男子用蹩脚的英语回答,随后,像个癫痫患者似地,用奇怪的手势比划着说,「但要想成功,还要靠后边的那位小哥,oh,还有坐在那边角落里的lovelygirl。」
  lovelygirl?
  难道是在说小爱?
  暂且不说lovelygirl这称呼是否适合小爱,自从男子走进房间后,就从未向小爱的方向看过一眼,却似乎对妹妹的存在了若指掌。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aaa,madam——」
  男子说话的声调令我起了一身鸡皮圪塔。或许是修养着实到位,太太十分耐心地倾听着男子的下文。
  他自信满满地说:
  「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处理吧。您先回别墅去,有任何进展,我都会让那位小哥在firsttime通知您的。好啦好啦,您一路小心,becareful,代我向小靖问好,bye!aurevoir!sayonara!」
  男子几乎是用推的方式把太太送出了事务所,随后转过身,与看得目瞪口呆的我面面相对。
  「哟,guy,剩下的事情就要交给咱们三个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颇为不满地问,「没有人告诉过你,随便进入别人的房子是不好的吗?还有,那位太太家的事情,你能解决就去解决好了,为何要把我也搅进来。」
  「小哥,你的question还真是不少。」
  说着,男子居然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在事务所里闲逛起来——诚然,可以供他逛的地方并不多。
  他在我摆有唱碟机的桌子前驻足。
  「wow,是jbl?很有品位嘛,小哥,来点hip-hop听听如何?checkitout!」
  我冷眼视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好吧——」男子耸了耸肩膀,转过身,「answer1,如你所知,我是除灵师。」
  说着,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到我手中。只有「除灵师」三个字的名片也真是堪称天下一绝了。实在搞不懂,那位太太是如何信任这家伙的。
  「answer2——」男子继续说,「这地方并不属于你,既没有购买的合同,也没有租用的契约,不如说,是你私自占用了这件仓库。所以,我私自进来转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男子的话,我竟无言以对。看来,他早就调查过我的事情。
  我更加警惕起来。
  「answer3,对于那位太太的遭遇,以你的能力也束手无策,但你很想帮她,还有那个叫小靖的男孩,对不对?」
  我不语。
  「实际上,如果叫我单独处理这件事情,并非办不到。区区地缚灵而已,你懂的。但要那样做,未免有些残忍——毕竟,他只是个孩子。我的话,你明白吧。」
  当然明白。
  如果男子真的是除灵师,除去地缚灵则是他的专职工作。只要他不是个冒牌货,想要消除别墅中的地缚灵应该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若那样,那个死去男孩的灵魂也将从世界上消失——现世也好,灵界也罢。
  那是真正的消失,不留痕迹。
  男子继续说:
  「我知道,小哥你一直都在利用这家——叫什么来着——凶宅不动产,暗中帮助地缚灵们了却心愿。从某种程度上讲,你这样做是在抢我们除灵师的生意,不过呢,像我这样不怎么敬业的除灵师,倒是并不讨厌你做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帮我分担了不少工作呢。」他向我咧了咧厚厚的嘴唇,「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二人联手,就像ericb&rakim或者macklemore&ryanlewis那样,一定大红大紫,名利双收,哟,哟!」
  「联手能怎样?」我问手舞足蹈的男子。
  「联手的话——」男子如同被人按下暂停键似的,停止了动作,「说不定,可以让那个地缚灵的男孩见到他的爷爷,然后,呼——安心升天。」
  「难道你不知道,男孩的爷爷已经去世了。」
  「当然知道,所以才来找你联手。」男子不再跳舞。他走到我面前,用花格头巾下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凝视着我。
  他说:
  「伙计,你能看见灵思吧。」
  我怔住。
  他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看来,这个疯疯癫癫的男子,远比他的外表深不可测得多。
  男子继续说:
  「其实,灵思不仅可以确定所谓『念者』在现世中的方位,在灵界中的方位同样可以确定。也就是说,只要通过灵思,就算男孩的爷爷已经去世,他的灵魂还是找得到的。」
  「找到了,又能怎样?」
  「找到了,就能把它召唤的现世来。」
  「你是说——通灵术?」我问。
  男子不置可否。
  「我听说,通过通灵术召唤魂魄,需要死者的身体组织——至少也需要生前使用过的遗物。那种东西,我们怎么找得到。」
  「伙计,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说法并不完全。」说着,男子颇为得意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要知道——」他故弄玄虚地说,「就像有些地缚灵具有附着在人类身体上的能力,死后升天的灵魂同样可以附着在现世之人的身体上。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被灵魂附着的对象——至于之后的操作,就是我除灵师的工作。」
  「那么,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对象?并非任何人都可以被灵附体。」
  「bingo!guy!这就是你的任务了。」
  「哈?」
  男子打了个指响,说道:
  「通常而言,只有那些意识薄弱——比如年幼的孩子或者精神涣散的病人才比较容易被附体,对于一般人,除非是那种灵力极强的灵体,否则很难覆盖点其自我意识的支配。」
  「你该不会打算让我去找一个年幼的孩子或者精神涣散的病人,并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灵魂附体的对象吧。」
  「不不不!」男子摇了摇手指,「那种事情确实不大现实。但倘若那个对象,并不是人类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那位可爱的妹妹说不定可以帮忙。」男子别有用意地说,「如果是你的要求的话,她大概不会拒绝——毕竟,你可是她最心爱的哥哥呢。」
  tbc 兔子(7)   「这件事,我需要和妹妹商量。你先请回吧,做出决定后,我会给你答复的。」
  「当然。」自称除灵师的古怪男子点头,「是应该商量清楚才是,不过最好要快,不知道今晚,那淘气的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门口。
  「那么,seeyoulater,guyandlovelygirl。」
  男子离开了。
  事务所里沉静下来,只剩下「sweetgirls」那甜美的歌声,从唱碟机中传出。
  「小爱?」
  「嗯。」妹妹清冷的声音,如风一般出现在身后。
  「你怎样看?」
  「什么?」
  「那个男人,可信吗?」
  「没说谎。」
  「哪一方面?」
  「全部。」
  「他真是除灵师?」
  「是。」
  「能力如何?」
  「s。」
  「居然是s级?」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妹妹站在我的身后,平静地看着我,脸上不假丝毫波澜。
  一般而言,按照除灵师的能力,分为m级——master、s级——senior、g级——general、n级——noviciate四个级别。s级除灵师则是仅次于m级的高级除灵师。十个除灵师中,也难得出现一个,灵力绝非小可。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我想着,又问道:
  「那么,他说的方法,可行吗?」
  「可行。」
  「真的?」我再次吃惊。「真能能把灵界的魂魄召唤到你的身体上。」
  「可以,理论上。」
  我突然发觉,自己简直成了少见多怪的外行人,而妹妹似乎比我更能同那个s级的怪人聊到一起。
  我盘恒片刻,随后严肃地说:
  「小爱,如果同那个家伙合作,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麻烦?」
  「对,毕竟,他是个除灵师,而你……」
  「放心吧。」对于我所担忧的问题,小爱却以谈论晚餐吃什么的口吻,淡然地说,「那个级别的除灵师,一两个,还是应付得来的。」
  「喂喂。」我撇了撇嘴角——面前的女孩,同样不可貌相呢。「这么说,你同意那个除灵师的做法了?」
  小爱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如果你愿意帮助他们的话。」
  我没有追问「他们」指的是谁,但我已从小爱嘴角流露出的细微笑意中找到了答案。
  tbc 兔子(8)   我并不知道疯疯癫癫的除灵师用了什么招数,总之,当我刚拿起那张只写有「除灵师」三字的名片时,他就已经出现在了事务所的门口——就好像根本就没走一样。
  「哟,活计。怎样?和你可爱的妹妹商量好了?」他装腔作势地说道。
  我点了头,妹妹也站在我身旁。
  「good,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现在?」
  「yes,就是现在。」
  我还在措手不及的时候,男子已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一本脏兮兮的小册子,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塑料口袋,而后,开始将口袋里的白色粉末倾倒在地面上。
  「那是什么?」我问。
  「你说这个?」男子提起袋子,咧嘴说道,「面粉而已,刚刚在超市买的,最便宜的那种。实惠又好用。」
  「做什么用?」
  「这还用问,当然是画法阵了。不过这种阵,我还是第一次画,让我找找,哪去了。」男子翻看着手中小册子,自顾自地嘟囔着,「aha,在这儿,getit!」
  说着,他一手举着小册子,一手平举到散落一地上的面粉上方,手心朝向地面,随后,闭上眼睛,口中念起不知名的咒语。
  最初的几秒钟,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秒、四秒、在第五秒的时候,地面上的面粉开始有了抖动的跡象,并且越来越强烈。与此同时,其中一部分粉末开始聚合,而另外的部分则向四周扩散。淡淡的金色光辉,从面粉的下面映射出来,逐渐将整片地面都吞没。
  我不禁眯起眼睛,视野中只剩下金灿灿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男子口中的咒语愈发响亮,他举在半空的手,也随着光线的增强而颤抖起来。他皱起眉头,汗珠从黑黝的额头上滑落,身上的t恤也被汗水殷湿了一片。
  忽然,他将五指收拢,握成拳头,猛地向头顶的方向撩起。地面上的光辉也随着他手臂的动作而骤然收缩,亮度在一瞬间提高了几倍。我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大约两秒之后,光线暗了下去。我睁开眼睛,发现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由圆环、六芒星以及不知名的符号组成的金色图形。而此前撒在地面的白色面粉,已全部被勾勒出图形的金光所吞噬。
  男子长吁一口气,合起了小册子。
  「这就是——法阵?」我问。
  「如你所见。」男子擦着汗说道。
  「开起来很辛苦的样子。需要纸巾吗?」
  「啊,不用,谢谢。辛苦的还在后面呢。」他喘着粗气,又补充道:「不过,我倒是不介意用你的唱碟机放点hip-hop来听,放松下气氛。」
  「喂喂——你不是有耳机,要听自己听。」我白了他一眼。
  「好吧好吧,算了。」男子摊手,「那么,轮到你了。」
  「我?」
  「那是啊,轮到你用灵思锁定老爷子在天之灵的方位了。」
  「唔,是这样。」
  我关闭了唱碟机,站到法阵边,合上眼睛。
  宁静的内心世界,渐渐有了喧嚣。
  ——老公,你在哪里?
  ——哥哥,不要抛下我。
  ——兄弟,我们赢了吗?
  ——妈妈,妈妈!
  ——我不想死!
  我紧闭双眼。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噪杂,无数的声音在脑海中交织起来。而我,恍若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旷野,天空与大地皆是刺眼的猩红,数不清的丝线如杂乱无章的丝线,将我缠绕在中央。每一条丝线都如同心跳的曲线一样,上下起伏波动。
  「小爱。」
  我紧闭双眼,伸出手去。一只冰冷的小手覆上我的掌心。
  我将那小手紧紧握住。某种清冷的信号,如潺潺的溪流一般,从手掌涌入心间。
  在那里。我听到了。
  爷爷——我要找爷爷。
  众多丝线顿时消失无踪,只剩下仅存的一条,有如一根没有尽头的风筝线,从地面一只延伸到目不可及的天际。
  「就是它!」
  我伸出手去,将那条看不见的丝线紧紧握住,旋即睁开眼睛。
  小爱似乎接收到了同样的讯息,向我重重点头。
  「great!小妹妹,站到法阵中间来。」男子对小爱指示道。
  妹妹走了过去——不妨说是飘了过去。她的两脚并没有接触地面。
  随着她的身体进入法阵的范围,她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仿佛几种不同颜色的气体拼凑在一起。紧接着,所有的气体快速向中央凝聚。待我回过神时,妹妹的身体已变为一个悬浮在半空的圆球,许多种颜色的气体在圆球的内部流动变幻。
  「小爱!」我惊叫出了声!忍不住向法阵迈了一步。
  男子按住了我的肩膀。
  「别慌,她没事。只是恢复了本来的形态。」
  「本来的形态?」我完全不懂男子在说什么。怎么想,小爱本来的形态也不会是个圆球啊。
  我想继续追问,可男子再度念起符咒来。
  三秒、四秒,又是五秒,法阵上方的圆球不再凝聚,而是向四周扩散,有如将刚才的镜头反向播放,一个气体构成的模糊人形在咒纹上逐渐构成。
  但那分明不是小爱的身影!
  男子终于念完了最后一句咒文,他将高高举起的拳头从头顶落下,敲击在地面上。一片粉尘陡然腾起,金色的光辉消失不见。
  随后,地面上只剩下一片散落的面粉——以及,一个留着白色山羊鬍的老人,惊魂未定地望着四周。
  「呼——」男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thanksgod!居然成功了!」
  「居然成功了?难道此前并不确定能成功?」
  「这个嘛…….」男子挠着后脑勺傻笑着,「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嘿嘿。」
  「嘿你个头啊!」我怒道,「小爱呢,小爱她人呢?」
  「她就在这里啊?」
  「哪儿,你说这个呆头呆脑的老头是小爱。」
  「这么说也没错,只是她现在处于蛰伏状态,所以显现出的是老爷爷的形态。」
  「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着急,小哥。」
  男子仍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简直想一拳抡上去。
  「这样解释好了——」男子说,「所谓灵体,本身就不具有人眼可以识别的形态,只有某些极为强大的灵体——诸如你的妹妹、或者人们常说的怨灵——可以通过自身灵力吸引周边的灵子,从而按照自己的意识凝聚成相应的形态。眼前这位,其形态虽然是由令妹吸引的灵子构成,但主导的意识却是这位老先生的魂魄,所以显现出的,自然也是老先生的样子。」
  「唔。」我想我大体搞明白了,「那如果这位老先生赖着不走,小爱该怎么办?」
  「咳咳咳,这么说太失礼了。」说话的,居然是那个老爷爷,他似乎已搞清了现状,用沙哑地声音说,「虽然我只是个灵魂,但毕竟也曾活过一把年纪,原则和信用还是讲的,更不可能和一个小姑娘家争身体。」
  老人这一开口,我和男子都一时哑口无言。
  「说吧,把我唤来有什么事?」
  「啊,是这样——」男子过了几秒钟才回过神,他说道:「其实,是想带您去见一个人。他最近有点躁动,大概是想念您的缘故。」
  「谁?」
  「您的孙子。」
  tbc 兔子(9)   听说了自己孙子的事情,老人比除灵师还要着急地离开了事务所。只剩下我一人留在屋里。
  我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在心中感受着那条灵思的长度渐渐缩短,终于,在某一时刻化作一个圆点,消失不见。
  我笑,重新开启了唱碟机。清丽的歌声,明快的旋律,满满的正能量。繁杂的丝线一一隐去,头脑空明起来。我惬意地沉浸在歌曲之中,不久,睡意来袭。
  我睡着了。
  我做了梦。
  梦境中,下着倾盆大雨。雨水仿佛遮蔽了一切色彩,只剩下无尽的灰白色。我和小爱在大雨中奔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开劈头盖脸的雨滴。
  终于,小爱停止了奔跑。
  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停下来。大雨彷彿将我俩隔绝在一个与现实不相干的独立时空。
  她开口,似乎说了什么。
  雨声凄厉,我没有听清,但大体上只有一个字。
  是「爱」吗?
  还是——「死」。
  我从梦中惊醒。
  驱魔师和小爱站在眼前。老爷爷不见了。
  他们已经回来了?
  我看看表,原来时间已过了两个小时——居然那么久,梦境中好似只有几分鐘罢了。
  他们的行动,想必已经成功了。
  「小爱,你回来了。」我坐直身体,问道。
  妹妹轻轻点头。
  「hey,man!你怎么都不问问我?」
  除灵师抗议道。
  「贡献身体的又不是你。」
  「可累成dog的人是我诶!」
  「好好,辛苦了,老兄。」我敷衍了一声,问道,「怎样,问题解决了?」
  除灵伸出大拇指:
  「药到病除!」
  「老人呢?」我问。
  「已经送回灵界了,要不你妹妹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点头,「在别墅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关于这个,还是问你妹妹好了。虽然是蛰伏状态,但她同样可以通过老爷爷的身体感知外界的情况,甚至老爷爷在想什么都能知道。」
  「唔。」若真是如此,我还有点嫉妒老爷爷呢。「那你呢?」我问。
  「我该回去了。」男子伸了个懒腰,「除灵师也是人,也得吃饭睡觉上厕所。」
  「喂。」我白了他一眼。
  临出门前,他又朝我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回头说道:
  「看这情形,用不了多久,我们肯定还会见面的。那么,seeyouthen,guyandlovelygirl。」
  他抛了个飞吻,走了出去。
  「啊,见鬼。」
  「怎么?」小爱淡然地问。
  「忘记叫他把这些东西清扫干净了。」我指了指地上的面粉,「也罢。事务所本来也该打扫了。不过在此之前,小爱,我想先你讲讲,今天在别墅发生的事情。」
  「很重要吗?」
  「是的。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
  「好。」
  说着,小爱走到我跟前,面朝坐在椅子上的我,弯下腰,将额头与我的额头贴在一起。
  tbc 兔子(10)   第二天,我邀请别墅的太太来到事务所。我特别叮嘱她,一定不要带上小靖。
  太太准时来到事务所。
  她向我问过好,走到办公桌前,抚平裙摆,坐下。
  今日的她,比几天前显得更加端庄美丽,姣美的嘴角也增添了几分笑意。想必,别墅里的灵异事件得以解决,她也轻松了不少吧。
  如此想着,我不禁有些犹豫,是否要讲出后面的话题。
  「先生,敝宅的事情,真是辛苦您和那位除灵师了。没有你们的帮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太太露齿而笑,随后说道,「应该主动前来道谢的,却让先生提前联系,实在是失礼得很。对了,除灵师那边的费用我已经支付过了,这边请您开价便是。」
  「啊,不不。请您来并非这个意思。」我摆手说道,「这次的事情,我并没有出太多力,况且除灵什么的,也并非我的营业项目,费用就不必了。」
  「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我这边都是如此的,请您安心便是。」
  为了不再纠缠于费用的问题上,我转入了正题:
  「太太,那天除灵的时候,您是否在场?」
  「啊,没有在场,除灵师先生叫我回避,所以我……」
  「那么,关于地缚灵的事情,除灵师是否已告知与您?」
  「这个,除灵师先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手舞足蹈地说了声ok,就带着老爷爷离开了。」
  「果然是那家伙的风格。」我苦笑。
  「请问,那位老爷爷是谁呢?看起来人很好的。」
  「啊,是位鬼魂。」
  「什么!」太太险些跳起来。
  「不必担心。幽灵也有很多种的,其中和蔼可亲的也不在少数。」
  「如此说来……」太太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竟然请幽灵……喝了茶?」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那位幽灵,其实同太太您也有些渊源呢。」
  「渊源??」
  「是啊。」我说,「关于这件事,那位除灵师想必并未想您提起。他或许根本没有发现,也可能发现了,但觉得没有让您知晓的必要。可我觉得,还是把事情解释清楚为好。」
  「事情?什么事情?」太太稍显好奇地问。
  我把双手交叠在桌上,做了一次深呼吸,说道:
  「这还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正如您所调查到的那样,那个时候,别墅中曾发生一起恶性绑票事件,一个六岁的男孩在事件中丧命。」
  「是恶性绑票?」
  「是的。」我点头,继续说,「死去的男孩和小靖有些相似,同样出生在有头有脸的上层家庭,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男孩的父亲整日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陪他,男孩几乎是由他的爷爷一手带大的。他与爷爷亲密无比,爷爷也对他百般疼爱。
  「然而有一天,男孩和爷爷吵架了,理由根本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因为赌气,对爷爷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推翻了桌子,打碎了桌上的茶具,抱起他最喜欢的兔子玩偶,跑出了家门。爷爷立刻吩咐佣人追了出去。大约过了一小时,佣人方才回来了,并报告说,哪里都找不见小少爷的踪影。这可把爷爷急坏了,他亲自出门寻找,跑遍了半个城镇,也没有能到走失的孙子。他的心脏本就不好,再加上奔波劳累和急火攻心,当晚就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第二天,男孩的父亲在公司收到了恐吓信。信上称,男孩在他们手里,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若想让他平安归来,就必须将公司的债权合同全部销毁,并且在媒体公开声明,无论任何人欠下公司的债务,即刻起一并一笔勾销。倘若三日之内,未能达成条件,就只能为男孩收尸了。倘若报警,结果也是一样。
  「信封里还付了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照片中,男孩的嘴被胶布贴住,怀中紧紧抱着兔子玩偶蜷缩在一处墙壁的犄角,看起来可怜极了。
  「这消息,显然对男孩的家庭造成了巨大打击。男孩的父亲,本就是靠经营私人借贷而起家的,假如按照绑架犯所要求的那样,放弃所有债权,对于公司而言,简直无异于宣告破产。整个家族也将一无所有。
  「在经历一番艰苦的抉择后,男孩的父亲最终未能舍弃半生苦心经营的产业,他报警了。
  「警方介入调查后,首要怀疑对象,就是那个被爷爷吩咐去追赶男孩的佣人。而那人,也着实没有骨气,几乎未经审讯,就乖乖招了供。原来,他早已被一家欠债大户买通,要他伺机绑架小少爷,以此要挟男孩父亲的公司放弃追债。而小少爷的出走,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挟持机会。
  「佣人承认,男孩其实并没有走太远,很快就被他找到了。他随即以各种理由,将男孩哄骗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树林。而早早等待在那里的劫匪,用准备好的乙醚迷倒男孩,把他装进车里带走了。而佣人,则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跑了回去。
  「在警察面前,佣人老老实实地供出了买通他之人的身份信息,甚至连那人长什么样、操什么方言、开什么车子都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如果绑匪知道他收买的对象如此不可靠,一定会后悔到骨子里吧。
  「通过佣人招供的情报,警方轻而易举地锁定了绑匪的住所。而那绑匪也真是头脑简单,居然地把人质关在了自己家里。当数十名警察把绑匪住的别墅团团围住时,基本上大局已定。
  「然而,警方这边,似乎也属于神经大条的类型,他们好像认定了绑匪也是没骨气的窝囊废,谈判无果后,便派遣小队潜入了别墅。
  「当警方打开别墅里的最后一道门时,他们看到的,只有已神经紊乱、歇斯底里的绑匪,以及倒在血泊中,已经断气的男孩。
  「在此之间,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目睹这一切的,唯有坐在墙脚,冷眼旁观的兔子玩偶。然而,玩偶并不会讲话,甚至连身体溅上了男孩血液,也依旧冷漠地笑着。
  「这次事件,本该令警方名誉扫地,却不知为何,事件被压了下来,没有任何媒体进行报道。而死去男孩的父亲,不知用怎样的意志力撑了过来。他的公司没有破产,还照旧起诉了欠债的绑匪,作为追偿,已被关入疯人院的绑匪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被划归于公司名下,其中就包含那座染血的别墅。
  「至于男孩的爷爷,并没有他儿子那样的钢铁意志。时隔多日后,老人方才从照顾他的下人口中,逼问出那天发生的悲剧——明明离开时还好好的,回来时却剩下一个沾血的玩偶。病情刚有好转的老人听到消息,顿时昏迷过去,经过两天的抢救,依然没能醒来。第三天,老人终于陪伴他最疼爱的孙子,一道魂归天际。」
  这些,就是小爱与老爷爷共用一体时,从他的头脑中获悉的事情。
  听过我的叙述,太太沉默不语。
  她目光呆滞,眼圈湿润了。失去子女的悲痛,大概任一位身为父母亲的人,都能够感同身受吧。
  悲伤的氛围,在事务所中默默沉淀。几十秒钟后,太太才开口说道:
  「那个男孩的灵魂,并没有升天,而是留在了别墅中,成为你们所说的地缚灵,对吗?」
  「是这样的。」
  太太点了点头,泪水仍未停止落下。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是,他为何会附在小靖身上,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
  太太所指的,一定是用头撞门的事情。
  我解释说:
  「就像我曾说过的,地缚灵一半不会主动离开禁锢他的区域,他们只会一天接一天地守候在相同的地点,期望着某一天可以同思念的人重逢,以了结生前的牵挂。但有一些地缚灵——特别是心灵尚不成熟的幼年地缚灵,很容易耐不住寂寞,试图逃离禁锢区去寻找念者。那个男孩的灵魂,之所以附着到小靖身上,想必是打算利用他的身体逃出别墅去。但当他发现,即便拥有了小靖的身体,也无法踏出别墅一步时,恼怒之下,这才用头去撞击大门。」
  「唔,原来如此。」太太点头,接着说,「男孩的念者,一定就是昨天的那位老人吧,所以,你们才把他带到别墅来,让他与男孩的灵魂相见。」
  太太的悟性真的很好,很轻松地把握了中心思想。
  「是的。」我说,「这也是让男孩的灵魂安然升天的的唯一方法。」
  「这么说,那男孩也并非怨灵了?」
  「没错,最初是我搞错了。他并么有那么深的仇恨,只是个普通的地缚灵罢了。我本以为爷孙二人的魂魄相认后,会有很多话想说,然而,那个男孩仅仅说了一句话,就在爷爷怀中欣然成佛了。」
  「什么话?」
  「对不起,爷爷。」
  我的语声落下,事务所中顿时变得分外宁谧,而那简短的五个字,如同化作某种饱含重量的漂浮物,荡漾在凝重的空气之中。
  tbc 兔子(11)   我和太太双双低下头,不语。
  太太的眼眶又红了起来,我的心中也颇不好受。但我必须把后面的话讲完,否则,也就失去了请太太前来会面的意义。
  我说:
  「这次的事件中,有一点,令我如何都想不通。」
  「哦,是什么?」
  「当我第一次听太太您说起附体一事时,我曾毫不犹豫地将别墅中的地缚灵断定为具有强大灵力的灵体。因为没有足够的灵力,魂魄是无法附着在在人类的躯体上的,更谈不上控制人类的行为。而后,又听说别墅中曾有男孩死于非命,所以才误认为是怨灵作祟。然而,当整个事件得到解决后,我却发现,男孩停留在现世的原因,并非对仇人的怨恨,而是单纯的、对爷爷的歉疚,怨灵一说不攻自破。而妹妹小爱考察过现场后,也告诉我,男孩的地缚灵并不具有很强的灵力,甚至说弱小也不为过。
  「常理来说,男孩的地缚灵是不可能附体到小靖身上的,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困惑了很久,直到想起那个兔子玩偶的,方才恍然大悟。」
  「兔子玩偶?」太太问。
  「是的。那个兔子玩偶本是死去男孩的遗物,怎么会进入您丈夫的行李箱呢?」我停顿,随后伸出一根手指,说,「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去的男孩,不仅同您的丈夫相识,甚至具有血缘关系。」
  「诶?」
  「是的。考虑到您丈夫的年龄、男孩去世的年代,以及别墅的来历,我推断,您的丈夫很可能就是死去男孩的亲生哥哥。他之所以将弟弟的遗物——那只兔子玩偶装进行礼箱,想必是为了纪念他过世的弟弟吧。」
  太太倒吸一口气,用手捂着嘴巴。
  「这怎么可能,我从未听丈夫说起过,他曾有一个弟弟。」
  「大概是不愿再提起那段悲伤往事吧。一方面太过沉重,另一方面,还涉及到父辈的丑闻,想必不是能轻轻松松说出口的话题。」
  我接而说:
  「这样想的话,事情也就讲得通了。因为,他是小靖的亲叔叔,无论灵魂也好,血脉也好,至少有一半是相通的,附着到小靖的身体上就化为了可能。」
  听到这样的消息,坐在对面的太太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我说:
  「即便如此,仍有一个环节尚未贯通。男孩的灵魂即便能够附着在小靖身上,也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操纵小靖的行为——除非,他与小靖存在着思念上的共鸣。」
  「思念的共鸣?」
  「是的。」我回答,「如果说男孩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爷爷,那么,小靖也一定在强烈地思念着什么人,才使二者在思念上达到共鸣。」
  说到这,我深吸了一口气,接而,凝视着太太的眼睛,问道:
  「太太,我直接说好了——请您告诉我,小靖已有多久未和他的父亲见面了。」
  「什么!」太太怔住,她紧紧盯着我,旋即别过头去。
  「您说过,小靖的爷爷早已去世,那么小靖思念的对象,只可能是他的父亲了。」我略微停顿,继续说:「您第一次来到事务所时,曾说过,您的丈夫是大型企业的继承人,全家搬到小镇上,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可是,当我建议您搬离别墅时,您明显露出了难色,并最终拒绝了这一方案。那时,我就感到有一点蹊跷,倘若您的丈夫真是大企业的继承人,在镇上找到更好的住所,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又何苦留在出过人命的闹鬼宅子里呢?」
  我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太太,而她只是低着头,不予理睬。
  我只好接着说:
  「我得到的结论,是您说了谎。您的丈夫根本不是因为公事离开了镇子,而是根本就没有到过镇上。来到这里的,其实只有您和小靖两个人而已。我说得可有错?」
  沉默良久的太太,在我的逼问下,终于轻微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所能猜测到的合理的解释有两种——其一,您和小靖,由于某种原因,被您的丈夫赶出了家门,只能住到镇上的别墅里来;其二,你背着丈夫,带着儿子悄悄逃到了这座小镇上,携带的钱财在装修之后,已经所剩不多了,除了那座别墅,您无处可住。不知我的猜测,可有一个是正确的?」
  太太仍不言语,只是脸色显得越发苍白。
  我轻叹一声,表情缓和下来。
  「总之,无论是哪个原因,我像,您一定都有不少苦衷吧。那毕竟是您的家务事,我无权过问。我只是希望您能想一想那个死去男孩——或者说您的小叔——的不幸经历。不过是一句小小的争执,却成了他同爷爷的生离死别。在之后的悠长岁月中,只能以一缕幽魂的形态,怀着一份无法道出的歉疚,孤独地停留在废弃的宅院里,无期无尽。所谓世事无常,人事易分,我们永远不知道,某时某刻,一个无心的抉择,造就的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说着,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昏暗的角落处,看着几许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陈旧褪色的沙发上,映出几块浅浅的斑驳。
  「自从做了凶宅不动产这一行当,我才明白,在生与死面前,没有什么矛盾是无法化解的,而在爱面前,生与死又显得微不足道。所以,太太,如果可能,请您带小靖回到他的父亲身边吧。不管您和丈夫之间发生了什么,小靖他是无辜的,请想想,一家三口人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请想想小靖在父亲怀中时,幸福的笑意——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对于逝去的人而言,却是永远遥不可及的美好。」
  太太终于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打湿了她雍容的面庞。她端庄地坐在我的对面,向我俯身行礼。
  「谢谢您的劝告,先生。」直起身后,太太缓缓地说道,「正如您所说,我的丈夫并没有来到镇上,小靖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您的猜测合情合理。但是,我不得不说,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说着,太太取出手帕,蘸掉眼角的泪水。
  她终于将实情和盘托出。
  她的丈夫——也就是小靖的父亲,于两个月前入狱了。原因是利用公司的钱财做了非法的勾当。
  实际上,自从他从父辈手中继承了家族企业后,经营状况就日益下滑,为了扭转颓势,他大量借债,并投资于黑市,参与了高利贷、走私等非法的项目。事情败露后,他被警方逮捕,不仅本人锒铛入狱,三代人苦心经营的企业也随之毁于一旦,公司名下的资产,不是被司法机构没收,就是用于抵偿债务,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小镇上这处不值钱的房产。母子二人别无选择,只好带着所剩无几的钱财,搬到镇上来住。
  「很抱歉,对您说了谎。」太太不无悲凉地说道,「不仅如此,我也对小靖说了谎。他至今仍然相信,爸爸只是在外地工作,过一段日子就会回来。他从来不曾哭闹着想要找爸爸,反而在我悲伤难过的时候,守在身边安慰我,说『等到爸爸回来,就是没事了,咱们一起去动物园看小熊表演。』」
  说到这里,太太已泣不成声。端庄、优雅、从容,以及她硬撑的倔强,在这一刻都没有了意义。
  我坐在一旁,哑口无言。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或许此刻,她最需要的,是和儿子拥在一起,肆情地哭泣。
  时间,如沉默的旁观者,从身旁静悄悄地走过。
  天色暗下来,已近黄昏。
  太太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擦干眼泪,站起身向我鞠躬。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情。就像您说的,谁都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幸福总是在转瞬之间消逝,叫人措手不及。如今的我,也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太太看着我,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她说,「明天,我会带小靖去监狱,同他的父亲见面。我会告诉他一切,有关他的父亲,对的、错的。然后,和小靖两个人,顽强地生活下去。」
  说完,太太站起身,同我道别,离开了事务所。
  而我,依然没有回过神,遥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在温柔的斜阳中,渐渐消失。
  「你猜错了呢。」
  蓦地,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啊,真是丢脸。」我苦笑,「不过,这样的结局,也不算糟糕。那对母子,远比我想象得坚强得多,正视过去的他们,一定可以好好地在生活下去的。一定。」
  身后的少女不语。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转身。
  「小爱,抱歉,我并不是有意的……」
  一席黑衣的少女摇了摇头。
  她把纤细的小手搭上我的肩膀。
  而我侧过头,用脸颊感受着她手背上的温度。
  冰凉,却又不失温柔的温度。
  theend 红线帽(1)   我叫阿飒,19岁。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便开始在镇上经营不动产生意。
  你或许会问,以我的年纪,从事这一活计,只怕十分辛苦吧。而我的回答是,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之处——同样的道理,也存在许多与众不同的行业。倘若两者的与众不同之处,恰好能够相互吻合,那么,即便年纪轻轻,也能做得够得心应手吧。
  而我所经营的,是这座镇上——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一家「凶宅不动产」。
  「凶宅什么的,一定很难卖得出去吧。」——这样认为,你可就错了。
  倘若说凶宅算得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事物,那么,则一定存在能够与之匹配的与众不同的人。
  而我所拥有的与众不同之处,正是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当然,经营这种业务范围比土渊海峡还要狭窄的行当,手头的工作自然多不到哪里去。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间由老旧仓库改造而成,有如铁皮罐头一般的事务所里,一边听唱碟机中播放的歌曲,一边玩纸牌游戏。
  唱碟机播放的,通常是一个叫做「sweetgirl」的女子乐团的歌曲——虽然名气不大,却是妹妹最喜爱的乐团。她收藏了这乐团所有的唱片。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边听着「sweetgirl」那甜蜜的嗓音,一边写每日的作业。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一段可望而不可求的美妙时光。
  而我常玩的纸牌游戏,是一种名为「抽鬼牌」的古老游戏。不用说,也是妹妹喜爱的游戏。关于这个游戏,还有一个颇为诡异的传说——据说,这种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底,否则,鬼牌里的小丑,就会张牙舞爪地蹦到现世中来,死死缠住玩牌的人。至于是否真有这种事情,我自然无法确定,但还是觉得,不要让这种事情成真为妙。
  啊,是敲门的声音。
  看来,今天有工作了呢。
  今天的顾客,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她看起来和我的年龄相仿,或许还要更小一些。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精巧的五官有如工笔画作中的女郎,清纯、秀美的表层下,却又蕴含着几许撩人心弦的媚色。
  女孩披着一件紫红色的风衣外套,衣扣敞开着,露出里面暖红色的连衣裙和深红色的丝袜,耳朵下挂着红色的桃心耳饰,脖子上缠着红色的围巾,卷翘的栗色长发上,戴着一顶稍显俏皮的红色线帽。
  这姑娘,一定出奇地喜欢红色吧——正当我如是思考的时候,她已脱掉风衣外套,将它抱在怀中,而后,步态轻盈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
  她的身材算不上高挑,却拥有着有如时尚模特一般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以致于我的目光不知落在那里是好。
  「请问,您就是这家不动产公司的老板吧?」女孩用清婉动人的嗓音说道,仿佛连这灰暗的办公室都随之多了几分明快的色彩。
  「我……」
  我刚要回答,却被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抢了先。
  「他就是。」
  那个声音冰冷而简短地说道——虽说同为年轻女性的声线,这嗓音却同红帽女孩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倘若说,后者恰似百花齐放的绚丽春日,那么前者,则俨然如漫天飘雪的数九寒冬。
  是的,你没有猜错,抢先回答的,正是我的妹妹——小爱。
  此时,她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旁,表情恰如一柄用寒冰打磨成的尖锐匕首,笔直地朝向对面的女孩,仿佛想将其美艳的容貌东结成冰。
  而那女孩却丝毫不以为意,笑靥如花地问:
  「诶?美女,你是?」
  「她是……」
  才一开口,却又被妹妹抢了先。
  「我是老板的妹妹,叫小爱。」
  「唔,原来如此。老板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真是幸福呢。」
  妹妹完全不为女孩的美言所动,继续冷冰冰地问:
  「你是哪位?」
  「啊,叫我小红就可以了——红颜的红。你好,小爱。」
  望着两位妙龄少女你一言我一语,我忽然发觉,自己这个所谓的「幸福老板」,已全然陷入了路人甲状态——喂喂,这理应是小爱的角色设定才对,如今却被她抢了戏,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不过说起来,小爱居然会主动与客人交流,这还真是前所未有的状况——诚然,她的交流方式并不那么让人愉快。
  「请问,你有何贵干。」妹妹继续发问,拷问似的语气,俨然把「待客之道」四个字丢到了土星光环上。
  「既然来到不动产公司,自然是咨询有关房子的事。」一袭红衣的妙龄美女用她温情脉脉的口吻加以还击——她妩媚地一笑,继而俯下身来,降低了几个声调,柔声说道,「貌似,是个凶宅哦。」
  「哦,凶宅?」终于抢到开口的机会的我,赶忙把握住自己的角色,问道,「这么说,房子中有人去世喽?」
  「这我倒是不太清楚。」
  「那么,不妨坐下来详细地说一说。」
  「那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喽。」
  说着,女孩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优雅地交叠起双腿,使得我不得不努力把视线集中在女孩的脸上,而不是其他部位。
  妹妹仍站在我身旁,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女孩,简直如临大敌一般。
  诚然,小爱的面部神经中,似乎极度缺乏「表情」这一元素,总是不苟言笑,但就本质而言,算得上是个乖巧而温顺的女孩子,很少会像今天这样,显露出赤裸裸的敌意。
  该不会——是嫉妒了。
  我不禁在心中暗笑起来。
  纵然拥有超乎常人之处,但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女高中生罢了,所谓「少女情结」之类的东西,多少也会有一些吧。
  如此想着,我又把目光转移回对面的红衣女孩身上——那么她呢?外表娇媚动人,又透着某种叫人琢磨不透的神秘气质,叫人不知该保持多远的距离才能恰如其分。
  而这女孩,用她那悦耳的嗓音说道: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老板先生。」
  tbc 红线帽(2)   由于工作的关系,这位名叫小红的女孩前不久才搬到这座小镇。
  初来乍到的她,手头没有太多预算,只好在镇上较为偏僻的地段租了一间老旧的公寓房。
  公寓的房东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烫了一头俗气的卷发,体态丰腴得令人咋舌,那犹如巨型番茄一般的硕大臀部,俨然比女孩三围全部加起来还要粗上不少。
  房东太太带着小红在公寓里大致转了一圈。听她说,这座楼房是她祖上的产业,一直作为公寓出租,她已经是第三代房东了。「别看房子旧,但时常翻新,坚固程度绝不逊于任何新盖的建筑」——肥胖的房东太太一边抽着香烟,一边说道。她把小红领到眼下仅剩的一间空房中。
  那是一间三十平米左右的开间,配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唯一的缺点,是装修显得有些老旧,天花板裂了缝,墙壁也脏兮兮的,好似被弄脏了的素描画一样,深一块浅一块的。另外,就是房间的供暖设备不太好,一进屋就感到寒气扑面,好像比房子外面还要低上几度。房东太太的解释,是由于房子空置了一段时间,供暖量被调到了最低,重新调高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暖和起来。在此之前,可以暂时使用空调取暖。
  她还说,既然是女孩子独自租房,租金就打些折扣好了。她用圆滚滚的手指比划出的金额,比小红的预算低了不少——但条件却有一个,就是必须一次付清一年的房租。
  虽然手头并不富裕,但折扣后的租金委实诱人,至于房间的那些缺陷,小红其实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能以如此低廉的价格租到这样一间公寓,她已心满意足了——况且,这房间的条件,和她童年时期生活的地方相比,不知舒适多少倍。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小红一次性支付半年的房租,但房租一经交纳,恕不退还。
  就这样,小红同房东太太签署了契约,交了房租。她拿到钥匙,开开心心地去了那个房号为302室的房间。
  进屋后,她先打开空调的暖气,一边等待房间温暖起来,一边打扫房间。
  她决定从浴室开始打扫——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她很想立刻跳进浴缸,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房间的浴室是干湿分离式的,内间为浴缸,外间为盥洗室和更衣室。浴缸并不算太脏,把尘土擦去之后,基本就可使用。于是,她打开浴缸的水龙头,调好水温,水流划过手掌的细腻触感,令她神清气爽。
  等待浴缸注满热水的时间里,她取来香波,脱去衣物,坐在浴缸旁边洗头发。
  就在这时,小红隐约听到浴室外传来「呼」的一声轻响——好像是风灌入窗户的声音。声音被水流声遮蔽,听得并不清楚。她觉得还是去查看一下为好,于是草草衝去头发上的泡沫,围上一条浴巾便走出了浴室。
  果然,房间的窗户被吹开了,寒风从窗口一拥而入,将白色的纱质窗帘吹得飘舞纷飞,还险些把她裹在胸前的浴巾吹落。
  真是奇怪的风!
  小红用手捂住浴巾,顶风走到窗前。
  风的强度比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单手甚至无法将窗户合起,她只好用肩膀抵住窗框,才勉强将源源不断涌进房间的风顶回窗外。
  她并不记得今天的风有这么大——相较于风力,似乎更像是这间房间内外的气压存在某种微妙的差异。小红没有深思。她整了整浴巾,打算返回浴室继续洗澡,可刚一转身,眼前的一幕,令她整个人都惊呆了,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一阵寒意从脚心一直贯穿到头顶。
  原本空空荡荡的床铺上,竟坐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女孩双腿蜷在身前,两手抱着膝盖,微微地扬起头,向小红投来困惑的目光——仿佛她的出现,才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小红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后背撞到窗台才停下。浴巾滑落到地上,而她甚至顾不上将浴巾提起,只是紧紧地盯着床上的少女。
  短暂的惊讶过后,小红很快恢复了镇定。
  她拾起地上的浴巾,重新围在身上。
  虽然搞不懂连衣裙女孩是何时进入房间的——或许是走错门了也未可知——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同为女性,对方的年龄说不定比自己还小,就算被看到身体,也不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吧。
  话虽如此,小红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她向房门的方向望了望,门关得好好的。她记得自己上过锁,但也有可能是自己记错了。
  「那个,请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房间里?」小红试探着问道。
  连衣裙女孩显得更加迷惑了,她歪了歪脑袋,用一种生涩的口吻问道:
  「我的哥哥——回来了吗?」
  「你的哥哥?」小红被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她又问,「你的哥哥是谁?」
  「我的哥哥叫紫橙。」连衣裙女孩毫无顿挫地说道,随后抬起一只手,在头顶上方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比划着:「他的身高一米八零,头发是褐色的,长得很帅,喜欢穿皮夹克,总叼着七星牌的香烟。」
  在说到哥哥很帅的时候,连衣裙女孩特意家加重了语气,好像有意强调这一点。可对小红而言,那个「哥哥」长得帅也好,衰也罢,喜欢皮夹克也好,晚礼服也罢,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也从没见到过她的什么哥哥。她已很累了,只想尽快把眼前的怪女人打发走,回到浴室去泡澡。
  「很抱歉,这里没有你要找的哥哥。」小红说,「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走错房间?」连衣裙女孩仿佛用了半个世纪才搞明白这四个字的涵义,随即摇摇头,说:「没有走错房间。这里,是我的房间。」
  「诶?」小红一愣,「你一定搞错了,我今天才租下这间公寓。」
  「不对,这就是我的房间,是我和哥哥一起租的,房间号是302。」
  「302?」小红彻底糊涂了。这房间确实是302号没有错,合同书和门牌上都是这样写的。
  该不会——是那个房东太太,把同一间公寓租给了两家人?
  她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有些恶略的房东利用这种手段骗取双份的租金,也有可能是由于前一租户长期拖欠房租,所以擅自把房子租给了新的房客。
  总之,都涉及很麻烦的纠纷问题。
  怪不得租金那么便宜,原来是别有隐情——想到这里,小红气不打一处来。她略显不客气地对坐在床上的连衣裙女孩说:
  「如果你确定这是你的房间,那么,一定是房东那里出现了问题,她就住在一楼。你稍等我一下,我换好衣服,咱们一起去找房东问个究竟。」
  说完,她急匆匆地走进浴室。浴缸里的水差一点就要溢出来了。她赶忙关好水龙头,心想期待已久的泡澡时间只怕又要推迟了。
  穿好衣服回到起居室,小红却发现床上已空空如也,本就不大的房间中,哪里都不见那连衣裙女孩的身影。
  也许是那女孩发现是自己记错了房间号,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悄悄地离开了吧——小红如此想到。但为保险起见,她还是下楼询问了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吸着香烟,一口咬定,302房间绝对没有同时租给其他人,否则,她愿意把全部租金外加违约金无条件赔偿给小红。而当小红提起连衣裙女孩的时候,房东太太更是拍着她那丰满的胸脯,笃定无疑地说,不仅302房间,就是整座公寓楼里,也没有那样的女孩子。
  另外,房东太太的一个不经意的疑惑,却令小红分外在意。
  她这才明白,看到连衣裙女孩时,那种怪怪的感觉是什么——这种地冻天寒的日子,有谁会穿那种轻飘飘的夏装连衣裙呢?
  事情有些蹊跷。
  小红仔细回想了连衣裙女孩出现在房间时的模样——除了不合时宜的衣着外,脸似乎也白得过了头,好像用手一碰,就能蹭下一层霜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对了,阿姨。您知不知道一个叫做紫橙的男人?」
  「紫橙?」
  听了这名,房东太太皱起了眉头。
  「怎样,有印象吗?」
  「这名字,好像在哪听到过,让我想一想。」
  房东太太用手托着她那饱满的双下巴,思索了片刻,最终说道:
  「抱歉,记不起来了。不过,就算记起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应当和眼下的问题没什么关联。」
  小红道了谢,忧心忡忡地返回了302房间。
  进屋后,她再次查看了房间,确定门窗都已锁好,屋里也不见那个奇怪女孩的踪影,这才放心下来。
  总之,继续纠结此事,倒不如先去泡个热水澡。那整整一浴缸热水,如果凉掉了就太可惜了。
  她走进浴室,用手试了试水的温度——多少有些偏凉,但洗个澡还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她再一次来到盥洗室,一边哼唱着近期某位新晋歌手翻唱的经典民谣,一边脱掉衣服。
  正当她解掉内衣搭扣的时候,有一阵相同的歌声透过浴室的玻璃门流淌而出——那是一个空灵而优美的女孩嗓音,纤细的声线中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尚未完全脱去的童音。
  然而,正是这略显孩子气的歌声,令小红全身的汗毛都耸立起来。
  没错——那正是,刚才的连衣裙女孩的嗓音。
  小红的双手停留在背后,身上的每块肌肉仿佛都被锁链拴住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怎么会这样,刚刚明明查看过,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那个连衣裙女孩是从哪里进到浴室里的的——她一直站在门外,根本没有可能啊!
  小红不由得停止了哼唱,而浴室中的歌声却仍在继续。
  纤细的声音,一如记忆中,女孩身穿的白色连衣裙,飘飘荡荡地似远似近,很难分辨出具体的方位。
  或许那个声音并非来自浴室,而是从隔壁传来的——小红转念想到,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孩说不定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像这种廉价的公寓,墙壁的隔音效果自然好不到哪去。就像她小时候住过的那所房子,每到晚上,连隔壁说梦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这样想着,她还是重新扣好了内衣的搭扣,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的玻璃门前。而歌声也随之靠近了几分。
  她咽了咽口水,轻轻推开玻璃门。
  tbc 红线帽(3)   事实证明,她猜错了。
  那歌声并非来自隔壁,而就源自这间浴室里——具体地说,是源自那注满热水的浴缸中。此时此刻,那个奇怪的女孩就赤裸着身体泡在浴缸中,露出犹如大理石雕塑一般白皙得不自然的肌肤。
  「你回来了。」浴缸中的女子不再歌唱,而是清淡地说,「——amazinggrace,很好听的歌曲,每当我焦虑不安的时候,哥哥都会唱给我听。哥哥说,这是一首神圣的歌,无论怎样的不堪和污秽,都能在这首歌曲中得到净化。你也喜欢这首歌吗?」
  小红根本无暇理会关于歌曲的话题。
  她的目光完全集中在女子那双细嫩的手上——无论如何拨动水面,却都激不起一丝涟漪。
  小红想起刚刚查看水温的时候,浴缸里的水已接近浴缸的边缘,再多一点点就会溢出来。可是现在,明明有一个人坐在浴缸里,地面上却不见丝毫水迹——就好像缸中的女孩根本不占据体积一般。
  接下来,小红注意到,那女子雪白的脖颈上,有一道青紫色的痕迹分外明显。
  第一次见到女孩时,由于被连衣裙上的蕾丝衣领遮挡,她并未发现这道痕迹,而这一次,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道痕迹实际上是一条勒痕——就像侦探片中经常出现的,被人用绳索勒死的死者脖颈上所留下的印记。
  事到如今,小红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她「啪」地一声,重重合上玻璃门,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跑出了房间,还顺手带上了寓所的大门。
  她只身一个人,只穿着内衣裤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大概是电流不稳,头顶的廊灯时明时灭,将她紧抱双臂的身影断断续续地映照在龟裂的墙壁上。
  或许是夜风的缘故,又或许是惊魂未定的缘故,更可能是两者皆而有之的缘故,小红有如站在原地怠速的发动机上,从头到脚都抖个不停,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令她透不过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她心急如焚。从房间里跑出来的时候,没顾得拿钥匙就撞上了门——况且就算有钥匙,她也没有胆量再回到那间灵异频发的屋子里去。可她这身打扮,又能到哪里去呢,就连找人求助都没有办法。
  她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之前去找房东太太时,曾遇到一个中年主妇领着女儿走上楼梯。作为新搬来的邻居,小红主动上前打了招呼,那位主妇也很友善地回应了她,还教自己的女儿向她问了好。看起来,应该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婶吧。
  那位大婶,好像走进了隔壁的301房间——或许她可以帮忙?
  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小红只好按下了隔壁大婶家的门铃。
  门很快打开了,大婶穿着围裙出现门前,想必正在做饭。
  看到小红的样子,大婶吃了一惊,二话没说就把她请进屋来,还给她找了一条毛毯裹在身上。大婶让她坐在矮桌旁的坐垫上,请她稍等片刻,便走进了厨房。
  这间公寓的格局,同小红的房间如出一辙,就连房间里的家具都相差无几——想必是由房东太太统一购置的,但经过大婶的精心布置,显得温馨许多。
  大婶的女儿正趴在地毯上看电视。她瞥了小红几眼,目光再次锁定到电视荧幕上,似乎相较于穿着内衣的不速之客,电视中的动画片更令她在意。
  小红还曾担心,万一大婶的丈夫在家该怎么办。以这样的仪表出现在已婚的大男人面前,实在太难为情了。好在房间里只有大婶和她的小女儿。
  她坐在桌旁,用余光看着电视中蹦蹦跳跳的卡通人物——那是一部超长连载的动画片,当小红像大婶的女儿这般年龄时,也曾一集不落地追过。时隔这么多年,已长大成人的她,再次被动画中的情节吸引,心情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
  没过多时,大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把一盘刚刚热好的咖喱饭递给女儿,随后,又取来两杯热气腾腾的热可可在女孩身旁坐下,将其中一杯放到小红跟前。
  小红用双手握着暖融融的马克杯,说道:
  「实在对不住,打扰您吃晚餐了吧。」
  「哪里的话。」大婶笑眯眯地说,「反倒是我,平常都不怎么吃晚饭,老公又在邻城打工不回家,基本上只准备女儿一人份的饭菜。没有什么可以款待的,还请见谅。」
  「不不。」女孩赶忙摇头,说道,「您能让我进屋,已经帮了大忙了,否则,我穿成这样子,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邻里之间,举手之劳嘛,千万不要客气。」说完,大婶举起杯子,请啜着可可。她似乎并不打算询问面前的女孩为何会只穿着内衣跑出屋子,或者,她是在等对方主动开口也未可知。
  小红略微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
  「大婶,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嗯。有五、六年了吧。刚搬来时,小熏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呢。」大婶向电视机前的女儿投去温柔的目光。想必,小薰就是她女儿的名字吧。
  小红继续问:
  「这段日子,您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302房间的——怎么说呢——奇怪的传闻之类的?」
  「传闻?」
  「是的——实际上,就在刚才,我在那房间里,遇到了——怎么说呢——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
  「哦?不妨说来听听。」
  大婶的话语中丝毫没有吃惊的意味。
  于是,小红将两次遇到连衣裙女孩的事情,完完本本地讲述给了大婶。
  听完叙述,大婶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这反倒令小红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无论是谁听说这种事情,都会像她一样大惊失色呢。
  「穿连衣裙的女孩子吗?」大婶说道,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果然如此吗……」女孩有些沮丧。
  「不过——之前302房间的租户,倒是似乎遇到过别的怪事。」
  「诶?」女孩一个激灵,抬起头注视着大婶,「是——怎样的怪事?」
  「他们确实提起过,不过我也没有太在意。大体上,就是东西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位置,或是听到奇怪的声音之类的。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隔壁的租户好像都住不了太长时间,一个个都搬走了。对此,房东的大姐似乎也很头痛呢,所以才会要求一次性付清一年的租金。她也是希望能够留住租客吧。」
  「唔……」
  「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呢。」大婶笑,「总之,如果感觉害怕的话,今晚住我这里也行。我可以和小薰谁同一张床。明天早上,你再去找房东大姐借备用钥匙开门就行了。不过——」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你不想再租了,打算退回租金,就不大可能了。」
  「啊,怎么能这样?明明是公寓有问题呀。」
  「话虽这么说,可房东的大姐是个超级忠实的无神论者,之前的几个租客也试过了,无论说得多么真切,大姐都一概不信。况且,签署的合同里应该也注明了,租金一旦支付,是不予退换的。」
  「呃,这可如何是好。」女孩捂着额头,抱怨道,「那几乎是我身上的全部现金了。没有那些钱,我根本租不起其他的房子。」
  「要不,试着和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子和平共处?说不定,也不是个坏人呢。」
  「大婶,别开玩笑了。暂且不说好坏——她究竟是不是『人』都还是未知数吧……」
  「若是这样,倒还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么什么?」
  女孩迫不及待地瞪圆了眼睛。
  「我以前曾在小镇郊区的一所豪宅里做工,主要负责照料宅子主人的饮食起居和宅邸的清洁。后来,据说宅子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怪事,致使房主想将宅子处理掉。幸亏他遇到了一个很神奇的人,在那个人的建议下,房主很顺利解决了问题。所以我想,你遇到的事情,那个人说不定会有办法。」
  「大婶,请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具体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老爷说起过,那个人经营着一个叫做『凶宅不动产』的地方。」
  「凶宅不动产吗?」
  小红呢喃道。
  tbc 红线帽(4)   就这样,小红找到了我。
  「您能帮上忙吗?老板先生。」她满怀期盼地问。
  「这个……」我手扶太阳穴,思索片刻,接而问道,「小姐,我需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当然。」
  「首先,你可否确定,出现在302房间中的连衣裙女孩——既非你的幻想,也非你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房间内?」
  「您在怀疑我说的话?」
  「不不,别误会,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要排除一些其他的可能性。」
  「是这样吗……」小红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似地拍动了几下,答道,「老实讲,我也无法确定她是否具有实体,但确实看到了她的身体,连一些身体上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还和她有来言有去语地对了话,甚至合唱了歌曲——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幻想或错觉吧。」
  「好的。」我点头,「那么,你之前是否认得她呢?请仔细想一想,也许只是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这一点我也想了很久,可是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所以,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
  「了解了。」我向前微微探身,「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女子身穿的衣服,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古怪的地方——您指什么?」
  「比如,服装的风格与当今时代格格不入。」
  「诶?」小红瞪圆了眼睛,「这么说来,还真是这样。这个年代,还有谁会穿那种装饰着透明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呢?就连复古都谈不上,简直就是把几十年前的衣服穿了出来!」
  「果然如此。」我叹了口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看来,又是棘手的问题呢。」
  「有多棘手?」小红追问。
  「棘手到——超出我所能解决的范围。恐怕只有除灵师才能帮得上忙,而且至少需要s级别以上的除灵师才行。」
  「除灵师?」
  「是的。如果是一般程度的地缚灵,我说不定能有办法,可是,出现在你房间中的那个连衣裙女孩,只怕已达到——或者接近于——怨灵的程度了,那是非常危险的。」
  「地缚灵?怨灵?听起来好可怕。」
  「啊,解释一下好了。」我说,「所谓地缚灵,是指那些因生前有心愿未了,或是对现世尚有牵挂,而在死后无法顺利升天的魂魄。他们会停留在肉身逝去的地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某件相同的事情,直到心愿了却,或是不再有牵挂之时,才能脱离束缚,成佛归天。大体而言,地缚灵这种灵体,非但算不上恶灵,反而多是一些纤细而善良的家伙,对现世之人并无伤害之意,也不会轻易干涉人类的生活——他们只是沉湎于自身的过往之中,孤独而悲伤地原地徘徊而已。只要不加以干扰,就能相安无事。」
  说到这里,我将双手交叠在面前,正色道:
  「但有一种地缚灵不同。他们被束缚在人世的原因,并非牵挂或留恋——而是怨恨。他们在怨恨中死去,怀着怨恨之心停留在死去的场所。最开始,他们同一般的地缚灵无异,不会对人类有伤害。但日复一日,无法释放的怨念会不断积攒,当积攒的程度突破某个临界点后,他们便会化身为怨灵。至于这一天何时来临,全由怨念的深度决定——可能是一年、十年、五十年或更久。当他们转变成为怨灵,形态也会随之发生改变。一般而言,普通的地缚灵只能被所谓的『念者』——也就是他们所牵挂之人——看到。怨灵却不同,由其怨念凝聚而成的强大灵力,足以使他们具备人类看得到的实体形态。不仅如此,她们的活动范围,也由原先死去时的场所,扩大到数十里,甚至数百里之外。如此一来,就为他们的复仇提供了可能。」
  「复仇?」
  「是的,对他们所怨恨之人的复仇——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复仇,是能要人命的。」
  说到这里,我和小红都不再言语。
  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在狭小的事务所里氤氲开——仿佛有某种蛞蝓一般的异样生物,在房间中爬来爬去,留下阴森而冰冷的粘液。
  「那我……该如何是好呢。」红帽女孩低下头,眼泪汪汪地说。
  「听我的,你还是从那公寓里搬出去吧。s级别以上的除灵师我倒是认识一个,不过总感觉那傢伙不大靠谱——而且,以你目前的经济状况,想必是请不起的。」
  「可是……」
  「房租的话,如果房东不退给你,恐怕也没有办法,就当破财免灾了。」
  「是这样吗……」
  红帽女孩愁眉不展地点了头,姣美的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她站起身,向我鞠了躬,似乎打算告辞,可始终没有转身。
  片刻后,她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再次开口说道:
  「老板先生,那个怨灵……穿连衣裙的女子——还是这样称呼她感觉好一些——口中一直提起她的哥哥,似乎对他非常依恋。她的哥哥好像离开了这个地方,不知去了哪里。而她则一直期盼着哥哥的归来。」
  我注视着女孩,等她说下去。
  女孩略显迟疑,继而咬了咬嘴唇,说道:
  「那个,其实我是在想,如果能让那女子再次同哥哥见面,她是否就能了结怨念,安心成佛了呢?或者——让哥哥劝一劝她也好,让她宽容一些,不要再执着于仇恨……」
  「这很难讲啊——」我摇摇头,「对于怨灵而言,除了她所怨恨之人外,谁都无法解除她的怨念——况且,不能排除她的思念只是骗人的假象,倘若她真正怨恨的对象正是她哥哥的话,二者一旦相见,事情就危险了。无论如何,这种情况都是尽可能避免的好。」
  「可是……她看起来真的很可怜。这样放任,真的好吗?」
  我轻叹,说:
  「小姐,你要明白,没有哪个怨灵拥有幸福的人生。若非经历过悲惨的命运,也不至于沦为怨灵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不,或许可以。」一个声音传来。
  「诶?」
  我大吃一惊,因为反驳我的人,正是一直安静地站在身旁的妹妹。
  小爱那毫无温度的视线,如寒夜里的探照灯一般,从我和女孩脸上划过。她低声说:
  「试一试也无妨。」
  「试一试?」我问。
  「嗯,见面——哥哥和妹妹。」
  「小爱,你觉得这样会有效果?」
  「或许有,或许没有。至少,先让我去看看那房间。」
  妹妹突然转变了态度,令我倍感意外——明明十几分钟前,还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现在,却又和红帽女孩站到了同一战线上。
  女人这种生物,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而小红自然开心得不得了,两束楚楚动人的恳切目光,和妹妹的冰冷视线同时照射在我身上。
  「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妹妹这样认为,就应当有她的道理吧。
  「好吧好吧,就听妹妹的,去小红小姐的房间看一看好了——不过,一定要小心。」
  妹妹的表情一成不变,但我却能理解她内心的台词:
  「交给我好了」。
  就这样,红帽女孩向我连连鞠躬致谢。而后,领着妹妹一道走出了事务所。一红一黑的背影,在柔和的阳光下竟显得分外和谐,看起来,真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呢。
  正当我目送她们离去时,又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进入了事务所,他的面色通红,一脸困扰的模样。
  今天的工作,当真不少啊。
  tbca 红线帽(5)   妹妹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料得要早。
  那时,我刚刚送走来访的大叔——他是商店街一家服装店的老板,怀疑自家店里有幽灵出没,想把店卖掉,希望我能帮上忙。
  妹妹回来后,像往常一样,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前,直到我开口问她:
  「怎样?那个302房间可有怨灵?」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是指没有完全堕化成怨灵?」
  妹妹点头,接而,用微小的声音补充:
  「但是很接近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找到那个叫紫橙的人。」
  「唔……」我略作沉吟,说:「小爱,真的没问题?让他们兄妹相见?」
  「没问题。」
  对于我的疑虑,妹妹的态度相当坚决——甚至有些执拗,执拗得不像平日的她,这使我多少有点放心不下。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忧虑,妹妹的语气软化了一些:
  「那个灵,她只想和哥哥再见上一面。一面足以,之后,就会安心成佛。」她抬起头,深深凝视着我,黑色的双眸如乌黑的宝石般闪烁着光泽,「因为,那是她深爱了五十年的人。」
  「五十年——吗?」
  我的心底不禁一颤。
  我们又是因为什么,才身处此地呢——在这铁皮罐头一般的破旧仓库,昏暗、狭小,荡漾着腐朽的气息,一复一日,苟延残喘。即便是这样,和那对天人相隔的兄妹而言,也幸福太多了吧。
  「好,我们去找。」
  「真的?」
  妹妹笑了——微微的一笑,却令人心动无比。
  「我可骗过你?」我站起身,轻抚妹妹的头顶,「但必须确定不会发生危险。」
  「不会的。如果有危险——我会阻止的。」
  妹妹的声音依旧毫无温度感可言,但我听得出,她开心极了。
  tbc 红线帽(6)   找到名为紫橙的男人并不困难——某种角度而言,他也算得上是个有名人了。只是,将他带到镇上,费了不小的波折,但终究是成功了——妹妹可谓功不可没。
  我并没有让她把紫橙直接带去小红的公寓,而是先把小红叫到了事务所来。有些事,我想应当先和她开诚布公地说清楚为好。
  名为小红的女孩来到事务所时,穿着和上一次相同的衣装,戴着红色的线帽和围巾,和上次一样楚楚动人。
  她坐在我的对面,脸上的笑意,有如雨后的花朵一般清新。这份清新,反而令我感到心痛。
  她一定就是这样的女子——习惯于把开朗留在脸上,把苦涩藏在心底,也正是因此,才造就了现在的她吧。
  我如此想着,内心中充满了同情。可即便如此,我仍有意板着脸,严厉地对她说道:
  「小姐,我们开门见山好了。」
  「诶?」女孩不明就里。
  「其实,你——就是出现再公寓里的那个灵,对吧?」
  女孩的表情僵硬起来。接着,她侧过头。窗外投进的淡金色的阳光,为她几近透明的白皙侧脸,镀上一层浅浅的光华,竟给人一种好似从未存过在的错觉。
  接而,她的脸上再度露出笑意——如冬季的寒蝶,凄凉而不失美丽。
  「是小爱告诉你的?」她轻声问。
  「小爱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发现的。」
  「上次见面时,就发现了?」
  「不,是在你走后才发现的。说来也是个巧合,有个经营服装店的大叔来找我,说他家的店里发生了怪事。」
  「怪事?」女孩看着其他方向,好似心不在焉地等待着我的下文。
  「按照那位大叔的说法——前几天,他的店里发生了盗窃案,几件模特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飞。他查看了监控录像,发现那些丢失的服装,上一秒还好好地穿在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身上,下一秒就如变魔术似地,凭空消失了,只剩下光着身子的模特尴尬地伫立在原地。面对着监控画面,大叔吓了一大跳,他反复查看了录像,却看不出一丝端倪。
  「大叔把这件事告诉了同在商店街上的其他店主,没想到近几天来,有好几家店铺,都遇到了相似的事情——经营首饰店的老板说他家店里丢了耳环、项链和手镯;化妆品店的姑娘则说她家丢了整整一套化妆品;鞋店丢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内衣店里丢了一套女士内衣;而街角报刊亭的老板,则亲眼看到好几本时尚杂志,从从他眼前不翼而飞。
  「这些事件,在商店街上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店主都认为,是有妖精或小鬼作祟。但鉴于丢失的商品都不算太贵重,大家烧烧香拜拜佛,也就不再追究了。服装店的老板本也想如此,可他的太太却被吓得够呛,总担心被小鬼跟上身,整天寝食难安的,搞得老板也无法安生。为了打消太太的忧虑,老板决定把店盘给别人,找别的地方另开店面。可商店街闹鬼的事情几乎路人皆知,谁都不愿接下他的服装店。无奈之下,老板才来请我帮忙。
  「老实讲,我刚一听说他店里丢失的衣服款式后,就立刻想到了小红小姐你——无论是风衣也好,连衣裙也好,还有线帽和围巾,都和小姐所穿的完全吻合。」
  说到这儿,我向女孩看去,她正用手摆弄着脖子上的红色围巾,似笑非笑。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没必要隐瞒了吧。」女孩轻叹一声,笑道,「老板先生,你若开一家侦探事务所,说不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哦。」
  「可侦探,通常不会和灵打交道。」
  「说得也是呢。」女孩摸着耳朵上桃心形状的耳坠,坦诚地说,「首饰也好,衣服也好,化妆品和时尚杂志也好,确实都是我拿走的。」她说,「我不知已被困在那间小屋子里多久了,每天可以看到的,不过是窗外那条水渠,几幢石砌的平房,和平房院子里的几棵大树。水渠里的水涨了又落,树叶绿了又黄,小屋的石墙褪了色,又被重新漆上颜色。我眼中的世界,仅此而已。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居然不再受到地缘的束缚,可以随意走到门外面去了——这令我惊讶不已,心中既兴奋又忐忑。我像逃离牢笼的小鸟一般,在镇上自由游荡——房子啦,车子啦,人们身上的衣着啦,全部都那样新鲜。唯独我,简直成了大山里出来的乡巴佬。于是,我从报刊亭里拿走了几本时装杂志,按照里面的搭配,从服装店里拿来来了漂亮的衣服,又一不做二不休,找来化妆品和首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说着,女孩雪白的脸上竟也泛起淡淡的红润。看来,爱美之心,女人和女鬼没有什么两样。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寻找哥哥了。在之前的许多许多年里,我一直都守在原地,苦苦期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回来与我相见。而现在,我则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去打探哥哥的消息。我转遍了整座镇子,却没有发现哥哥的丝毫下落——这也正常。这座小镇,不过是几十年前我和哥哥短暂停留的地方罢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回到这——更何况那时,他已不把我这个妹妹放在心上了。」
  女孩略显失落的面容,俨然如一幅极具古典色彩的唯美图画,叫人难以相信,她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魂魄而易。
  「就算如此,我依旧不愿放弃,因为——那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意义。可问题来了,尽管能够自由移动,但活动范围仅限于镇子之内,一步都踏不出。一筹莫展的我,只好天天在镇上了无目的地闲逛。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人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戴着大大的耳罩,开起来邋里邋遢的,没想到竟是个除灵师。他在我身上贴了一张纸符,我便一动也动不了。本以为自己已大祸临头,可那奇怪的除灵师却说,我还并未完全化作怨灵,他并不急于将我除去。他希望我能去见一个人,说不定能解除我的怨念,而那个人就是你——不动产先生。」
  女孩用染着红色指甲的手指指向我,眨着眼睛说道:
  「其实在此之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听说过你的事情。据说,你有一种能找到正确之人的特殊才能,而且屡试不爽。所以,我来到了这里。老实讲,我自己也不想变成什么怨灵,然后在除灵师手中魂飞魄散。」
  「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你找到哥哥。」
  女孩点头。
  「我想,那大概是解除我心中怨念的唯一方法了吧……」
  「那天,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事实呢?」
  「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刻意隐瞒身份的。」女孩摊了摊手,说,「实际上,那天,当我发现你并没有看穿我是灵的时候,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要知道,你的妹妹可是一眼就洞悉了真相哦。」
  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自己完全被女孩的美貌吸引,对方会是灵这种事情,想都没有想过。
  「怪不得第一次与你见面,妹妹就有所戒备呢。」我苦笑,「别看我干这一行,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所有鉴别凶宅的事情,都是由妹妹完成的。老实讲,像这样同一个鬼魂面对面对讲话,也还是第一次。」
  「诶?」女孩稍显困惑,随后又释然一笑。
  她说:
  「在我看来,小爱对我有所戒备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我是个鬼魂吧?」
  「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女孩没有回答。
  「说到小爱,我和她很投缘呢。那天,离开你的事务所之后,我们聊了整整一路,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因为都是妹妹的缘故?」
  「不如说,我们都有个温柔的哥哥。」女孩像只狡猾地小狐狸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关于这一点,我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喂喂——」我苦笑,「在你们的共识里,也包括把哥哥蒙在鼓里?」
  「在为这件事情而不快?」女孩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但是想想看,倘若开口就说『初次见面,我是即将变成怨灵的鬼魂,请多关照』之类的话,岂不更加奇怪。那样一来,你也多半不会接受我的委托吧。」
  「会不会呢——」我试想了一下女孩所说的情形——说不定真会把她当成疯子。「所以说,那天你所讲的故事,也都是编造的了?」
  「你是说租公寓的事?」女孩摆摆手,「也不能说是编造的啦——那是发生在302房间最后一个租客身上的事情,我只是和她调换了身份而已。」她娇柔地长叹一声,「那时我的身体刚刚发生改变,只是想她做朋友而已——可惜她连房租都没要就搬走了——话说,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若仅从外表来看,「可爱」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可怕」二字更搭不上关系了吧。说到「可怕」,反倒是自家那个有如从冰窟里凿出来的妹妹更贴切一些。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妹妹」吗?
  这样可爱的女孩,若是变成了怨灵,委实是件可惜的事情——如果可能,我也想尽力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那么,让我们言归正传好了。」我清了清嗓子,「关于你的哥哥紫橙,我已经找到他的下落了。」
  tbc 红线帽(7)   「真的吗!」女孩睁大了眼睛,透着意料之外的惊喜。
  「我还託妹妹捎带调查了一下,你们兄妹二人的身份。」
  说着,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报纸,平铺在桌面上,报纸的专栏标题为:
  「美丽的骗局——兄妹敲诈犯的犯罪生涯。」
  女孩似乎已猜到了报道的内容,目光只从报纸上一扫而过。
  我沉声说道:
  「许多年之前,曾有一对兄妹,专门敲诈那些有钱有势的社会名流或政界要员。他们的诈骗手法相当高明,行动又十分谨慎,再加上涉及私人丑闻,使得警方一直未能立案调查。直到某个自由记者,以个人身份对兄妹俩展开了调查,并暗设圈套,致使哥哥落网,而妹妹则在事发不久后,于租住的公寓内上吊自杀。
  「自由记者将兄妹二人不为人知的敲诈生涯写成了专题报道,在报纸上公之于众。已经发表,便激起了轩然大波。社会舆论对于这对兄妹褒贬不一,甚至站在他们一方的公众也大有人在——他们认为,这对兄妹的敲诈行为之所以屡屡成功,正是利用了那些权贵人士低劣猥琐的一面,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给道貌岸然者上了一课,委实大快人心。另一方面,这对兄妹并没有将诈骗所得全部据为己有,而是将其中很大一部分捐助给多家孤儿院,从而救助了众多无家可归的孤儿。甚至有人,将这对兄妹视为劫富济贫的英雄、当代的罗宾汉,更有不少人,将矛头指向了自由记者,认为她才是社会的毒瘤,沽名钓誉的伪善者。
  「最后,那名记者再也没有与公众面前现身,甚至有传闻说,她的报道揭露了太多权要人物的隐私,而惨遭灭口。至于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这里,我停顿下来。
  红帽女孩依旧静静地坐在对面,两行泪水在她那晶莹剔透的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即便如此,她的嘴角,仍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这样啊——原来,在我死了之后,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花板,「什么劫富济贫,什么罗宾汉,我和哥哥可想都不曾想过哦。至于将勒索来的钱捐给慈善机构,说白了,也不过是想减轻一些我们的罪过吧。我和哥哥,都是罪孽深重的人,早已做好死后下地狱的准备——所以,现在的我,会沦落成这幅样子,一点都不意外。」
  说着,女孩笑出声来——一种令人痛心的苦涩笑声。她用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坦然地对我说:
  「老板先生——您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我和紫橙哥哥,就是那对骗子兄妹。我活着的时候,欺骗过很多人,不止是金钱,还有爱情——我并不认为那些被我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是罪有应得或是咎由自取。反倒是我,在一次次的谎言之中,迷失了自我,也忘记了何为爱,何为恨——唯一能带给我救赎的,只有哥哥,和他在我耳边清唱的那首叫做amazinggrace的圣歌。」
  大概是回想起生前的往事,女孩似笑非笑地发了一会儿呆。
  而后,她开始讲述起那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故事。
  tbc 红线帽(8)   女孩的真名,其实叫小茜,茜色的茜——一种比红更深沉的颜色。
  她和哥哥紫橙,是在一座北方小城市的孤儿院里长大的。
  听院长说,兄妹两人是在同一架婴儿车中被发现的。男孩大一些,有两、三岁的样子,女孩则不足一岁。没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为何要将他们丢弃,也无法断定两人是否是亲生兄妹。就连两人的名字,都是院长根据二人被找到时,身上衣服的颜色而决定的——紫橙和小茜,不免有些随便,却跟随二人走过了此后的人生。
  孤儿院的规模不大,条件十分简陋。平日里,二十几个孩子要挤在两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房子里。房子的墙壁薄得像纸糊的一样,一到冬夜,整座孤儿院就变成寒冷无比的大冰箱,两个小小的火炉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每一夜,小茜只有依偎在哥哥怀抱中,才能得以入睡。哥哥身上,那漂白粉与体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确实小茜童年的记忆中,最为温暖的气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兄妹二人渐渐长大。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看似平等公平的孤儿院,其实是个弱肉强食的环境。为了得到更多的食物、衣物——甚至是一个离火炉更近的位置,孩子们都要你争我夺。在这些争斗中,哥哥紫橙成了小茜唯一的依靠。或许是因一个人承担着两个人的责任,哥哥比其他任何孩子都更加拼命,哪怕大打出手,哪怕四面树敌,也一定要给妹妹争得最好的条件。
  这一切,小茜全都看在眼里。从那时起,在她幼小的内心中,就已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一生来报答哥哥——自己的一切都是属于哥哥的,她永远不会离开哥哥,就像哥哥永远不会离开她一样。
  光阴似箭,十年时光匆匆溜走。
  孤儿院的艰辛生活,将哥哥紫橙磨砺成了强健而壮硕的少年,长久以来对妹妹的照顾,使他的粗犷中又不失细腻体贴的一面。相貌纵然算不上英俊,但棱角分明的眉眼间,却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男性气概,全然不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更像一个在社会上饱经风霜的青年。
  相较之下,妹妹小茜显得更加出人意表。不过才十岁出头的她,已出落成一个令人惊叹的美少女,无论相貌、身材,还是巧伶俐的性格,全部无可挑剔——而这些特质,使得小茜成为了孤儿院中的明星,任何来孤儿院领养孩子的家庭,都毫无悬念地将她作为首选。
  对于这些家庭,小茜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和哥哥紫橙一起。这个要求看似并不过分,却令众多领养者望而却步——原因不仅在于紫橙太过早熟的气质,更在于他经年累月积攒下的种种前科——逃课、留级、打架、盗窃,不胜枚举,简直成了不良少年的典型代表。
  很多人对小茜与紫橙的血缘关系报以怀疑,他们无法相信,如此聪慧美丽的小茜,会有那样一个自甘堕落的哥哥。只有小茜清楚其间的因果——她始终清晰地记得,当她向哥哥抱怨肚子饿时,哥哥不知从哪里为她找来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也记得有一次她被大孩子欺负后,哥哥一瘸一拐、满脸是血地回到孤儿院时,脸上露出的胜利者的笑容。
  总之,小茜深知,无论将来会怎样,他们兄妹之间的羁绊是永无终结的。
  最终,小茜和紫橙谁都没有被人收养。
  按照相关规定,孤儿院对院里儿童的抚养,只提供到政府规定的义务教育结束——也就是国中毕业为止。再大的孩子,只能离开孤儿院自寻出路。紫橙离开孤儿院那一年,小茜十三岁。哥哥去做了什么,靠什么维生,小茜豪不知情,紫橙也从未向她具体提及——就算主动去问,得到的回答也只是打了几分零工而已。每周,紫橙至少会回到孤儿院探望妹妹三次。每一次,不是带来些好吃的美食,就是漂亮的衣服或饰品。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两年,小茜也毕业了。
  她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女子高中,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高昂的学费和住宿费成了一笔巨大的开销。仅靠哥哥不知从何处打工得来的收入,完全不够支付。
  为了供妹妹上学,紫橙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至于做些什么,依然不为小茜所知。有时,她会一连好几个星期没有哥哥的音讯,然而每到月底,紫橙都会把下一个月的生活费交到妹妹手中。有几次,小茜发现哥哥的脸青一块肿一块的,还有一回,哥哥甚至是拄着拐来看她的——即便如此,紫橙依然满脸笑容地带着妹妹去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餐馆吃饭。小茜问哥哥的腿怎么了,他只说,是在工地打工时伤到的。尽管没有明说,小茜完全不相信哥哥的话。她不认为有什么正当的工作,会叫哥哥一次又一次地遍体鳞伤。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每一种都是她不愿见到的。
  从那一天起,小茜开始背着学校,在酒吧打工挣钱。
  起初,紫橙并不同意小茜打工的事,但在妹妹的软磨硬耗、连哭带闹之后,终究败下阵来。作为打工的条件,紫橙要求小茜必须照顾好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会一直在附近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在酒吧里,小茜只是从事最基本的服务生工作,但她的美貌和聪颖,使她在顾客中大受欢迎,有些客人,甚至专程为了见到她而光顾酒吧。能有这样一棵摇钱树,酒吧老板自然对小茜青睐有加,薪水和奖金都毫不吝惜。除此之外,客人给的小费也成了一笔十分可观的收入。
  毫无疑问,酒吧这种地方,本就鱼龙混杂,觊觎小茜美色的客人也不在少数。小茜却能在这些客人之间闪转腾挪,游刃有余,既未给任何人得手,也为给任何人带来难堪,甚至几个以好色着称的大叔,都被她玩转地服服帖帖,却连她的手都不曾碰到。
  用酒吧老板的话来说——与男人打交道,简直是小茜与生俱来的天赋。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小茜总能与各式各样的男顾客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时而略施媚色,时而又敬而远之,令人无法摸透她的心思。
  这种情况,直到一个名为夏研的男子出现。
  小茜对于夏研,几乎堪称一见钟情。在此之前,她甚至不曾想过,自己会爱上哥哥之外的任何男人。
  夏研出现在酒吧那天,穿了一席蓝色的西装,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隐约露出两条锁骨的顶端。从某种角度而言,第一次吸引小茜的,正是那一对锁骨——很难想象,一个男人竟生了一双连女孩都不及的迷人锁骨。她顺着那对锁骨向上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整洁得出奇的面孔。笔直的双眉,高挑的鼻梁,扁平的两颊上,不见一丝胡茬,如水晶般剔透的金丝眼镜后,是一双纤细而迷人的丹凤眼。
  总之,这个男人,有着与哥哥截然不同的气质。如果说,哥哥是岩浆凝结成的厚重的火山岩,眼前的男人,则好似随风飘落的一片轻盈的枫叶。
  小茜在酒吧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为谁而脸颊发烫,这还是第一次。
  当她将加冰的为威士忌递到男子跟前时,对方的一句「谢谢」,竟令她的心跳加快了许久。
  从那天起,男子时常出现在酒吧。可除了送酒的片刻,小茜几乎没有与男子面面相对的机会。男子除了彬彬有礼地说「谢谢」外,几乎没有同小茜有过一句完整的对话。
  聪明如小茜,把对男子的异样感情掩藏得滴水不露。工作时,她一如往常一般得心应手地游走于各色客人之间。只是每次从男子身边经过时,视线的余光都会像高速摄像机一般,将男子的一举一动精确无误地收录眼底。
  久而久之,一种矛盾的心理在小茜心中形成。
  一方面,她期待能在酒吧见到男子,期待再次看到他那美妙的锁骨和优雅的面庞;而另一方面,她又希望男子再也不要出现在酒吧,好让她的生活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那条只有哥哥和她两个人的轨道。现如今,每当她与哥哥单独相处时,总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不断折磨着她,就好像她的内心已背叛了哥哥一样。
  这份煎熬,终于在某一天宣告结束。
  那一天,男子如期出现在酒吧。他像往常一样,点了加冰的威士忌。小茜把酒送到他跟前,正要转身离开时,男子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这是男子第一次主动与她搭话。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可她却依旧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问他有什么事。
  男子轻描淡写地一笑,将两张票递到小茜面前。
  那是两张市立音乐厅的音乐会门票——由某支小茜闻所未闻的交响乐团演奏的贝多芬经典交响曲专场。
  「怎样,周末可有时间?」男子的声音远比小茜想象得更为动听。
  「这是——古典音乐?」
  「是的。可有兴趣?」
  「贝多芬……交响曲…….」
  小茜呢喃。
  音乐这种东西,对小茜而言,就像搞不懂的政治和吃不起的餐馆,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在孤儿院时,听到最多的,是每天晚上,廉价音响中播放的熄灯曲。升入女子高中后,有个室友是铁杆摇滚迷,但在小茜耳中,那种吵闹的音乐基本与噪音无异。至于创作于数百年前的古典音乐,简直就是外太空领域的事物了。
  倘若换做其他客人,小茜说不定已想出二十种婉拒的方式。而面对眼前的男子,她竟全然拿不定主意,完全不像她往日的作风。
  「如果现在定不下来,票就先放在你那里好了。」男子说道,「反正离周末还有好几天,提前告诉我就好。」
  说完,男子细细地品尝起威士忌来。
  「对了,我的名字叫夏研,小茜小姐。」
  「诶?」
  「你的胸牌上有写。」
  tbc 红线帽(9)   第二天,小茜告诉夏研,她接受了邀请。
  「只是听一场不花钱的音乐会罢了,有何不可?」
  虽然自己都觉得像是借口,小茜还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了市立音乐厅。
  夏研的出现,比小茜晚了不少——不如说,是小茜到得太早——并非她有意而为之,只是呆在宿舍的时间,让她无聊得几欲发狂,特别是身旁有个抱着吉他,不知疲倦地弹奏相同和弦的室友。
  两人随人熙熙攘攘的人流步入音乐厅。小茜的心情分外紧张,不知是因平生第一次踏进这样的礼堂,还是因为身旁的男子牵起了她的手。
  怀着在这种忐忑的心情,小茜与夏研一起,欣赏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音乐会。
  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她,其实并未听进去太多。唯独一段有如「命运的敲门声」一般的厚重旋律,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中。是的,就是在那一天,一个名为「命运」的访客,开始造访于小茜的生命——只是,那位访客的步伐,远不像小茜所想象的那样轻快。
  从那次起,夏研经常约小茜出去——听音乐会、观看芭蕾舞或是音乐剧,也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吃过几次大餐。而这一切,几乎全是小茜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事物。她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广阔,第一次真正地抬起头,仰望无边的天空。将她引入这一全新世界的人,正是夏研——尽管他始终与小茜保持着一段刚刚好的距离,从未表达过想要进一步发展的意愿,但小茜已清晰地体会到对方的爱意。
  他在追求我。
  每当这一念头划过脑海时,小茜都会有一种既欣喜又焦虑的心情。她也曾打算将夏研的事情告诉哥哥,可每次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憋在心底。
  夏研像小茜示爱,是两个月后的事情。
  那天,两人正在一家那不勒斯风格的餐馆中,一边欣赏乐手演奏的弦乐四重奏,一边吃牛排和通心粉。正当小茜沉醉于小提琴手那略带伤感的演奏中时,夏研突然向她提出了交往的请求。
  虽然也曾有设想过这一情形,但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小茜依然惊得不知所措。
  是否应该再考虑一下呢?
  或者征求一下哥哥的意见,再做答复?
  可夏研并没有给小茜考虑的时间。他直接走过去,吻了她的嘴。
  小茜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意乱情迷的一天,可当夏研湿润而温热的嘴唇与自己的嘴唇紧紧向贴时,她已完全陷入了爱欲的漩涡之中,分寸尽失。
  回过神时,她已和夏研置身于宾馆的房间中。
  夏研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间,呼出的气息令她的身体一阵阵抽紧,一双滚烫的手,不住抚摸着她的胸,她的臀。
  她终于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甚至听到自己娇羞的喘息声。
  已经不可能停止了吧。
  既然是夏研的话,那么——
  「砰、砰、砰。」
  强烈的敲门声传来。
  夏研却不加理会,他的手已开始伸向小茜衣领的纽扣。而敲门声依然不依不饶,而且愈发猛烈,俨然欲把房门砸出个窟窿来。
  夏研只好分外烦躁地叹息一声。
  「等我一下。」
  他在小茜的耳边亲了亲,向房门走去。
  客房的门打开了,走廊的灯光洒进房间,刺得小茜睁不开眼睛。就在她那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有个人影飞了过去——没错,是飞过去的,而且整个人都横了过来。那人落在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是夏研,摔在地上的人居然是夏研。
  小茜吓坏了,想跑去扶起夏研,可与此同时,她看到另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前。那是一个她再无熟悉不过的身影,高大,魁梧,不知比倒在地上的夏研强壮了几倍。
  「哥哥!」
  小茜喊了出来。
  她完全混乱了,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哥哥,还是恋人——或许。
  「这个人,已经结婚了,还是一个两岁男孩的父亲。」
  哥哥浑厚的嗓音传来,语调平稳,听不出是否动怒。他没有看小茜一眼,而是面对着躺在地上扭作一团的夏研。
  「他原本住在h市,目前临时调到这座城市工作,几个月后还要回去。我已打电话向他所在的公司以及他的太太核实过,不会有错。」接而,哥哥将一种温柔而又不失锐利的目光投向小茜,他淡淡地说:「妹妹,我不打算干涉你的恋爱,但若对方是个人渣,就另当别论了。」
  tbc 红线帽(10)   接下来的几天,小茜既没有去教室上课,也没有去酒吧打工。她装病请假,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谁都不见,谁都不理。就连那个摇滚迷的室友,都知趣地跑到别的宿舍练和弦了。
  小茜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明明自己最爱的人和最爱自己的人就在身边,却为其他人而心动,险些酿成大祸。如果那时,哥哥没有出现,后果会怎样?她不敢设想。这次的遭遇,使小茜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世上除了哥哥之外,在也不存在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就像她在孤儿院度过的那十五年一样。
  唯有哥哥,才是她永恒的归宿。
  她这样想。
  两天后,小茜收到一封夏研的来信。在信中,夏研用尽了各种词汇,一遍又一遍地表达他对小茜的愧疚,希望能够得到小茜的原谅。他还说,对小茜付出的感情,全部是真实的,也曾真心希望能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在信的后面,他再三恳求小茜和她的哥哥,不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公司的上司,以及他的太太。
  信封中,还装着厚厚一沓现金——或许是补偿费,或许是封口费。无论是什么,对小茜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她从未想过要原谅夏研,也从未想过要揭发他。她只想把之前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以便回到最初那个自己。
  她把信撕成了碎片,丢进火炉烧掉了,而留下了那笔钱。
  她已决定辞去酒吧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在学校读书,然后考大学,找一份正经的工作。首当其衝的问题,是如何凑足今后的学费——夏研那笔可观的现金,刚好派上了用场。
  此后的高中时光,小茜把全部精力铺到了学业上。刻苦的用功,加上聪慧的头脑,小茜在学校的成绩,可以用一枝独秀来形容,考上全国一流的大学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罢了。
  小茜离她的希望又接近了一步。
  然而,就在高三的某一天,命运之神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降临。
  那是个冬季的夜晚,哥哥忽然把她叫出宿舍,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一处安静的街心公园。前不久,曾下过一场大雪,本该漆黑的公园,却因积雪的缘故而显得分外敞亮,哥哥却偏偏把她带到一个最为昏暗的角落。
  哥哥二话不说,便弯下腰,向小茜深深地鞠躬。
  小茜吓了一跳。
  来的路上,她就已察觉识到哥哥慌张的模样,完全不似他往日的沉稳作风。
  「哥哥,你冷吗?还是——发烧了?」
  「诶?」
  「你…….你在发抖。」
  小茜把手伸向哥哥的额头,想试一试他的体温,却被哥哥抬手阻止。
  哥哥的手掌凉得出奇,犹如刚刚从冰箱里取出一样——然而,他随后说出的话,比这更令小茜感到心寒。
  他抬起头,说:
  「小茜。哥哥对不起你——我们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马上。」
  「为……为什么。这么突然……」
  「其实这些年,哥哥一直在为一家打手公司工作。」
  「打手公司?哥哥,那……那是什么?」
  虽然这么问,但猜也猜得到吧。
  一阵夜风吹过,轻而易举地打透了小茜身上的校服。她打了个冷战,用手压住扬起的裙摆。随后,她被一个温暖而坚硬的胸怀所包裹——那是哥哥的温度,哥哥的味道,时隔多年,哪怕时过境迁,却从未改变。
  「哥哥,我——回去收拾东西。」
  「不……不问为什么吗?」
  「和哥哥在一起,有必要问为什么吗?」
  「小茜——」
  哥哥哽咽了,他把小茜抱得更紧。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时,小茜和哥哥就已乘上了通往一座遥远城市的列车。
  她趴在车窗边,用手擦去玻璃上的哈气,目送那座包含了她全部人生的城市,在地平线上渐渐消失——随之而去的,还有她的大学梦想。
  但她并不后悔。
  如果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就算上了最优秀的大学、找到了最好的工作,同样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样的心情,哥哥大概不会理解吧。
  自从坐上列车后,他就像被什么重物压在后脑勺上一样,始终没有抬起过头。
  他所在的打手公司被黑道上的仇人掀了底,幸亏他在外面办事,才逃过一劫。他知道,那些仇人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不止如此,还很可能会拿他的妹妹作为威胁。除了带妹妹逃走之外,他别无选择。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毁灭了妹妹已近在咫尺的梦想,让她几年来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如果相同的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只怕会暴跳如雷,大发脾气——甚至会崩溃掉也说不定。
  可是妹妹,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的车座上,像个外出旅行的孩子一样,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看不出一丝愤怒或悲伤,这反而令哥哥更加愤怒悲伤——为自己而愤怒,为妹妹而悲伤。
  可他什么都没有对妹妹说——既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他知道,就算不说,聪明过头的妹妹也全都猜得到。
  几经辗转,兄妹二人在一座没有冬天的南方城市落脚。
  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他们只好租了一间最便宜的房子,准备开始全新的生活。可兄妹二人,一个初中毕业,一个高中辍学,想找到好的工作可谓希望渺茫。
  于是,小茜只好做起老本行——酒吧的服务生。至于哥哥,已与妹妹约法三章——不得做有危险的工作,不得做出卖身体的工作,不得与黑道扯上关系。这三条约定,对于妹妹,同样奏效。
  那段日子,哥哥做过搬运工,做过看门人,做过送货员,总之,都是些收入低微的体力活。
  而在酒吧打工的妹妹,凭借着她「同男人打交道」的天赋,再次成为店里招揽生意的王牌服务生。但即便好评如潮,终究也只是个服务生罢了,只能拿着有限的薪水,做低端的活计。
  酒吧老板也曾问她是否愿意做收入更高,更轻松的工作——言外之意,就是当陪酒女——但被她直接拒绝了。对于陪酒女的工作本身,她倒并不是多么介意,只是鉴于她与哥哥的约定,如果自己都没有好好遵守,又该如何约束哥哥呢。
  况且,只是喝喝酒还好,但陪酒女这一工作,难免会与男人发生些什么。而她已决定,能触碰自己身体的人,只有哥哥一个。
  三个月后的一天,小茜在酒吧工作时,被一个男子搭讪了。
  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她本想随便打发了事,可当她看到男子的脸,手中的托盘险些掉在地上。
  眼前的男人,简直和夏研一模一样。同样戴着金丝眼镜,同样穿着蓝色西装,就连发型都如出一辙。
  小茜用了足足十秒钟才将呼吸调整顺畅。
  她这才明白,夏研——那个早已被她遗忘的男子,其实依旧潜伏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等待着在她不经意之间,给她重重的一击。
  「小姐,你没事吧?」
  男子关切地问,彬彬有礼的语气也和夏研颇为相似。
  「没事…….没事……」
  小茜胆怯地向男子看去。
  如果仔细看的话,和夏研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他明显比夏研大了不少,可能已有四十岁,眼睛也不是夏研那样细细的丹凤眼,身材也比夏研要胖,几乎看不出锁骨来。
  见小茜做出了回应,男子喜上眉梢,开始一句接一句地攀谈起来。
  老实讲,小茜恨不得以瞬间移动的速度,从他身边逃开,可对方毕竟是客人,出于职业素养,小茜只好边作回应,边寻求脱身的时机。
  男子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上面写着,他是某某音乐学院的声乐系主任,下面则注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而真正吸引小茜的,是她一瞥之间,看到男子钱包里的一张相片——那是张一家三口的合影。
  毫无疑问,这位系主任先生既是丈夫,也是父亲,却还跑到酒吧来勾搭女服务生——果然和夏研那人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瞬间,愤怒的火焰在小茜的内心中熊熊燃烧起来,可她不仅不动声色,反而更加亲切地和男子聊起天来。
  就在同时,一个计谋已在她的头脑中酝酿成型。
  音乐学院的系主任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酒吧,临走前还再三叮嘱小茜,说名片上有他的电话,如果想学唱歌的话,随时可以找他。小茜春风满面地把他送出酒吧,随后,把名片小心地收进了口袋。
  晚上回家后,小茜对哥哥讲起了她的计划。
  计划很简单——小茜在酒吧混迹多年,对于这些男人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了。既然系主任想教小茜唱歌,就教好了,反正小茜亦不讨厌唱歌。在此期间,哥哥的任务就是将这位系主任的工作情况、家庭情况等等调查清楚,并且暗中监视小茜与系主任的每次会面,最好能够拍下二人在一起的相片作为证据。一旦某一天,系主任压抑不住色心,企图与小茜发生关系,哥哥就立即出面制止,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对他加以威胁。剩下的事情,就看系主任大人如何回应了。
  对于这个计划,哥哥当然是反对的——倒不是因为这样做无异于敲诈,而是担心妹妹会再次受到伤害。而小茜却若无其事地说——就是因为上一次受的伤还没能完全愈合,所以才想借这个机会出出气,也给这些人渣一个教训。若这个系主任和夏研一样,给些补偿费的话,还刚好可以忙帮解决一下生计问题。岂不是一举两得?诚然,自己确实会承受一定的风险,但她相信哥哥,一定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经过一晚的谈论,小茜的计划最终确定了下来。
  计划的实施比小茜预料得还要顺利。
  她本以为,系主任也会像夏研一样,对她按部就班地步步攻略,没想到仅仅第三次见面,就把她带去了宾馆。随后发生的事情,简直就是上一次的翻板。
  宾馆房间里,系主任对小茜又亲又抱,搞得她几乎要吐出来了,可为了计划的顺利,她也只好强忍了下来,待到哥哥出现后,打在系主任脸上的重重一拳,终于替小茜解了气。
  几天后,他们收到了系主任寄来的封口费——比当初夏研给得还要多。看来,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即便是个衣冠禽兽,对声誉也是相当重视的。
  如此说来,还真是讽刺得很。
  为了防止后患,拿到钱后,小茜和哥哥立刻离开了这座南方城市。
  从此之后,兄妹二人开始辗转于各大城市,走上了一一条以相同手法赚钱的道路。
  他们拟定了一套周密的行动方案,并制定了相应的原则:
  一、 妹妹绝不主动接近目标,而是静待愿者上钩。
  二、 之后在哥哥掌握了目标的准确情报之后,妹妹才能与对方继续发展。
  三、 妹妹与目标之间可接受的最大限度为接吻,若对方有进一步要求,哥哥将出面干预。
  四、 计划完成后,无论是否拿到补偿款,都必须离开所在城市,此后永不返回。
  在这四条原则的保障下,兄妹俩的行动几乎从未失手,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妹妹始终保持着她的贞操——为她自己,也为哥哥。
  小茜还给他们的行动起了个颇为有趣的名字——叫做「人生课堂」。
  是的,他们以这种惩罚的方式,给那些三心二意的花心男子们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课程,为此付出一些「学费」还是必要的吧。
  尽管如此,每当「学费」到帐后,他们都会把其中的一半捐赠给当地的孤儿院——一来,他们从未忘记过在孤儿院时经历的那段凄苦的日子。另外,多施善行,多少可折去一些心理上的负罪感。
  就这样,两年下来,兄妹二人积攒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然而,与之相应的,小茜的内心却变得日益空虚。她时常感到,自己身体内的某种激扬的活力,正在渐渐枯竭——就像一个水源充沛的泉眼逐渐堵塞一般。
  她已感觉不到什么叫做快乐,什么叫激情。她和那些男人出去逛街、看电影、吃好吃的东西,在游乐园、在酒吧、在夜总会,在各种各样令人兴奋的地方,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那样灿烂,那样完美无缺——事实上,却不过是画在她那娇美面容上的迷人脸谱罢了。她甚至觉得,就算突然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脸上的表情都会不走样。
  越是这样,每当她看到身边的男人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快乐表情时,她就越发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卑贱。
  她知道,那些被她欺骗的男人中,有不少是对她怀有真情的——即便一开始没有,随着交往的密切,真实的感情也会不由自主地涌现出来。而她,则真正成了玩弄对方感情的侩子手,而当铡刀最终落下的那一刻,她不止一次看到,那些男人眼中所涌出的真切的泪水——无论那是悲伤的泪也好,悔恨的泪也好,都如同一条细长的绳索,一圈一圈将小茜紧紧缠绕起来。有时,她不得不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几天几夜,才能从束缚中脱逃。
  每当这种时候,哥哥都会守在她身边,为她清唱那首叫做amazinggrace的歌曲。当哥哥还在打手公司工作时,他的老板就经常带着手下一起唱这首歌——据说,这首歌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洗去内心的自责和恐惧。事实好像也真的如此。每当听到哥哥唱起这首歌,小茜的内心也会渐渐平静下来,从那口几近枯竭的泉眼,涌出几缕久违的泉水。
  tbc 红线帽(11)   那天,是小茜二十岁生日、哥哥紫橙二十二岁生日的日子——实际上,没人知道他们真正的生日是哪天一天,孤儿院只是按照惯例,将他们被收养的那一天登记为二人的生日。所以,在户籍上,兄妹二人的生日是同一天。
  哥哥带着一个超大的奶油蛋糕来到小茜的公寓,同她一起庆生。
  为谨慎起见,他们每到一座城市,都会租两套不同的公寓——既不太高档,也不太低廉,而是普通工薪阶层租住的那种,兄妹二人各住一套,通常不会相互走动,只有在必要时,才通过电话约好于某家咖啡厅或餐馆见面。
  所以这次,哥哥来到小茜公寓,令她开心极了。
  她精心布置了房间,穿上了最漂亮的裙子,甚至连内衣都经过仔细挑选——尽管知道,哥哥不会也不能对她做任何事情,但抱有小小的幻想总不为过吧。
  两人吃过蛋糕,对饮了几杯啤酒,哥哥忽然换上了凝重的面色。
  他说:
  「妹妹,等我们搞定了这一次的『人生课堂』,就收手吧。」
  正如哥哥所说——眼下,二人已选好一个目标。对方是当地议会的议员,已婚,太太是前任镇长的女儿,膝下有两儿一女——无论事业还是家庭,都堪称完满。这样的男人,却偏要贪慕小茜的美色。人渣果然无处不在。
  「为什么不做了?」妹妹问道,或许是喝过酒的缘故,她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对哥哥的话也没有什么实感。
  哥哥回答:
  「这些年,我们手中攒了不少钱,足够供你去读大学——就算是读硕士、博世也绰绰有余。读完大学,找个一个稳定的工作,不一直都是你的心愿吗?如今,是时候将它实现了吧。」
  「哥哥——」
  小茜的眼中涌出了泪光。
  那确实是她当初心愿。对她而言,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她都毫无怨言。如今,哥哥提出了这一想法,小茜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说,是从当下的空虚生活中解脱的大好机会也说不定。
  「那,哥哥你呢?」
  小茜问道。她最关心的人,还是哥哥。
  「我嘛——」哥哥红了脸,他挠了挠后脑勺,羞涩地说,「我想,先老老实实地打一份工,然后——结婚成家。」
  「哥哥,你说什么?」
  小茜怀疑是否是酒精的刺激,使她的听觉出现了障碍。结婚成家几个字,宛若从外太空传来的未知信号,完全构建不出相应的意义。
  「其实,我在这座镇子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哥哥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小茜从未见过的柔情蜜意,「她比我大一岁,是个搞创作的——具体创作什么说不好,但自打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是我将要迎娶的女人。你知道吗,她——」
  哥哥自顾自地说着,而妹妹的思绪,却已像断了线的氢气球一样,飞去了遥不可及的天空——什么女孩,什么创作,什么迎娶不迎娶的,妹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或许是不想,或许是不敢。
  总之,她呆呆地,像面对陌生人一样,注视着桌子对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那个给她唱歌,给她买蛋糕,保护她,拥抱她的强壮男人。
  「妹妹,你怎么了?」哥哥回过神来,问道。
  「嗯——没什么。」妹妹的目光空洞地回答,「只要哥哥能开心,怎样都好。是的,只要哥哥开心就好……」
  那天晚上,小茜喝了很多酒,笑着喝,喝完呕吐,吐完接着笑,接着喝。最后,哥哥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强行把她抱到床上。她哭着,闹着,把枕头和被子扔向哥哥,直到哥哥那温暖的身躯靠在她身边。小茜安静下来,默默地呼吸着哥哥身上的气息,醉得一塌糊涂的脑海中,仿佛以为又回到了在孤儿院时,依偎在哥哥怀中的,那些寒风凛冽的夜晚。
  然后,她安然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小茜不得不面对的,是天旋地转的惨痛宿醉,和哥哥将要结婚的残酷现实。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想要和哥哥长相厮守也好,想要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哥哥也好,都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诚然,在哥哥眼中,她是他疼爱的亲人,是他最重要的伙伴,是他想要一生守护的对象——但这一切,全部受限于一个叫做「妹妹」的穹顶之下,无法突破,也不能够突破。
  小茜自己也曾试图追求过同他人的爱情,尽管结局悲惨,但这并不能成为束缚哥哥的枷锁。哥哥,同样有权利去追求属于他的爱情——在那穹顶之外,无限宽广的世界。
  「只要哥哥能开心,怎样都好」——那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祝福哥哥的爱情,即便那是上刀山下油锅一般的痛楚,也要献上最美好的微笑——小茜如是对自己说,从早到晚,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间,最后一次「人生课堂」的结课时间,已悄然来临。
  行动前一天的中午,小茜和哥哥在餐厅见了面,一边吃饭,一边敲定最后的行动方案。
  第二天,她就要陪那个议员去市郊的温泉度周末,并一起过夜——这无疑是结束这场游戏的最佳时机。哥哥已预订了相同宾馆的房间,他会比小茜晚一些达到,随后伺机照下议员出轨的相片最为证据,最后,在小茜和议员一起进入房间后,敲门进去,为他们的敲诈之路画上一个句号。之后,兄妹二人将走上新的人生旅程。
  吃饭的时候,哥哥显得十分兴奋。他给小茜看了那女孩的相片,还讲了许多有关于女孩的事情。小茜在一旁安静地倾听着,脸上的笑容堪称完美无瑕——任凭哥哥的笑语,从左耳灌进右耳灌出。
  她怎么会听,怎么可能想听,她甚至想哭出来,只是磨练得太过纯熟的演技,使她连最真实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突然,哥哥停顿下来,神情郑重地对妹妹说:
  「小茜,我们都会过上好日子的——一定。」
  「都会过上好日子的」吗?
  坐在议员驾驶的的小轿车上时,小茜仍在回想着哥哥的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种话语,往往包涵着悲壮的成分。
  就连议员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而她只是用「昨晚太兴奋了,没有休息好」搪塞过去。
  来到温泉宾馆后,小茜一直偷偷留意着哥哥的身影,可直到晚饭时,哥哥依然没有出现。她不禁忐忑起来。难道是哥哥的隐蔽技术太高超了,就连自己都没能发觉?小茜只好如此安抚自己。
  晚饭后,小茜去露天温泉泡汤。水的温度刚刚好,蒸腾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可小茜却丝毫放松不下来。她甚至有了退却的想法,如果哥哥由于什么原因——生病或是遇到意外——而无法赶到宾馆怎么办?那样一来,自己无异于羊入虎口,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可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放弃对哥哥的信任——从小到大,哥哥始终守护在她身边,从未让她身临险境,也从未让她失望。
  真的是这样吗——小茜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天在照片中见到的那个女人。
  到底该如何是好?
  现在逃走还来得及,或许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城的巴士。
  可是,如果哥哥来了怎么办,岂不等于是我出卖了哥哥?
  两个念头相持不下,一如擂台上对峙的双方,就看哪一方先泄了气。
  最后,泄气的,是逃走一方。
  小茜在氤氲的水汽中站起身,用浴巾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出了露天温泉——她殊不知,正是这一决定,改变了她此后数十年的命运。
  小茜回到宾馆的客房,用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死死的,不见一丝光线,整个房间全部笼罩在一片无底洞似的黑暗之中。
  议员大概还没有从男浴池那边回来吧。
  如此想着,小茜伸出手,想去打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可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啪」地一声关上了,接近着,一个人突然从身后出现,将她紧紧抱住,一直把她推倒在床上,疯狂地撕扯起她的衣服。
  一瞬间,恐惧感将小茜湮没,她想要尖叫,可刚一出声,嘴巴就被某种圆形的东西塞住,再也发不出声音。她拼命挣扎,却如何也抵不过骑在她身上的魁梧男人——她想起议员曾提起过,他曾在县里举行的柔道大赛中,拿到亚军的成绩。
  没用多久,小茜身上的衣服已被拔得七零八落。
  哥哥,快来啊!哥哥,快来!
  小茜在内心中无数次呼喊,可那个曾不知多少次拯救过她的英雄,并没有出现。
  衣服被扒光后,对方暂时地停止了动作,这给了小茜片刻喘息的时间。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赶快逃跑,但还未来得及坐起身体,双手就被绳子之类的东西系住,而后,是双脚、脖子、胸部,臀部……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已变成何等不堪的模样——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奇耻大辱。
  她哭了,如果可能,她甚至愿意一死了之。
  下体传来的剧痛,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仿佛失去了意识,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风如刀割般掠过她的身体,肆意的洪水将她推上,推下。
  最后,她看到哥哥站在山丘的顶端。他在笑,和怀中的女人一起。
  tbc 红线帽(12)   小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会醒来。当她睁开眼,看到清晨的阳光时,心中反而感到深深的不愿。
  她坐起身,浑身每一个寸肌肤、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她看到自己赤裸的身体上,布满了深深的勒痕,稍稍一碰,就像撒了盐一样疼痛。
  而床的另一侧,昨晚狂暴的议员,此刻却像个不经事的孩子一般,沉沉地睡着。而小茜脑海中可以想到的,只有两个字——魔鬼。如果现在,她的手中有一把菜刀、剪刀甚至是削笔刀,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刺向那魔鬼的心脏。
  可是她,除了一个颗绝望的心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走下床,双腿勉强支撑起身体的重量。地面上,满是被撕成破布一般的衣衫。出人意料的是,那位议员居然「甚为体贴」地为她准备了一套新衣。衣服就放在梳妆台上。衣服旁边,还放着绳子,以及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古怪玩意儿。
  她不想再看,否则,一定会回想起昨夜恐怖的经历。
  虽然并不情愿,她还是穿起议员给她准备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宾馆的房间。来到宾馆前台时,服务员向她殷勤地问好,而她顾不上回应,快步走出宾馆,头也不回地奔向返回市区的巴士车站。
  在巴士的最后一排坐稳后,小茜方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短短一夜之间,有太多足以令她失声痛哭的候选项,她甚至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
  邻座的阿姨给她递来纸巾,问她是不是失恋了。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真的只是失恋而已,那该有多好。
  回到公寓后的三天,小茜只做了两件事情——神情恍惚地泡在浴缸里发呆,以及给哥哥的公寓打电话。三天时间里,她不下三百次拨通那个相同的号码,而得到的只有令人心寒的、永无止境的等候音。
  三天后,小茜泡得发白的皮肤,终于重新见到了太阳。
  她去了哥哥的公寓,但无论怎么敲门都无人应声,于是,她请管理员帮忙打开了房门。一室一厅的房间,整齐得一如哥哥以往的风格。暖水瓶里依然装着着已冷却的水,冰箱里的食物满满的,足以吃一个礼拜,衣服、鞋子也都老老实实地各就其位,餐桌的中央,摆着那个女子的相片。
  一切正常,不见的,只有哥哥而已。
  小茜跑遍了附近的医院,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哥哥的消息。
  她也曾考虑,哥哥是否又和黑道车上了关系,但转念一想,哥哥都要结婚了,手头也不缺钱,没有必要去冒那种风险。
  找不出更好的对策,小茜只好像只没头的苍蝇一般,在大街小巷上乱撞——和哥哥一起吃过饭的餐馆、一起闲聊的咖啡厅、一起逛过的商店。每到一处,哥哥那健硕的身影,就会像水中的倒影一般,摇曳在小茜的心头。
  她第一次发觉,和哥哥在一起时,好似全世界都掌握在手中。而当哥哥不在了,哪怕是咫尺片隅,也有如无边的黑洞一般令人畏惧。
  是的,孤寂地站在小镇的街角,四周熙熙攘攘的人流,反而给小茜带来一种高前所未有的惊恐——她蓦然意识到,在她仅有的这二十载光阴中,身边第一次没有了哥哥的存在。
  几天后,小茜终于见到了哥哥紫橙——不是对面对,而是在电视中。
  那时,她正了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忽然之间,哥哥的面庞卒不及防地映入眼角的余光。她急忙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电器商店的橱窗。
  橱窗中,刚刚上市的彩色电视机中,播放的正是哥哥的面孔。
  她震惊了,怎样都无法相信哥哥也有上电视的一天,而当她看到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时,震惊顿时化为绝望。
  「诈骗惯犯与女友携赃款私奔,路上被警方逮捕。」
  ——字幕中的一段,如是写道。
  「啊,原来是这样,私奔……吗?」
  小茜笑出了声。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竟然好了起来。那块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锵」得一声落地,摔成无数碎片。那块大石,已牵绊了她二十年,哪怕精疲力竭,也紧紧拥在胸口。
  她已分不清那是爱还是恨,是喜还是悲。而这一刻,她终于可以一卸重负,心情岂有不好之理?
  她微笑——比完美更美的微笑,迈开脚步,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心中忽然想起,被议员凌辱时的那条绳索。
  那个结,是怎么打的呢?
  tbc 红线帽(13)   小茜终于讲完了她生前的故事。
  那些遥远的快乐与悲伤,亦随着她嘴角恬然的笑意而窈然消逝,只留下某种凝重而干涩的意味,在昏暗的事务所中徘徊不去。
  「老板先生,这就是发生在我和哥哥身上的故事。」短暂的沉默后,小茜淡淡地说道,「那间302房间,正是当年最后一次行动时,租住的寓所。我就是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本以为可以一了百了,不知为何,睁开眼又回到了那个地方,还看到了自己吊在房梁上的、已经僵硬的身体——老实讲,若知道自己的死相会如此丑陋,我一定会选择一种更唯美的死法吧。」
  「小茜小姐——」安静倾听良久的我,终于重新开口,「对于你生前的经历,作为一个同样有妹妹的人,我很难过。」
  女孩摇了摇头。
  我又说:
  「并非我有意要为紫橙开脱,但是,那一天,他究竟为何弃你不顾,除了他本人以为,只怕谁都无法了解。或许——只是或许——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也未可知。」
  「那只有问问哥哥本人,才能知晓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要与哥哥见面吗——哪怕是以一个已死之人的形式?」
  小茜没有回答。
  我沉思片刻。
  「这样问,或许有些失礼——但我还是需要知道,在你临死的时候,是否在怨恨哥哥,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份怨恨,才让你选择了死亡。」
  「如果我说是,你一定不会让我见到哥哥了吧。」
  我无法否认。
  倘若真的是对哥哥的怨恨,使小茜沦落到怨灵的边缘,那么,我就不可能让作为生者的哥哥陷入更大的危机。
  「其实,对于哥哥,自己究竟抱有何种期待,始终都不曾想清过——生前如此,死后亦然。」小茜低下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用手玩弄着自己的头发——这动作,实在与她「准怨灵」的身份大不相衬。她继续说,「自从我死了以后,便日复一日地呆在那间公寓房里,心里想着——哥哥回来就好了,哥哥回来就好了,好似整个世界中,只剩下这一件事情与我息息相关。可仔细想一想,倘若有一天,哥哥真的回来了,我又能做什么呢?老实讲,一点头绪都没有——就像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不在恋慕着哥哥,却从不知道,这份恋慕能够换来怎样的结局。」
  说着,小茜喟叹一声,冰凉的气息在她面前凝结成雾。
  「老板先生,如果你想知道——见到哥哥后,我会对他做什么事情,会不会伤害他,坦诚地讲,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所以,假若您当真找到了我的哥哥,是否允许我与他重逢,完全由您来权衡决断。」她又苦笑道,「我自己当然也不愿变成怨灵,可如果那样,能够保证哥哥的安全,我也不会有丝毫异议。就算最终在除灵师手中烟消云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不对?」说着,小茜笑了,笑得风轻云淡,「老板先生,有时我不禁会想,从爱到恨,从生到死,这一切本就是一场宿命,而我,能将这把宿命的钥匙,交给一个如哥哥一样温柔的男人手中,再开心不过了。」
  小茜微笑地看着我,但我甚至,她正在与我进行一场决定命运的博弈。而现在,她已将了我的军。
  假如小茜见到了哥哥,并对他采取复仇的行动,她的怨念也将从此了却,成佛升天,牺牲的则是哥哥。但如果不让小茜与哥哥见面,她则会以怨灵的形态留在现世,继续追寻哥哥的下落,直到完成复仇,或是被除灵师消灭。
  没有哪个结局堪称圆满,注定有一方将以牺牲的形式告终。
  就像小茜所说,这就是羁绊于这对兄妹之间的宿命。
  真的是这样吗?
  不,并非没有第三种可能。
  就像妹妹说的那样,小茜见到了哥哥,非但没有向他复仇,反而灵魂得到救赎,而安然成佛——但是,得到这种结局的概率,简直与赌博无异。
  小茜仍平静地望着我,美丽的双眸有如月光般清淡如水。而我却变得窘迫无比,额头甚至冒出了汗珠。
  我突然想起了妹妹。她似乎极力支持小茜与哥哥见面。
  如果有一天,小爱也成了小茜的样子,我又该如何抉择呢?
  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让她得到解脱,我也不会放弃的,对吧?
  那个灵,她只想和哥哥再见上一面,之后,就会安心成佛——妹妹是这样说的吧?这仅仅是两个命运相似的女孩子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是说,小爱——她知道些什么?
  就算为了妹妹,是否也该赌一赌呢?
  她说过,如果小茜做了危险的事情,她会阻止的,对吧?
  我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握紧了拳。
  与宿命抗争——岂非正是我坐在这里的原因?
  我站起身,向屋外喊道:
  「小爱,带紫橙先生进来吧。」
  屋外没有回应,只有事务所的大门缓缓打开的声响。
  门的方向刚好朝向夕阳,耀眼的夕阳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身影出现在门口。在她前面稍低的位置,还坐着另一个人影。那个人的脑袋歪向一侧,看不清面孔。
  两个人一起进入了房间。随后,门被关上,房间内恢复了昏暗。
  那女孩的身影正是小爱。她依旧穿着黑色的高中制服,漆黑的头发如瀑布似地搭在两肩上。她身前推着一架轮椅,歪着脑袋的人就坐在轮椅上。那是一个苍老的男子,枯槁的身体有如风干的腊肉般毫无弹性,光秃秃的脑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褐色,两眼空洞无物,半张着的嘴巴边缘,淌出粘稠的口水来。
  小茜完全怔住了,她看着那具木乃伊一般的男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你的哥哥,紫橙。」
  「…….」
  「自从在监狱中听到了你的死讯,他就变成了这副摸样,被送去了镇上的残疾人福利院,此后一直呆在那里,直到今天。」
  「哥哥…….哥哥…….」
  小茜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她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哥哥」二字,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仿佛从阳光明媚的清新山林,一直跌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一股令人猝不及防的巨大力量,从她的娇小的躯体中喷薄而入,好似滚滚热浪般充满整个房间,原来姣美的容颜,顿时化作妖魔一般狰狞恐怖。
  她好似被绳索悬挂的木偶一样,双脚离地,缓缓漂浮起来。双臂有如环抱着一个不可见的火球,在胸前张开,朝向哥哥紫橙的方向。而那可怜的男子,依旧一动不动地摊在轮椅上,对于即将降临的灾难,全然没有意识——抑或有所意识,羸弱的身体也无力做出丝毫抵抗。
  我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
  再这样下去,受到危及的,只怕不止紫橙一人。
  「小爱!」
  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我唤出了妹妹的名字——方圆百里之内,能够阻止小茜的人,恐怕只有她了吧。
  从各种角度而言,她们不止是惺惺相惜的姐妹,也是能够相互抗衡的同类。
  听到我的喊声,妹妹的身体有如影子一闪,转眼间,已出现在小茜与紫橙中间,她那冷漠如故的表情中,多少流入出悲伤的意味。与此同时,一股好似发自千年冰川之内的寒冷气息,从她柔弱的身体中释放而出,恰与小茜周身的滚烫热浪形成极端的对比。顷刻之间,两种力量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激荡出的煞白光线,将事务所中的一切吞噬其中。
  我无法肯定接下来的一秒会发生什么——就算整个事务所爆裂成碎片,我想我也不会感到丝毫意外。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颠覆了我的意料。
  房间没有破裂,也没有爆炸——视野依旧凄白一片,宛如置身于另一个寂静的空间。而就在这白色的空间中,有一阵细若游丝的歌声在悄然荡漾着。
  amazinggrace,howsweetthesound。
  thatsavedawretchlikeme。
  iwasoncelost,butnowifound。
  wasblind,butnowisee。
  悠悠的歌声,有如黑暗中,一缕弱不禁风的烛火。微弱的光辉,却如摇曳的金色颗粒,沁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无论冰也好,火也好,两种力量,皆在这歌声中销声匿迹。
  视线渐渐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我惊然发现,那歌声,竟源自于轮椅上,行将就木的老者。
  他淌着口水的嘴巴,微微地一翕一合,所剩无几的牙齿几乎咬不出清晰的字句,即便如此,他所唱的歌声,却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在场的每个灵魂深处。
  小茜的面目不再狰狞,她将张开的双臂收拢到胸前,一如回归母体的婴儿般落回到地面。
  她抬起头,两行金灿灿的泪水从眼角留下,那泪水,好似晨曦的曙光般,将她的脸庞照亮。继而,她的肩膀、她的双臂、她的整个身体,也变得金光熠熠,仿佛有一道召唤着她的纯洁光束,从她的头顶洒下。
  浅浅的微笑,再次回到了小茜那绝美的面容上。她看了看退到一旁的妹妹,又看了看已几近痴了的我,柔声说道:
  「老板先生,谢谢你。」
  「谢我?」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长久以来,我想要再见哥哥一面,其实是想知道,自己对哥哥的感情是否发生了改变——是因他的背叛而憎恨,还是依旧如往昔的日子一样,深深地爱着他。」说着,小茜把目光投向轮椅上,那个比她衰老、丑陋太多太多的苍老男人,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足以穿越时空的温柔笑意。
  「而现在,我想已有了答案,那就是…….」
  我没能听清小茜最后的话语,她的声音渐渐远去,金色的光芒将她的身体吞没。
  随后,事务所中再次恢复了昏暗。
  tbc 红线帽(14)   事情如此告终。
  小茜在金色的光辉中安然成佛,那些从商店街拿来的衣服和首饰纷纷掉落在地上。我将它们一一交还给商店街的店主们,只留下那顶红色的线帽,交由小爱保留。她十分珍惜这份最后的纪念品——毕竟,那个女孩,或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至于哥哥紫橙,被送回福利院后不久,也在沉睡中安然离世。据福利院的护士说,他去世的一刻,脸上竟显现出一丝数十年来都未曾流露过的笑容,放佛在梦中,见到了他分别多年的亲人。
  或许真是如此,也未可知吧。
  事件虽然终了,但有件事,却令我难以安心。
  为此,我动用各种手段去寻找一个人——那个将兄妹二人逼入绝境的女记者。可得到的结果,却是那女记者早在几十年就已去世。
  小爱代替同我女记者的弟弟见了面,并从他的手中得到了一本女记者生前使用过的笔记本。女记者的弟弟再三叮嚀,看过后,一定要把笔记本送回来——那是女记者重要的遗物。在她去世前,曾嘱託弟弟,不要把笔记本交给任何人。
  就这样,我终于从笔记本中得到了想了解的答案。
  原来,就在小茜同议员去温泉旅馆过夜的那天,女记者突然向哥哥紫橙摊了牌。她说,她已掌握了这几年来紫橙同另一名女性同伙进行敲诈的证据。她劝说紫橙主动向警方自首,说不定还能到法院的从宽处理,否则,她将把收集的罪证交由警方处理。
  那时,女记者尚未查出紫橙的同伙,也就是妹妹小茜的具体身份——这多少得益于兄妹二人周密而稳妥的隐秘措施——也就是说,只要女记者的调查行动到此为止,妹妹的处境将是安全的。
  超乎女记者的预料,身为堂堂九尺男儿的紫橙,二话未说就跪在她面前,低头认了罪,并承诺自己会向警方自首,同时上缴所有敲诈所得。另一方面,他要求女记者答应他两件事——其一,不要向外界公布他自首的事实,而只宣称,他是在逃亡过程中被警方逮捕的;其二,他要求女记者放过他的妹妹,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他愿意代替妹妹偿还所有的罪过。
  面对紫橙如此诚恳的要求,女记者也心软了——就算是她也无法否认,抛开犯罪行为不谈,紫橙绝对称得上一个令任何女子倾心的男子汉。
  最终,她答应了他的要求。
  紫橙被捕后,女记者如约,没有在继续追查紫橙的同伙。甚至,在她发表的专栏文章中,也只是提到还有一个女性的犯罪同伙,对于她的身份则只字未提。
  站在这个角度上推想,若非小茜的自杀引来警方介入,而调查出她与紫橙的关系,或许,她作为敲诈犯的的身份,永远不会被公之于众——而若是那样,女记者或许也不至于成为舆论攻击的对象,最终埋名于人海,在郁郁寡欢中英年早逝。
  我不禁想,这大概也是小茜所说的「宿命」吧——在那遥不可及的天之领域,或许有一架精确无比的巨大天平,将人世间的对与错,善与恶,正与邪,得与失,分别放在天平两端加以衡量。而得到的结论,或许与你我所想不同,却永远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看过笔记后,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算落了地。
  是的,无论小茜本人是否明了,他的哥哥紫橙确实从未背叛过她。哪怕在真相败露的最后一刻,他仍竭尽所能,保护着他所珍视的妹妹。
  纵然结局不幸,但哥哥的心意,从未有过分毫动摇。
  心念及此,我终于聊以安心。
  是的,正如小茜所说——紫橙,是个温柔的好哥哥呢。
  不似同样作为哥哥的我,却没能拯救妹妹的生命——或者说,正是我害死了她也未尝不可。
  小爱——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门响了。
  我抹去眼角的最后一滴泪光,将纸牌放在桌上。
  theends 妹妹(1)   我叫阿飒,19岁。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便开始在镇上经营不动产生意。
  后边的介绍,我已重复过很多遍。想必,你也听腻了吧。
  请原谅我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再去老生常谈地重复一遍。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麻烦你回顾一下前面的内容就好。
  实际上,这种烦躁的情绪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具体而言,自从上一次,颇为惊险地解决了名为小茜的女孩所委托的事件后,我的心情就开始莫名地消沉起来。
  或许是小茜和他哥哥的故事,激发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往事,近来,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同妹妹小爱共度的时光——和她一起上下学的街道小巷,校园里并肩而行的过道走廊,一起买零食吃的街边小店,以及时常光顾的那家宠物商店。
  还有,她弹奏过的钢琴,她收养的流浪狗,以及她飘逸的长发上,氤氲的淡淡茉莉香。
  每当这些场景浮现在脑海,心中就彷彿有一座不安分的火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那些由思念、自责、愤慨、悲伤等种种负面情绪堆积而成的滚烫岩浆,反覆衝击着胸口,我必须努力抑制,才使之不至于喷薄而出。
  然而,这种抑制令我心力交瘁,再没有心力再去接手任何顾客的委托。我干脆关掉了不动产小屋。大门紧锁,窗棂紧闭,我把自己关在一片昏暗的天地中,一刻不停地重复倾听唱碟机中播放的「sweetgirls」的歌曲。有时,我一整天都一动不动,像只陷入冬眠的陆龟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好像稍一活动,就会被体内的滚烫蒸汽融化掉一样。
  好在有妹妹陪在我身边。
  她虽然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坐在不远的地方,但只要她存在,就会像一缕清泉,为我炽热的身体降温。
  可我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早晚有一天,自己会经受不起悲伤的重压,全盘崩溃。
  到那时,我会怎样呢?
  是否会,再去尝试一下死亡的味道?
  大概不会吧,我一度舍弃了妹妹而去,而这一次,绝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如此想着,我向妹妹常常就坐的沙发看去,她就在那里,温柔地注视着我。
  「砰、砰、砰——」
  敲门声忽然传来。
  会是谁呢?大门上明明贴了「暂停营业」的字样。
  我不加理睬,继续趴在桌上昏睡。
  「砰、砰、砰——」
  门外的人还没有放弃,而且越敲越用力。
  我努力充耳不闻,可敲门声却好像长了嘴巴一样,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不分时宜?
  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气衝衝地走到门前,打开了大门。
  「哟,伙计,好久不见。你怎么能把我这个老朋友拒之门外呢?」
  面对一身嘻哈打扮,说话阴阳怪气的除灵师,我干脆把大门关了回去。
  「等等,等等!」
  除灵师用力把手臂插进门缝,硬是挤了进来。
  「疼疼——」他揉着自己的胳膊,抱怨道:「我说,你总是这么对待你的顾客吗?怪不得经营不下去了。」
  「谁说你是我的顾客了。」我没好气地说,「如果你是来推销说唱音乐的,拜托赶紧离开,我一点心情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男子昂起了胸,他比我高了整整一头,「今天,我可是有工作要来委托你来解决哦。」
  「我?」我叹了口气,「你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目前暂停营业!况且你不是除灵师吗?你自己解决不就ok了。」
  「no!这个工作,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解决。」
  「我?」我抬眼瞥了他一眼,「如果是这样,那干脆就不要解决好了。总之,今天我什么工作都不会做,请你立刻离开。」
  「飒!」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如果他长了有一条尾巴的话,一定在巴结般地左右摇摆。
  他面色凝重地说:
  「实际上,这件事也与你本人,以及你的妹妹有关。」
  「和我们会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问。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虽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样,但既然关系到我和妹妹,我多少还是有些在意的。
  「要去哪里?」
  「你既然是做不动产的,自然要去一处房子了。」
  「凶宅?」
  「是不是呢?」除灵师故作神秘地说,「总之,你看了就明白了。」
  「让小爱跟你去好了,我在这里等消息。」
  「不行哦!」他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朝我摇了摇手指,「必须是你本人才可以。」
  tbc 妹妹(2)   我、小爱还有奇怪的除灵师三人一起走在午前的街道上。
  除灵师一边走,一边扭动着身子,嘴里不知是在念叨着咒语还是歌词。而小爱,则不言不语地跟在我身后,如果不特意回头去看,几乎无法感受到她的存在。
  至于我,对于这趟意外之旅,其实全然没有兴趣。
  作为一个典型的宅男,我甚至不记得上次外出晒太阳是何时的事情了——实际上,几乎所有需要外出处理的事情,都由妹妹代劳了。我只管宅在家,就万事大吉。
  不知是否是太久不见阳光的缘故,炎热的日光照在身上,让我感到颇不适应,金灿灿的光线令我头晕目眩,以致我无暇顾及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周围的风景有些熟悉,似乎曾经来过,但具体是哪里却又回想不起。
  是梦里也未可知呢——不知为何,心中冒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等一下!
  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刚刚路过的那家小吃店,我好像曾和妹妹一起买过章鱼烧。
  我转回身去,注视着挂在小吃店屋顶的招牌,一种说不清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小爱也停了下来,略显迷惑地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小爱,你看那家店……」
  我刚刚开口,却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
  大概是搞错了吧,类似的小吃店,在镇上比比皆是,很可能并不是和小爱一起吃过的那一家。
  我向一脸茫然的小爱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阳光耀眼,空气闷热。
  越向前走,我越感觉浑身冒汗,浑浑噩噩,有种将要虚脱的徵召——好似走在那里的并非自己,而是一个任受摆布的躯壳。
  该不会是中暑了。不,天气还不至于热到那种程度。也许是一直宅在屋里,缺乏运动,体质变弱了吧。
  「喂,还要走多远?」我唤住除灵师,有气无力地问。
  「就快到了。」精力充沛的除灵师,用余光瞥了我一眼,「撑住哦,伙计。」
  大约又走了五分钟、抑或一小时的光景——头脑恍惚的我,已无法准确把握时间的跨度。
  「就是这里。」
  瘦高的男子终于停下步伐,面向街边的一座米黄色建筑而立。
  我随之抬头,用迷离的眼神看去。
  视线渐渐对焦,那是一座两层的别墅,屋顶尖尖的,颇具西方建筑风格。别墅前,用半人多高的栅栏围起一个小院子,院子中布满了花花草草,有茉莉、有紫藤,香气宜人。院子的后面,支着一架秋千,秋千旁边是供人乘凉的木桌椅,夏天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烧吃烤。
  等一等——我是看不到院子后面的。可是,我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
  「喂,这里是——」
  「没错,伙计,这里——是你的家。」
  「我的……家吗?」我喃喃自语。是的,这是我的家。我已经离开家很久了。自从小爱出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男子未作回应。他走到院子前,推开了篱笆门。
  「等一下。」我叫住他,「这样做好吗?不打声招呼就进去?」
  「我说老兄——」除灵师撇了撇嘴,「这里可是你家,担心什么。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话,就说是你的朋友好了。」
  「可是——」
  我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我倒是好说,可是——小爱呢?如果父母看到了小爱,一定会吓坏的吧?
  我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小爱,她站在那里,用一种充满惊异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建筑——她大概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还会回到这里吧。
  「还在磨蹭什么,快进来。」说着,除灵师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向院子里退去。我本想拒绝,但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完全无力抗拒。
  就这样,我们走进了院子。
  院子的陈设一如从前,所有植物都是父亲精心栽培的。他一直喜欢园艺,做一名园艺师的话,说不定比议员的职位更加适合他。
  正当我沉浸在阵阵熟悉的芬芳中时,一阵钢琴的旋律,从小楼中传了出来。
  熟悉的曲子,熟悉的演奏方式。
  我的心跳在一瞬间陡然加剧。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虽然这样想,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绕开石砖小路,向一扇落地窗走去。我知道,透过那扇窗,可以直接看到位于客厅中的钢琴。
  记忆中,每天放学后,妹妹都会坐在那里练习。
  可是今天弹奏的人,是谁呢?
  落地窗已近在眼前,能够看到玻璃后面的白色纱帘。钢琴声愈发清晰,好似由音符构成一只无形的手,向我挥手召唤。
  我站在窗前,向室内张望。
  客厅中的环境同样一沉不变。深褐色的大理石的地砖,有些脱落的壁纸,欧式的华丽家具,以及靠墙而立的一架立式钢琴。
  一名女子正坐在琴凳上,熟练地弹奏着琴键。
  是妹妹!
  一瞬间,这一想法令我心头一荡。
  可是,理智立刻告知我,妹妹——她不可能在这里。她的人早已不在了。有的,只是始终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冷清的少女,而此刻,那少女就站在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而且,弹琴的女子,显然比妹妹的年纪大了不少,身材也丰满了许多,头发染成茶色,而且烫了卷,和妹妹标志性的黑直长完全是两个风格。
  可她是谁呢?为什么会在我家的钢琴上弹琴。爸爸妈妈又去了哪里?
  我回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除灵师。他正若无其事地吸允着棒棒糖,还另取出一根,想要递给小爱。小爱没有理睬他。
  正在这时,琴声停止了。
  我回头看去,发现弹琴的女子已盖上琴盖,从琴凳上站起身。
  然后,她转过了头。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应当没有,因为她像怀有心事似地走出了客厅。
  而我,依然愣愣地站在窗前。
  天旋地转。
  自己仿佛被丢弃到一个抽象的空间中,一切事物都在扭曲变形,就连现实与幻想也一同变化着异样的形态。
  那个人——是妹妹没错。
  当我看到她面容的一刻,就毫无疑问地确认了这一点——无论是脸的轮廓、鼻梁的线条,还是耳畔那颗痣的模样,皆与妹妹别无二致。
  只是,她绝非高中时期,那个青涩懵懂的花季少女,而是一个打扮美丽,颇具风韵的成熟女郎。
  我茫然失措地回头,另一个妹妹仍站在身后。同样的轮廓,同样的线条,耳畔同样的痣,不同的,是那令我心神荡漾的、透着淡淡茉莉香气的、瀑布般的黑色长发。
  tbc 妹妹(3)   在认识小爱之前,我总认为,自己的生命有如一片荒芜的沙漠,只有一望无际的灰白砂砾。
  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机械性地往复于学校与家之间,这条不远不近的路段。
  昏昏沉沉的课堂,平凡无奇的同学,喋喋不休的母亲,中规中矩的父亲。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失落的。
  只有灰和白,仅此而已。
  直到遇到小爱。
  第一次见到小爱,是高中二年级那年的事情。而且,是放学回到家,发现班上新来的美女转校生,居然出现在自家客厅——这种烂俗的桥段。
  她面色冷峻地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膝并拢,两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息。而母亲,几乎是以相同的表情坐在她的对面,却似乎有意把视线别到另一边。唯有父亲像个和事老似的坐在他们中间,和颜悦色——他总是这种样子。很多人说,作为议员,他缺乏应有的威严,但实际上,他之所以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也是出于这份人畜无害的亲和力吧。
  「啊,阿飒,你回来了。」他笑眯眯地说,「介绍一下,坐在那边的是你的妹妹——小爱,你们要好好相处哦。」
  妹妹的下颌稍稍回收,或许是在想我问好。
  「对了。」父亲又说,「你们应该在学校见过面了。是我托学校把她安排到你的班级,她才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多照顾她一些。」
  就这样,我不再是独生子,而多了一个名叫小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仅比我晚出生两个月,所以可以在同一班级上课。
  小爱的性格孤僻得出奇,一天在家里说得话超不过十句,而且能用一个字解决,就绝不说第二个。在学校时,我也几乎没见她和任何同学来往,作为哥哥的我也很难搭上话,虽然父亲要求我对她多加照顾,可老实讲,就算想要照顾,也无从下手。
  不过说起来,她会有这样的性格,也并非不可理解——自打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此后,与母亲二人相依为命,过着艰辛的生活,直到十六岁时,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爸爸」,而那个「爸爸」身在异乡,还另有妻子儿子。
  这样来看,小爱简直就是不幸的集合体,性格想不孤僻,只怕都不大容易。
  一天中,唯一能使小爱展现出些许愉悦的,就是每晚弹钢琴的时间。母亲对此大为反感,幸而,父亲站在小爱一边,他总用「小爱是在为钢琴大赛做准备,我们家如果能出一位钢琴大师,也很了不起呢」——来劝说母亲。母亲拗不过,每当小爱坐在钢琴前,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跑到卧室去了。
  我喜欢听妹妹的演奏。
  虽然不懂钢琴,但我听得出,妹妹的演奏绝不只是练习而已。我想,她是将那些日常被压抑、掩藏起来的情感,全部注入了音乐之中,只有在音乐的世界中,小爱才是完整而统一的。不仅如此,当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漆黑长发随身体而招展的时候,她的美才能够得以体现——并非冷若冰霜,也非小鸟依人,而是一种鲜明地洋溢着爱与力量的奔放之美。
  我忽然意识到,与外表的冷淡不同,小爱身体内部所蕴藏的美,是五彩繽纷的——比我过往度过的任何时光,都要绚烂美好。在她心中,一定有一片现实中遥不可及的广阔天空。
  不知不觉间,我渐渐被妹妹的这份美所深深吸引。我多么希望她多彩的一面,能够在更多时刻,更加直白地展现出来。
  但大多数时候,我只能坐在教室的后排,看着她那被长发遮盖的瘦小背影,尝试着猜测她的心事,然后等待放学后,和她各怀心事,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事情发生转变,源于一只叫做「肖邦」的小狗。
  肖邦是我和小爱在放学路上,从路边的纸楞箱中发现的一只被遗弃的小狗,白色,品种不明。是小爱首先发现它的。
  当小爱打开纸箱,看到小狗吐着舌头,不住摇尾巴的同时,整个人都像被融化了一般,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景象。
  我几乎要为之陶醉了。
  小爱将小狗抱在了怀中。她看着我,眼神中既包含询问,又带有请求的意味。
  可是,在家中饲养宠物,是绝对不可能事情。
  暂且不说父亲,母亲那一关就根本过不了。对此,我是有前车之鉴的。几年前,有个同学回老家探亲,把饲养的小猫交给我寄养几天。我刚把小家伙带回家,母亲就像看见鬼似地躲到了十米开外,并勒令我把小猫送了回去。
  在家中饲养小狗是不可能,但并不意味没有其他的点子。
  我知道一件库房,是爷爷在世时,存放五金商品用的。
  我的家族,一连几代人都在镇上经营五金器具的生意,直到上一代,由于作为独子的父亲选择了从政之路,家里的五金店便无人继承,最终,在爷爷去世后卖给了别人,成了糕点房。那间库房却保留了下来,但上着锁,不再有人出入。
  父亲并不知道,我偷偷保留了一把钥匙——那是爷爷去世前几个月交给我,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并不理解爷爷这样做的意图合在,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将挽救五金店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了小孙子身上。
  先不提这些。那间库房应当还空着。库房的面积,就算养十只小狗也绰绰有余。
  我把想法告诉了妹妹,她当然没有反对,而是重重地点同意。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对我露出如此信任的目光,当时就有一种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的衝动。当然,这绝不是想想而已。我让小爱和小狗在原地等我,随后一路飞奔回家,从卧室抽屉的最底层找出了那把库房的钥匙。我把钥匙藏在口袋里,随便编了个借口瞒过母亲,便兴奋无比地跑去和小爱会合。
  我们带着小狗去了库房。铁皮盖成的库房,有如沉默多年的旧轮船一般,四处锈跡斑斑。库房大门的锁眼也锈住了,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门打开。里面的货架和货品早已不存在,看起来比记忆中略显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一张旧桌子,几把椅子,以及漫屋飘飞的灰尘和充斥着浓厚怀旧气息的昏黄夕阳。
  我和小爱安置好小狗,去宠物商店买了犬用的食盆和和幼犬狗粮,回到库房,餵了小狗食物和水,便回家去了。路上,我问妹妹给小狗起什么名字,她低头不语,大约隔了一分钟,才用清淡的嗓音说了一句——「肖邦」。
  我点了头,并没有追问为何会与波兰的钢琴家同名。
  从那天起,每天放学后,我和小爱都会跑去库房看望肖邦——这么说总有种穿越到十九世纪的感觉,不过我并不介意,反而觉得很有趣。我们又利用周末的一整天,打扫了库房,给肖邦洗了澡,为它准备了睡觉用的垫子,还买了供他消遣的玩具。
  每次前去的时候,我和小爱还会各各自带去一些装饰品、食品,或是其他居家用生活的小玩意儿。我还特意从二手电器行买了唱碟几,带到库房里去。我知道小爱喜欢音乐,她总是带着当时十分流行的walkman随身听,耳朵中塞着耳机听音歌曲。
  小爱很开心,她取来了很多cd唱片,并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流行乐团,是一个叫做「sweetgirls」的小眾组合。
  就这样,久而久者,废弃的仓库已不再是安置小狗肖邦的场所,而成了我和妹妹共同的秘密基地。我们欺骗父母,说是参加了学校的社团活动,实则,是跑到库房去消磨时光。小爱本就是个喜欢独处的安静女孩,能躲开继母的苛刻视线,她自然大为中意。而我,只要能拥有和妹妹共处的时光,就已十分心满意足了。
  于是,我们在一起听音乐——「sweetgirls」的音乐,写作业——经常是我帮妹妹写作业,而她在一旁发呆,看书——妹妹看书,而我则呆呆地看着她,偶尔闲聊、玩些游戏——比如棋类或是纸牌游戏,抽鬼牌本是妹妹向我学来的,之后,她就喜欢上了这一游戏,实力也大有进步。至于肖邦,经常像只僵尸狗一样,伸着四条腿趴在我们的脚底下。它的体型长大了不少,我和妹妹的四只脚都搭在它的肚子上也没有问题。
  生活日复一日地安然流逝。
  每日在库房中的几小时,虽然平淡无奇,却成为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对于妹妹来说,大概也是如此。在学校和家中,她的表现一如往常一般冷冰冰的,可一走进库房,整个人都像卸去了沉重的盔甲一般,露出温柔可人的一面。
  听我讲笑话时会笑出声;求我帮她写作业时会很缠人;同我并排蹲在地上,看肖邦吃东西时,也会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
  本以为,能够和妹妹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向前航行,就十分美好了。未料到,二人的旅程,终究还是偏离了航线。
  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放学的时候,天色骤变,原本风和日丽的天空陡然间乌云密布,好似整座小镇被盖上了一顶灰蒙蒙的巨大锅盖。
  我和妹妹谁都没有带雨伞,本想加快步伐,趁着雨下大之前,赶到库房去,不料走出校园没多远,豆粒大的雨滴就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几分钟之内,毫无遮蔽的兄妹二人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环视四周,竟没有一处可以避雨的方。
  离库房的距离不太远了,我干脆拉起妹妹的手,迎着瓢泼大雨,向前方拔脚奔去。
  原本一转眼就能走到的距离,在大雨中却显得无比漫长。我奔跑着,奔跑着,仿佛整个世界中,只剩下雨雾蒙蒙的街道,和掌心中,来自妹妹的体温。
  库房的铁门已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加把劲,用不了几步就能到达了!
  可就在这时,妹妹的手突然从我掌中脱落,我听到她呻吟了一声,急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妹妹跌倒在地上,手不断揉着膝盖,眼眶红了起来。大概摔得很疼吧。
  都是我的错,一味地奔跑,却没有照顾好身后的妹妹。
  好在没有多远了。
  我稍作迟疑,走过去,把妹妹横抱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抱起女孩子,对女生的体重没有概念。可是,怀中柔软的躯体,比想象中轻了太多。妹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嘴唇轻微地颤抖。而我,不及欣赏她被水打湿的容颜,抱着她向库房的方向跑去。
  终于进入了避风港,肖邦摇着尾巴欢迎着我们的归来。我顾不上理它,直接把妹妹抱到椅子上,又找来毛毯裹住她的身体。随后,我蹲下来,查看她膝盖的伤势。好在只是蹭破了皮肤,并没有大碍,稍加处理就没有问题。
  细心的妹妹早就带来了医药箱。我站起身,想去取一些棉棒和ok绷,可就在这时,妹妹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过头,发现妹妹正用那双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眼睛凝视着我。
  她的脸上残留着雨滴,浸湿的头发,如工笔勾勒的绘画般贴在额际,粉嫩的嘴唇娇艳欲滴。
  我不记得究竟是谁先吻住了谁的唇。
  头脑空白一片。回过神时,只意识到,我和妹妹炽热而湿润的身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这一定便是妹妹身上,那洋溢着爱与力量的奔放之美——我始终期翼的绚烂之美!
  如是想着,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吻她。
  tbc 妹妹(4)   那个下雨的日子以后,我和妹妹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学校和家中,我们依旧维持着原本的生活方式,各行其是,既不疏离,亦不亲密。然而,每当到达我们的秘密基地——如今称之为爱巢也不为过——的一刻起,我们的世界就犹如翻转的沙漏一般,启动了截然不同的模式。
  在那里,我和妹妹一如一对普通的情侣,做情侣们做的事情,说情侣之间说的话。实际上,我们的话并不太多,很多时候,只是依偎在一起,互不干扰地做自己的事情,抑或什么也不做,仅仅感受着彼此的存在,便愜意非凡。而肖邦,则像忠诚的卫士似的,守在我们身边。
  库房中的物品越来越多,沙发、书柜、各种杂志、食物,甚至还有小型的冰箱和电烤箱。小小的库房渐渐已成为我和妹妹的第二个家——不,对于妹妹来说,这里或许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可以抛开一切烦恼,一切忧伤,尽情释放属于她的真实的美。
  在这里,我们一家三口——包括肖邦——过着短暂而愉快的生活。我们从未想过未来会怎样,那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们身体中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我们的融合,终将被世俗的眼光所唾弃。
  对此,我们心知肚明。
  然而,没有想到,关系败露的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那天,我和妹妹像往常一样,放学后来到库房。
  打开门,迎接我们的并非肖邦,而是一脸怒容的母亲。
  我和小爱都惊呆了。我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或许皆而有之——地望着母亲,而小爱则干脆低下头,用刘海遮住眼睛。
  「那条狗,被送到收容所了。」母亲冷冷地说,「还有,你们做的那些不知廉耻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回家。」
  说完,她率先走出了库房。
  回家的路显得无比漫长。我们默默跟在母亲身后,我的手几次碰到妹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块一样。我想要握住,可几次都放弃了。
  坐在客厅中,我们不得不面对着略显几分得意的母亲,以及一脸悲伤的父亲。我很少见到他温和的脸上,露出这种有如战败者一般的表情。
  最后的惩罚措施,是由父亲宣布的。
  这个学期结束,妹妹将被送进女子寄宿学校,毕业后直接出国留学。而我,将在下个月初的征兵中,被送往部队服兵役。
  换句话说,从下个月起,我和妹妹将会分离——或许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而还只是孩子的我们,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从那一天起,妹妹的精神状况变得更加糟糕。她几乎不再开口说话,用餐时只是寥寥吃上几口,就返回了房间,钢琴也不弹了。在学校时也基本如此。
  她如同变成一具被夺取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例行公事一般地呼吸、心跳,吃饭、睡觉。仅此而已。
  放学之后,我们还是可以走在一起,但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回到家中,其间不许去任何地方——诚然,我们也无处可去。库房的钥匙被没收之后,在这镇上,似乎已不存在属于我们的容身之所。
  不,不仅是这样。
  就算是整个世界,只怕也是如此。
  因为我们的「秘密基地」,本就是处于这个现实次元之外的场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而妹妹,或许根本就不应属于这个世界也未尝可知。
  时间,无能为力地颓然流逝着。
  在临近分离前的几天,妹妹的行为变得怪异起来。
  有时,她会忽然对我微笑,即便是上课时,也不顾及别人的眼光。午餐时,也会拿着托盘,笑眯眯地走到我的座位边,一言不发地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到了放学的时候,她甚至会挽着我的手臂走出教室。搞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她大概是知道共处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毫无顾忌了吧。
  没错,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快乐地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然而,我渐渐发觉,事情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虽然和我呆在一起,但妹妹给我的感觉,却和从前截然不同。即便靠在我身边,她的目光,仍旧空洞地注视着远处的某些地方。
  我随她的目光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tbc 妹妹(5)   出事之前,其实是有预兆的。
  有一天,和妹妹一起吃午饭时,她忽然用毫无焦距的目光注视着我,问道:
  「哥哥,你说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诶?」我吓了一跳。
  「我只是在想,那个世界,是否不必在乎世人的眼光呢?」
  我赶忙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顶,说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点点头,说只是开玩笑的。
  然而妹妹的话,却如一颗石头落入我的心中,激起层层浪花。
  我不禁想,错的人,究竟是谁呢?
  是我和妹妹吗?
  我们明明到了十七岁才相识。此前的岁月中,从不知晓彼此的存在,却必须将「兄妹」这一称谓强加在我们头上——不,不止是称谓,我们必须接受的,是世人眼中,对于兄妹这一称谓的一切定位。而将这些定位,置于一对从未有过兄妹情谊的男女之间,究竟有何意义?
  那么,错的是父亲吗?
  正因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才造就了今日我和小爱之间的种种悲喜。罪魁祸首应当是他才对吧。可按照他的说辞,他曾支付给小爱的母亲一大笔钱财,让她打掉孩子,并与她断绝了来往。父亲固然有错,但最终造就了我与小爱之间种种不幸的人,是擅自产下小爱的那个女人。
  如此说来,错的人,是小爱的母亲吗?
  如果她听父亲的劝告,打掉了孩子,就不会有今天了吧。不!绝不是这样的。剥夺尚未出世的生命,本就无异于杀戮。况且,倘若小爱没有出世,我就不可能同她相遇,不可能从她的琴声中感受到生命的多姿多彩,当然——也不可能拥有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而没有这段爱恋,我的人生也将几许空洞无物下去——换言之,我便不再是现在的我,而是那个永远生活在灰与白之间的卑微傀儡。
  难道,灰与白的世界才是对的,爱与色彩则是错的?
  不,不该是这样吧。
  想来想去,错的,只是这个世界吧。
  如果这个世界都是错的,那么,世界的彼端是否就是对的了呢?
  我想起了小爱的话:
  「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是否不必在乎世人的眼光?」
  是不是呢?
  我对着窗外混沌一片的灰暗天空,不住地想。
  之后的几天,每到午休的时间,小爱就不见了踪影。放学时,也总是自己一个人回家。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徘徊在心间。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有一天,我发现她在图书馆,抱着一本大部头的书,目不转睛地读着。书籍的内容,似乎与药物方面相关。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征兵只剩下几天时间。
  那天放学后,妹妹突然来到我跟前,我本以为她打算叫我一道回家,然而,她却说:
  「哥哥,我们去那里吧。」
  「那里?」
  「库房。」
  「可是,我没有钥……」
  话还没说完,妹妹已抬起手,将一个银色的物品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搞到了。」
  「可是妈妈那边……」
  「你害怕吗?」
  我迟疑一阵,随后答道:
  「不。我们走吧。」
  库房里,依旧维持着我们离开是的状态,只是多日无人打扫,积攒了厚厚的灰尘。肖邦的食盆依然静悄悄地摆在角落,仿佛仍在等着肖邦那湿哒哒的舌头舔去里面的食物。
  妹妹叫我坐在桌旁等她,自己跑到一旁开始调制饮料。我看到她把某种粉末倒进了果汁里,粉末有足足一小瓶,剂量委实不小。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小爱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我们默契的什么都没说。
  几分鐘后,妹妹把饮料端到桌上,随后,拿出纸牌来。
  「哥哥,我们来抽鬼牌吧。」
  「嗯,好。」
  我们玩了三回,每次都是妹妹输。可她开心得很,望着手中剩下的鬼牌,笑个不停。
  然后,她驀地说:
  「下一回,谁输了,就把那个一口喝掉。」
  说着,她用目光指了指杯中的橙色液体,随后严正地注视着我,仿佛在等待着由我做出这生死攸关的决定。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掌心浸出了汗水。
  没有错,这确实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那一刻,我应当有很多选择的,比如丢掉纸牌,抱住她,亲吻她,然后带她去浪迹天涯。
  我确实想过这种可能,想过很多次,但是这样做,就逃得掉吗?我们依然活在这世界中,活在世人毒辣的眼光中。我们终究无处遁形。
  我最终点了点头。
  「那另一个人呢?」我问。
  「令一个人和他一起喝。」
  「好,我们开始吧。」
  这一次,输掉的人是我。
  我举着手中唯一一张指派,鬼牌中的小人向我窃笑,仿佛在嘲笑着我。而我,反而感到一片释然。
  这会不会才是最好的结局?
  结局这种东西,不走到最后,没有人会知道好或不好吧。
  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果汁的味道不错,只是多了一种涩涩的感觉。
  与此同时,妹妹也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喝下了所有的果汁。继而,她注视我,明媚的双眸中闪出了泪光。
  而我知道,那眼泪所代表的绝对不是悲伤。
  「我们再来一局,不要再输掉哦。」
  「好!」
  我不记得那一局的结果。
  玩到一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倦意涌来,仿佛有无数只小鬼攀上我的胳膊,我的脖子,我的眼皮。
  然后,我睡着了。
  而妹妹死了。
  tbc 妹妹(6)   回忆就此终止。
  我疑窦重重地看向身后的除灵师。
  「有两个小爱,很困惑对不对?」男子含着棒棒糖,若无其事地说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妹妹呢?是屋子里面,那个年长许多,却弹奏着和小爱相同的旋律的茶发女子,还是那个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为你默默付出的黑发女孩?」
  「我没有时间听你卖关子。」我不快地说,「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弟,这么心急?」男子把吸允一半的棒棒糖拿在手中,「如果你真想要答案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妹妹小爱——其实并没有死。」
  「并没有死?」我彷彿听到了天方夜谭。
  「是的,如你所见,刚刚弹琴的女子就是你的妹妹,活得好好的。」
  「你在撒谎!如果妹妹没有死,那么——」
  「你想说,如果妹妹没有死,那么一直被你视作妹妹魂魄的女孩,又是谁,对吗?」
  我没有回答。思绪已经拧成了麻花,完全理不清头绪。
  他接着说:
  「你一定听过这样一个传说——鬼牌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底,否则,牌里的小鬼,就会张牙舞爪地蹦到现世中来,死死缠住玩牌的人。」
  我点头。
  「那么,如果这并非只是传说呢?」
  「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最后一次玩鬼牌时的情景?」
  最后一次?
  我当然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吧——那一局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游戏。
  永远没有结果?
  我似乎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
  「如果关于纸牌的传说是真的——」男子继续说,「而你出于各种原因,中断了游戏,那么,鬼牌中的灵体,就会从牌里蹦出来,紧紧地缠住你。」
  说着,他冷不防地朝我做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动作,我不禁一颤,后退了一步。
  「不必害怕啦。」男子笑道,「要知道,纠缠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可能是被谁欠了钱,可能是出于憎恨,当然也可能出于喜欢。在这一点上,灵和人类并没有太大出入。」
  听着男子的话,我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并非出于害怕,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
  我转过身,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黑发女孩,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试想一下。」男子说道,「假如这个小鬼从牌中来到了现世,而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玩牌的男人。而她发现,那个人,正深陷于失去心爱妹妹的痛苦之中,那么,为了减轻那个人的痛苦,她会怎么做?」
  「难道……难道说——」
  「没错,她变成了妹妹的形态,陪在男子身边,安慰着他,守护着他,同时,也利用这种方式,得到了男子的爱意——纵然,那份爱真正付诸的对象,并非她本人,但作为一个从纸牌的世界穿越而来的灵体而言,能够得到这样的爱,她已无怨无悔。」
  小爱——她不是妹妹的灵,而是,纸牌中的灵吗?
  对于这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应当相信,只是感觉心脏在隐隐地疼痛者,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样。
  小爱依旧站在那里,不承认亦不否认。她有如被关闭了电源开关,完全静默下来。
  「难不成——」我忽然抬起头,惊道,「你此行的目标,正是小爱——我是说,她?」
  「no!no!no!」蹩脚的除灵师又说起了蹩脚的英语,「那姑娘虽是灵,但对人类并无危害。况且,像我这样的职业除灵师,在没有接到委托的情况下,是不会无故出手的——我可不是大公无私的超人,没有报酬的事情才不会做的。」
  「那么,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屋子里那个与小爱一模一样的女人到底是谁?」
  「还是那么喜欢问问题呢。伙计,你还没有明白吗?」
  「明白什么?」我不解。
  男子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
  「让我一次回答你两个问题好了。」他说道,「前不久——不,应该说是有些时日之前,我接到一个委托。委托人是全国除灵师协会。这帮不用除灵也有钱赚的家伙,整天不做别的,光是留意着全国上下新诞生的地缚灵,并从中筛选出那些灵力强大且心怀怨恨的灵。为了防止这些灵体化作怨灵危害人间,他们把除去这些灵体的任务,下发到各个s级以上的除灵师手中。而我很倒霉地接到了这样任务。老实讲,我相当不爽的,多半是协会里这帮家伙看我太间了,故意刁难我。但没有办法,我只能按照指示,来到这座小镇上,寻找那个地缚灵。
  「找到他,简直再容易不过了,这伙计,明明都死了,却在镇上自己开店做起生意来,实在叫人哭笑不得。我本打算尽快完成任务,继续听歌玩hip-hop,过我的悠闲日子,可我发现,所要处理的这个灵,和一般的地缚灵不大一样。他不仅自身的灵力强得令人咋舌,还有另一个灵力非同小可的使魔相伴左右。最超乎寻常的是,他的形体居然能被常人看见——这样的地缚灵,在我几十年的除灵师生涯中,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被勾起了兴趣,开始对他加以观察。我发现,他所拥有的特殊能力,是能够看到地缚灵的思念。他通过这种能力,借由不动产商的身份,不断帮助那些停留在镇上的地缚灵实现夙愿,安心成佛。总而言之,是个热心肠的goodguy。
  「一来,他并未对人类造成威胁,二来,还能帮助我们除灵师分担工作,这样好心的地缚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在大街上遇到的。我干脆暂时搁置了工作,留在了镇子上,一面监视他的行为,一面帮他拉点买卖,省得他太找不到生意。
  「如此一来而去,几年时间过去了,地缚灵依然守着他的事务所,做着相同的活计。但是最近,我发觉他的状态变得不稳定起来,甚至连工作都不顾了。这样一来,我可不能坐视不管了,所以,我才把你叫来了这里。」
  除灵师停顿了一下。
  「说了这么多,你总该理解我的意思了吧。」
  「哼。」
  我嗤笑一声。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已经的死了,现在我,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魂罢了。」
  「很遗憾,事实确实无此。」
  「别开玩笑了!」我喝道,「我明明还活着,有呼吸,有心跳,做着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把我说成了死人?」
  「那你怎么解释,刚刚还在弹琴的妹妹?」男子问道。
  「这……」
  「你或许不知道吧,今天距离你和妹妹小爱里在库房殉情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前的那一天,你们兄妹二人服用过量药物而导致休克,幸亏你的父母及时赶到,将你们送往医院抢救,然而,医生只挽救回了小爱,而你,则不幸丧生…….」
  「你说谎!」我用怒吼打断了除灵师的话,「死去的人,明明是小爱,不是我!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是吗!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她只是长得像妹妹罢了,一切都是骗局!都是骗局!」
  我已近似歇斯底里,理智的信号已从我的大脑中消失殆尽。我的愤怒,其实源自于恐惧——如果真的如除灵师所说,这些年来,我究竟为何而存在?
  我无法想象,所以,只能用怒吼来掩盖。
  「别动怒嘛。」男子摇了摇头,平心静气地说:「你这种案例,其实并不少见。有很多地缚灵都无法接受自己其实已经死去这一现实,于是被自己编造的谎言蒙蔽,将自己想像出的事当做了事实。」
  「不!并不是这样的!」
  「好。如果你坚持不相信的话,那请你回忆一下,在过往的岁月中,你是否有离开过那间库房一步?你是否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抽鬼牌?」男子加强了音调,「还有,假设被救活的人是你,你有没有那时的记忆——你是何时醒来?何时得知妹妹已死的消息?何时重新回到库房来,开始了不动产商的生活?你的记忆中,有没有那样的画面?」
  「这……」我想否定,可当我极力去回忆的时候,大脑却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男子所说的事情,我在记忆中四处寻找,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相匹配的画面。
  「等一下。」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你在怎么解释眼下这一刻,我已顺利地走出了库房,这不就说明我并未被束缚在那里?再说,你自己都说了,我可以被任何人看见,而这一点,恰恰说明我并非地缚灵,不对吗?」
  男子的脸沉了下来。
  风吹过,摇摆着树叶沙沙作响。已接近正午,天气越来越炎热,我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或许,是冷汗。
  「原本并不像这么早让你知晓,但是,既然被你问到了这里,只怕不得不告诉你——」男的嗓音压低了不少,这样听起来,反倒更像个正常人,他说:「之所以可以离开库房的束缚,是因为你向怨灵的堕化已经开始——你自己或许也有所察觉吧,负面情绪不断扩张,性情变得燥动,易怒。look,你现在不就已经开始发怒了。」他停顿,留下几秒的空白,随后又说「至于你能被人看见这一点,我也思索了很久才明白——实际上简单得很——地缚灵只能被他们的念者看到,而在你眼中,世上的任何人,都是你的念者。因为,你怨恨的,就是这个世界。」
  男子的话,跟随呼啸的风,在耳边盘旋良久。
  这是诡辩,还是事实?
  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不想再去辩白。
  我放弃了。
  我抬起头,仰望天空,天空湛蓝。我仿佛听到某种嗤笑声,从身体内部传来。
  身体变得好沉,就像那一天,喝过妹妹调制的有毒的果汁后一样。
  明知后果,却不愿抗争。
  地缚灵也好,怨灵也罢,怎样都好。
  地缚灵也好,圆领也罢,怎样都好……
  嗤笑声在心底如浪涛般渐渐加强,身体里,好似有另一个「我」在极速膨胀,他开始逐渐接管我的身体,狂烈而霸道。
  我听到了无数声音——那并非灵思,而是源自那个「我」的呐喊。
  ——还我妹妹!
  ——我们有什么错!
  ——我爱她,永远爱她!
  ——错的是你!是你们所有人!
  ——我恨你们……
  我突然发觉,发出嗤笑声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喂!不要放弃啊!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在这里堕化!」
  我听到了男子的叫喊,却无法领会他的意思。我低下头,望着那个急得手舞足蹈的古怪男子。啊,我飘起来了,像个热气球一样,体内充满了滚烫的气息。
  好胀啊,好难受,身体好像时刻会被那股热气充得四分五裂,像气球一样在空中炸裂。
  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小爱——我好想她。
  意识渐渐涣散而去。我想,我快要消失了。
  接替我的那个人,将会是谁?
  ……
  「哥哥……」
  飘忽的意识中,传来一声呼唤。
  「哥哥,我在这里!」
  是小爱。
  我睁开眼睛,发现长发的女孩同样飘在空中,黑色的长发四散飞舞,美得无可比拟。她向我飘来,紧紧抱住了我的身体。
  接触的瞬间,发出「嘶嘶」的响声,白色的烟雾从我们相拥的部位腾起。
  小爱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那表情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笑意——冰冷,却不失温柔!
  接着,一种彻骨的寒意逼入身体,与我体内的炽热温度交织在一起,好似冰山与火山的融合——消失的会是哪一方?
  身体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头脑冷静下来,意识逐渐归位。
  小爱,是你救了我?
  我抬起手臂,想拥住她瘦弱的身体。然而,当我的手掌触到她的后背,却深深陷了下去。
  小爱摇了摇头,泪水从眼角不住涌出。她凝视着我,嘴唇微微地开合。
  「谢谢你!哥哥!我——很幸福。」
  随后,「噗」地一声,她整个人都化作了苍白的气体,从怀中消散而尽。
  我拼命地去够,去抓,想把四散的气体揽回身前,可那丝丝凉气,却好似与我游戏一样,从指缝间溜走。
  我落回到地面上,脸颊已被泪水覆盖。
  身体已恢复原样,只是在上衣的口袋中,多了一个张画着小丑图案的鬼牌。
  tbc 妹妹(7)   我回过神,面对着手持各种灵符的除灵师,说不出话来。
  对方同样一脸悲痛的表情。
  他沉声说:
  「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归根结底,错的人还是我吧。」我抬起双手,感受着指尖残留得凉颼颼得气息,怅然苦笑,「那么,除灵师先生,动手吧。」
  可对面的男子,却把满手的灵符放回肥大的裤袋里。
  他指了指我背后的方向。
  我回过身,惊然发现,妹妹——具体说是已长大成人的妹妹——就站在我身后,一脸惊诧地看着我。
  接而,她举足向我走来。
  我慌乱起来,这般突然的重逢,叫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后,从我身体中穿了过去。
  是的,穿了过去,就像穿过一副不具实体的全息图像。
  她根本看不到我。
  原来如此。我一直认为她已经死了,所以,我的念者中,并不包含妹妹在内。
  我痴痴地望着妹妹那窈窕的姿影走到除灵师面前。
  她说:
  「您来了。」
  除灵师点头。
  「小姐,你今天真美。」
  妹妹笑。
  「那我们走吧。」
  说着,妹妹走出了院门。而除灵师向我使了个眼色,随即跟她走去。
  我跟随着他们两人的背影,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午后街头。
  放学的孩子们从身边跑过,其中一个男孩突然停下脚步。他望着我,随后向我鞠了一躬,便跑开了。我认出他是小靖,但个子长高了很多,而且,已穿上了国中生的制服。
  难道已过了那么久?
  我苦笑,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呢。
  路过一家书店时,橱窗中的一张海报吸引了我的注意。
  海报上的男子似曾相识。他靠在钢琴边,手持乐谱,似在沉思着什么。
  啊!那不是钢琴家吗。我之所以没能立刻认出,是因为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爬上了当年他那俊秀的脸庞。
  海报上写着,他刚刚出版了自己的自传,书名就叫做——《旧钢琴》。
  面对着海报默默出神时,妹妹和除灵师已经走远。我赶忙追了过去。
  他们走进了一家商店买东西,而我站在商店门口,并未走进商店。
  忽然,我察觉有什么在我的腿上蹭了又蹭,低头看去,一只灰色毛发的大狗坐在我的脚边,吐着舌头,友善地注视着我。我蹲下身,抚了抚他的脑袋,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名牌——托比。
  我吃了一惊,站起身,向商店里张望。柜台后的老板看到了我,他挥手问好,而身边的老板娘抱着一个婴儿,朝我羞涩地笑着。
  妹妹和除灵师走了出来,抱着水果和鲜花,继续沿街道走去。
  我仍跟着他们,直到二人来到一座墓园。
  他们在一座墓碑前面驻足。
  墓碑很整洁,看来时常有人前来打扫。
  妹妹把花和水果摆在碑前的石板上,随后闭起眼睛,双手合十,似在祈祷着什么。除灵师也站在她身边,做着同样的动作。
  而我,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情景,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惆悵。
  「先生,谢谢你总陪我来为哥哥扫墓。」祈祷过后,妹妹对除灵师说,「我都不知道,哥哥生前还有这样一个朋友。」
  「啊,千万别客气。」除灵师说,「我和小飒认识很久了,而且,还曾是一对好拍档呢。真怀念当初的日子啊,只可惜人总要分别的。」
  妹妹点头。她大概未能理解除灵师真正的意思。
  「那么,我先走了。你和小飒再多聊一会吧。」
  说完,除灵师向我的方向挤了挤眼睛,走开了。
  妹妹长长地鞠躬,目送他离开。随后,圈起膝盖,在墓碑前坐了下来。
  「哥哥,近来一切都好吗?在那个世界,有没有可爱的女孩子陪着你呢?」妹妹低声说着,面带浅浅的笑意。「如果有的话,一定要对她好,不可以花心哦。我在这边也很好,只是前一段爸爸因为肺炎住院,我一股照顾他,没能来看你。不过放心,爸爸已经没事了,他身体壮得很,现在都回店里上班了。」
  妹妹稍作停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而后,她继续说道:
  「哥哥,还记得上次对你提起的那个男孩吗?我——真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上他了。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我喜欢他,是因为从他身上,可以感受到哥哥你的影子。他人很温柔,说话也像你一样,柔声细语的,但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你的转世。当然不可能啦。他和你的年纪差不多,你离开时,他早已出世。不过,他真的……真的和你好像呢。」
  说着,妹妹的声音哽咽起来,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我听得到,她在低声哭泣。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尽管知道,她根本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却也希望,自己多少能够带给她些许鼓励。
  「对不起,哥哥。不知不觉就哭了出来。」妹妹拭去眼泪,强迫自己保持着笑意,「我知道自己是个罪人,没有资格去爱一个人——可是,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让我试着和小祈交往一下,一下下就好。可以吗?哥哥。」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幸福就好。」
  我情不自禁地在妹妹身旁回应着,泪水不小心跌到了她的身上,随后像一粒珠子般,滚落到地面,丝毫没有浸湿她的衣衫。
  「很抱歉对你说了这些事,一定让你心情不好了吧。我们聊些别的吧。」
  之后的时间,妹妹林林总总地说了很多。家里的事,工作上的事,等等。而我,则和她背靠背地坐着,安静地倾听,就像我们仍处在同一次元,就像很多年前,在那间简陋的小库房中一样。
  太太渐渐西沉,将一片橙色的温暖投向大地。几只倦鸟从金色的天空中飞过,发出空明而悠远的叫声。
  妹妹站起身来,整平裙摆。
  「哥哥,我要回去了,不久还会来看你。」说着,她注视着墓碑中央,黑白色的相片,「我会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活下去的,带上你的那一份。而你,在那个世界,也要快乐哦,带上我的那份。」
  说完,妹妹向墓园的出口走去。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无尽的夕阳之中。
  除灵师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旁。
  「她过得,好吗?」我问。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除灵师说道,「自从你出事之后,你父母大吵了一家,最后离婚,各奔东西。你的父亲带着幸存下来的小爱,继续住在镇子上。儿子的自杀,对他的政治生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在选举中落败,最终放弃了从政的道路,并重新接过家业,做起了五金行的老板,这几年的生意还算不错,打算开第二家店了。你的妹妹则在本地读完了大学,如今在一家小银行工作,生活也算美满。另外——」除灵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小爱,她已经原谅了这个世界。你呢?」
  我不语,仰起头,望着白昼与黑夜交替的天空,问道:
  「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我又没有去过,怎么会知道。」除灵师笑,「说不定,是一个重新的开始,也为可知呢。」
  「是吗。」我释然地合上眼睛,「我想,我很快就要知道了。」
  阵阵金光从四面八方升起,我感到暖意融融。
  tbc 妹妹(8)   睁开眼睛的时候,头脑一阵眩晕。
  浑身疲乏无力,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可是,一件都想不起来。
  这里是哪?
  我环视四周。
  门窗、黑板、课桌椅,身边满是嘈杂的声音——有人在说笑,有人在打闹,窗外传来棒球棍击中棒球时的清脆响声。
  这里——是学校吗。
  我为何会在学校?
  「啊!下雨了!」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太任性了吧。」
  叫喊声从窗外传来,我扭头看去。果然,淅淅沥沥的雨水已从阴沉的天空中落下。
  下雨了,可是——我并没有带雨伞啊。这可怎么回去呢?
  如此想着,我向课桌旁边看去,惊然发现,那里竟摆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
  原来我带了雨伞啊。
  我这才记起早上,母亲把伞挂递到我手中的情形。
  多亏母亲大人。
  我双手合十,向家的方向拜了拜,随后提起书包,拿起雨伞。
  这时,一个女孩的身影蓦地出现在眼前。
  娇小的身材,漆黑的长发,白皙的脸庞,九成的冷漠之外,似乎还存有一成的柔情。
  我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排。
  「小爱……」
  我低声唤出她的名字,仿佛有种暌违千年的感慨。
  她微微地扬起嘴角。
  「哥哥,走吧。肖邦一定饿了。」
  说完,她转身,向教室门口走去。我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等等,这是什么?
  衬衫的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我将它掏了出来。
  诶?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记得有放在口袋里了啊?
  今天莫名其妙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如此想着的时候,妹妹已经翩然走出了教室。
  「喂,小爱,等等我啊。」
  我急忙把手中拿的东西揣回口袋,提起雨伞追了出去。
  而静静躺在口袋中的,是一张长方形的纸牌。
  纸牌中央,画着一个诡异的小丑,长发如瀑,笑靨如花。
  theend